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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修道院犹如一颗圆润的珍珠,栖息在苍翠的群山间。山风带来阵阵松涛,松树伸向淡蓝的天空,姿态酷似日本艺伎,身经痛楚却依然仪态万方。塔基扬沿着山路朝修道院前门走去,道旁有条小瀑布,微风拂过,带起四溅的水花,吹到她的脸上。但很快,八月的酷热重新袭来,她的头脑昏昏沉沉,树上草丛里的蟋蟀叫个不停,更是催人入睡。塔基扬努力支撑起打架的眼皮,不禁懊恼自己为什么选了这个时候,福尔图纳托一定不会介意她睡个午觉再来的。

一名僧人已经候在大门前,似乎陷入了冥想。他穿着深色的僧袍,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远看还以为是松树的树根。他突然站起来,把塔基扬给吓了一跳。

僧人掉光牙齿的嘴,弯出一个欢迎的笑容,但很快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疑惑。

“我来见福尔图纳托。”塔基扬缓缓开口,指了指自己的胸脯,“我就是塔基扬。”

僧人听到她的名字时,脸色稍霁,但随即用日语忧心忡忡地嘟囔了几句。这个小个子老头长了一对大耳朵,活像两片蘑菇,支在光头两侧,用力摇头时,耳朵晃个不停,似乎也在宣告她不能进去。

“我知道你以为会见到个男人,但我保证,我就是塔基扬,你没有弄错。”可僧人还在摇头,塔基扬的耐心犹如绷紧的吉他弦,她不耐烦地说,“我挨过了极其难熬的四天,本来两天前就可以到的,但汤姆林的白痴硬不让我上飞机,因为我的护照有些小问题。”想到当时的难堪,她抬起手飞速地遮了遮眼睛,继续说道。“比如性别错误。但我现在告诉你,对一个孕妇来说,在飞机上待了四天,简直堪比酷刑。”但老僧人依旧不为所动。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如果我这样告诉你,你可能就明白了——要是你不放我进去,我就……”她突然停下,心里有了主意。

她双手捧着肚子,命令道:“带我去见福尔图纳托!”

老僧人的眉毛跟耳朵一起,抖个不停,脸上神情变幻,最后一脸的痛心疾首,指了指塔基扬的肚子,见塔基扬点头,他打开了大门,示意她踏上一条铺着白色细沙的小径。塔基扬沿着小径,很快走到一座小桥前。小桥横跨在洁白的山涧溪流上,设计十分危险,在中央部位急剧弯折,形成一个九十度角,然后继续延伸。塔基扬在桥中央停了下来,她紧抓着栏杆,瞪着桥下湍急的水流。水声清越,与阵阵松涛相和,好似婉转的叹息。她把头靠在手背上,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这是个好地方,她想,可是不能再耽搁了,不管这里的风景多么优美,这一刻多么惬意,她也不能待在这,福尔图纳托有这个奢侈的资本,可她没有。于是她坚定地抬起头,挺起肩膀,尽量保持步履平稳,走下桥,一直来到禅院中央。

禅院中央有座小塔,塔前精巧地摆了张石椅,福尔图纳托正坐在石椅上等着她。塔基扬走上前去,沙砾在脚下窸窣作响,可王牌仍旧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看书。塔基扬端详着他那张平静的长脸,生出一丝怒气,爬虫般盘绕在心头。他的嘴十分窄小,略带苦相,东方式的眼睛狭长斜飞,眼周和嘴角皱纹丛生,深褐色的头发也有些花白,看来时间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永久的印记。

“你好,福尔图纳托。”听到塔基扬柔和的女声,他像匹受惊的马,猛地抬起头来,“好久不见。”塔基扬说。

他们打量着对方,灰色与黑色的眼睛互相胶着,任谁也能看出他们之间火光四射。

“塔基扬。”福尔图纳托开口了,语气十分愉悦。

“你是第一个认出我的人,用了读心术?”

