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听到她的目的地,就都不愿意载她了。有的出租司机表示了歉意,有些显得很轻蔑,还有些人摆出粗鲁的手势,口吐脏话。如果飞机能够准点到达的话,在调度人员都还没下班的时候,情况也许会好些。但是由于机械故障和途中的恶劣天气,飞机延误了很久,降落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没有工作人员可以帮助她。
有一个司机直截了当地问科迪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她为了让司机回心转意,说自己是“去面试”。
“去哪里面试?”他问道,“那边根本没有人招聘。”
“去一家诊所。”她答道。
“该死,你可以去强点的地方,干点更好的工作,别把时间浪费在那个鬼地方,相信我。”
“说得没错。”一个人插话道。他的口音太重,科迪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体面的女人是不会去那种地方的,”司机继续说道,手在空中比画着。他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又抽出一根万宝路烟,其间他的手一直在挥舞,“该死,根本没人会去那种地方。除非……”他突然起了疑心,眯起眼睛看向她。“除非你和他们是同类。”
他故作自然,十分刻意,徒劳地掩饰着他突来的恐惧和敌意。这份态度引起科迪的注意,她偏过头,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看着他。
“什么的同类?”她问,一副真心疑惑的样子。
“他们的同类,”他说,好像这句话的含义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鬼牌,王牌——所有那些该死的家伙们。”
“我只是一个医生。”
“警察们管那个片区叫‘鬼牌镇’。我和你说,这外号起得真是太合适了,难道你们那里病人还不够多吗,你干吗非要去照顾那些人?女士,我不是有意冒犯,但我觉得你不是当特蕾莎修女的料,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说得没错。”那个人又插话道。
“好吧……”她叹口气,旅途劳顿和内心的忧虑让她的声音强硬起来,让出租车司机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我只是想进城而已。如果你们都不载我,至少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能过去?”
“行啊,”另一名司机故作幽默地说,“你可以走着去。”
没有人笑。科迪瞪了他一眼,这眼神是她当年到越南后两天之内学会的,在之后二十年的外科医生生涯中,被她磨炼得炉火纯青。那司机挨了一瞪,内心里宁愿自己刚才没有耍小聪明。
“嘿,别放在心上。你可以先坐Q33路公交到罗斯福大道/杰克森高地站,再去坐F,就能到鬼牌镇了。”
“什么是F?”她问。
“就是地铁,”另一个人答道,“F代表第六大道线。坐它就能进城。”
“谢谢。”她对他说道,背起双肩包和文件包,沿着他指的方向朝公交站走去。
“医生,你最好多加小心,”他在她身后喊道,“城里的人简直都是野兽,你根本不懂。”(说得好像你就懂似的,她腹诽道。)“一看到像你这样的人,那些该死的怪人估计会活活吃了你!”
科迪没有反驳。毕竟据她所知,此言非虚。
虽然她坐的已是本日倒数第二趟地铁了,但里面竟然很挤。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疑惑不已。公交车司机说这一站上车的人很多,有时会比现在还挤。她耸了耸肩想,在我住的那个城市,可能深夜只有这一班公交呢。但问题是,刚才地铁进站时,她注意到别的车厢都没有这么挤。
车厢里没有座位,站立空间也很狭窄,只能勉强挪动一下身体。地铁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城里的夜猫子,仿佛在标榜着自己永远不需要睡觉。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不屑一顾,并且极其抵触和别人扯上关系。没有人多看她一眼,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也没有人在乎这些。很好。现在她需要的就是低调。
她侧了侧身,让自己站得更舒服一些。地铁在隧道中行驶着,她瞥了一眼漆黑的车窗映出的自己。她的身高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高了,仅有的一件女士套装与她瘦高的身材非常不搭配。她已经多年不穿这种风格的衣服。天哪!她边细数过去的时光,边感叹着,上次穿这种衣服,难道是在本去世的时候?真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在老家的时候,她已经习惯总是穿着舒适的工装或者T恤,而不在乎自己打扮得时尚与否。毕竟她的衣服除了要被汗浸湿外,往往还会沾上血迹。她很喜欢怀俄明州淳朴的风土人情,那里的人们并不会以貌取人——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她突然苦涩地想。然而在这里,外表的重要性少说也和内在一样大。管它呢,自己怎么轻易就被那个出租车司机影响了呢?她耸耸肩,唇角浮起一抹微笑。也许改变一下形象对我有好处。不过,那双该死的高跟鞋还是很难受。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穿登山靴和旅游鞋,所以非常不适应正装鞋。她脱下一只鞋,脚踩在另一只腿的胫骨上,放松着足弓。
她下意识地继续打量着自己,刚才在机场的化妆间简单整理了自己的仪表,希望这样可以掩饰一些长途飞行过后的憔悴。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只有右眼上方有几丝白发。即使用发胶梳理很久,也依旧是乱蓬蓬的。岁月已经让她的疤痕淡化,但科迪仍然觉得,这道浅色的伤疤在她被晒成棕色的皮肤上还是十分刺眼。它分成三道,从她的右侧颧骨往上划过眼睛,一直延伸到发际线处。原本她差一点就会脑袋分家,但在当时,她不知怎地退缩了一瞬,躲了过去。那天的火灾混乱至极,四处飞来的弹片和流弹仿佛要把夜晚撕碎,在一片混沌中,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躲。她只是失去了一只眼睛,并没有丧命。后来,回到岘港之后,所有人都说她已经算十分走运的了,但是直到现在,她依旧不这么认为。
她一侧的头抽痛得厉害,每次她感到有压力的时候就会这样。也许这是神经性头痛,无论是什么引起的,总之按摩没有什么作用,但还是聊胜于无。她半握起拳,轻轻用手掌根部按压着眼罩和空洞的眼窝。她过去也并不漂亮,而这道伤疤更是雪上加霜。
地铁在女王广场站停靠时,刹车太猛,有的人没能闪开身子,发出吃痛的叫声,还有的人被踩到脚趾,低声咒骂。她听到有人小声道歉,还看到许多人露出痛苦扭曲的鬼脸。车上的乘客对这样的情况已经习以为常。随后车门打开,科迪艰难地让开过道。
科迪用余光瞥到,原本等在后面那节车厢外的人突然都冲向前面的车门,只有几个人从后门上车,但随即就退了出去,脸上满是尴尬和恶心。人流涌向前面的车厢,科迪被挤来挤去,终于来到车厢后部的连接门处。她惊讶地发现,后面这节车厢空空荡荡——只有一坨灰色的东西卧在右边的长椅上。一开始,她还以为那是一名流浪汉。
随着列车再度开动,它的身体来回滚动,一只触手从灰色毯底下伸出来。科迪没有多想,打开连接门径直走进后面的车厢。熏天的臭气像一堵有形的墙壁一般,拦住她的去路。
她想起在夏洛国家公园的那个清晨,彼时她正等待着直升机救援,空气中尽是血腥和腐烂的味道,还有汽油味、烟味以及烧焦的尸体的气味。她拿着一把十二口径猎枪,还搀扶着一名轻伤员,在废墟上不断进行搜救,一遍遍确认没有遗漏任何一名生还者。她一直坚持到分区总部。她在停尸间忙了一个月,直到走进食堂,闻到新鲜食物的味道,她才终于感觉到过去的一切是多么的恐怖。她刚刚走进去两步,深呼吸了一下,就失控地跪倒在地,呕吐不止。
