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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该死!现在出什么问题了?”

这是塔基扬恢复意识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马克拍拍她的手,又拍拍她的脸,最后又拍了拍她的手。她的头枕在杰伊的大腿上,他身上廉价的须后水味几乎要把她淹没。

“我总是能让女人为我倾倒。”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响起,很明显不属于她的同伴,却惊人地熟悉。

口音很轻,语调抑扬顿挫,像是瑞典人与罗马尼亚人的混血儿在说话。如果塔基扬带口音的话,也跟这差不多,只有一个种族才会用这种韵律说英语。想到这,塔基扬鼓起勇气,朝声音的来源瞥了一眼。什么也没变,他仍是个塔基斯人,塔基扬邪恶的表兄——扎博。

“闭嘴!”灵龟咆哮起来。

扎博掉头仔细看了看庞大的龟壳,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了:“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培育了另外一个这样丑陋可怕的怪物?我给了你一个完美的机会,让你可以重新设计的。”

五年前,伊卡赞宗族派出一艘迟来的飞船,前往地球评估他们失败的试验后果,除此之外还有个任务,就是找到宗族继承人,并确定他的状况。扎博就是这艘飞船的舰长,他一直在寻找塔基扬,试图杀了他,但都被汤姆·托特伯里阻止,所以他总想趁乱毁了汤米的龟壳。显然,汤米没有忘记这些,他飞到离地几英尺高的地方,塔基扬赶紧叫道:“扶我起来!灵龟,别冲动!”

“就是嘛,大蘑菇,坐下去。”扎博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哈哈大笑起来。

马克托着她的手肘,她努力地想站起来。这时,一双指甲修剪整齐的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抬了起来,轻轻地帮助她站在地上。

紧接着,扎博的意念侵入了脑海,锋锐如玻璃,冷酷似冰山。塔基扬抬起头,看着表兄笑容满面的俊美脸庞。

哦,你的变化可真大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折磨着她。

塔基扬赶紧竖起灵盾,不仅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不被窥视,更多的是为了屏蔽他那张狂的大笑。扎博单膝跪地,抬起她的手,仰起脸,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塔基扬愤怒地抽回了手。

走开!

为什么?就因为我以前对你不好?扎博温柔地问,站起身来。

因为你这是羞辱我,请用正确的方式问候我。

眼见即真实,你不会真的要求我以男子之礼问候你吧。

你知道我就是男人。

我当然知道,但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星星都看得很清楚。

他又抬起手,这次开口说话了:“缇西安,你这次把自己折腾得多有趣啊。”

“我以为你对这很熟悉。”杰伊说,“我本来打算看E.T.的,没想到看了一出塔基斯喜剧,太酷了。”

扎博挑起一边眉毛,转头看着大呼小叫的杰伊,问道:“这个……人是谁?”

“我的保护人之一。”塔基扬叫道,尖锐的语调泄露了她的紧张不安,她恼怒地咬了咬嘴唇。

“我什么时候有了这身份?”杰伊悄悄问道,塔基扬真想扇他一巴掌。

扎博扭头看着梅多斯,尽管没有皱眉,但还是傲慢地扬起了眉毛。

“平静,朋友,平静。”杰伊做了个手势,可惜自己的语调和肩膀动作,一点儿也不平静。

“真高兴再次见到你。”

“这是搞什么?难道宇宙就只有新泽西这么点大?每个人都互相认识?”杰伊又怪叫起来。

“几年前,他从我的飞船和我身边逃掉时,马克追踪了他,并由此得到了很多启发。”

“别太狂妄,缇西安。”扎博竖起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这是我的飞船,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休想启动她。而你,需要我……”他垂下眼,看了看塔基扬隆起的小腹。“很明显。”

杰伊打断他们越来越剑拔弩张的“客套”,催促道:“能不能快点谈正事,我还得去厄尔巴索赶八点四十的飞机。”

扎博掏出袖珍计算机,开始输入数据。“听说你想去塔基斯?”

“如果你乐意的话。”塔基扬说。

“只有你?”

“还有另外两个。”塔基扬用头示意马克和汤米。

扎博玩味地瞥了她一眼。“你总是能让他们对你忠心耿耿,不管是……狗还是随从。”

“那是因为我值得信任。”

“你为什么想回家了?”

“这跟你没关系。”

扎博啪的一下关上电脑。“好了,我会带你回去。”

“什么条件?”