“我早就放弃我的能力了。”

塔基扬一脸不信。“不可能。”

“是真的。”王牌把书放到一旁,“我是从眼神认出你的。”

“好吧,不过我可不认为这是对我的恭维。”

“你的感知还是这么敏锐,我真欣慰。”

塔基扬不吭声。

“看样子你遇到麻烦。”

“是的。”塔基扬承认。

一阵沉默,他们互相僵持着,只有蟋蟀在啾啾鸣叫。尽管十分不愿让步,塔基扬还是不得不先开了口:“我能坐下吗?我的背……”

“当然,坐下好好休息吧,毕竟你背了这么重的负担。”

福尔图纳托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在努力忍笑,可还是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白牙映着他黝黑的皮肤,闪闪发光,他先是微笑,最后忍不住哈哈哈地大笑了三声。塔基扬牙关紧咬,下颌一阵刺痛,连带着头也痛起来。“能让你这么开心,我很高兴,但对我来说很过分。”

“这太有趣了,你希望我说些什么?”

“起码表示点关心。”

“为什么?你还是个外星来的基佬时,我就不喜欢你。现在你成了布朗克斯区的待产小母马,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你说出这种毫无人性又龌龊下流的话,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游隼’怀着你的孩子时,你就是这么看她的吧?你眼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只看得到她那隆起的肚腹。你满脑子只有性,连你的孩子也看不到,不是吗?”

福尔图纳托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这番女权言论真是给我上了一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

“我从不惺惺作态,也不会不认我的孩子。不过也奇怪,我竟然以为你会有所改变。‘灵神 ’赋予了你强大的能力,但你永远不明白,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你抛弃了每个有求于你的人,你的母亲、妻子、孩子……这不是一个伟大领主该有的行为。”

“对,我不是,我是黑人和日本人的杂种,我必须自己争取我应得的一切,而我该死的也不需要别人的喜欢。”

看着他那愤怒的黑眼睛,塔基扬忽然醒悟,尽管这醒悟来得有些迟。要想得到他人的喜爱,就不应该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强压下自己的骄傲,僵硬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教。”

“你总算说对了一句话。”

他们又盯着彼此看了好一会儿。现在这副身躯的激素有了些变化,塔基扬觉得情绪汹涌澎湃,一时狂怒,一时绝望,但尽管怀孕带来的不适十分强烈,她的眼底依然有如冰封,一滴泪也没有。不过她干涩的眼里有什么触动了福尔图纳托,他不安地问道:“你现在想要大哭大喊吗?每次我见到你,你都在假哭,至少现在你是个女人,可以尽情地哭了。”但塔基扬只是瞪着他。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福尔图纳托接着问道:“你来这儿究竟要干什么?看到你,我就想到我已经抛弃的所有不堪。”

“你倒是解脱了,但我们却还在受折磨。”

艾尔娜蹬了一下,塔基扬本能地抚了抚肚子。她闭上眼睛,感受宝宝的思绪,她们的情感犹如绚丽的彩带,彼此缠绕,交织融合。她再度睁开眼,温柔地微笑着说:“真是个罕见的所在,这里唯一的情感就是爱。”

福尔图纳托干巴巴地回应她:“我知道还有个地方也是。”

“不,性要复杂多了,它是战争、债务、博弈和考验。”

福尔图纳托皱起眉头,瞪着她。塔基扬挺起身子,直视他。“我来寻求你的帮助。”

“我不帮人流产。”

他存心给她难堪,但塔基扬毫不介怀。“我的身体被人偷走了,我确信偷走它的贼会带着它躲到我老家——塔基斯去,我必须追踪他,所以我来请求你的帮助。”

福尔图纳托还是皱着眉头,咄咄逼人。他的发际线往后移了不少,额头看起来更宽了,皱眉的时候皱纹和拧结也格外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据我所知,你是唯一一个用飞船代替狗的人。”

“你以为他们靠什么逃离地球?”

