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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女孩

沃尔顿·西蒙斯 著

二人沐浴在午后的暖阳中。她裸身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双目微合。他俯视着她身体的轮廓,回味着片刻之前她为他带来的欢愉和满足。但这份感觉正在溜走。这是欢愉过后的余韵,女子往往可以品味得更长久一些,但最终她的回味也淡去了。

“你可以再多待一会儿。”杰里说道。他努力把这件事说得好像妙趣横生,假装他们的关系依旧亲密如初。

“不了。”维罗妮卡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她棕色的长发被汗液浸湿,粘在脸庞和脖颈上。杰里希望她是因为他过人的技巧才发了这么多香汗,而不是因为八月的酷暑。她待了片刻,起身走向浴室,关上了门。“帮我叫辆出租车。”

“好,‘两出租车’!”杰里早料到这样没法逗笑她,所以也没有多么失落。他听到她打开淋浴喷头的声音。他穿上短裤,走向隔壁房间。在卧室红木梳妆台的最上层抽屉里,放着五百美元钞票,还有两条黑色的丝绸内裤,以及与之配套的镂空文胸。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种惯例,这套内衣也许她下次会穿,也许不会。

他拿起电话,迟疑了一瞬,手指差点做出旋转的动作。他还是没有适应按钮式拨号。毕竟二十多年来,他都被关在动物园里,被人当成巨猿对待。他感到一阵寒冷、恶心,每当这种感情来袭,就连维罗妮卡也无法帮他舒缓。他努力想要摆脱这种感受,但并没有用,结果只是让它来得更加猛烈。这些年间,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的父母听信了几个蠢货灵媒的话,相信杰里被人绑架到了密西西比州的帕斯克里斯琴,于是搬到了那边。后来他们在一场飓风中遇难,尸体挂在三英里开外的树枝上。其实他一直都待在中央公园动物园里,有五十英尺高,浑身长满毛发。他咬着嘴唇,大力按下拨号按钮。

“这里是星线出租车公司。”电话里传来一个满是厌恶的声音。

“派辆车来东77街13号,乘客是一位女士。”

对方停顿了一会。“东77街13号。五分钟后就到,谢谢。”对方挂断了。

杰里回到卧室,爬上床。阳光可以驱散他肌肤的寒冷,但却无法温暖他的内心。

维罗妮卡从浴室里出来,胡乱而迅速地穿上衣服。

“你留下来多待一会儿又不犯法,”他说,“我们可以偶尔一起去吃顿饭,或者看场电影什么的。”

“我对不犯法的事情没有兴趣。”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搭上裤子的搭扣。

“是吗。”他翻身趴在床上,不想被她看到自己脸上的痛苦。有时候她简直就是个贱人。如今大部分时候都是。

“抱歉,”她伸出手指划过他的小腿,“我尽量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但不能保证。我可是很忙的。”

对讲机响了。

杰里立刻直直地坐起来。除了维罗妮卡,几乎没人会上门找他。他连忙跑到对讲机前,按下接听键。

“你好。”

“杰里,我是贝丝,你肯定把今晚的筹款活动忘到脑后去了。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和那些律师和政客周旋。”

“天哪,我真的忘了。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楼。”杰里快步走向衣橱,抽出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

“是我弟弟的妻子,你真应该见见她。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律师的妻子?”维罗妮卡连连摇头,“你开玩笑吧。”

“你没准会很惊喜呢,她真的特别好。”

“我走了。”维罗妮卡说着便走向房门。杰里正费力地穿着鳄鱼皮鞋,一蹦一跳地来到门边。“好吧,我爱你。”

维罗妮卡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带上门。

杰里叹口气,走进浴室。他梳理好自己那一头红得过分的头发,点上几滴古龙水。他听到电梯停靠的声音,又等待了几秒,确认电梯已经下楼。他不想让贝丝看到他和维罗妮卡走在一起,她肯定只会说些傲慢无礼的话。

他确认自己带好了钱包和钥匙,便急匆匆来到楼道,按下电梯按钮。

贝丝就等在楼下。她的金发微微过肩,身着一件花卉图案的衬衫,配一条浅蓝色的裤子。

贝丝笑了。“你今天打扮得还行,可能以前比这更差劲。”

“我走的保守路线。咱们走吧。”

“快点儿,老兄,我的车没放在停车位上。”她拉住他的胳膊,走向大门,“我刚才看到有一位棕色皮肤的美女从这儿走了。”

她挑挑眉毛。“是你认识的人吗?”