而这气味较之当年更甚。
这个鬼牌随着呼吸发出阵阵咕噜声,当他在睡梦中翻身时,她注意到他赤裸着身子,是个男性。他的腿像树干一般,末端有触目惊心的伤疤盘错在一起。但她发现那其实是脚蹼,因常年跋涉在水泥和柏油路面上而伤痕累累。
他的皮肤是斑驳的灰、蓝、黑三色,上面的分泌物闪着油腻的亮光。他的肩膀上生着两组触手,主触手和人类的胳膊差不多粗,但有两倍长,末端是扁平的片状,内侧布满吸盘。在两侧的腋窝下,是另一组触手,两边各有六只,比主触手短小很多。它们不断扭动翻腾,缠绕在附近的任何物体上,好像自己有独立意识一般。
它的头部仿佛只是躯干上长出的一个肿块,但当他打鼾时,那里会露出一排锯齿状的牙齿,让她意识到这的确就是头部。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这让她松了口气。颇为恶意的是,塔基扬医生带来的病毒并未感染阴部:他的阴茎和人类还是十分一致的。
科迪下意识跌坐在地上,尽可能避免自己引起他的注意。她也不懂自己为何要感到恐惧,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对于这种可悲的生物,她明明只应该感到怜悯。她听到地铁的隆隆声中夹杂着许多粗鄙的声音——前面车厢里的乘客透过窗户看着她,嘲笑她,要她采取些什么行动。
列车驶进纽约东河下面的隧道时,那个鬼牌动了动。科迪心想,也许是他感应到了水的存在?那他为什么还要在陆地上生活呢?我的天哪,除非是因为它有着适合在水中生活的身体,却没有能够在水下呼吸的鳃!或许这还算不上是上天开的最残酷的玩笑,但仍令人感到愤懑。即使他是两栖性的,如果在病毒爆发时他已经长大成人,就意味着他要放弃一切前往一个全新的世界,放弃家人、朋友、事业,放弃一切生活的目标和意义。他要前往一个无异于外星球的陌生世界,在那里他只能独自一人生活。如果换做是我,我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随后她想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塔基扬医生,那个人——她轻轻苦笑起来,她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个“人”。他带来百变王牌病毒,把人类社会的秩序彻底搅了个底朝天。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憎恨他。可是,在之后的四十多年间,他也一直竭尽全力弥补自己的过失,为受病毒感染的人们的福祉而不断奋斗。如果不和他携手合作,也许现在的局面会更加糟糕。
他睁开眼。他的黑眼睛像鲨鱼一样,扁平而迟钝,没有深度,没有感情色彩。它们黑得像发亮的油漆,仿佛要把看到的一切都吸进去。他看向科迪。她试着站起身,想要原路返回,退到相对比较安全的前一节车厢。但当她移动的时候,他也随着动了动。虽然幅度不大,但足以告诉她,他明白她的意图。
该死,她心想。她有一把枪,自打越南战争以来就一直带在身上,但现在放在行李箱的最下层,完全派不上用场。她的肩胛骨缩了缩,好像脊背下方瘙痒似的。她的双臂在胸部下方交叉起来,紧紧围抱住自己。
下方一点隐约的闪光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看到自己的皮肤竟和那个鬼牌一样反射出油滑的亮光。一瞬之间,骨头和身体组织好像流动起来,不再坚实,而是化作触手卷曲蠕动。她看向那个鬼牌,他朝她露出牙齿。
她发出嘘声喝止他:“快住手,别碰我!”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衬衫下面蠕动着,她的腋窝下感到一阵瘙痒,科迪发狂似的在车厢里到处寻找自卫武器。“快滚!”她嘶吼道,“别碰我!”
列车驶入莱克星顿大道站,这是进入曼哈顿岛的第一站。一阵颠簸、冲撞和尖厉的噪声,刹车又出故障了。科迪被绊倒,整个人扑倒在地。那个鬼牌伸出一只触手固定了自己,又朝着她伸出其余的触手。
科迪咬紧牙关,伸手把鞋脱下来,现在她倒是很感谢这双鞋的高跟。她用尽全力把鞋向那东西的脸砸去,那手感就像砸在海绵橡胶上似的,所有冲击力都被吸收了。但那东西却发出愤怒和吃痛的号叫,抽身远离了她,用一只触手护住自己的脸,另一只再次伸向她。科迪下意识地冲向连接门,门竟然奇迹般地及时打开了,她听到一声怒喝,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裤子的人跨过她冲进车厢,随后听到警棍抽打在那个鬼牌肢体上的声音。这次他没有发出叫喊,终于放开了她。
一股黑色的油状液体在他的座位下扩散开来,散发出科迪根本未曾想象过的恶臭。她知道,只消吸进一口,她和救她的人肯定都会没命。
有人伸手帮助科迪站起来,她尴尬地发现,对方竟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子,几乎还是个孩子。她穿着交通警察的制服,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上面有一个十字架和圣克里斯托佛像。
车门关闭前的蜂鸣声响起,那名女警搀扶科迪来到站台上,把她的行李递给她。
“你还好吗?”她问,片刻后又接着说:“你好像受了不小的惊吓,我用对讲机叫人来帮忙,你可以就在这里等着,如果你能坚持,也可以去楼上的售票亭。”
她用脚别住车门,不让门关上。
“什么,”科迪结结巴巴地说,“那你呢?”
“车上只有我一个警察。”她简单明了地说道,随后便回到车厢里。
“不要。”科迪喊道,扑向车门,而列车已经开动。
“别走!”她叫道,步履蹒跚地沿着站台追着列车。列车开始加速,她筋疲力尽,倒在站台上。列车的尾灯消失在漆黑的洞穴前方,伴随着她最后的呼喊:“别走!”
从站台去楼上要走五十级台阶,还没走到一半科迪就崩溃了,只能紧靠楼梯扶手站住。她的牙齿不停打颤,独眼直直盯着空荡荡的站台,仿佛这里就是雨林,随时可能有越南军的袭击。被女警叫来的护理人员也是一名老兵,他一眼就认出了这种眼神。
他问她感觉如何,她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听进去他说的内容。她眼神发愣,双手紧紧摸着自己的腋窝,想要确认那里依旧是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什么恐怖的触手。她喘着粗气不断前后摇动着,回想着那双黑漆似的眼睛差点就对她做了什么。
那不是鬼牌,她突然意识到,他是王牌!是一个怪物!而且,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是什么东西,他现在仍然逍遥在外,仍然在寻找着他的猎物。下一个被他盯上的女人,可能就没有她这么幸运了。她想到刚刚那名女警,她的低吼变成一声愤怒的叫喊,响彻整个车站。人们纷纷探头张望,小心翼翼地躲着她走。太疯狂了,她心想,甚至都没注意到扎进自己皮肤的镇定剂。太疯狂了!
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中,她想到:我现在成为了见证地狱的但丁……
……而我的世界,我的家乡,是十壕地狱。
♦
不用睁开眼睛,她就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医院自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急诊室尤其如此。但问题是,她睁开眼的时候不敢相信,有两个男人站在她旁边。
“您还好吗,女士?”左边的人问道。
“怎么谁都爱问我这个问题。”还好她现在声音沙哑,掩饰了她的惊讶。
那男人是个半人马,种类属于帕洛米诺马,活像是从迪士尼卡通片中跳出来的角色。他金色的毛发一直过度到上半身的肌肤上,仿佛是一种非常完美的日晒肤色,再搭配上浅金的头发和马尾。他有种大男孩般的活泼气质,与脸上忧虑的神情和身上的白大褂不甚协调。在他的左胸口袋上,缝有布莱思·范·伦斯勒纪念医院的标志,上面还别着他的名牌。
“芬恩医生。”她看着名牌上的姓名说。
“那么您叫什么名字呢?”他问。
“科迪·哈维罗。”
“您知道今天是周几吗?”