福尔图纳托的眼眸深处闪了一下,塔基扬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情绪,它就消失了。“你真是个混蛋。”

塔基扬垂下眼。“你会帮我吗?”

“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四十四年前,你们摧毁‘喷气机小子’在曼哈顿的图谋时,我见过你们所有人,而且给你们大部分人治过病。你是目前为止最强的王牌,我想你有足够的能力,跨越光年,把我的信息带给我在塔基斯的家族。”她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加慷慨激昂,同时绝望之情也翻滚起伏,再差一点就要决堤而出了。

“我没有任何能力了,我决定待在这里时,就已经放弃了所有的能力。”

“你的能力完好无缺,它写在你的DNA里,你当然可以自我欺骗,但你是一个王牌,就算你死,也依然是。”

“你见过我怎么使用能力。”福尔图纳托伸出手臂,指指这片宁静的禅院,“也知道我是怎么唤醒能量的。”

塔基扬艰涩地吐出几个词:“知道……用我吧。”

“去你的,你真是走投无路了。”

“你永远不会明白。”塔基扬答道。王牌身子微倾,静静地听她讲话,他的身体散发出清新的柑橘香味,但塔基扬却一阵恶心。

来之前她祈祷千万别发生这样的情况,她也害怕如此。跟大多数王牌一样,福尔图纳托依靠某种心灵力量,来运用自己的百变王牌能力。游隼曾以为没了翅膀,自己就飞不起来了,而事实上有没有翅膀都一样,她靠的是意念飞翔。而灵龟如果不是安全待在龟壳里的话,他的遥控意念力也就派不上用场了。至于福尔图纳托,如果不发生性行为,他那惊人的读心术也发挥不了,这曾是鬼牌镇最大的笑话。“需要我为你充电吗?”曾被他们当作性交的委婉说辞和取笑。

塔基扬尽量作出轻松的姿态,简略地告诉福尔图纳托,她被强暴过。不过,他可能以为她只是发发牢骚,他的心里不会有一丝同情,只会有鄙夷。

“站起来。”塔基扬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现在,转过身去。”福尔图纳托的瘦长手指在空中比画着。

塔基扬缓缓转过去。他的注视似有形质,她的脸不禁有些发烧,接着裸露的手臂也烧了起来,前额亚麻色的发丝似乎也根根直立了。

“到你的头发了。”

“做什么?”她一头金色秀发浓密闪耀,编成了法式长辫。她抬手摸了摸发辫,问道。

“放下来。”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却一时解不开自己的发辫,她以为福尔图纳托会来帮她,可他只是坐着,双手环在胸前,伸直了两条长腿,和服敞开了一道缝隙。塔基扬终于拆散了发辫,她捋顺发丝,秀发像斗篷一样披散在肩头和胸前。

“现在脱掉衬衫。”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塔基扬问道,无助得有如一头待宰的羔羊,布拉斯的影子又从意识深处闪现,惊惧的火星迅速蔓延,迅速蔓延成燎原大火,吞没了她。

“我想知道要跟我上床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每个跟我发生关系的女孩我都面试过。你很优雅,动作很悦目,只是稍微有点……笨拙。”

“那是因为我害怕!”塔基扬吼了回去,怒火击退了恐惧。

“你害怕?”福尔图纳托重复了这个字眼,似乎这是什么新词,代表了某种他不了解的情绪。

“是的。”塔基扬干脆地说。

“为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很快就要对我献出自己了,为什么还这么骄傲?”

“我只是利用你。”羔羊向狼发出了愤怒的警告。

“谢谢,这就是我想要的……一点坦诚,这很难得,……很不错……”

“我卑躬屈膝,前来寻求你的帮助,如果请求还不够的话,看在灵神的分上,我会求你。”

“那求我吧,我等着。”

“该死!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帮我点小忙,你还要我怎么低声下气?”

“我已经抛弃了我的力量。”

“我将把它们重新带给你!你反正在心里已经践踏了我无数次,还不如快点付诸现实!”