“我在地球上跟你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不准提。”

“本纳弗萨‘基布尔 ’死了,哈利死了,你的飞船也丢了,而且现在你还加入了‘网络’,我想我们宗族自有定论。”

“只要你不说出真相就行。”

“哪一部分?”塔基扬问,倦意越来越浓。

“‘异群’袭来时,我英勇地击退了它们,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的飞船和船员都没了,飞船失去了意识,跌进了深层太空,在那儿‘网络’找到了我,救了我,然后……”他耸耸肩,“我能怎么办?那帮吸血的混蛋坚持让我付出回报,这些,你都不许说出来。”

塔基扬疑惑不已,她甩甩头,似乎这样能清醒点儿。“为什么,扎博?你永远不可能回去了,他们怎么想你又有什么关系?”

扎博的脸上阴云密布。“我会死在一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星球上,但如果能让我的先祖安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塔基扬撇撇嘴,把发辫拨到肩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松散的发尾,注视着她的表兄。说辞很高尚,语调很真诚,他那灰色的眼眸深处也的确深藏了痛苦,但是——她绝不可能相信他。扎博读出了她的想法,回报了一个嘲弄的微笑。

“在航程中,我有的是时间让你相信我。”扎博抬起冷冰冰的灰色眼睛,审视着灵龟,“我说,你这个小矮人,能不能从你的壳里爬出来?”

“什么?”汤米问。

“这是搜查舰,空间不多,还要放物品,我只会带血肉身躯上船,其他的一律不带。”

龟壳仿佛变成了比夜色还深的黑洞,四周的空气都似乎安静了下来。塔基扬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在她骄傲地说自己不需要帮助后,灵龟仍义无反顾地跟在了她身旁,她心里十分感动。现在,她察觉到了他的犹豫,试图说点什么,挽留他的尊严。

“呃,医生,能挪出一分钟,我跟你说个事吗?”远行队长问道,“单独说。”

扎博双手抱胸,嘴角噙着笑,掩在垂下的短须里。

“有这么好笑吗?”杰伊问。

“你们……你们所有人,我都可以读出你们的想法。”

塔基扬咧开嘴笑了,把手伸进口袋,充满感激地握紧了朱比给她的装置,然后把它拿出来,摊开手。那个事物犹如一朵鲜花,在她掌中盛放,扎博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塔基扬朝远行队长和杰伊做了个手势,他俩退到一旁。灵龟还蹲在沙地里,远行队长在他身后疑惑地看着他。

“灵龟?”马克唤道。龟壳似乎颤动了几下,往前滑行了几尺,跟他们站到一起。

塔基扬用指甲弹了弹宝石,装置嗡嗡地响了起来,电光滋滋地在电线上窜动。突然,像是有钳子钳住了太阳穴似的,她的头一阵剧痛。

“这是什么玩意儿?”杰伊问。

水晶不停颤动,在他们身周投下三尺见方的霉绿色光圈,龟壳的大部分都在保护光圈之外,显得不堪一击。

我为什么要自以为是,认为他可以与我同行,帮到我呢?塔基扬想着,然后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回答杰伊的问题。

“意念屏蔽锁。有段时期,‘网络’试图通过控制盲灵者来吞并塔基斯,直到最近,我们发现还是占了一点上风,因为塔基斯人战斗时勇猛无比,所以他们即使取得了胜利,也要付出惨重代价,对贸易大师来说,这是不划算的,况且赢的还是我们,因为我们都是读心者。于是‘黎巴赫’发明了这个小玩意儿,让我们的能力无从发挥。”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这当然有用,因为它们造成的伤害就像魔鬼,但只要心智足够坚定,读心者依然可以穿过它。”

“那扎博可以吗?”杰伊问。

“不能。”

她的回答犹如发令枪,一得到肯定的答案,远行队长的话顿时争先恐后地从嘴里跑出来,尽情抒发他的匆忙和忧虑。

“这太疯狂了,医生,五年前这家伙就想杀了你,他生命的全部目标就是杀了你,你绝不能登上他的飞船,而且一待就是好几个星期,也别指望他能带你安然无恙地回到塔基斯,帮你重回你自己的身体。”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扎博都希望在‘阿杰伊兹 ’那里证明自己无罪。在这场交易里,在我成功夺回自己身体之前,他都不会杀了我。”

“那在塔基斯呢?”马克问。

“他不会去塔基斯,他跟‘网络’签了劳务合同,‘网络’把合同看得很严肃,一旦违背,就会追到死。扎博会履行合同义务,把我们送到塔基斯的。”

“别生气,医生,我还是觉得你太天真了。”

“那我还有别的办法吗?!”塔基扬大喊,愤怒和绝望一齐袭来,她的话变得尖刻如剃刀。

“等待下一艘。”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这是‘网络’,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每件事都有额外标价,如果拒绝了这一艘,我就得重新谈判,付出新的代价,我都怀疑我已经出卖了我的灵魂。”

