1992年3月30日,刘永好拿着一份报纸冲进办公室。远远地,他就冲着刘永行喊着:“二哥,来看!来看!”
那是刘永好每天必看的《光明日报》,那天的头版头条是《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那篇1万多字的报道,刘永好几乎是屏着一口气读完的。
刘永行拿起报纸,专心读起来。刘永好在旁边坐下,也跟着再读了一遍,其中一些段落,两兄弟不禁异口同声地读了出来:
“多搞点‘三资’企业,不要怕。只要我们头脑清醒,就不怕。我们有优势,有国营大中型企业,有乡镇企业,更重要的是政权在我们手里。有的人认为,多一分外资,就多一分资本主义,‘三资’企业多了,就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多了,就是发展了资本主义。这些人连基本常识都没有。”
“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深圳的重要经验就是敢闯。没有一点闯的精神,没有一点‘冒’的精神,没有一股气呀、劲呀,就走不出一条好路,走不出一条新路,就干不出新的事业。不冒风险,办什么事情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万无一失,谁敢说这样的话?”
“现在建设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经验一天比一天丰富;在农村改革和城市改革中,不搞争论,大胆地试,大胆地闯……”
很多话,都写到了他们的心坎里。读完,他们久久不能平静。窗外,春光烂漫,花香四溢,他们对望一眼,感到希望的春天来了。
之前的几年,刘家兄弟都在埋头、低调地推进事业的发展。首先,他们将新津饲料厂大幅扩建。其中,生产车间仿成都棉纺厂建造,抗7级地震,而且引进了国内最好的设备,包括筛选、提升、粉碎、调值、输送、搅拌、打包,整个体系全电脑控制,“可确保40年不落后”——确实如此,直到30多年后的今天,这个厂的生产、管理、效益依然是中国饲料行业的标杆。
其间,大哥刘永言、三哥陈育新将重心转移到他们喜爱的电子或农业产业,刘永好和二哥刘永行则继续坚守饲料业。1991年底、1992年初,刘永好、刘永行将饲料厂的销售、管理部门搬到成都,在一环路的京川宾馆建了办事处。兄弟俩的办公桌面对面,不出差的日子,从早上7点多一直到晚上很晚,两人几乎都在一起吃饭、办公。下面的人进来做汇报,两个人都能听见,并且随时交流意见,迅速决策。也正是在那时,他们抓住机会,在省内的重庆(重庆当时隶属于四川)、绵阳建设了两家工厂,效益也都非常好。
尽管这两年企业做得风生水起,但他们心里还是压着块石头,就仿佛是在大河中潜泳。直到小平南方视察的春风吹过,他们终于可以浮上水面,大口呼吸,随心所欲地变换泳姿了。
看完小平南方视察的纪实报道后,他们迅速做了两个决定:一是成立并注册“希望集团”,二是解开手脚、进军外地、大举扩张。
此前,刘永好、刘永行对外的称呼一直是希望饲料厂的“副厂长”,这个名号显然已不符合实际,更跟不上对外扩张的计划。同时,在长期与泰国正大、美国康地等全球化企业的接触中,刘永好看到了集团化运作的巨大优势,所以决定将自己的企业改名为“希望集团”,走集团化发展之路。
在当时,这个想法还是非常大胆,甚至有些冒险的。此前,“集团”一般出现在军队的“××集团军”,或者政治上——如“××反革命集团”。虽然很多国外企业也用“集团”,但国内还没人敢用,哪怕央企、国企也没人用。刘家兄弟旗下不过区区三家饲料厂,还是民企,就敢动“集团”的念头,着实令人吃一惊。
这个想法的确太超前,所以当他们找到成都市工商局办理“希望集团”正式注册手续时,办事人员都蒙了:“从来没有注册过不冠地名的民营集团公司,这我可不敢批,必须请示上级。”结果报到省里,省工商部门也没听过,也不敢开这个先河。
像以往面临的许多困难一样,刘永好既然想好了,就不会轻易放弃。他专门跑了一趟北京,找到国家工商总局,亲自找到局长申请。局长没有推脱,但也没有明确表态:“民营经济我们要鼓励发展,这件事是新生事物,不过国家鼓励改革开放,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这样,你把你的申请报告交给省里,再由他们转给我们,我们一定认真研究。”