她的叫骂在山谷间回荡,蟋蟀也安静了下来。福尔图纳托眯起眼睛,评估似的仔细打量她,然后慢慢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想那么做。”

“混蛋!”塔基扬气得声音发抖,手也颤抖个不停。她哆嗦着扣上衬衫,不慎扯断了一颗纽扣,“除了你自己,你对谁都冷漠无情。不仅是我,你对其他人也一样。布拉斯就要回到塔基斯了,我的人民马上就要灾祸临头,很可能会死去,而你,还在袖手旁观。”

“外星人。”福尔图纳托冷冰冰地说。

塔基扬停住了,她蹒跚了几步,喘着气,问道:“你说什么?”

“外星人,我根本不关心你们这些外星人的死活,你们把百变王牌带到地球,还记得百变王牌日死了多少人吗?六万多?就让布拉斯毁了你们吧。”福尔图纳托对她的背影说道。负罪感紧紧攫住了塔基扬的咽喉,似乎要把它捏碎。这时脑海里响起艾尔娜的啜泣,她在努力吸收、理解并缓和母亲激烈的情绪。一幅幅画面蒙太奇般在眼前闪现,宁静的禅院变成了中央公园,无数畸变、濒死的人群痛苦地哀号,满地都是排泄呕吐物,臭气熏天。那是百变王牌日:1946年9月15日。

“喂,塔基扬!”

她继续往前走。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海象朱比并不是一个鬼牌,事实上,他都不是地球人类。”

塔基扬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盯着他。“你疯了。”

“没有,记得吗?我是世界上最强的王牌。”

“就算他不是人类,那又有什么用?”塔基扬走回石椅,瞪着他。

福尔图纳托站起来,理了理和服的褶皱,俯视着塔基扬愁苦的脸,耸耸肩道:“你怎么样不关我的事,我又没责任照顾你。”

“也没责任照顾任何人。”塔基扬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想你现在总算明白了吧。”

“是的,没错,现在你受着这个吧!”

保持平衡很不容易,不过塔基扬还是做到了,她非常满意自己的鞋尖不偏不倚地踢中了福尔图纳托的裆部。福尔图纳托捂住下身,跪倒在地,痛苦地呻吟呕吐,声音夹杂在黄昏的鸟鸣中,分外不协调。塔基扬冷冷地看着他呕出唾沫,打湿了草丛。

“起码有上千个女人想这么干,”她愉快地说,“很高兴我做到了。”

当她再次经过小桥时,还在回味这一幕,觉得解气极了。

“你在日本待了一天?”海关官员问。他是个体毛旺盛的家伙,估计前一天下午刚刮过胡楂,可现在胡须又长了满脸,眉毛粗黑打结,活像两只鸟巢。“没有行李?”

“没有,没有行李。”

塔基扬身后的队伍有些躁动,日本人排队回家时或许很有耐心,但要飞去纽约就不耐烦了。他们巴不得立即飞到曼哈顿的豪华餐厅,跟漂亮的金发小妞打情骂俏,而不愿耽搁在机场里,游行似的排长队。尽管身怀六甲,塔基扬在挤过拥堵的队伍时,还是被揩了五次油,而她则回敬了五个乌青的眼圈给这五个骚扰者。

塔基扬捺下性子,耐心解释道:“我到日本只是来开会,我的护照上有肯尼迪议员的亲笔信,很清楚地说明了一切。”

科迪应该已经等在海关大楼外了。马上就要到家,偏偏被堵在这接受盘问,塔基扬觉得十分焦躁。

正在这时,她的身边突然出现两个男人,穿着黑西装白衬衫,衣服的每根纤维都表明,他们是联邦警察。

“塔基扬医生,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被带走前,她最后充满渴望地看了一眼门外。滑动门不停地开开关关,一拨接一拨的人群走了出去,走向自由。左边的男人抓紧了她的胳膊,灼烫的恐惧蔓延,她的抵抗之情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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