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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4年9月

他给我寄来一封信。信上写着伊丽莎白·格雷夫人收,在信中他没有称我为“妻子”,而是写着“我的爱人”,因此假如他想否认婚事的话,那他并未落下什么把柄。他写道,他很忙,但近期就会来与我相会。御前会议在雷丁 召开,他很快就会跟沃里克伯爵说清楚。眼下正在召开政务会,有很多事要做。失败的亨利国王仍然没有被抓获,他还躲在诺森伯兰郡山里的某个地方;王后跑回法国老家求援去了,因此,此时与法兰西结盟,把她从法国的政务圈里排挤出去,确保她孤立无援,显得格外重要。他没有说,与法国人缔结婚约会起到这样的作用。他说他爱我,对我苦苦思念。都是些情话,情人的许诺,没有什么有约束力的内容。

这位信使还带来了一份传召令,传我父亲前往雷丁出席御前会议。这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英国的每一位贵族都会收到这样的信。我哥哥安东尼、约翰、理查德、爱德华和莱昂内尔会陪他一同前往。“把所有的事都写在信里告诉我。”我们送他们上马时,母亲这样叮咛父亲。母亲的这些具有优良血统的儿子就像是一支小小的军队。

“他召集我们去,是要宣布他与法国公主结婚的消息,”父亲嘟哝着,俯身系紧马鞍下面的肚带,“跟法国结盟对咱们挺有利的。以前与法国结盟时,对咱们就挺有利的。不过,要想让安茹的玛格丽特失去影响力,非这样做不可。法国新娘会在宫里欢迎你这位亲戚的。”

听说爱德华要娶法国新娘,母亲连眼睛都没眨。“尽快写信给我,说明情况,”她说,“上帝与你同在,夫君,他会保佑你平安的。”

他俯身吻她的手,然后拨转马头,往南去了。哥哥们甩着鞭子,抬高帽檐,大声道别。妹妹们挥着手,伊丽莎白嫂子向安东尼行了个屈膝礼,安东尼向她、母亲和我举手道别。他的表情颇为凝重。

但两天后,安东尼写了一封信给我,他的男仆像疯了似的骑马赶来,把信送到我的手上。

妹妹:

你大获全胜了,我由衷地替你高兴。国王和沃里克伯爵大吵了一通,吵得惊天动地。因为伯爵像所有人预期的那样,呈给国王一纸婚约,让他迎娶萨伏依的博娜公主。婚约摆在国王面前,笔握在他的手里,这时他抬头告诉伯爵说,他不能娶这位公主,因为实际上,他已经结婚了。一时鸦雀无声,静得都能听到羽毛落地、天使呼吸的声音。我发誓,当沃里克伯爵让国王重复一遍他的话时,我能听到伯爵怦怦的心跳。国王脸色苍白,像个姑娘家似的,但他直面沃里克伯爵(换作是我可做不到),告诉他,伯爵所作的种种计划和许诺都是白费劲。伯爵抓着国王的胳膊,像对孩子似的,把他从屋里拽进了一间密室,我们其余的人议论纷纷,惊诧不止,就像在炖菜里上下翻腾的萝卜丁一样。

我抓住时机,把父亲拉到角落,告诉他,我认为国王可能会宣布他和你的婚讯,以免我们到时目瞪口呆,像傻瓜一样。老实说,就在这时,我也生怕国王承认,与他结婚的是别的什么女人。人们确实说起过一位门庭显贵、胜过咱家的夫人,她给国王生了个儿子。原谅我这么说,妹妹,不过你不晓得,他的名声有多糟。父亲和我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时密室的房门紧闭,国王和拥立他的人关在里面,上帝知道,伯爵刚刚有没有把他废黜掉。

当然,莱昂内尔和约翰也想知道,我和父亲在嘀咕些什么。谢天谢地,爱德华和理查德出去了,所以只要告诉他俩就行。他们也像父亲一样感到难以置信,我好不容易才让他们保持安静。你想象不到当时是种什么情况。

一小时过去了,但是谁也不忍离开会议室,大家都想知道事情会如何收场。妹妹,他们宁愿往壁炉里小便,也不肯离开大厅。后来门开了,国王走了出来,他显得震动不安,沃里克伯爵也走了出来,脸色阴沉,国王露出最欢快的笑容说:“伯爵,感谢你的耐心。我喜悦并自豪地告诉诸位:我已经与伊丽莎白·格雷夫人成婚了。”他向父亲点头致意,我可以发誓,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恳求我稳住父亲,于是我搂住他老人家的肩膀,身体用力往前顶,让他站稳身形。爱德华搂着他的另一边,莱昂内尔给自己画了个十字,仿佛他已经当上大主教了似的。父亲和我满怀自豪地鞠躬,傻笑着,仿佛我们早已凭洞察力知道了自己是英国国王的内兄和岳丈,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候,约翰和理查德走了进来,我们只好小声告诉他们: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表现得超乎想象的好,他们闭上了嘴巴,站在父亲和我身边。人们以为我们四个目瞪口呆的表情其实是默不作声的自豪。我们这四个傻瓜努力表现得温和有礼。你可以想象随之而来的怒吼和呼喊,抱怨和麻烦。当着我的面,没有什么人说国王太自贬身份了,但我知道,有很多人这样想,他们今后也会这样想。但国王昂着头、觍着脸不以为意,父亲和我来到他的身旁,兄弟们站在我们身后,没有人能够否认,我们是像模像样的一家人,起码木已成舟,不容否认了。你可以告诉母亲,她的豪赌赚了一千倍:你将成为英国王后,我们将会成为英国的王室家族,尽管全国上下没有谁愿意接受我们。

