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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宝宝”离开了。

眼前一片虚无,只有紫色和琥珀色的光斑,黏在视网膜上,久久不散,最后当飞船转为幽灵驾驶时,爆成了一团彩色炫光。灵识飞船上载着塔基扬的孙子布拉斯,“莫拉克”杀手杜尔格,以及——塔基扬的身体。他们现在离地球还有几百万英里?塔基扬想着,心中百味杂陈,愤怒、恐惧、失落,纷乱如惊鸟,在脑袋里拼命扑腾,还有深切的悲伤,如此强烈,她的头不禁剧痛起来。

龟壳上排着一列屏幕,显示出群星的影像,在高空大气天鹅绒般的蓝黑天幕上,宝石般熠熠闪烁。

龟壳里一片静默,恰如他们的生存境况。塔基扬感到“灵龟”汤米正注视着她,却没有勇气迎向他的目光。从仓皇的逃亡中安定下来后,她现在惊恐地发现,龟壳内的空间太过逼仄,她不得不坐在汤米的腿上,腰上环着他的双手,臀部还传来他大腿的暖意和压迫。像是要躲开他的男性气息似的,她赶紧站起身,挤进控制台之间。心脏剧烈跳动,同时一阵晕眩袭来。

她呻吟一声,弯下腰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喃喃道:“不。”

“该死!我们飞到地球轨道上了。”汤米突然开口,他不停地晃动脑袋,目光在屏幕间来回穿梭。几乎所有的屏幕里,都是漆黑一片的太空,只有装在龟壳底部的摄像仪,显示出了地球的轮廓,在离他们很远很远的下方。

龟壳越来越倾斜,他们难受得几欲呕吐。最后它翻转了过来,飞到了稀薄的大气边缘,开始坠落。汤米含混不清地惊叫了一声,塔基扬也没心思顾及身体的强烈不适,现在稍有不慎,他们就有坠毁的危险。

灵龟汤米是个王牌,可以靠意念飞行,通过拖拽自己想象出来的隐形绳索,借此飞起来。就在十几秒前,他还用想象出来的“手指”抓住了塔基扬的灵识飞船,直到它转为幽灵驾驶。但现在,宝宝已经远远飞到了已知宇宙区域的最边缘,这意味着,现下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可以让汤米的意念抓扣攀附。

龟壳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像一只巨大的铁锤,直直往下栽去,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一个结果:“壳”毁人亡。

不,在它撞毁之前,我们就已经死了!塔基扬想。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尝试从学术角度对汤米解释道:“我们现在遇到的情况,在宇航里叫作‘大气层再入’,极其危险,你必须降低我们下坠的速度,否则龟壳会爆炸,或者落到东海岸,把地表撞出一个大坑。”

汤米把脸埋进双手,嗫嚅道:“我做不到,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地球就在我们下方,得想办法安全降落!”塔基扬喊道,恐惧在身体里迅速蔓延,声音也颤抖起来。她抬起手,准备拭去渗出的冷汗,但举到中途就僵住了,她惊恐地喊道:“汤米!我们快没时间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是打败过‘布罗特之墙’的人,一定有办法!”

焊牢密闭的舱内,重力越来越大,开口说话也变得十分费力。

腹内的宝宝疑惑地探出思绪,试图感知母亲的想法,塔基扬制止了她,不希望自己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影响到她。

“该死的,如果我的孩子死了,我绝不原谅你!”她冲汤米大喊。

她瞥向屏幕,大部分都被舱壁越来越高的温度烧坏了,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两台显示出了火焰——外壳已经有一部分开始燃烧。塔基扬拉开灵龟汤米的双手,揪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看向四周。

“你看看!”

灵龟发出恐惧绝望的呻吟,胎儿似的紧紧蜷缩在舱壁椅子上。

“真是糟透了。”塔基扬收回手,肘端碰到金属控制台,皮肤立刻被高温烫伤。此时塑料也开始熔化蒸发,刺鼻的气味犹如硫酸,灼烧着他们的喉咙。塑料释放出高浓度毒性物质,没等烧死,我们可能早就窒息而死了。她想着,双手狠命拍打汤米的脸颊,汤米尖叫着抬起头来。

“你靠什么飞行?告诉我,你是怎么飞起来的?”

