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长辫看着不简单,编起来更是繁复。为了消磨时间,塔基扬开始练习这门秘技,可惜折腾到现在还是没有学会。她十分烦躁,自己是个外科医生,还是个小提琴家,却对头上这堆死蛋白质一筹莫展。
她瞪着镜子,突然,一道闪光照彻了整个房间,反射在玻璃上,几乎要把眼睛刺瞎。
爆炸,大爆炸!刹那间,她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地想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下一瞬就看到“他”——正盘旋在装了防护栏的铁窗外。
“‘星光’!”塔基扬叫起来,朝他奔过去。星光穿着黄色紧身衣,绿色的泳裤和靴子,戴着绿色手套,巨大的胸膛上闪着阳光。
他愤怒的绿眼睛看着她,嘴里说着:“我认为对一个记者来说,用点小伎俩来揭发名人丑闻是对的,但他为什么要把手段用来哗众取宠呢……”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还有呼喊命令的声音。塔基扬顾不上倾听星光的抱怨,伸出颤抖的双手,喊道:“如果你是来救我的话,可以救我救到底吗?”
“先躲起来。”
塔基扬在床边飞速绕了一圈,最后缩在墙壁和床之间。星光的掌中发出炫目亮光,日光般金黄耀眼。塔基扬冒着被闪瞎的危险,瞥了一眼,然后赶紧伸出双手护住头脸。大楼的外墙碎了,碎砖灰尘争先恐后地冲入房间,四处飞扬,塔基扬剧烈地咳了几声,擦去糊了一头一脸的粉尘,跌跌撞撞地避开飞向她的砖块。很快枪声四起,眼前的场景变得更加混乱嘈杂。呼啸的子弹撞上星光的能量场,纷纷哀鸣着掉落。
王牌轻巧地落到房里,降下能量场,扶起塔基扬,把她圈在怀中。塔基扬抬头看着他,他的脸庞十分英俊,下巴方正,拂动的金发更为他平添了几分灵动。塔基扬想,就算只看外形,星光对身陷苦难的少女来说,也是完美的拯救者了。可惜她在他的触碰下,只感到一阵反胃,喉头又涌上苦涩的胆汁。
“医生,我希望目前你身处的严峻困境,能让你最终认识到,没有监管的科学研究是多么危险。”
门被大力撞开。“那持枪守卫的危险又有多大?”塔基扬尖叫道。
星光轻蔑地抬高能量场,从墙上的大洞里射了出去。塔基扬抬起头,发现两架阿帕奇直升机正朝这边飞来,试图拦截他们。星光飞得更快了,于是塔基扬在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他们飞快地与直升机擦肩而过。
“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本以为,会有不少人为你出谋划策。”
新泽西海岸上到处都是库房,他们把这些当作视觉和雷达瞄准的参照,开始急剧下降。“我像一个绅士那样,对你彬彬有礼,把你当作一个完全拥有自我意识的女性,有足够的能力自己做决定。”
“我又不是女人。”
星光低下头,鄙夷地瞥了她一眼。“真是顽固。这是个好机会,能让你感受女性坚韧积极的生命力,你居然不乐意。为了这个主题,我特意写了一首诗。”他深吸一口气,张开了嘴。
塔基扬赶紧打断他。“在你朗诵自己的大作之前,能否把我们带到贝永的虎克路?就在纽约港的右边,那里有座废弃的垃圾场,到那我们就安全了。”
“真是难以置信,我很想知道这个行为反映了怎样的心理,居然把你的女性状态比作垃圾场?”
“飞吧。”塔基扬有气无力地说,实在精疲力尽,任由星光在耳旁朗诵他的新作。
托马斯·托特伯里四十余岁,身材极其肥胖,此刻塔基扬和星光就站在他的厨房里。人们都以为他死了,但另一个他——强大的灵龟却活了下来,因此,他的秘密藏身之所只有塔基扬和乔伊·德安吉利斯知道。所以现在看到眼前的两个人,他既愤怒又惊慌。星光双手环胸,用一种奥林匹斯山神祇似的目光打量着他,脸上难掩嫌恶。塔基扬知道这也是托马斯愤怒的原因之一,百变王牌并未带给他神话少年般的俊美容颜。
“上帝啊,塔基扬,你到这来干什么?”