父亲什么也没说,直到我们离开会场,不过我发誓,他彻底昏了头,就像傻瓜一样,我们回到下榻的住处,我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至少是我知道的那部分。他感到愤愤不平,竟然没有人事先通知过,因为他本可以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谨慎得当。不过鉴于他已经当上了英国国王的岳丈,我认为他会原谅你和母亲背着他做事的。你的兄弟们都出去赊账喝酒去了,换做是谁都会这么做。莱昂内尔发誓说,他会当上教皇的。

你的新郎官显然快被人们吵晕头了,他会发现,很难跟他从前的主子沃里克伯爵和解。伯爵今晚没有与国王一起吃饭,他可能会变成一个危险的敌人。而我们与国王共进晚餐,如今他的利益就是我们的利益。对我们里弗斯家族来说,世界已经变了,我们已经变得那么了不起,我甚至自信地认为,我们能飘到山上去。现在我们变成了约克家族的热烈支持者,不难预料,父亲会在灌木篱笆墙那儿种上白玫瑰,还会在帽子上也佩戴白玫瑰。你可以告诉母亲,不管为了促成这一切,她使用了什么魔法,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满心钦佩。假如所谓魔法不是别的,只是你的美貌,我们也同样满心钦佩。

国王召你马上进宫,就在雷丁这儿。圣旨明天就会送到。妹妹,我先提醒你,穿得得体一些,随从别带多了。这样做并不能阻止别人的嫉妒,但我们应该谨慎行事,不要让情况更加恶化。我们已经与英国所有的家族为敌了。就连那些我们根本不认识的家族也会诅咒我们的好运,希望我们完蛋。那些拥有美貌女儿、胸怀野心的父亲们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们下半辈子都得小心点。你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机遇,同时也带来了极大的危险,妹妹。我变成了英国国王的内兄,但我必须说,今晚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老了之后能够平静无忧地死在自己的床上。

你的哥哥
安东尼

不过与此同时,我觉得在我寿终正寝之前,我应该请他册封我为公爵。

母亲安排我们去雷丁的行程,还安排了召集家族亲戚的事,仿佛她是出战的女王一般。我们从英国的每一个角落,邀请到每个会因为我们地位提升而从中受益的亲戚,还有每个可能有助于巩固我们地位的亲戚。我们甚至还邀请我们勃艮第家族的成员——母亲的亲戚——到伦敦参加我的加冕礼。她说,他们会为我们赋予我们所需要的王室和贵族身份。此外,鉴于世情变化莫测,有实力强大的亲戚可以依靠和寻求庇护,终归是件好事。

她开始开列适合于我哥哥、妹妹婚配的男女贵族名单;她开始为出身高贵的孩子们着想,为了我们的好处打算,他们将会得到保护,在王家育婴所里成长。她明白英国宫廷的官职委任和权力运作是怎么一回事,她开始向我谆谆传教。她对这些了若指掌。她与第一任丈夫贝德福德公爵成婚,等于是加入了王室家族,之后她成了地位仅次于兰开斯特家族王后的第二尊贵的贵妇人,如今,她会成为地位仅次于约克家族王后——也就是我——的第二尊贵的贵妇人。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如何耕耘英国王室这一农场。

她向安东尼发出一系列指示,让他请来男女裁缝,这样一来,我在那边就有新裙子穿了,但她也接受了他的这一劝告:我们应当不事声张地接受荣耀的地位,不要因为从战败的兰开斯特家族一跃成为胜利的约克家族的新同伴而表现得矜骄自负。我的妹妹、表妹和嫂子们与我们一起骑马前往雷丁,但绝不能大队人马打着旗帜、吹着喇叭招摇过市。父亲来信说,很多人眼红我们的财富,但他最担心的是国王最好的朋友威廉·黑斯廷斯爵士、国王的重要盟友沃里克伯爵和国王的亲人——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因为一旦国王在宫廷里有了新的亲信,他们会是损失最大的人。