“这取决于我昏迷了多久。当时是周四——不对,”她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不是周四,对吧?飞机降落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所以应该是周五。”
“现在还是周五呢,”芬恩愉快地说道,在表格上做了个记号,“未见认知功能障碍迹象。”
“本来也不会有的,”她小声嘀咕,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暴躁,“我只是休克,又不是脑震荡。”
“那么,这位女士……”他说道。
“医生。”她纠正。
“什么事?”芬恩还以为在叫他。
“不是,”她耐心地继续说道,“我是医生。”
“你好呀,少校!”在她失明的眼睛的那一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转过头想要看清来人。第一眼看上去,这个鬼牌似乎很正常,很多人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缺陷。但其实,这缺陷又是那么地突出——突出得就像他的大鼻子一样——他没有眼睛。并不是眼窝空空如也,而是根本就没有眼窝,只有一道平滑的曲线从前额延伸到鼻子。但是相应的,他有一只连吉米·杜兰特都要自叹弗如的大鼻子,这鼻子比寻血猎犬还要灵敏。
“好久不见,中士。”科迪招呼道。她从床上仰起身子,迎接他的拥抱。
“对呀,真是好久了。”
“森特 ,你们互相认识?”
“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医生。”盲眼鬼牌回答道,“她是美军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战地医生。”
“您参加过越南战争?”芬恩问道。
“鬼牌部队。”他不无厌恶地补充道。
“你要明白,医生,”森特对年轻的半人马医生说道,“过去那个时候是很现实的,根本没人在乎我们的死活。当时人们的态度就是:鬼牌死了更好,死了就不会继续污染人类基因库了。当时的普遍状况是,如果鬼牌受伤,被救援直升机运回救助站,那么用不了一天,就会有人从西贡过来把他运走。他们一般会说,是把他送到鬼牌专用的医疗中心。说得挺有道理,至少当时很多人都相信了,毕竟我们的普通军营都在隔离区域。可问题是,那个所谓的医疗中心,离我们有一小时的飞行里程,位于南中国海。不用多费事,只要从千米高空把人扔下去,再拍个电报,告诉家人他牺牲了就行了。但科迪没有受骗。那些人去她那里的时候,她叫他们滚。于是他们带了几个穿卡其衫的人来撑腰……”听到这里,芬恩有些疑惑。
“就是美国驻南越军援司令部里面军衔高的长官。”科迪向他解释道。
“……幸好那时候有人带着照相机去她那里采访。她让他们把来的人拍摄了下来,又确保记者已经记录了她刚才说的伤亡数据。纸包不住火,那些人只好作罢。从那以后,鬼牌们如果受伤,费尽力气也一定要去找科迪。她就像会魔法一样——没有一个伤员死在她的手术台上。”
“不过,恐怕我的努力都白费了。”还有很多事情也白费了,科迪心里想道,“我并不想显得不知感激,但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对纽约的地形不够了解,可我记得在地铁线路图上面,布莱思离我之前在的地铁站有好几公里远吧?为什么没有送我去近一点的医院呢?”
芬恩回答道:“警方认为地铁里有百变王牌活动的迹象。这种情况下,按照规定你必须被送到布莱思·范·伦斯勒纪念医院来。”
“反正你也是要来这里的,对不对?”森特插嘴道。
“对,我可真幸运。”科迪话略带嘲讽,但森特刻意无视了。
“说得对,少校。如果说有哪种做法是最恰当的,那就是你现在的做法。在我看来,这就叫幸运。”
“芬恩,那趟地铁,”对方疑惑地看着她,她解释道,“地铁上有一名交通警察,一名女警,救助了我……”
“我们没听到相关的报告,但可能并没有人来向我们报告。我可以去问问。”
“拜托你,务必去问问。车厢里……有一个生物,看上去像鬼牌,但是……”她停住,刚刚的回忆令她战栗,“我不确定。我一直觉得有某种东西的气息……”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努力回忆刚才的情景,但脑海里全是当时想要逃命的冲动。
“请问我能离开这里了吗?”她问,“另外,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在去见塔基扬医生之前找个地方梳洗一下?”
不等芬恩回答,森特就抢着说道:“楼上有个休息室,是他们长时间值班时打盹的地方。我带你去。”
“真的出事了,森特。”他们坐电梯上楼的时候,她对他说道。
“这是不是‘主的福音’——小心。”他突然提醒她。但科迪已经敏捷地跳了两步,绕了过去。那个人的身体就像瘫软的意大利面,从椅子里掉下来,横躺在走廊中间。
“躲得好。”
“至少我还没失去这份敏捷。”
“如果你是个男人的话,一定能在美国橄榄球联盟大红大紫。”
空调没有开。森特告诉她,由于夏日的酷暑,空调坏掉了,而他们又没钱修理。空气非常差。现在窗外的天空只有一丝隐隐的曙光,等到日上三竿,真不知道要怎么挨过去。科迪知道,纽约的夏天热得相当难受,而今年的八月又比往常更甚。
“森特,出事了。”
“这里天天都在出各种事,科迪。一切都很糟糕。”
“那夏洛国家公园呢。”
“嗯,当时你也在。对,”他叹了口气,“夏洛国家公园的事。这里可能比那时候还要严峻。糟糕极了。但我猜,你们医生就喜欢这样的情况……”
“那是过去,那时我们又年轻又穷,一口气能连着工作四天四夜。”
“别说啦。对了,一会儿你如果饿了,我知道几条街以外有家不错的餐厅,他们家的早餐很棒。”
“到时候我想去的话就告诉你。”
“保重,少校。”
“谢谢你,中士。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
令人意外的是,塔基扬医生的办公室十分普通。屋里有标准的办公隔间,窗外能够看到河流以及布鲁克林的海岸。一面墙的书架里放满了医学文档,一张桌子上放着两台电脑,还散落着许多光碟。塔基扬的办公桌是斜着摆放的,以便他在面对来客的时候还能同时看到窗外景色。他的办公桌是一件古董,虽然科迪并不能判断它的年代和风格,但她看得出这东西十分华美,跟后面角落里的边柜一样。窗户大开着,前面放了一架屏风。窗台上杂乱地堆叠着许多文件。天色阴沉,阵阵的风吹动纸张。飓风肯定马上就要来了。她本能地走上前去,绕到办公桌后面,把那些文件挪到地板上,随后把窗户半掩起来。仅有的一点空气流通被阻断,房间里立刻变热了不少,但至少这样不会让屋里的东西被雨淋湿。科迪盼望这场雨能够结束今夏的酷暑,但她也知道希望不大。今年全国大部分地方都非常干旱,到处都是38摄氏度以上的高温。西部有人传言说,又会发生大萧条时期那样的沙尘暴。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自己深爱的家乡山区遭受了旱灾。美国国家公共电台的早间新闻报道了黄石的森林火灾。针叶林燃烧的刺鼻气味立刻就在她的记忆里复苏。
“哈维罗医生,看来你在我的办公室待得十分自在,希望你也能从容应对面试。”
她惊得跳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非常放松,坐在了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同时她心里暗暗愤怒,门偏偏开在右边,是她看不见的那一边。她结结巴巴想要道歉,随后又作罢,只微笑着耸耸肩掩饰了自己的失态。
他的声音就像是经典的贵族吸血鬼角色,流露出自然的高雅,这让她笑得轻松了些。塔基扬医生本人和他的办公室风格截然相反,显得十分独特。他们错过身子,互换位置的时候,科迪低头看了看他,发现他比自己矮了一头。她下意识地伸出了左手,与他握手。塔基扬医生的右臂只延伸到手腕,在那以下光秃秃的。
他伸出左手,温和地握了握手,露出一抹很淡的笑容,表示自己已领会科迪的好意。
“我一直盼望与你见面,已经很久了。森特——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他是越战老兵扩展项目的总指挥——这些年来经常赞扬你。”
他示意科迪自己搬一把椅子。她见过他的样子,但全都是通过照片,尤其是地铁里的招贴画看到的。他的古怪仅止于服饰,让人很容易就忽略掉,于是他本人则变得十分平凡,就像从庸俗的电视剧里走出来的角色。
“但是,”他继续说道,“似乎你不是这么期待见面。”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她回答道,同时在心里刻意默念:还是说你读了我的思想呢?