“假使你受到了惊吓,那我可以告诉你,大可不必惊慌,我们并未追踪你,”星光说,“我只是碰巧看到了。”
“你个混蛋……”托马斯怒了。
塔基扬赶紧插话:“我还能去哪?他们会监视诊所,还有我的朋友,汤米,他们会把我关起来的,我再也不想被关起来了!”她尖细的声音急促地说道。
托马斯跌坐在椅子里。“上帝啊,你才刚从一个危险里逃脱,又落入了另一个。”他搓搓脸颊,推出几瓶啤酒,“要来点吗?”
“你这有毕雷矿泉水吗?”
托马斯转转眼珠,抓着她的手腕,带她走进房间。
塔基扬赶紧说:“他只会,呃,再存留二十分钟。”
“他反正要离开,那就现在走吧。”
“他不得不变成另外一个人,虽然我更希望是真正的他……”
托马斯止住她急促的步伐,扶着她的肩,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哦不,我必须去一趟曼哈顿,拜托了,汤米,就让马克留在这吧,我保证一回来就跟他一起离开,那时你又可以舒舒服服地一个人待着了。”
汤米又搓了搓脸,叹道:“需要谁陪你一起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更好。”
“你不是去诊所,对吗?”
“不去,我要闯入一个人的房间,而且需要杰伊·阿克罗伊德的帮助。”
“一位女士走进我的房间,尽管步伐不稳,但还是气焰嚣张,于是我立刻明白,她是个大麻烦。我等着,看她要对我说什么,她会用怀孕女子屡试不爽的手段吗?痛哭流涕?说自己早产……”
塔基扬预感,杰伊·阿克罗伊德令人厌烦的讲话会没完没了,于是端起咖啡,泼在他大腿上。顿时,滔滔不绝的蹩脚散文朗诵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谩骂,阿克罗伊德飞快地从桌上抽出纸巾,忙不迭地擦拭裤裆。
“该死的,我才刚从洗衣工那把它拿来。”杰伊抬起头,委屈地说,“你还不如把我的小弟弟烧了。”
“一点小损失罢了。”塔基扬说着,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一行醒目的标题跃入眼帘:
塔基扬之苦:谁是孩子的父亲?
《王牌!》杂志的封面就是她的照片,难怪杰伊对她的出现毫不惊讶。桌上还堆了五份报纸,其中一份的头条赫然印着“内战?”,另一份则印着“海湾之战?”。塔基扬身体微微颤抖,她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你到这来有什么原因吗?还是迫切需要一个帮得上忙的人,助你摆脱困境?”
“我想雇你。”
“首先,我要问个问题:你是怎么离开总督岛的?”
“我逃掉的。”塔基扬答道。
“真了不起。”杰伊转动椅子,透过百叶窗窥视下方的街道,“有没有什么军队或者打手之类的跟踪你?”
“没有,我很小心。”
“那你找我做什么?帮你寻找那个溜掉的孩子父亲?”
要不是知道对杰伊·阿克罗伊德来说,损人就跟呼吸一样自然,她早就切断他的喉咙了。即使明知能减少很多痛苦,这个私家侦探还是忍不住刻薄地唠叨个不停,他的“长篇大论”最后往往以一记老拳告终,即便如此,还是秉性不改。他并不特别勇敢,但也不是特别愚蠢,所以塔基扬一时不确定找他是否正确。
“我想让你把我瞬移到朱比的公寓里。”
“趁他不在家的时候?”
“当然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塔基扬恼怒地打断他,“如果他在家,我就要踹门进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做?”
“当着主人的面搜他的屋子,未免太过粗暴。”
阿克罗伊德猛地站起来,在小小的办公室里不安地转了一圈。“可我从没去过朱比的公寓,对于我没去过的地方,我无法瞬移。”
“撒谎。”塔基扬干脆利落地揭穿他,“你可没少对芬恩和达顿挖苦朱比那些奇奇怪怪的雕塑。”
“上帝啊!这个糟糕透顶的镇里还有隐私吗?”
“没有,现在可以按我的吩咐去做吗?”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至少你得给我个理由,我还挺喜欢朱比的。”
塔基扬无意识地用掌心按摩小腹,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她也越来越适应。直到杰伊投来惊奇的目光,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不禁羞赧万分,赶紧撤开手,放在大腿上,紧紧交握在一起。
“我十分确信,朱比不是个鬼牌。”
阿克罗伊德转了转眼珠子,瞪着她。“你的意思是?”