他竭力装作吃惊的样子。“不是。是你认识的人吗?”

贝丝笑了。“你撒谎撒得还不错。”

“走,我们办事去吧。”

舞厅里烟雾缭绕,挤满了嘈杂的民主党有钱人。他们都努力装出一副还没喝醉的样子。早些时候,为显示民主党内部的团结,科赫和杰西·杰克逊共同来到了会场。有传闻说杰克逊今天会上台演说,但其实当天并没有这样的安排。

杰里痛恨这种需要正装出席的场合,但是贝丝答应会陪他看三场电影当做回报。

只有他们三人坐在自己的桌边。肯尼斯用手臂揽着贝丝,她肩膀的肌肤裸露在外,只有蓝丝绸裙子的肩带搭在上面。杰里感到一阵嫉妒,他和维罗妮卡从没有像这样在公开场合露过面。维罗妮卡曾经明确表示了拒绝。

“真难以相信民主党人提名了杜卡基斯。”肯尼斯说道,“就连理查德·尼克松都比他强多了。”

“他在全国代表大会上太不走运,”贝丝说道,“哈特曼也许有机会。”

“也可能没有机会,公众对于王牌的看法就是这样的,那个问题有可能就此让他完蛋。你不是著名王牌其实是好事,你应该为此感到庆幸。”肯尼斯站起身来,“我要去见几个人,马上就回来。”他吻了吻贝丝的前额,走向人群。

“但我根本就不是王牌。现在不是了。”杰里吞下一大口红酒,“我猜这样是最好的。”

“你好,施特劳斯夫人。”一个年轻男子来到肯尼斯离开的椅子旁,他身材高挑,一头金发,英俊得如同一位希腊的神衹。杰里立刻对他感到一阵嫉恨。

“大卫,”贝丝微笑着示意他坐下,“我不知道你也会来,见到你真高兴。你认识杰里吗?他是肯尼斯的哥哥。”

“不认识。”大卫伸出手来。

“杰里,这位是大卫·巴特勒,莱瑟姆先生的实习生。他工作极其出色,他们一直让他全职上班。”

杰里和他握了握手,他感到大卫的手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杰里收回手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都做些什么工作呢,大卫?”

“只要是莱瑟姆先生交代给我的任务,我都负责完成。”大卫冲贝丝微笑着,“你今晚真漂亮,你的丈夫竟然把你一人丢在这里,真是太傻了。”

“哦,我这里有人陪着,大卫。”贝丝把手搭在杰里的衣袖上。大卫匆匆瞥了一眼杰里,用手指敲着桌子。“我该走了。莱瑟姆先生想让我多和那些大人物交往,他说这样对我有好处。”他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很高兴见到你,施特劳斯夫人。”大卫转身走开了。

“他一定是个同性恋。”杰里说道。

贝丝咯咯地笑。“我看不是。”

“那他有钱吗?”

“恐怕是的。”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杰里喝光杯中的酒,四处寻找侍者。

贝丝调整了一下礼服的绑带。“你不必因为他年轻多金又英俊潇洒就嫉妒他,杰里。”

“我某种意义上也年轻多金。”在杰里变成大猩猩的这二十年间,他的身体没有变老。但在法律意义上,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你又在顾影自怜了?”肯尼斯说道,他已经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一直都这样。”杰里说道。

“好吧。我帮你介绍过的那些拍电影的人,你都联系过吗?你很有这方面的才华,我和贝丝都很欣赏。”

“我会抽时间联络的。我总是喜欢拖延。”杰里说道,“我知道你为此费了很大功夫。”

“去年你重新出现的时候,我为了证明你没有在法律意义上死亡,费的功夫更大。”肯尼斯笑了笑,“谁都不愿意相信你当了十多年的大猩猩。承认这件事,不知要开多少法律上的先例。”

杰里叹气道:“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

“这些都没关系,你懂的,像我们这样生来就富有的人们,理应担当起更重的社会责任。”

杰里耸耸肩。“我比较喜欢想成是我在努力避免破产。这是我的一种浪漫。”

贝丝笑了笑,但肯尼斯却摇头道:“你的浪漫可能会给你惹上麻烦。你可以花钱让人们不称呼你施特劳斯先生,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根本不在乎。并不是因为你富有,人们才爱你。相反,应该说你这么富有,人们还能爱你,真是太难得了。”

杰里此刻并不想听这番言论。他转向贝丝。“你为什么要嫁给这个人?”