“代价是什么?”远行队长问。

“这是个开放合同,酬金以后支付。”

“我无话可说。”杰伊给出了自己唯一的评判。

“我还能做什么呢?”塔基扬按住太阳穴,“见鬼,这个东西伤害性太大了。”她转过身,在银白色的沙地上呕吐起来,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远行队长敲了敲屏障,伸手扶住她的肩。杰伊递过一条手帕,她感激地接过去擦干净了嘴。

“好吧,就这么办。”远行队长摇摇头,“我们一定得万分小心。”

塔基扬看着身周投来的严肃目光,重重地点点头,转身向扎博走去。

“塔基!”汤米压抑的声音传来,粗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我不能……没有……壳。”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哽咽得说不下去。

塔基扬喉头发苦,她走过去,把脸贴在冰冷的钢铁龟壳上。“汤米。”她努力开口唤道。

马克也走过去,抚摸着龟壳,就像安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而此刻的汤米的确就是。“嘿,没事的,朋友,你太依赖它了,还记得我们那天晚上的聊天吗?我们聊了《摄影师》这部剧集,史密斯博士写的,还聊到了里面的伯勒斯和克拉克……”

“我必须得有壳,我……出门在外……不能没有壳。”

“真是活见鬼了,强力而伟大的灵龟竟然跟小熊维尼似的……”杰伊嘟哝道。

“不要理他,汤米。”塔基扬赶紧说道。

“我不是害怕!”汤米咆哮起来,“而是,没有壳,我的力量根本无从发挥!如果拼尽全力,兴许能移动支铅笔,或者一小块石头什么的,但这该死的又有什么用?!”他转向塔基扬,语调立刻变得温柔。“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塔基。”

“我明白,汤米,我都明白。”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灵龟再次大喊:“但我真的很想去!”龟壳飞了起来,飘出去好几英尺,他悲伤至极,把一座高高的沙丘瞬间夷平。

马克低下头,严肃地看着塔基扬。“这下有麻烦了,有时我得睡觉,一定得有两个人陪你前去。”

话音刚落,他俩同时有了主意,一齐把头缓缓地转向杰伊。

“不,不。”杰伊忙不迭地挥手,像是要把他们赶开似的,同时退后了好几步。

“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马克劝道。

“滚你的意义,你让我登上一艘宇宙飞船,飞到另一个星球,在那里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得奖赢来的鳟鱼,展示给他的……哦不她的,亲戚们看,这些亲戚个个都想杀了她,别指望我能阻止他们。”

“没错。”塔基扬干脆地说,“总结得很好。”

“你们疯了。”杰伊同样干脆地回敬她。

“你可以让她失望,很多人都让她失望过,但也请你想想,医生一直在帮助我们。现在她即将身处险境,不得不面对杀戮和暴力,所以我请求你帮她,你愿意吗?”远行队长问道。

“真是烦躁,就算那些疯狂的塔基斯人不杀了我,这些人称代词也会要了我的命的。”杰伊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盖上盖子塞回口袋,走到塔基扬跟前,“好吧,不过去另外一个星球,我的收费加倍。”

塔基扬彻底无语,找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一个词甚至一个字来痛骂杰伊。于是她调转身,走向灵龟,把脸贴上他冰冷的金属龟壳,柔声说:“再见,汤米。”

“一定要回来。”灵龟的话从通话装置里传来,声音有些扭曲,但塔基扬还是听出了他的痛苦,喉头也因难过而疼痛起来。

“我保证。”说完,她在厚厚的沙地上蹒跚着小跑起来,一直跑到扎博跟前,与他面对面,“我接受你的条件,船长商人。”她极其正式地说。这副模样提醒了扎博自己目前的身份,他并未丢掉自己的礼仪,但只是用普通的礼节指了指斜坡。

“那我们就启程吧。”

他们来到斜梯下方,扎博让塔基扬他们先上去,可四个人都固执地表示反对。

塔基扬对扎博怒目而视。“这样不好,你得待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扎博弯下腰鞠了一躬。“我也想,但您的尊臀实在太诱人。”看着塔基扬阴郁的表情,他耸耸肩,笑了起来,“迟来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啊!”

飞船敞开的舱口倾泻出耀眼的光芒,扎博疾走几步,消失在那片亮光里。塔基扬深吸口气,挺起了胸膛。马克突然回身,仿佛自己是登上邮轮去度假,朝灵龟欢快地挥手致意,而杰伊则用手捂住了头。

就这样,在两名怎么看都不搭调的“圣骑士”的守护下,塔基扬走进了敌人的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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