刘永好回到成都,重新提交了申请报告,但半年多一直没有音信。1994年3月15日,当刘永好都觉得没什么希望的时候,报告居然获批了!“希望集团有限公司”经国家工商总局批准为无地名私营企业集团公司,并颁发新的营业执照,“希望集团”因此成为全国首家企业集团公司——而且是民营的!这个不冠地名的集团公司,为后来四兄弟各自的二级公司到各地投资建厂、办理工商手续都提供了巨大便利。
事实再次证明刘永好“快半步”的前瞻性思维的价值。这种“快半步”往往刚好和时代的脉搏相呼应,它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植根于自身的发展要求。他在通过实际行动一点一点地为自身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时,也在客观上为整个中国的民营经济破冰、探路。
希望集团成立后,二哥永行任董事长,负责集团的管理,刘永好则任总裁,将精力放到开疆拓土上。
起初,他们将目光投向众多国营饲料厂。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我国的饲料业发展迅猛。至1991年,已有大小饲料厂上万家。其中,时产1吨以上的饲料厂有6200多家,时产5吨以上的大中型饲料厂也有670余家。估算下来,全国的综合产能可达6278万吨。但事实上,由于许多工厂开工不足,实际产量只有3720万吨。
拖产能后腿的主要是地方粮食局办的饲料厂,它们也是饲料工厂的主要组成部分。
20世纪90年代以前,各地粮食局不仅管理粮食收储、流通和调控,还管居民吃饭——城乡居民买粮、外出吃饭都得靠粮票。而为了满足地方养猪、养鸡等饲料供应,许多地方都配建了饲料厂。由于具有原料供应的源头优势,加之20世纪80年代后期价格双轨制的促进,这些饲料厂普遍发展良好。比如四川省粮食局下属的成都红牌楼饲料厂、郫县安德饲料厂,都是当时四川比较大的饲料厂。刘家兄弟生产鹌鹑饲料所需的鸡饲料,以及生产猪饲料所需的许多原料,就需要从他们手上购买。
20世纪90年代后,国家陆续取消粮食统购统销、价格双轨制、粮票制等制度,并推动粮食市场化,这些原本靠双轨制下买低价粮的粮食局办饲料厂优势迅速丧失,其生产成本高、设备老化、机制僵化、效率低下等问题陆续爆发,在大量涌现民营、外资饲料企业的冲击下,经营状况大多每况愈下。随着国家推进国企改革、“抓大放小”,这些国有饲料厂就成为地方政府急于改革的对象。
最先抛来橄榄枝的是河南浚县政府。此前,他们的县委书记从新华社一份内参中知道了刘家兄弟和希望集团,还悄悄来成都考察过。所以这次前来,他们是直接带着方案来的:他们出地,希望集团出技术、资金,双方共同建立一个饲料厂。
刘永好兄弟当然很愿意,因为他们看到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对方是政府出面来谈合作。对私营企业来说,能不能处理好与政府的关系是比较棘手的事情,有政府出面,这个阻碍自然就没有了。他们下了决心,最后双方达成的条件是:总资产300万元,浚县政府以42亩地及部分设备作价100万元,希望集团出93万元,另外,希望的技术和品牌再作价,以无形资产的形式占总资产的25%。
谈判很顺利,接下来就要正式派驻团队了。这是希望集团首次出川,在外省联合办企业,还是民营企业首次与国营企业合作,意义非常重大,只能办好,可不能砸锅!正当大家议论纷纷之时,刘永行与刘永好已决定派一个叫冯波的27岁小伙子去建厂、当总经理。
这么重要!这么年轻?马上有人提出了异议,但刘家兄弟管理风格很果敢、果断。他们与冯波连夜谈话。冯波也有点惊讶,兴奋、压力一起翻腾,心里默默地说:“是呀,我很想挑担子,可没想到这担子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重!”
集团先派冯波到绵阳工厂学习了一周,然后交给他一张93.4万元的汇票。就这样,冯波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一起,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到了浚县,冯波首先感到的是明显的抗拒。按照协议,筹备组双方各4人,主事人则由希望集团委派。
“嘻,他们当法人、总经理,来指手画脚,来控制我们国营企业,指挥咱,有这么个理吗?”
“是呀,这帮人,我们并不了解,到时候把财产拿跑了咋办?”