“呃,如果他既不是鬼牌,也不是‘守护神’,你是侦探,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
“外星人?”
塔基扬点点头。
“这太疯狂了,外星人不可能长那样。”
“那你怎么断言不可能呢?”塔基扬指出他的逻辑漏洞。
“如果他是外星人,你应该知道的。”
“但宇宙如此浩瀚。”
杰伊捋了捋头发,有些心不在焉。
“帮帮我,好吗?”塔基扬不再强行克制自己流露出的无助,“朱比可能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真是麻烦,好吧!”
房间里充斥着冲天的腐肉臭气,塔基扬捂住嘴,箭步冲进卫生间,吐了个昏天暗地。吐完后,她从箱子里抽出几张纸巾,掩住口鼻,小心翼翼地再度走进卧室。
地板上只铺了张席子,墙角的浴缸里塞满了冰。窗式空调装得很高,看样子已经开了好一阵了,房间里冷得跟北极似的。
她快速呼吸几下,走进这间地下公寓的客厅。客厅里有张破烂的牌桌,桌上摆了个盘子,装满了牛排,都长满了绿色霉斑,臭气就是从这发出的。但所有这一切,比起客厅中央那个奇怪的装置来,都不足为奇了。
杰伊把它描绘成一座雕塑,某个疯狂艺术家的艺术作品。而实际上,它是一台超前的高科技装置,出自一位创造力非凡的外星人之手。塔基扬好奇地打量着它,超光子发射机颤动着,爬过一阵电光。
现在,她有了主意,知道自己该去找什么了。
二十分钟过去,她还是没有找到。
在某些地方,“网络”瓦库 设了监视台,用来监视这个毫不设防的小世界,也用来准备合约,奴役地球人。
塔基扬检视着衣橱,朝里面大喊了一声:“不!这是我的世界,我将守护它!”她的话饱含感情,然而里面十几件夏威夷花衬衫却无动于衷。
突然,前厅油亮的门闩“咔哒”了一声,对塔基扬来说,不啻于落下的断头台的铡刀。她慌忙躲进衣橱,蜷缩在一堆肥大的黑裤子间,努力平息剧烈的心跳。胃酸涌上喉头,腹中的艾尔娜抱怨起来。
不要抱怨了,宝宝,塔基扬想,这的确不是个好地方。
很可能他不会发现她,可能他看看报纸就睡了,或者听听电话留言,然后出去和朋友们共进晚餐。但是,幸运之神似乎并不青睐她这个伊卡赞继承人,只听朱比沉重的脚步声在房里响起,越来越近,他打了个嗝,她顿时联想到了汽车回火。
衣橱门被大大拉开,现在插翅也难飞了,只能希望朱比近视到快瞎的地步了。
“这是搞什么玩意儿?!”
最后一点希望之火也熄灭了,塔基扬努力表现得体面尊贵,盛气凌人,就好像自己是个裹着白貂皮的女王。朱比箭步冲到门边,一手抓着腐烂牛排,一手抓着夏威夷花衬衫,又宽又黑的胸膛上排着六颗乳头,像是黄色的青春痘,塔基扬瞪着它们,不发一语。朱比扔下衬衫,伸出长了三根手指的胖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粗鲁地把她拽出衣橱。
“真是个典型的塔基斯人啊!”朱比说,不过语气一点也不像恭维。
“你也不愧是个‘网络’瓦库。”塔基扬反击道,“我至少是光明正大地接近地球人,而你,却鬼鬼祟祟地混在他们中间,等待合适时机。在交易中你赚了多少?灵魂买手?”
“你怎么发现的?”朱比问。他逼近塔基扬,威胁似的露出长长的獠牙。“就凭你自己,不可能猜得出来。我蒙混了你二十年,只是突然换了个身体,难道你的智商也提高了?”
塔基扬只觉一股热辣辣的灼烧,从脖子一路蔓延到发尖,羞辱的难堪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张张嘴,准备说些什么,此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滚!”朱比大喊。
“该死的,把门打开。”杰伊·阿克罗伊德的声音传来,“我的客户在你这,他……哦不她,还没给钱呢。”
朱比又恶狠狠地瞪了塔基扬一眼,似乎她把王牌牵扯进来简直罪大恶极,然后不情不愿地走到门边,生硬地拉开门,杰伊笨拙地挤了进来。
“你太过分了,杰伊!”朱比怒冲冲地看着他,责备道,“我对你款待有加,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偷偷摸摸地把她弄到我房里?”