“我……”汤米回答,“我想象有只大……大手或者别的什么。”

塔基扬用力抓住汤米胸前的T恤,衣服上渗出的汗液沾满她的手指,她喊道:“那就这么做!想象你有一对大大的、美丽的翅膀,像‘游隼’那样伸展开,减缓我们的速度。”汤米闭上双眼,缩紧肥厚的下巴,开始聚精会神地冥想,“我们正在滑翔。”塔基扬绞尽脑汁,继续用比喻启发汤米。“想象龟壳上有一顶降落伞,巨大的降落伞。”

龟壳猛地晃了一下,塔基扬站立不稳,手肘把屏幕撞得粉碎,鲜血很快涌了出来。

“该死!你还好吗?”汤米问道。

“你成功了!汤米!你成功了!”塔基扬顾不上手肘的伤势,无比欢欣地看向汤米充满担忧的棕色眼睛。

“你在流血。”

“没什么大不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塔基扬看着仅剩的一台屏幕,只见北部的地平线上,蜿蜒着一道道线条,璀璨如晶,沉郁如钢,犹如大地的脊梁,那是纽约。一瞬间,疲倦充满了四肢百骸,似乎有只沉重的沙袋,拖着她的身体往下沉。“带我回家,”她喃喃道,“汤米,带我回家。”

曼哈顿。

他们抵达时已是日落时分,高耸的建筑在龟壳外一闪而过,仿若一根根石矛,刺向血红的天空,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怪异的鬼牌镇上空。这场飞行险象环生,在仅剩一台摄像仪的情况下,他们几乎是盲目飞行。塔基扬呆滞地瞪着唯一的监视器,心中一片茫然,丝毫没有回家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她已经失去了希望,失去了一切。她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重回自己真正的躯体,然而这些都成了泡影。

诊所出现在监视器上,接着门前台阶两旁的石狮一掠而过,最后他们终于到了诊所上方,轻轻降落在楼顶上。

八月的夕阳仍在下沉,柏油楼顶在余晖里呈现出凝胶的质感。灵龟打开舱门,让塔基扬钻出来。对现在的她而言,要爬上龟壳拱形的舱壁十分困难,而网球鞋又粘在了柏油上,行动就更艰难了。

汤米钻出龟壳,塔基扬立即喊住他:“汤米,快来帮帮我。”

汤米没吭声,只是温柔地托住她的腰,将她举到龟壳背上。他们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汤米开口了:“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

“弄丢了你。”

街道变得嘈杂不堪,医生护士纷纷从诊所涌出,病人敲打着诊所的窗户,交通陷入了瘫痪。灵龟回到鬼牌镇的消息迅速散开,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于是汤米放出消息,说塔基扬根本没死,而是回到了塔基斯,最终死在了那里,现在他带回来的是塔基斯的公主,也是塔基扬的遗孀,还怀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诊所唯一的鬼牌医生“马人”布莱德利·芬恩听到消息后,大步奔来,蹄子咯瞪咯瞪地敲击地面,像拙劣的弗拉明戈剧团在跳热身舞。诊所的保安队长“巨魔”伸出手掌,抚了抚马人的肩胛,他的手大如铁锹,长满角刺,只见马人奶油色的皮肤立刻泛起一阵战栗,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塔基扬坐在龟壳顶端,端详着她的下属。忽然,医生科迪·哈维罗穿过诊所大门,冲了进来。看到她,塔基扬的心一阵紧缩,似有无数冰爪紧紧攫住她的心脏。很久以前,还在上一个身体里时,自己非常喜爱这个女人,可现在,她心里仅有羞愧。

“这是塔基扬医生。”灵龟调大了喇叭的音量,声音在大楼的砖石间回荡,“这就是塔基扬,他被‘传心’了,一直囚禁在火箭堡。事实上,她知道如何帮助我降落,就已经能证明身份了。如果你们还有怀疑的话,就拿出只有塔基扬知道的秘密,来测试她。总之,她就是塔基扬。”

人群一片安静,只有城市里熙熙攘攘的声音不断传来。过了一会儿,远处响起了警笛声,越来越近,警察正在赶来。对警察来说,鬼牌镇里的任何集会都有可能引发骚乱。塔基扬明白,必须在警察到来之前疏散人群,让他们重新投入工作。于是她伸出腿,从龟壳顶部爬下,站在楼顶上。

科迪第一个冲到她身边,塔基扬抬头迅速看了她一眼,却发现自己无法与她的深色独眼平视。于是她转过身,背对着这个现在比她年长的女人,朝芬恩和巨魔走去。

“带我去办公室,告诉我‘传心者’在我的地盘都干了些什么,然后带我回家。”