贝丝笑着举起双手,两只手掌之间比画了大概一英尺的长度。

“真淘气,”杰里说,“我猜这是家族遗传的。”

肯尼斯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袖扣。“我不想总说让你痛苦的事,但我会一直催促你联络他们的。你需要找些事情做。”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人们纷纷起立。杰西·杰克逊从房间后方缓缓走来,不时地与周围的人握手。

“估计可以听到他的演讲了,”杰里挠挠后颈,“我宁愿回家看电影。”

“民主党真是烂透了,老兄。”贝丝说道。

“说得好,我敬你一杯。”杰里拦住一名侍者,示意再为他倒些葡萄酒。能够比政治更快麻醉他的只有酒精了。

和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们摩肩接踵一个晚上,他感觉就像熬夜一样疲倦。杰里有时会住在斯塔顿岛的家宅里,肯尼斯和贝丝也住在那里。他回去时把房间彻底检查了一遍。他的十六毫米放映机已经破旧不堪,成罐的电影胶片也已经老化变脆。他只好换了电视和录像带。现在早已没人收集电影胶片,但录像带一点也不浪漫,它廉价又简单。但考虑到他和维罗妮卡之间的关系,杰里并没有资格批判喜欢录像带的人。不过维罗妮卡并不廉价,而且他们的关系也越来越不简单轻松了。

他在看《花街杀人案》。他选的这部电影不太好,至少维罗妮卡和他亲热时是不会戴手表的。不过她可能也从来没有高潮过。

轻柔的敲门声响起,贝丝探头进来。杰里暂停录像带,示意她进屋。“请进,我在看《花街杀人案》。你看过吗?”

“看过至少两遍。”她靠着他坐到沙发上,“我特别喜欢她吃完猫粮,舔一舔勺子的那一幕。”贝丝舔了舔嘴唇。

“你真病态。”

“有可能。”她从桌上又拿起两盒录像带,“还有什么电影?《花街神女》,还有《花村》。”她顿了顿。他明白,她是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嗯,我喜欢混着看。凶杀悬疑、年代剧还有喜剧。我想要每种都看一点。”他耸肩,“我要补的东西太多了。”

她拍拍他的肩。“你不太想聊这些,我懂。但对我来说,说出来总是能让我感觉好些。几年前,多亏我的好朋友们和那位心理分析师,否则我早就和肯尼斯离婚了。”

“我都不知道你们还有过矛盾。”

她笑着说:“嫁给律师可不容易。我总会觉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被他拿来针对我。有时候他真的会这样。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至少我希望他不是故意的。但有时候这很难说,你永远不能变成别人,彻底明白他们的心思。这有点吓人,但最终你只需决定要不要去相信他。我决定相信肯尼斯,我不后悔。”

“我真替你高兴。”这话说出口,比杰里想象的还要显得恭维,“真的,你给我的帮助太多了,我知道我适应得还不够好,但我以后会努力的。”

贝丝吻了吻他的脸颊。“你可以随时找我聊天。”她指着电视屏幕,“想知道谁是杀手吗?”

“不必了,谢谢。我还是想自己猜,猜错了再嫌自己蠢。”

“晚安。”她关上了门。

杰里把电视和录像机都关上,反正他也不太喜欢这个电影的故事走向。他穿过房间,来到更衣室。三十年过去了,这里没有什么变化。当年,他还是电影放映员的时候,就经常在这里的镜前变化成亨弗莱·鲍嘉和马龙·白兰度的模样。鲍嘉在杰里成为王牌之前就已经去世了,白兰度则已经衰老发福。他坐下来,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张维罗妮卡的照片和一顶假发,这顶假发是他能找到的最接近维罗尼卡的发色的。

他把照片塞在镜子的一角,盯着它看了一两秒,随后又看向镜中的自己。他的外表开始发生改变,肤色渐渐变深。头发依旧是个难题,他还不能随心所欲改变头发的样子。曾经他能彻底变化成女人,但这样总让他感觉很奇怪。他戴上假发,闭上双眼,过了片刻才睁开。

“我爱你。”

听起来可信度太低,比维罗妮卡亲口说过的那几次还要虚假。贝丝说得对,你永远不可能知道别人的心思或感受,你不可能真正变成另一个人。他把假发和照片扔回抽屉,用力把它合上。

不过,谁又愿意变成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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