和照片相比,他真人看上去依旧很怪异,而且令人印象深刻,活脱脱就是一名典型的18世纪贵族。他穿着紫红色的裤子,裤腿塞在灰色麂皮海盗靴里;绿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橙色双排扣马甲。本该与这身衣服搭配的酒红色礼服大衣被挂在墙角,取而代之套在他身上的则是白色实验服。这鲜明的对比更加让人过目难忘。
“多谢你。”他看着挪动过的文件,无视了她刚刚的问题,无论是说出口的还是内心默念的。
“这里太杂乱,我很容易就会疏于打理。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远远不是那种井井有条的人。而在鬼牌镇,好秘书又实在太难找。”
他的五官绝对不符合传统意义上“英俊”的定义,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组合在一起,又显得很有魅力。科迪也经常被人这么说。不过她觉得,塔基扬医生的面容显得更加精致一些。他的右臂吊在胸前,残肢上绑着崭新的绷带,显然是最近受的伤。他写信请她来纽约时,并没有提这件事。我在和火灾作斗争的时候,都错过了什么?她心想。不过这也解释了他那略显疲惫的态度,她在急诊病房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她又想起自己,当时她从麻醉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右眼不见了,也是这样的反应。
“这就是你想让我干的?”
“看了你的简历后,我有些不能确定。”他疑惑地看向她,“你说话总是这么直接吗?”
“对。”她简扼地回答道。
他的眼中突然划过一丝阴翳,科迪意识到自己触碰了他的底线,唤醒了他痛苦的回忆。她因抵触和愤怒涨红了脸,同时不屑于掩饰自己在这小小胜利中的得意。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混账?她在心里暗暗咒骂道,同时希望他听到了。你有什么资格偷窥别人的思维?该死,我就没有隐私了吗?
“原来如此。”他继续说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科迪发现他的这份镇定自若虽然令她十分愤怒,但也让她相当欣赏。“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换做是我也会忘记信件内容的。我预料到了你不会回信。”
“绝望甚至能克服最原始的恐惧。”
“真是聪明的答案。我只看到新闻里播报的内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耸了耸肩。“我说了轻率的话,结果就丢了工作。”
“你这说法让我很不舒服。”
“那我应该介绍你和我儿子认识认识,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很愿意见一见他。我自己也有一个孙子。”
“恭喜你。”
“谢谢,这的确是我的福气。”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实在太缺乏感情色彩,令她怀疑他是否是真心的。
“我很替你高兴。”
“但我还是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哎,”她叹了口气,“克里斯出生之后,我就结束了城市生活,搬到山区。我的家人把农场留给了我,它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大,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但在那里生活还是不错的。于是我在那里挂起招牌,开始当小镇医生,还兼职做急诊外科医生。我觉得事情会好起来,可是后来发生了火灾。
“到现在还没有被扑灭。去年春天,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将会遭遇什么。林业局的人按照政策,没有管被闪电击中着火的地方。但后来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没有降雨,太阳把森林烤得干燥极了,风一吹就爆发了火灾。几乎全国的消防机构都接收到了求助。印第安人成了主力,他们是做得最好的。
“医生,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病毒可能也感染了地球本身?有一些印第安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以及人类社会,是一个活着的整体。他们看到百变王牌病毒对人类的所作所为之后,怀疑这病毒也会导致地球的扭曲,甚至灭亡。”
“这太荒谬了。”塔基扬深受打击。她并没注意到,沉浸在回忆里。那时候她和一队筋疲力尽的人身处山区,累得已经站不起来,更不要提逃命。他们惊恐地看着二百米外熊熊的火焰仿佛一面墙,仅仅五分钟,大火就吞噬了一整排树林。
“或许吧。对我们来说,火焰就是像活的一样,聪明、卑鄙又邪恶。林业局找了一些鬼牌,在火势比较小的地方帮忙干重活。他们本来不应该有事的。可能在往年的夏天,在过去的火灾中,他们都没事。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到了。”
“情况有多糟?”
她直视着塔基扬的双眼。“有一个分队的鬼牌碰上火情复燃,烧伤状况很严重。我当时在黄石公园里面负责一个急救点。他们到的时候,有七个还活着。伤势都非常严重,但还有一点希望。我们把他们运上直升机,想送他们去专门的对接医院,但医院拒收,说没有床位。这当然是胡扯,我们事先疏散了他们那里半数的病人,就为给我们的伤员腾位置。但他们态度强硬,就是不接收。我们能够对接的还有三家医院,结果他们的回复全都一样。直升机只好又把他们送回来。我们那里只是一个急救点,目的是尽最快的速度把伤员送上飞机,送去设备和人力完善的医院。我们没有办法再做别的什么了,我们没有人手,也没有医疗器械。他们挨了两天才咽气。其中一个人,到后来药物已经不起作用了。他不停哭叫,像个婴儿一样,声音大得盖过了火场的噪声。我开始到处找斧头或者铲子,一边恨自己怎么没把手枪带在身边。我想把那可怜家伙的脑袋砸扁,让他不要再出声。我当时完全失去了理智变得异常疯狂。我找到几个记者,在晨间新闻上接受了现场直播的采访。”
“我看到了。当时你情绪非常激动。”
“这件事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医院把自己的过错完美地掩盖起来,还义愤填膺地回过头指责我,有理有据地说这全是我的错。考虑到当时的状况,那的确不是一个捍卫鬼牌权益的良好时机。我应该更成熟些的。”她的声音变得柔软,像刚刚塔基扬医生一样,他们两个都无法接受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那里是我的家,我在那里把儿子养大——而我在新闻上出现的五分钟,彻底葬送了我的家,就像大火把森林都烧光了一样。林业局”——说到这里,她做了个鬼脸——“很快派来直升机,把我带走。回家之后,我发现我在当地医院的排班全被取消。不到一周,病人都不来找我了。不到一个月后……
“我开始重新求职,全都吃了闭门羹。我太能招惹麻烦了,谁也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没有人站在你这一边吗?”