科迪抱着双臂,说:“你没有家了。我们以为你死了,于是任由他们夺走了你的公寓。”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塔基扬还是听出了她深藏的痛苦。

芬恩走过来,对科迪轻声说道:“温柔点儿,不是坏事。”他的眼光不时瞟向塔基扬隆起的小腹,然后逃避似的赶快躲开了。塔基扬觉得骨头一阵麻痒难忍,突然涌起股想杀人砸东西的冲动。

“你最好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科迪固执地说。

“那样有什么好处?”塔基扬问。

科迪的独眼盯着她,眼中流露出绝望,犹如一头濒死的兽。“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他们关了我好几个月,克里斯都以为我死了。他们找到了我孩子的寄养家庭,然后杀死了他。”

塔基扬不知道科迪是想寻求安慰,还是在漫无目的地牢骚抱怨,只听她接着说道:“然后布拉斯告诉我他杀了你,我信以为真了,我不是存心放弃你的。”

“我不能命令你做什么,你的存在、你的话语我都不能掌控,随便你怎么处置我的诊所,也随便你用什么办法消除痛苦,但你别来打扰我。”塔基扬回应道,语调低沉平板,毫无起伏,说完不再看她一眼,也没去理会这番话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科迪僵在原地,努力装出骄傲的模样,走回了诊所。

巨魔和芬恩注视着塔基扬,不发一言。

塔基扬平静地说:“她的遭遇的确十分不幸,我知道,我应该对她好点儿……但我做不到,我没办法面对她,我帮不了她,就像她也帮不了我一样。”说到这,她突然停住,回头看向灵龟,把脸贴在龟壳的钢板上。

“我很害怕。”

汤米说道:“如果需要我,我会随时出现来帮你,你知道怎么找到我。”

塔基扬点点头,转身走向她的员工。

“科迪消失了……哦不,失踪了……我们以为她死了。而你……呃,好吧,我们以为那是你……”巨魔努力挑选最合适的字眼,“你躲进了一个瓶子里,最后从诊所辞职了,我们都一筹莫展,突然科迪回来了,说你死了,然后那个假塔基扬就不见了,我想过要去埃利斯岛,找你……”

“不过那时它还叫作火箭堡,没人到得了那儿。”芬恩突然说道。

“不,你们能到那儿。”塔基扬轻轻地说道。她想起了那个孤独的男孩,战战兢兢,却心怀梦想,统治着整个鬼牌王国,现在占领了埃利斯岛。“它有点儿像永无岛……”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但现在也去不了了,那里该死的砌了一栋城堡。‘膨胀’向美国政府递交了陈述,声称他和所有鬼牌都将退出美国。你知道,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破事是什么时候吗?是美国内战!”芬恩叫道。

“我对政治勾当没兴趣,我只想知道塔基扬身上发生了什么。”巨魔追问,“我的意思是,布拉斯绑架你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塔基扬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声不吭,最后芬恩不安地打破了沉默:“这其实,很明显了,不是么?”但巨魔却不买账,咆哮起来。显然,现在的伦斯勒诊所里,员工的关系剑拔弩张,气氛紧张不安。

长达七个月的地狱生活,伴随着恶心的解脱感,在塔基扬的脑海里一一掠过:绑架,布拉斯,与一名十六岁少女的灵魂交换,强暴,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囚牢度过了几周,又一次强暴,怀孕,逃脱未遂,再一次强暴,最后终于得救。然而现在面临的,依然是绝望。

“孩子的父亲是谁?”芬恩问道。

塔基扬站起来。“我那迷人的精神病孙子,布拉斯。”看着所有人脸上的震惊嫌恶,她微微地笑了,“别这么惊讶,在塔基斯,这是一项古老而备受尊崇的传统。”

“房间可能不是太好,不过你总算有个家了。”芬恩转动大门上的钥匙,说道。

“这只是间阁楼。”塔基扬并不认同。

“好吧,就算它不够格,称它为家还是好听点儿。”

塔基扬跟着芬恩走进客厅,只听他继续说道:“我是个鬼牌,我爸认识个有钱的好莱坞制片人,意思是,我可以跑跑龙套赚点钱。”

房间十分宽敞,摆满了大抱枕,还有张沙发。

“对那些两脚兽做了点妥协。”芬恩继续说道,然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房间。

塔基扬好奇地打量着厨房,里面设施齐全,不过橱柜案台比正常的矮了一截。她回到客厅,发现房里还有个酒水间。自己被囚禁以来一直饥肠辘辘,现在看到这满柜的酒,她不禁贪婪地注视着一瓶拿破仑干邑。