“真抱歉,她冒出个疯念头,认定你是个外星人……”
“我是。”朱比平静地说。可杰伊光顾着自己喋喋不休。“我早该想到的,她这是发疯,或是受了别的什么刺激……”
塔基扬喊道:“你没听到他说话吗?顺便提醒你,我没发疯。”
“你现在怀着孕,”杰伊断言,“当然有点疯狂,我也被你影响了,哦对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外星人。”朱比重复道。
杰伊把手插进口袋,猛地转过身去。“我的天啊,这下玩大了。”
塔基扬非常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被人背叛的滋味。“如果你真是个鬼牌,情况还不这么糟糕,但一直以来,你总是嘲笑他们。”她十分难过,说话也有些哽咽。
而朱比似乎也很痛苦,下巴紧绷,不住地颤抖。他悲伤地说:“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在这个世界,我就是个鬼牌。”
“不,你不明白。无论他们怎样谩骂你,侮辱你,甚至虐待你,你都毫不在意,因为你心里十分清楚,你是正常的,而且据我所知,在你的世界里,你这个样子是非常美丽的,你根本不了解畸形的痛苦。”
“那你又了解多少呢,小公主?”朱比挖苦道,把牛排啪的一声丢回盘子里。
“好吧,我们能谈正事了吗?”塔基扬让步。
“你私自闯入我的房间,无非就为了一件事:发送一条信息。”
塔基扬垂下眼帘,透过浓密的睫毛看着眼前的鬼牌,哦不,网络操作员,她在心里纠正自己。“你愿意发这个消息?”
“当然。”
塔基扬一时反应不过来,正想说点什么,只听朱比又开口了,他迎着她的目光,说道:“但有代价,凡事都有代价。”
“最重要的是,你得向我证明,你是‘网络’。”
阿克罗伊德插话道:“请匀出一分钟时间,告诉我——一个友好善良的地球人,你们该死的到底在说什么?”
塔基扬没理他,继续问朱比:“你是什么?”
“格莱布人。”朱比的发音很奇怪,就像扁桃体裂开了一样。
“祝你健康。”杰伊说,“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
“‘网络’把他带来的。”塔基扬说。
“什么?再说一次。”
“是‘他们’。”朱比纠正道,语气里充满自豪,“有一百三十七个成员不知疲倦地工作……”
“就为了控制和压迫。他们的合同毫无人道,条件苛刻,被束缚的人们只能彻底地臣服。”塔基扬说。
她的评价有其渊源。八千年前,塔基斯人在繁重不堪的债务下挣扎拼搏,那时,他们刚摸索出如何建造宇宙飞船,而“网络”只热衷于卖掉飞船,却不知如何修理它们,更别提自己建造了,所以在合同里设下重重圈套。后来,塔基斯人发现了伊沙布柯卡布,并培育他们收为己用。而“网络”对市场损失怀恨在心,发动了一场邪恶的战争。最终,“网络”战败离开,但塔基斯人绝不会忘记,他们在战争里付出的生命和财力,更不会忘记曾被债务奴役的岁月。
“现在,杰伊,听完了这位尖刻的塔基斯人的宇宙观后,愿不愿意听听我的话?”朱比说。杰伊耸耸肩,示意他接着讲下去。“没错,我们是商人,我们的条件相当苛刻,但这是因为,我们的最高法则就是契约,而不像他们。”朱比指了指塔基扬,继续说道:“任何种族都有机会加入‘网络’,我们根本不在乎你的个人癖好是什么。”
塔基扬忍不住了:“他们毫无荣誉感,也没有是非观,驱策他们的只有利益。八千年来,他们一直企图重新控制塔基斯,不过都失败了。”
“伙计们,呃,两位外星人,没人给我钱让我掺和这件事。”他看了看塔基扬,补充道,“你雇我把你送到他屋子里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外星人,现在证实了他的确是,那我可以走了,而你们,接下来一整个下午,可以尽情地交换对彼此的侮辱。”
“你的世界正在任人宰割,难道你毫不在意吗?”