“你不懂人们有多恐惧。”恐惧你带来的病毒,她在心里默默把话说完。
他的眼角微微下弯,露出一个悲伤的浅笑,他竭力掩饰的痛苦告诉科迪,他其实懂得比这更多。
“那么,”终于,他继续说道,“你来到这里是因为……”
她在心中帮他说完: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我是个医生,而这里是所医院。并且,我需要找一份工作。”
“我们这里有医生,科迪,我不需要医生。我需要的是我的右臂。”他轻微地动了动自己的残肢,并没有掩饰眼中闪过的痛苦。他的语调和态度中有一种试探,在科迪看来,这无异于是羞辱。
“我们塔基斯星人是高傲的种族。我们对于思想、行动和身体有一套自己的理念。而残疾的人将会被驱逐。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有了缺失。我用行动赢得了自己的名声和地位,然而我的身体却配不上它们了。也许,这就是我的终极赎罪,惩罚我把百变王牌病毒带来地球。”
她没有回答。
“我需要找一个能够信任的人,帮我经营这家诊所。”
“为什么找我?”她问。
“主要是因为……”他停顿了一下,科迪不知道他此时是在谁的脑中搜寻思想,是他的,还是她的?就是这一点让她非常恼怒——她永远不知道塔基扬是不是在窥探她的思维。随后,她又想到他有可能看到的思想。她要面对自己内心里盘错扭曲的角落,就已经相当艰难了,对他来说又会如何?而且她只需要操心自己的事情就好,而塔基扬则可以看到所有人内心的秘密。即使是内心最为坚韧的偷窥狂,也承受不了这些。她拉回思绪,听塔基扬继续说。
“是森特向我提起你的,”他说,“我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科迪,但即使是我也不能否认我需要帮助,他们也需要帮助。”
她叹了一口气,逃避似的看向窗外。天空的蓝色此时深得发黑,暴风雨就要来了。最终,她说道:“我也不确定。”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因为我觉得……”因为什么呢?她默默问自己。突然,一阵劲风倒灌进房间,从附近的河道带来一阵咸腥的气息。她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跃向门边,本能地把手伸进包里拿自己的手枪。
她突然动弹不了了,像个瞠目结舌的雕像立在那里。这时塔基扬医生从书桌后面走出来,紫色的眼睛中流露出震惊和忧虑。他轻轻把柯尔特式自动手枪从她手中拿出来,随后把背包从她肩上摘下,放在桌子上。她依旧动弹不得,只是看着他拿出一只水晶杯,倒上白兰地。随后,他解除了思维控制。
虽然她很想就此倒下,但终究没有,而且她也没有揍他。
她谨慎地啜饮了一口白兰地,火辣辣的十分美味。“今天凌晨的遭遇一定给你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低声说道。
“看来是的。”她表示赞同,同时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的双手停止颤抖,“我把一切都尽量详细地向芬恩医生描述了。”
“我知道。你遇到的那个鬼牌不在我们的档案里,不过这并不意外。”
那不是鬼牌!你不明白吗?她在心里大喊道。
但放下杯子后,她还是说道:“医生,我觉得我们都明白了,这是个错误。我不应该来这里的。抱歉。”
“其实,我认为你是对的。无论王牌还是鬼牌,人们都对他们避而远之,渐渐地,所有人都站到了和他们相反的立场上。你认识的人可能突然就变得极为陌生,你信任的人可能会背叛你——或者是更糟糕的情况,他们会一口咬定你背叛了他们。我们这里医治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理;即使是这里的普通员工,我们也不能容许有这样的心理状态和潜伏的敌意存在,更不要提我的左膀右臂。”
科迪开口道:“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他们两个都知道,这只是一句敷衍的谎言。
她即将走出诊所的大厅,这时沉痛地发现,除了自己和偶尔露面的几个工作人员,这里的人外貌全都千奇百怪,不成人形。她总能听到低声的咒骂,当森特走上前来找她时,更是听到一些声音不低的奚落。
“少校,你这么快就走了,太遗憾了。”他说。
“有得必有失,森特。我们应该习惯这种规律。”
“今年夏天——在那个该死的协议之后——我觉得我们已经泛滥了。可能所有人都自以为聪明,趁能逃的时候逃了。”
“嗯。”
“我不是为这个来的。你碰到的那个鬼牌——我不能确定,因为没亲眼见到,但我觉得他们已经把他抓来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死亡。”
“在哪里?”
“停尸房。”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
停尸房里没有别的工作人员,只有一个看门的病理医生。对于本市医疗系统的官僚作风,他满腹怨言,毕竟他被发配到这样一个没人爱来的地方。他认识科迪,感觉他们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他们都反抗过体制,结果因此被贬。她觉得他就是个怪人,但并不打算把这一点挑明。
尸体躺在检查台上,科迪感到意外——即使它已经死掉,也和活着的时候一样让人感到不安。
“的确很恶心。”一旁的病理医生附和道。
她埋头检查,并没有立刻应声。她在心里对比着眼前的尸体和她印象中的形象。“你们以前见过类似的吗?”最终她发问。
“你开玩笑吧?天哪,肯定没有。而且,病毒在每个人身上的表现形式都是不一样的。”
“理论上的确如此,”她说道,“有阳性鉴定吗?”
“屁也没有,请原谅我讲粗话。我们只知道这是个女性。”
“女性?”她声音尖厉地问道。
“没错。”他耸了耸肩,“仔细看看。虽然乳房看不出来,但能够识别出女性的外阴。我也可以检查一下内部结构是否也是女性的。”
“尽快查。”她命令的语气极其自然,他直接把她当成自己的领导,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她的命令。
“她的身份呢?”
“没有手,所以也没法采指纹;也没法通过视网膜鉴别;至于牙科记录……?”他指了指那张嘴中的尖牙,“她的身体特征完全是个异类——当然,除了很容易鉴别她是鬼牌这一点之外。这就是个具备水族特征的生物,然而却无法在水中生活。她有用来游泳的脚蹼,却没有长鳃。”
科迪看了看她的“脚”——厚重的脚蹼,过于粗大,甚至有些笨重。
“你们还掌握了什么信息?”她问。
“你指的是什么,”——他忍住没打哈欠——“我都已经说了。”
“身上有没有磨损?”
“你可以自己看看。如果你光着脚在这座城市走路,脚上也会长这种东西。”
“也就是她没有光脚走很久?”
“有可能。只要光脚走一段时间,脚上就会长出又硬又糙的茧子,也就是由于不断的冲击和摩擦造成的疤痕组织。可能也有腿骨压迫的因素——你看,她的脚和我们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它不是用来走路的。”
“而且她显然是得罪了什么人。”他把布罩拉开,露出这个鬼牌的残肢,上面有两道骇人的伤口,“你见过咬伤吗?”他问道。科迪点点头。“我在医学院的时候,见过一个被虎鲸咬死的尸体。咬伤的结构和这个一样。很有趣。”他后退几步,整体观察着尸体——此时科迪对于这个人的看法有所改观;虽然他的行为有些烦人,但专业素养还是很好的。“如果我不够了解情况的话,可能会以为这个鬼牌是自己咬的自己——齿印的弧度也差不多,其实稍大一点,牙齿结构是一样的。但她不可能咬到自己的这个部位。”
“会不会是双胞胎?”
“你认真的吗?天哪,但愿不是。”
她又查看这个生物的肩膀。伤口直接穿透骨头,心脏附近的血管网络一片血肉模糊。“死因?”
“失血过多导致的心脏停搏,是严重的外伤引起的。”
“谁发现的她?”
“我猜是地铁的工作人员,听说他们吓得魂都飞了。该死,真不懂为什么有人乐意在那地洞里工作。”
“在哪发现的?”在他停下喘口气的时候,科迪插嘴问道。
“你把我问住了。”他低头看看笔记,“我们还不知道详细的信息,可能是在我们的片区,也可能是在路途上。因为负责运输的人和我抱怨,他们要把尸体送到这里来,而别的救护车要把生还的人运送到贝尔维尤去。所以范围至少可以缩小到曼哈顿。医生,你发现什么了?”
“我不确定。给我一只镊子。”
“给。看上去很闪亮,可能是项链的一部分,被戳进了伤口里。天哪!”看到科迪满不在乎地拿起那条项链和上面的吊坠,他不禁喊了一声。圣克里斯托佛像还很完好,可惜圣克里斯托佛没有保佑戴项链的人。
“医生,你没事吧?你脸色发白,要不要喝点水?”