“不不,头儿,”芬恩在身后说道,“还是喝这个吧。”她转过身,看到了他手里的牛奶。

“不了,谢谢。”

“还是喝了吧。”芬恩把牛奶塞进她手里。

“真烦。”塔基扬嚷道,“你总是小题大做,总是逼我照顾自己,这让我觉得……”她抗议似的指了指小腹。“这个比我更重要。”

“不,我关心的是你。”

塔基扬静静地看着芬恩,抬起手摸了摸脸颊,然后轻轻捋了捋头发,最后极其轻柔地摸了摸隆起的小腹。“不,布莱德利,这不是我。”她的声音绷紧了。

芬恩带着她走到沙发前,按着她坐下去。“头儿,我想说,这就是你,我指的不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而是你已成为女性的事实。布拉斯离开了,你原来的身体也没有了,这是无可挽回的,你的余生可能都要……”

门铃突然响起来,打断了芬恩委婉、理智、逻辑严密的讲话,他小跑过去开门,没留心塔基扬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牛奶瓶从手中滑落,牛奶洒到了腿上,她双手抱头,大口大口地喘气,湿黏的汗液从发间渗出,唇上也涌出了细密的汗珠,眼前似乎只剩下一条隧道,无边无际的黑暗,望不到头。这时,冰凉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腕,搭上她的脉搏。

塔基扬猛地睁眼,看到了科迪慈和的脸庞。她不由窘迫万分,赶紧移开眼,但还是瞥到了科迪乌木般的发髻里,夹杂的几缕银丝,而且她的独眼也更加凹陷了。看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不只是她饱经磨难,他们所有人都遭受了太多的痛苦悲伤,需要遗忘。

当塔基扬还是“他”的时候,疯狂地想与眼前这个女人缠绵。现在,这份情感、这种冲动依然存在,自己却没了男性器官,来实现渴望。

“不要碰我!”塔基扬尖叫起来,疯狂地挣扎,试图站起身,可笨重的身子毫不配合。她无计可施,只得苦闷地咒骂起来。

“焦虑发作。”科迪平静地说,回头对芬恩喊道,“把我的包拿来。”芬恩把包递过来,她从包里摸出皮下注射器,然后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对塔基扬说:“现在我要给你注射少量镇静剂,对于你这样的妊娠期女性,我通常不主张这么做……”

“滚开!你在羞辱我!这是对我的极大侮辱!我绝不会像这样活着的!绝不!”

科迪的一只眼睛失去了眼球,眼眶上罩着黑色眼罩。现在她站起身来,理了理眼罩,叹道:“塔基扬,接受我的帮助吧,别再把我推开。”与塔基扬尖利的小女孩声音截然不同,她的声音平静,充满磁性,显示出成熟女性的魅力。她推满注射器。“并且,你现在没什么选择余地。”说着,她把针头扎进塔基扬的小臂,将药水注射了进去。

“所以我最好躺着,然后享受这一切?”

“该死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于你遭受的苦难,我很难过,我们大家都很难过。但变成一个女人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悲剧,现在你有机会好好了解一下女性的处境,说不定你还会想做做笔记。”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对女性漠不关心?”

“没错,你的衣着光鲜亮丽,对情感的宣泄也十分随意,人们看你的外表,都会以为你是个懦夫,要么就是个所谓的娘娘腔,而事实上,你是个纯爷们,有时甚至是个难缠的刺头。女人对你来说,不过是追逐的猎物,性伴侣,玩浪漫的理想对象,孩子的母亲,可能会成为妻子的追求目标,用来交配的母马,但,绝不可能是个独立完整的人。”

塔基扬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人们,我害怕。我不能这样活着,我做不到。”

芬恩抱着她,安抚道:“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自从被强暴后,塔基扬再也容忍不了与男性的身体接触。于是她努力挥退心头的恐惧,轻轻推开芬恩的手臂,站在那看着科迪,科迪赶紧伸出手扶住了她。镇静剂的药效发作,加上白日里那些劳神费力的事,她觉得困顿不堪,脚步变得轻飘飘的。

“去睡觉吧。”科迪温柔地说,把她轻轻推给芬恩。

芬恩带她走到客房,问道:“需要我留下来吗?我可以找人暂时代理我的工作。”