这事也不能怪浚县人多嘴,此前不久,就有一个北京来的老板,宣称要在浚县和政府一起合办一家饮料厂,为黄河故道百姓造福。可资金到位后,那个老板就把几十万元资金揽入私囊,像黄河里的水一样流走了。
希望集团的年轻人知道,只能拿行动说话了。他们是刘家兄弟带出来的兵,擅长精打细作、勤俭办厂,先生产、后生活,这也是希望人的一贯作风。为节省开支,他们一部分人租住在当地农民的破房子里,一部分人住在简陋的工棚里,一日三餐吃的是黑面馒头加土豆汤。为了跑政府,办理各种事项,他们买了一辆微型面包车,被旁观者笑话为“耍猴人的‘仿真车’”。尤其到了冬天最冷的封冻期,艰苦的生活确实吓退了几个新招的员工。虽然建设暂停,但他们没有休息、放假,而是利用这个时间宣传希望的产品、企业文化,同时加紧收购生产所需的玉米、豆粕之类的原料,为建成后迅速投产做准备。
8个月后,浚县希望饲料厂正式投产。一个冬天不见,一块荒地上就拔地而起一座漂亮的新工厂,农民们看着都很新奇。但要真金白银掏钱买饲料,他们还是要再看看的。结果“中原希望”开业第一天,只卖出去3.8公斤饲料,成为希望集团有史以来最惨淡的开业。
刘永好带出来的销售队伍可不是吃素的,马上展开了行动。他们走街串巷,把宣传材料、试用产品送到农户家;他们在各乡镇免费放电影,电影放映前插播养鸡、养猪科教片,介绍希望饲料的精彩片段;他们租用、包装宣传车,每逢赶集,就开着五颜六色的宣传车出现,一边向群众讲解科学养殖知识,一边销售产品;他们成立技术队,到农民家里指导养殖,解决实际问题……很快,希望饲料就获得了周边十来个县市农民的信任与喜爱。
到1995年末,中原希望一算账,总投资200万元,而税利高达1700万元,不到两年就赚回8个公司。善于发现机会,敢于抓住机会,敢给年轻人机会,让他们和企业一起迅速成长,这也正是希望集团初期快速成长的重要秘诀。
以浚县的合作发展为蓝本,刘永好、刘永行逐步摸索出一套公私合营的新模式:与地方政府或粮食局合作成立合资公司,希望集团现金出资30%~40%,同时,刘永好提出,希望饲料经过几年的技术进步、市场营销、技术服务,在中国西部打出了品牌和影响力,参考国际惯例和市场实际情况,希望品牌、技术、管理能力等作价25%~30%;地方则将土地、厂房等作价,占总资产的30%~40%,并派驻副总经理、财务负责人,双方共同经营。这样,国有饲料厂只是转换了经营机制,员工不下岗,资产不缩水,也没有处置风险,还能保值增值,而希望集团则可以借此快速发展,双方各取所需。
这套公私合营的改革和发展模式,被各地政府和媒体概括为“国有加民营,优势互补,共同发展”的“希望模式”。它与当时流行的外资对国企一揽子收购,改善经营状况再转手退出的资本运作模式有很大不同。希望集团所到之处,各地政府纷纷召开研讨会,希望一时声名大噪。
凭借着这套模式和强大的管理、输出能力,兄弟俩带着团队陆续南下昆明,东出湖南、江西,进军上海,希望集团迅猛发展了起来。
上海历来是国企和外资的天下,民营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嘉定区的马陆镇作为上海市发展私营经济的重要试验区,特别欢迎刘永好。1992年底,双方签订协议,总投资1000万元共建饲料厂。结果,投产第一年就实现销售1.72亿元、利润2005万元,一年就赚回两个厂。
与此同时,马陆镇政府以希望集团为招牌,建设了“上海希望私营经济城”,将其打造为招商引资、发展民营经济的桥头堡,为嘉定区以及上海市郊探索私营经济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
有一次刘永好和刘永行到上海出差,一上出租车,司机就盯着刘永好看。看了半天,师傅终于开口了:“我特别荣幸,今天能拉到刘永好先生坐我的车。你的报道我在电视里至少看过三遍,每次我都认真地全部看完。你们太了不起了!四川人,大学生,养鹌鹑起步,来上海做到私营企业第一,了不起!”
1992年后的这段时间,刘永好和刘永行形成了优势互补的最佳组合。刘永行主抓管理,在公司形成了一套科学化、精细化、有特色的管理体系;而刘永好除了继续主抓销售、品牌、采购,更重要的是主抓发展,包括与政府交流、与被重组合作公司谈判、重大发展区域的选择、新工厂的土地收购、工厂建设等。
那是刘永好创业之后出差最多、最为忙碌、发展成果呈现也最快的一段时间。曾经有一周,他签回了3家公司。短短两三年间,他们就整合了30多家国有工厂。饲料是一个充分市场化的行业,时至今日,这些合营的工厂大多还在正常运营,双方的合作关系也基本没有变化,国有资产不仅未流失,反而伴随希望的成长增值了无数倍,而当时谈过合作未果的饲料厂几乎都关闭了。
“你要想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就要对当地的利益相关者做出贡献,为他们创造价值。如果只是想着自己赚钱发财,那是长不了的。而且做农业和做房地产不一样,做房地产,一个项目完了,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但农业是年年都要做下去的,就像农民年年都要种地,你必须要善待土地,做长期打算。”刘永好说。
建工厂,更建“生态”,刘家兄弟很早就找到了民营经济健康持续发展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