她挥挥手回绝了。科迪一只手握成拳,压在桌子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拿着镊子。可怜的女孩,她想,当时那种转变在我身上刚开始就结束了,而在她身上完成了。那个该死的家伙不只是个王牌,还是个捕食者。
“取一份血样。我要检测百变王牌病毒。”
“干吗浪费这时间?自己睁开眼睛看看就行了,她是个鬼牌,非常明显。”
“拜托了。”她用眼神给了他一点提示,他立刻懂了,“请尽快。”她说。“然后把结果送到塔基扬医生那里去。”
♠
她坐在塔基扬的办公桌前,努力想把自己的思绪写下来,但只是一味盯着眼前的拍纸簿,手中转着钢笔。钢笔的笔尖很优质,写出的线条清晰而优雅——不仅满足使用需求,还多出一份奢华。就像塔基扬一样。她希望塔基扬是左撇子,或者是左右手都很灵活的人;毕竟练习用不灵活的那只手来写字太痛苦,而且永远无法练得和以前一样熟练。每写一个字,都是在反复提醒他——他是怎么说的来着?——他的“缺失”。
她想到自己的身体也有缺陷,但不知为什么这没有影响她的生活。按理说,她没法继续当外科医生——她只有一只眼睛,没法准确判断远近,但她却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她似乎总能找到准确的位置,而且总能够快半秒,预感到别人要做什么事情、将要移动到什么位置。身边的人管这叫运气,她自己偶尔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某种意义上也认可这种说法。
她脸色一变,咒骂一声。如果她真运气好的话,过得应该比现在富裕很多。随后,她开始在纸上书写。布拉德·芬恩说,塔基扬被叫到当地片区“怪人堡垒”去了。科迪不清楚这和那个女警是否有关系,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会引起什么反响。掠食王牌已经够糟糕的了,而这个还会满城跑,把正常人变成鬼牌,这简直让人们回忆起去年春天的恐怖,克罗伊德搅得整个城市不得安宁,曼哈顿都暂时戒严了。她想过告诉芬恩——她很喜欢那个半人马——但她不确定他是否值得信任。在怀俄明发生的事情依旧令她记忆犹新;她的熟人会用谎言欺骗她,她曾经相信的人都背叛了她。她决定再也不能如此不设防备。而她能够全身心信任的森特,却早就回家了。
她本想在这里等到塔基扬回来,但是随后发现自己根本坐不住,大雨倾盆,闪电和雷声的间隔很长,这是坏兆头,表明风暴的中心还没有到来。恶劣的天气并没有舒缓氛围,反而加重了压抑感。她在办公室逡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焦虑、机警,自从越战结束以来,她还从没有这样过。氤氲的空气和降雨,让她几乎把曼哈顿当成了当年的湄公河三角洲。在黄昏的阴暗光线下,所有人都知道越共的军队就躲在铁丝网的另一面,等着天黑后就进攻。
她把报告和证据封入一个大信封,放在塔基扬的书桌上,随后便打算离开。
然而,当她来到诊所门厅,向人打听这里能不能拦到出租车时,却遭到嘲笑。保安把电话借给她,让她试试电话叫车。多数公司的电话都占线,只有几家公司在她等了很久后才有人接听,但她一说出地址,对方立刻就挂断了。这时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走下一个鬼牌,车里的司机也是鬼牌。但当科迪走到路边,司机看到她是正常人的时候,便用自己鸟爪子似的手对她比了一个骂人的手势,随后故意从她面前的水坑边开过,溅了她一身。
“真该死。”她疲惫地嘟囔道。她讨厌正常人对鬼牌的歧视,但同样厌恶鬼牌对正常人的敌意。也许到中国城或者小意大利比较好打车。至少能够在那边吃顿饭,下了飞机之后,她还什么都没有吃。
街上空无一人,所有心智正常的人都在室内躲雨。雨下得极大,几乎像是成块的水直接砸下来。下水管线全部瘫痪,所有角落都变成深及脚踝的水坑。这里的街道和建筑一样,都是19世纪建成的。由于今年夏天没有进行路面养护,柏油路面的磨损处露出了过去的鹅卵石路面,走在上面十分凹凸不平。
她觉得自己走的方向是对的,这是保安给她指的路。但是街道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对劲。曼哈顿的街道都是正南正北、网格状排列的,几乎不会让人迷路。但这里却并非如此。很多街道都像小巷子一样,从主干道分支出来,沿着自然地形延伸出怪异的角度。这里的建筑都很老旧,大部分是上个世纪后半叶建成的无电梯公寓楼,它们从未经历过经济景气的年代,未来大概也没机会了。科迪想象着百变王牌病毒也感染了建筑物,于是它们变成了活物,一起玩着抢椅子游戏,故意让人迷路。她嘲笑着自己,但其实在内心深处,她有一点把这个设想当真。窗户会不会是楼房的眼睛,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而门廊是楼的嘴?如果她在门廊下避雨,会不会被吃掉?她嗤笑一声,但还是远离了路边,走在马路的中央。她在心中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方便拦下出租车。除非司机要开车撞倒她,否则一定得为她停车。当然,前提是如果有车路过的话。她已经走了很远,应该已经到达鬼牌镇的外围,但是视野范围里一家中餐馆都没有。
随后,她在街角看到一个亮绿色的球安放在深绿色杆子上的标志——想起那是地铁站的意思。什么玩意儿,她心想,随后快速冲下楼梯,像个落汤鸡似的甩掉身上的水,从包里翻出一美元准备买票。在询问了工作人员后,她才知道自己走错了站台。这是进城的方向,这边的列车将穿过东河,去布鲁克林。
“有地下通道能过去吗?”她问道,就算只是横穿一下马路,她也实在不愿意再回到瓢泼大雨中去。
“有也没用。”工作人员答道。科迪惊讶地发现他也是个鬼牌。他从小窗口递给她车票。“站台关闭了,技术人员在施工。”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们现在应该干完了,这种工作一般都在夜里干,以免影响白天的交通,特别是高峰时段。但是可能暴雨影响了进度,下得太大了。”他同情地说道。
“的确太大了,”她表示赞同,“那么至少请您告诉我一下这是哪条线,我在外面没看到标志。”
“这是F线,女士。在这里走的是IND第六大道线。”
科迪没有认真听他最后一句话,她缓慢而谨慎地扫视一圈车站,看向站台的眼神就像监视敌军藏身的树林。她用力摇了摇头,心中责备自己的幼稚。鬼牌镇的确是个是非之地,但她也并不简单;她能够保护自己,但并不是以如此谨小慎微的方式。
“那么我想出城的话,该怎么办呢?”她问道。在视野中没发现有别人,她感到安心。
“乘坐F线到杰伊街-区公所站,然后上一层,去出城方向的站台。这时候您有两个选择,可以坐A线或者F线。F线可以直接到曼哈顿岛中央,A线的换乘站比较多。您想要地图吗?”
她正好把之前那张弄丢了。“谢谢。”她微笑着说道。
“这是我们该做的。您是不是长皮疹了?”她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您一直在用力挠自己的手,肯定很痒吧。”
科迪低头看了看,她完全没注意自己的动作——她的皮肤是不是麻木了?她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恶寒。她的手背在荧光灯下反射出一丝诡异的银色亮光。
她看向台阶。雨水不停地流淌,就像喷泉景观里的小瀑布一样。站台有微微的倾斜,水流从她身边流过,随后又流过转门,流向地铁轨道。她能听到其他地方的瀑布声——头顶的通风装置里,还有人行道边的水沟里。