“不,去工作吧,打理好我的诊所,我,我想一个人待着。”

芬恩走出去,关上门,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响。她盯着床,想起了之前与情人们共度的那些狂野夜晚,她们的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她们的身体……愤怒和失落又一次席卷了全身。

她从噩梦中醒来,布拉斯仍然侵占了她的思绪,对她施加的精神强暴和肉体强暴,成了永不愈合的创伤。极度的恐惧下,她的心脏剧烈跳动,每一次狂跳都让她的胃翻江倒海,几欲呕吐。现在她彻底清醒了,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卧室,站在客厅里瑟瑟发抖。

现在夜晚的恐惧又要加一条了——梦游。她想着,走到芬恩的酒柜前想喝点什么压惊。尽管芬恩对酒的认识非常粗浅,但酒柜里还是有不少上好的白兰地、威士忌和伏特加。

镇静剂的药效还残留在身体里,她觉得脑子里仿佛塞满了棉花,四肢也不听使唤。她开了一瓶白兰地,尽管知道不应该,但多年来早已习惯靠酒精来摆脱痛苦,而且眼下她只想快点把痛苦从脑子里赶出去。

她喝掉了一大瓶酒,托着沉甸甸的肚子走到浴室。浴室里有个传统式样的马桶,但地板上还凿了个大洞,砌成法式茅坑的模样。

芬恩会怎么管理诊所呢?站在他的马厩里,竖起尾巴,希望自己做出的决定是对的?她想道。

浴缸被改造过,深深陷在地板里,上面安了扇霜花玻璃拉门,塔基扬终于意识到芬恩必须面对的诸多不便,而自己此前从未关注过,她不禁愧疚起来,心情也愈发沉重低落。

泡完澡休息了一会儿后,她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日渐臃肿的身躯,心想:我现在也是一个鬼牌了,一个畸形的身躯里住着个陌生的灵魂。她把T恤掀起,试着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调整了腹内宝宝艾尔娜的头部位置。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医生,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一次野蛮强暴的产物,一个越来越沉重的负担,你的血管里流淌着疯子杀手的血液,我要怎么对你解释这一切?如果你问起你的父亲,我该如何回答你?编造一个动人的小故事?说他是一个被流放的孤独王子,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塔基扬想着,不禁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痛苦的喊叫。你是个意外。布拉斯在鲜血中出生,成了我的孙子;我在血淋淋的强暴中受孕,有了你;不久,你还将在血流不止的分娩中诞生。我该怎么做,才能避免你成为一个怪物?避免你像布拉斯那样吞噬我,摧毁我?而你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在药物、酒精和疲倦的三重作用下,尽管医生的本能在脑海里发出警报,告诫她赶紧驱散绝望,可情绪还是越来越低落。在以往的苦痛岁月里,塔基扬总是在对苦难作出疲惫的投降后,重拾信心,继续反击。可这一次,她不想再抵抗。艾尔娜感受到了母亲的痛苦,与之相呼应似的,她的情绪也开始疯狂地起伏,塔基扬似乎觉得自己怀着个濒死的生物。

我们一起死吧,孩子。塔基扬想着,在药品柜里狂乱地翻找。

布莱德利·芬恩是个作风老派的男孩,他的剃刀手柄上包着贝母,在灯光下闪着柔润的光泽。塔基扬笨拙地抽出刀片,用力割在虎口上,但皮肤并未割开。于是她拧开了水龙头,自己则坐在马桶上,看着热水一点点灌满浴缸。

你会理解我吗,孩子?她在心里问道,仔细看了看剃刀和浴缸,继续在心里对艾尔娜说:我希望死去,我必须这么做,我实在太累了,我撑不下去了。

浴缸逐渐装满了水。她脱掉T恤,跨入水中,浸在热水里的脚趾传来轻微的刺痛。她慢慢躺倒,把一只胳膊伸出水面,用刀片在手腕上划下。一阵冰冷的压迫感过后,痛楚袭来,鲜血从手腕喷涌而出,十分温暖,还有些黏糊糊的。她又换了只手拿刀片,割开了另一边的手腕。她两只手都可以割腕,因为她是医生,能动手术的医生。

割掉我的生命吧,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把头靠在浴缸边缘。

温暖,非常温暖。鲜血从手腕上淌下,流入水里,再随着水流冲走。夕阳在海面一点点下沉;花瓣飞舞着落入山涧,逐波漂远。意识越来越沉重,眼前的灯光越来越细,最后,完全堕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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