“我现在只看到,一个穿着俗气夏威夷花衬衫的胖子,没看到什么侵略苗头。”
“你真是个白痴。”塔基扬转过身,双手交叠,放在隆起的小腹上。
“拜拜喽。”杰伊对两个外星人挥挥手,准备离开。
“等等。”
杰伊疑惑地转过头。
“你得严肃地向我保证,绝不会泄露我半点秘密。”
“我不用非得喝血或吃下什么别的东西,对吧?”
朱比眉头紧皱,一脸困惑,而塔基扬苦恼地咬着嘴唇。
“不需要。”最后,格莱布人开口了。
杰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我不会跟她做任何交易。”
杰伊和塔基扬交换了一下眼神,塔基扬勉强点了点尖尖的小脑袋,表示同意。
“我保证绝不说出去。”
塔基扬逼着自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以我之骨血起誓,我绝不泄露你的秘密。”
然后杰伊离开了。
朱比拿起遥控器,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塔基扬也蹒跚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在遥控器上按下了一串复杂数字。当按完最后一个数字时,公寓光溜溜的砖石后壁似乎溶解了。六十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地下煤窖,现在却成了邪恶侵略势力的桥头堡。塔基扬压下自己的厌恶,强打起精神。
后壁托举出一个巨大的全息方块,上面有个马蹄铁形状的控制台,中央有把椅子,为朱比矮胖的体型量身打造。墙上出现了更多机器,有的她认识,但大部分都不知道是什么。
朱比越过她,咕哝一声,坐到椅子上,转头询问似的看了看塔基扬。塔基扬的内心激烈交战,身体都发起抖来。
是的,现在已到了绝境,但为了自己原本那具一百二十磅的男性躯体,就可以置塔基斯于危险之中吗?
“你还要继续吗?”朱比的声音传来,击退了她的思绪,她无声地点点头。
控制台尚有空间供塔基扬坐下,但不怎么舒服,而朱比似乎也无意让出他的椅子,只见他伸出香肠般的手指,摸了摸键盘,然后抬眼看着塔基扬。跟大部分人一样,他的目光也不时瞟向她隆起的小腹。塔基扬想,那个问题又要来了,于是努力摆出平静的姿态。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问“怀孕的感觉如何”之类的蠢问题,而是羡慕地说道:“我还没有孩子呢,可能永远不会有了,这就是为‘网络’服务的代价之一。”
“是的,我想在二十光年以内,都不会有一个格莱布女性。”
朱比在键盘上按个不停。“我可以自我受孕,”他看着塔基扬瞪大的双眼,笑道:“我们格莱布人是雌雄同体。不过我要是怀孕的话,用百变王牌来解释也说不通,即使像你这样容易轻信的人,也会怀疑。”
“这就是你对我的印象?容易轻信?”
全息方块中闪烁着一个表格,上面的语言塔基扬从没见过,但据多年经验判断,她知道这是一份合同。绝望突然散布全身,她觉得自己正站在欺诈的冰崖上。
“这是你的成长过程对你的影响,你们塔基斯人总是用你们的文化传统评价所有事物。你本可以变得残暴卑劣,但毕竟你出身一个正直的种族,对荣誉、誓言、血脉和诸如此类的东西,看得极为重要。”
塔基扬审视着全息方块,朱比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契约对贸易大师来说是神圣的,如果你不认同的话,我们也没什么好交易的了。”
他晃了晃肥大的脑袋,像在盘算着什么。“不,你不用担心,我们会遵守法律的,只是偶尔钻钻空子罢了。”塔基扬听到他的话音里似有一丝悔意,好似夏日的闷雷,若有若无。“你们塔基斯人不惜跨越宇宙,也要兑现诺言,我们可以找个新法子,免得彼此长途跋涉。”
塔基扬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既有她的塔基斯名字,也有她的人类名字——戴高乐,出现在外星文书上,就像金鱼池塘里出现的冰山,格格不入,触目惊心。
朱比把手搭在腿上,抬起长着肿眼泡的小眼睛,看着塔基扬。
“好了,你具体想要什么?”
“我明确问吧,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认为我们最好订一个开放性合同,支付可以以后再进行。”
她愤怒地尖叫起来:“我可没那么蠢,跟你签一份盲约。”
朱比摩挲着上唇,沉吟道:“要怎么跟你说呢?念在我们过去的交情,我不会取走你想要的。”
塔基扬狐疑地盯着他。“那你怎么获利?”