上一次她得救了,而那个女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那是我的错吗?她扪心自问。我怎么可能想到呢?这些事之间有什么联系?随着进一步的推测,她眯起了眼睛。可能这就是关键——她逃脱了。这个王牌看上去像鬼牌,而且有能力把所有人变成和他自己相似的生物。不,她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不是所有人,而是女人!百变王牌病毒的所有感染者的症状全都不尽相同,每一个深受其害的人都只得忍受孤独的生活。而那个王牌的情况尤其严重,他已经不可能拥有任何伴侣。但是,如果他的能力正是为自己制造同伴呢……?颇有道理——那个女警就是有利的佐证。科迪很明白被他所害的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并且直觉告诉她,她和那名女警并不是仅有的受害者。但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为什么至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果有别的受害者,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她一边考虑着这些,一边走向检票口,不时前后环视,密切注意着眼前的一切。她通过十字转门的时候,感觉噪声大得惊人——所有声音都变得很大,因为她的感官高度紧张,自战争结束以来,这是第一次。目前为止,她的视野里还没有别人。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继续把线索拼凑起来,看看能得到什么。首先,那个王牌专门让女人变形——很好理解,他独身一人,十分孤单——只不过女方很不情愿。随后她又想起那名女警的尸体上留下的牙印。她把头懒洋洋地倚靠在后面的瓷砖墙上。之所以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目击到和他一样的生物,会不会是因为他杀了她们?她举起自己的手端详,努力安慰自己那片银色的闪光并没有越来越亮。她是他还没追到的猎物,就像亚哈船长还没追到的白鲸莫比·迪克一样。塔基扬把她的枪拿走时顺便解体了它。她检查了一下弹夹里的子弹是否仍然是满的,随后把它安回枪托,打开安全栓,塞进了后腰与腰带的间隙。这个临时枪套不是很舒适,而且枪很重。但她希望在急需的时候能立刻掏出枪,而不必费事在自己的包里翻找。她的包也是个累赘,其实并不必要。
隧道里刮过一阵风,远处出现了两个光点,她感觉仿佛经过了很久,光束才渐渐变大,细长的银色金属车厢终于穿过黑暗,出现在面前。随着列车减速,她向每一节车厢里窥看,企图寻找那个王牌的身影——但每节车厢里面都有人。她又向下一节车厢看去,可列车员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车站久留,她在关门前一秒连忙冲上了车。有几名乘客打量着她,可能想知道她是否也是鬼牌的一员,就像今天凌晨的那几名出租车司机一样——那时候的事对于科迪来说已经恍然如隔世。她瞪了回去,就像当年刚从越南的战场回来时一样,同时走向车厢尾部,检查每个座位。她想打开车厢间的连接门,但这辆车和今早的不一样,门是上锁的。该死,她心里骂道,给我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但至少,她能透过肮脏的车窗看到下一节车厢里有人在,因此可以排除它,直接再去下一节。
车在约克街站停靠时,她抓住机会,车门刚一打开就冲向别的车厢。有一些乘客正在鱼贯上车,她还来得及加入队伍。问题是,她专为面试准备的鞋子完全不适合这种场合。高跟鞋不能提供有力的支撑,摩擦力也不足。但是没有办法,她只能利用现有的条件将就一下,这种情况她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这节车厢也没有问题,下一节,下下节都没有问题。她渐渐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像个疯女人似的横冲直撞,全副武装,但她寻找的家伙可能在地铁的任何地方,纽约的地铁加起来有好几百英里呢。她能遇到他的概率太小——他肯定根本不在这里,甚至不在这条地铁线上。如果真的遇到他——她不无挖苦地想,那么这究竟是走运还是倒霉呢?但是这样找下去,总比没线索好。可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既不是她的工作,也不符合她的天性——她不是警察,也不想当英雄。她只是很固执。
强烈的麻木感蔓延至她的整个小臂。她自问道:这难道是某种感应,表示我们彼此接近了?墙上写着卡罗尔街站。车门打开后,她仍旧冲了出去,但在湿滑的地面上打了个趔趄,背包的重量让她无法及时找到平衡,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一侧的膝盖先着地。她努力试图站起来,却听到车门即将关闭的提示音。她一边嘶哑地喊着,希望列车员等一等,一边赶向离自己最近的车厢门。但列车员必须遵守时刻表,车门在她眼前关闭。“该死!”列车渐行渐远,她不断喊着,“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她知道,一切都没用,只能等下一辆列车。她的膝盖有一些出血,当她小心翼翼地把体重压在膝盖上面时,感到阵阵刺痛,而且已经抽丝的丝袜更是破烂不堪。不过,当她站直身体后,发现它依旧可以承担得住自己的体重。感谢这小小的幸运,她心想。随后,她闻到一股退潮时沼泽地的气味。
该死,她想,同时迅速做出反应,速度比她预料的快得多。她纵身一跳,拉开了一些距离,也争取到了拔出枪的时间。这个举动救了她一命,她感到强有力的一击擦到自己的后脑勺,让她眼冒金星。如果没能躲开,她早就被打晕了。但她着地时极其狼狈,整个人趴在水泥地上。科迪绝望地滚向一侧,想要开枪打他,但子弹只射中了天花板。随后,一只粗壮的触手把枪从她手中打飞,她也被打下地铁轨道。摔在地上时,她听到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手枪掉到了下面一层,那是同向行驶的另一趟列车的轨道。她从污泥中爬起来,口中尽是海腥味,那是这个王牌排泄物的臭气,浓烈得让她每呼吸一口都想呕吐。科迪明白他找的是她,但是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就算他不打算杀她,也一定会做非常恐怖的事情。
于是她开始逃命。
离开车站后,轨道似乎在向上倾斜,在不远的前方,她看到一丝亮光,应该是通向地面。的确如此,地铁从这里逐渐向上倾斜,钻出地面。雨还在下,她就像是跑进巨大的淋浴喷头下,狂暴的雨滴打得皮肤生疼。从海港吹来的强风几乎把她吹回地下。科迪蹒跚地靠在一侧的墙上,想要翻越过去,但她的手却没地方可抓。她突然吼叫了一声,原来是墙上方的有刺铁丝网扎到了她的手。
此时她听到一阵轰鸣声——不如说是感受到的——从身后传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被下药了一样;待到她真正意识到有一辆列车正在逼近,已经太晚了。虽然她拼命挥手、喊叫,但司机和乘客都没有注意到她。她看到前方的高架转弯处有一个车站。不算太远,她心想,我很轻松就能跑过去。她丢掉仅剩的一只鞋,不去管石子和杂物扎得自己双脚刺痛。
一开始还算顺利,和在山路上晨跑差不多,她并没有回头看那个王牌是否还在追自己。狂暴的雨滴有一种甜美的气息。她已感觉不到雨滴打在自己的身体上,仿佛有一层防水保护膜包裹住了自己。她的精神突然从身体中抽离出来。她意识到自己中了对方的陷阱,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同时感到一阵熟悉的瘙痒在皮肤下方蔓延。她看到的皮肤不再是小麦色,而是油亮发灰的银色,她的手臂(她无声地念叨着,这是幻觉,求求你了,这一定是幻觉)不再像刚刚一样坚实,而是变得柔软弯曲,好像没有骨头似的。她的牙齿挤压在一起,身体的每一处都好像要爆裂一样。她的皮肤被拉伸,紧绷得要命,而皮肤下的骨头则像刀片似的让皮肤生疼。每跑一步都极其艰难。她的腿并没有变形,但也有了乳白色的光泽,而且臀部和膝部的关节开始变得僵硬,她只能摇摆整个身体来迈开腿。她已经接近高架桥的转弯处了,这里比六层楼还高,虽然她可以跳下去,但旁边没有建筑物可以着陆。车站是唯一的希望。
他抓住了她。
他对自己的力量十分自信,动作也非常粗暴。他用触手缠住她的脖子,把她摔在地上。巨大的冲击让她无法呼吸,也动弹不得。他重重落在她身上,用最粗壮的触手钳住她的手臂,其余的触手在她的衬衫上摸索,解开扣子,撕开衣服和内衣。在两条轨道分开的地方有一块水泥地面,那就是他们所在的位置。如果天气正常,车站的人很容易就能看到这里的情况,但今天这样的天气则不行。他转换了一个姿势,下体像一根大棒一样放在她的肚子上。他为了撕开她的裙子和内裤,松开了几条触手。于是她用最大的力气打他,但只是让自己的拳头生疼而已。她试着打眼睛,但对方已经有所防备。他抓住了她的手臂,按回地上。
在狂暴的动作中,她听到另一个声音直接进入了自己的脑海,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塔基扬。”她大叫着,不知是在脑海中大叫还是喊出了声音,抑或二者皆有。
你在哪里?这真是他的声音吗,又或者这只是她大脑幻想出的救命稻草?
没时间了。她回答道。她感到由内而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沸腾,失去原本的构造。他控制了她,正在把她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怪物。她知道,只消几分钟,他就要大功告成了。
那就快协助我,塔基扬对她说道,打开你的思维,科迪,我要先看到他,才能救你!
来吧。她想到。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没有感到精神控制,或是别的什么。她在无数小说漫画中看到过的情景,一个也没有发生。
但那个王牌的眼神忽然呆滞了,他的身体变得僵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我冻结了他,科迪,塔基扬说,但我不确定可以控制多久。
她一边扭动一边把胳膊从触手底下抽出来,尽量蜷起双腿,最后一次调动起全身的力气,拼命向上抬起他的身体。他动了动,身体蠕动起来——不需要塔基扬通过心灵感应告诉她,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像举重选手似的发出一声大吼,双臂抬起,双腿发力,将他扔了下去。他像个矮胖的玩具似的向下滚去,他的体重太重,重心太低,根本没法找到平衡让自己停住。此时,有一趟车开出车站,刺眼的车灯照亮了眼前的一切。随后她又看到一阵更亮的闪光,他的一条触手碰到了输电轨,火花四溅,他发出痛苦的尖叫。电流流过他的身体,他弹跳着,浑身痉挛。有一瞬间,科迪担心他有可能逃脱。但她忘记了地铁列车的存在。司机一看到他,立刻就踩下了刹车,可行驶在下坡路上的列车惯性太强,而且雨水让轨道变得湿滑。等到列车在刺耳的噪声中停下来时,已经把那个生物撞成了一摊血浆。
工作人员们慌忙冲上前来帮助她,她听到警笛的鸣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很快,车站就被人群包围了,远处的站台上亮起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她筋疲力尽,没有动弹,只是侧躺在地上,看着冒出青烟的事故现场,全然不顾乘客们愤慨、震惊又好奇的眼神。
此时,她的思维中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塔基扬,他正从下方的史密斯街赶过来。他从她的意识中调出她最喜欢的地方,当发现那竟然是被放到越南高地上的夏洛国家公园消防站时,他也很贴心地并没有做什么反应。在意识世界里,她的外表和主观世界中一样,这说明在她心中并没有故意美化自己的形象。但是这里的她有一种放松、自信的力量,就像一块岩石,可以供任何人倚靠,可以为任何人提供庇护。塔基扬也将自己融入这个意识世界,用他标志性的不快语气咕哝着,说军用迷彩服太过难看(配色设计太差)。随后,他缓慢、轻柔地将科迪的幻想世界与外面的现实世界融合在一起。等他彻底离开科迪的精神世界时,她已经挺过当时的冲击,精神并未崩溃。然而她的身体早就超过能力的极限,彻底崩溃了。
♦
科迪醒来的时候,正身处布莱思·范·伦斯勒纪念医院的顶层单人病房,这是她从窗外的景象中推测出来的。她沉溺在身为人类单纯的狂喜之中。她动动自己的手指,看着朝阳照射在手臂上,惊叹于手臂上的反光只是最简单的人类汗液造成的。
“睡得还好?”塔基扬问道,从墙边的座椅上起身,背痛让他轻轻呻吟了一声。
她对他报以微笑,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放松。她本以为再也不会这样了,回想起过去几个月以来承受的压力,她才震惊地发现自己受了多么严重的影响。放下重压,是多么地舒畅。
她心中渐渐浮现一个疑问,但是甚至没等到她整理好思绪,他就回答了她。
“对,我在这里待了一整晚。”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生气——很明显,他们当时的精神连接留下了一定的痕迹,可能会给他们两个人都造成不小的麻烦——但她最终决定不去想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重要的是如何去应对,如何继续前行。
“真是令人赞赏的人生哲理。”塔基扬赞同道。听到她暴躁地叹口气,他笑了笑。“不过,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你睡觉时,我一直在监控你的思维。”
她想象着塔基扬像个哨兵似的,在她精神世界的大门口来回巡逻,忍不住咯咯笑了。她脑中的图景也让塔基扬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为了确保,”他继续说道,“与‘淤泥’的遭遇没有给你留下阴影。”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任何精神接触,都会导致一定程度上的记忆共鸣,所以我被动接收到了一些信息。而‘淤泥’——”他耸耸肩,半是轻蔑半是厌恶,“他的思维相对单纯,完全依自己的欲望行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理解,他都算不上是智慧生物。他拥有的是狡猾,而不是智慧。‘淤泥’是他给自己起的命根子。”
“他是王牌吧?”
“是的,验尸结果证明了这一点。并且,验血结果表明医院停尸间里的那具遗体是普通人。我们推测,他已经在地铁和其他地下管线中流窜很久,主要对离家出走和无家可归的人下手。他们是社会的底层,即使消失也没有人留意。而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有多少人?”
“受害者吗?”他吸口气,盯着窗外——但她知道,他是在回顾那个王牌的记忆,“具体的数量已经不得而知了。‘淤泥’的认知能力非常有限。但我认为人数一定不少。”
“他把她们都杀害了。”
“他吃掉了她们。”
良久的沉默,科迪隐约听到医院的广播里有人在说话。她咬紧牙关,防备着可能出现的疼痛和虚弱,站起身来。她拔掉自己左臂上的输液管,小心翼翼地迈出几步,来到塔基扬跟前。近在眼前的他显得非常矮小,但她印象中的他非常强大坚韧,和理想中的自己一样。她贴近他的后背,用双臂环抱住他的肩膀,忍住没有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他的头顶上。无须确认,她就知道他的眼神一定是清醒而又忧虑不安的。当她没能救活自己的患者时,也常常露出这种眼神。
“常有人说,”他开口道,声音中露出一丝苦涩,“‘人们总是会亲手杀死所爱’,这件事倒给了这句话一个全新的解释。”
“还有那句话,”科迪忍不住说道,“‘你吃什么食物,就是什么样子’。”
他笑了,高亢的笑声连续不断,把他俩都吓到了。随后他冷静下来。“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急匆匆地走了?”
“我就是这么急躁。我想你当时也明白我的意思。”
“布拉德·芬恩亲自去片区了。显然,我刚好和你错过。埃利斯警官开着警车在鬼牌镇到处找你。后来我们听到报告说,在卡罗尔街有人开枪……
“然后我就听到你的喊声。”
“谢谢你听到了。”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你不懂。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意识‘噪声’太多,想进行心灵感应的话,需要很强的防护措施。想要‘听到’某个人的话,我要与他相当熟悉才行。只简单见过一面的人,几乎没有成功过。”
“那么,看来我们的见面并不是那么简单。”
“显然不简单。”
“塔基扬,无论原因是什么,我都很感激你。”
“很快,我们的精神共鸣就不会这么密切了。偶尔,我仍然会对你比较敏感,但不会再不由自主扫描你的思维了。”
“有多偶尔?”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事以前从没发生过。抱歉。”
“你救了我的命,为什么要道歉?”
“那个怪物是我创造出来的。被‘淤泥’杀害的那些可怜女人,她们的死都怪我。”
“我明白这种感受。”
“你不明白。”
“我是外科医生,当过三年军医。我懂。但那又怎样?”
“那是我的责任。”
“好吧。”她故意牵起他残疾的右臂,“那就负起责任来。你不能改变过去,就像我不可能把死去的患者、或者我杀了的人复活一样。对,”——她点了点头——“我的手上也是沾满鲜血的。毕竟那是一场战争。如果以后还有什么后果,那我就应对它。那又能怎么样呢?都已经发生了。但至少,我与它达成了和解。过去,我曾否认它的存在,但现在我把自己的恐惧从角落中拿了出来,与其他的噩梦摆在一起,我正视它们,也正视我自己。这并不代表我就不会感到痛苦。未来我也会很痛苦。但它就存在在那里,而我能够应对它。你也可以试试,或许会有惊喜呢。”
“我需要你,科迪。”他简单明了地说。
“塔基扬,我是医生,不是拐杖。”
他从吊带中抬起自己的残肢,随后放下,整个肩膀都垂了下去。“那么,你打算离开了。”他说。
“我得找几个人帮我照看农场——我在科罗拉多认识几个人,是兽医,应该能胜任。我先给他们打个电话,再通知一下克里斯,然后回去收拾东西,好回城里安顿下来。”他惊讶地看着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当然了,前提是,”——她故作严肃的语调被嘴角的笑意打破——“我们能谈好薪酬。”
他得体地轻咳一声。“这个,哦,我们一定能谈好的。”
“还是不要擅自抱太大的把握为好,你说呢?”科迪说道,收敛了自己的笑容。
她伸出手。
塔基扬则露出笑容,握住了她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