“我会想办法的。现在你要我卖给你什么?”
“给塔基斯发条信息。”
朱比又摇了摇头,像一尊醒来的雕像。“我做不到,我不是舰长,而且我所拥有的,只有一些偷工减料的超光子发射机。”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必须先跟你讨价还价,确定信息必须付出的代价,再去跟一些贪婪的舰长讨价还价,请求他们帮我捎带这条信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真是最恶心的吸血虫。”
“要不要交易,你自己决定,反正又不是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很好。”塔基扬竖起一根指头,“我的诊所不会给你。”
“我也不会要。”朱比嘀咕着,开始敲键盘。
“我在塔基斯拥有的一切也不会给你。”
“好。”
“别指望要我的孩子。”
“但她也不属于你。”朱比说,这个逻辑让塔基扬有些恼怒。
她尽量摆出端庄体面的姿态,盯着自己的鼻子,说:“还有,我希望……你发信息,越快越好。”
“还有别的吗?”
“我的银行账户、投资、个人财产,统统别想拿走。”
朱比轻蔑地说:“这些对贸易大师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眼里闪烁着什么,十分危险,犹如逼近海岸的飓风前缘。塔基扬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说话也结巴起来,她赶紧补充道:“还有我,不管是这具躯体,还是另一具,你都不能夺走。”朱比点点头,把这些加在条款上,“还有身体的部件,我的大脑绝不能终结在你外屋的采煤场里。”她绞尽脑汁地思索,试图弄清楚“网络”的真正意图,前额下方刺痛起来,顽固地折磨她,久久不褪。
“还有我的知识、工作、对百变王牌以及所有与基因有关的研究。”她急匆匆地又加上几条,“而且我绝不会参加任何实验,来探寻我们意念沟通的源头。”
“一句话,你的身体、灵魂和思想,我们都不能拿走。”
“没错,不管是这具身体,还是我真正的身体。”
朱比歪着头,好奇地打量她。“你为什么这么保护这具身体?可以说,你只不过是暂时租用它罢了。”
“我觉得……我有义务。”塔基扬缓缓地说,“我必须守护她的躯体,守护她的未来,并且……并且这个身体里,还有……我们的孩子。”她垂下眼,注视自己的双手。“我只希望,她能跟我一样,小心地保护我的身体。”
“还有别的吗?”
“什么?”塔基扬茫然地抬起眼,强迫自己的意识回到现在黑暗的世界,这个充满悔恨、恐惧和无数可能的世界。
“合同。”朱比温和快速地说,“还有什么要写进排除条款的?”
塔基扬疲倦地摇摇头。朱比志得意满地伸出小指,在键盘上敲了一下,接着从另一台不知名装置的嘴里,吐出了一张银色的纸,像玻璃纸那样蜷成一卷,触感冰冷光滑,犹如固态的水银。文字已转换成英文,刻在纸上,鲜红的字衬着银白的纸,格外惊心。
“这个配色真是有趣。”塔基扬干巴巴地说,“我也要用血签字吗?”
“别这么兴奋。”朱比嘟囔道,“颜色没什么稀奇的,这是‘迈卡’,几乎什么东西也毁不了它,只是读起来有点费劲,用红色能看得清楚点儿。”
“还能提高注意力。”塔基扬说着,仔细地研究起这份合同。
它包含了常见的合同条款,以及甲方乙方,塔基扬真是不想当这个乙方。她接着往下看,合同后面的条款剥下了法律伪装,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上面写着:格莱布的朱本 ,即“网络”的代表,将发出信息,召唤一艘宇宙飞船迅速来到地球。塔基扬,即伊卡赞宗族的王子缇西安,将为这项服务支付报酬或提供服务,报酬数额待定,服务具体内容及日期待定。
塔基扬简直要疯了,她犹豫着究竟要不要签署它。
最后,她还是签了合同,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会发信息吗?”她问。
“会。”
“什么时候?”
“你一走出我的公寓,就发。”朱比的耐心快用完了。
“你不信任我?”
“是的。”朱比干脆地答道,伸出一只手,托住塔基扬的胳膊,扶着她走下控制台,“海象朱比和塔基扬医生彼此信任,但,缇西安王子和‘网络’的朱本——”
“是永远对立的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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