我记得黑斯廷斯,当我第一次见到国王时,他曾经打量过我,就像打量路边小贩的货物一样。我保证,他再也不会那样无礼地看我了。我觉得,我能对付得了黑斯廷斯。他真心爱戴国王,他会接受爱德华做出的任何决定,并且会捍卫它。但沃里克伯爵让我感到害怕。他是一个不容任何人妨碍他的人。小时候,他曾目睹自己的父亲背叛正统国王,扶持约克家族与之竞争。当他的父亲和爱德华的父亲双双被杀之后,他立刻秉承父业,将爱德华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奉为国王。沃里克比他年长十三岁,他们一个是成人,一个还是孩子。显然,他做过这样的打算:把一个孩子扶到王位上,自己在背地里进行统治。爱德华选择了我,这将是向他的导师宣布独立的第一份宣言,沃里克将会很快采取行动,避免其他的独立宣言出现。人们把他称作拥王者,当我们还是兰开斯特家族的人时,我们说,约克家族不过是傀儡,而沃里克和他的家族则是木偶师。现在,我嫁给了沃里克的傀儡,我知道,他也会努力控制我,让我按照他的心意行事。但时间来不及了,我只能吻别我的儿子,叫他们保证自己会听家庭教师的话,乖乖的,然后我骑上国王为这次行程送来的新马匹。母亲与我并排骑行,嫂嫂妹妹们跟在后面,我们向雷丁进发,迎接等待着我的命运。

我对母亲说:“我感到害怕。”

她拨马来到我身旁,把斗篷的面纱拨到后面,让我看到她自信的笑容。“或许吧,”她说,“但我曾经在安茹的玛格丽特的宫廷里待过,我发誓,你做王后不会比她差。”

我不由得笑了出来。这话出自安茹的玛格丽特从前最信任的女侍、宫廷第一贵妇之口。“您的态度变了。”

“啊,因为我改弦易辙了。但我说的是实话。你做王后,不会比她逊色。愿上帝保佑她,不管她眼下在哪儿。”

“母亲,她嫁给了一个半辈子疯疯癫癫的丈夫。”

“不论他是圣洁的、清醒的,还是疯癫的,她都一向自行其是。她找了一个情人,”她愉快地说,没有注意我有多震惊,“她当然是这么做的。不然你以为她的儿子爱德华是从哪儿来的?并不是国王的种,她怀孕生产那年,他几乎整年又聋又哑。我期待着你比她更出色。你不必怀疑,你一定能胜过她。爱德华也一定会比那个圣洁的傻瓜强。愿上帝保佑那个可怜的人。另外,你应该给你丈夫生个继承王位的儿子,维护贫穷、无辜的人,维护家人的希望。你需要做的就是这些,你都能做到。只要有一颗正直的心,一个帮助出谋划策的家庭,用不完的钱财,任何傻瓜都能做到。”

“会有很多人忌恨我,”我说,“有很多人忌恨我们。”

她点点头。“那就要确保在别人向国王进谗言之前,你能得到你想要得到的好感,以及你需要得到的地位,”她直截了当地说,“有那么多好职位,可以安排你兄弟担任;你妹妹能嫁的贵族只有寥寥几位。在第一年里,确保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然后你就占领了高地,做好迎战的准备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敌人,都可以与之一战。哪怕你在国王那儿的影响力降低了,我们也可以平安无虞。”

“沃里克伯爵……”我不安地说。

她点点头。“他是我们的敌人,”她说,这是血战的宣言,“你要留神他,你要警惕他,我们都得防备他。还有国王的兄弟——克拉伦斯公爵乔治,他总是不乏魅力;还有那个孩子,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他们也会成为你的敌人。”

“国王的兄弟为什么会是敌人?”

“你生下的儿子将会夺去他们继承王位的权利,你对国王的影响力将会削弱他们的影响力。他们三兄弟没有了父亲,一直为家族并肩作战。他把他们称作约克三子。他曾看到过这样的征兆:他们会荣享至福。但如今他想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和他们在一起。他原本可能封赏给他们的土地和财富,将会赏给你和你的儿子。作为王位继承人,现在乔治排在爱德华后面,理查德排在乔治后面。一旦你生了儿子,他们的位次都还要往后再排一位。”

“我要做的是英国王后,”我抗议道,“您却说得像是要殊死作战一样。”

“就是要殊死作战,”她非常直白,“做英国王后,就得这样。你不是梅露西娜,从泉水里升起,安享快乐。你不能只做一个什么都不会,只会魔法的宫廷美人。你选的这条路意味着你要终身运筹帷幄,毕生争战不休。作为家人,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你能胜利。”

在幽暗的森林里,他看到了她,他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梅露西娜。随着这一声召唤,她浮出水面,他看到她腰部以上是美艳绝伦的女儿身,腰部以下像鱼一样生有鳞片。她向他保证,她会来找他,做他的妻子;她向他保证,她会像凡间的女人一样让他快活;她向他保证,她会抑制自己狂野的一面,以及自己控制潮汐的本性,她会做一个普通的妻子,一个令他骄傲的妻子。作为回报,他要给她留一点时间,让她能够重新做回自己,重新回到水的环境里,洗去做女人的苦累,重新当一会儿水之女神。她知道,做一个凡间的女人,心要受苦,脚要受苦。她知道,她会时常需要在水中、在水下独处,让自己的鱼尾反射出水面的涟漪。他向她保证:他会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一切。恋爱中的男人都会这样做。她不禁相信了他。恋爱中的女人都会这样做。

父亲和哥哥们骑马来到雷丁城外迎接我们,这样我在进城时,就有男性亲属陪同在身旁了。道路两旁站满人群,数百人看到父亲策马上前,摘下帽子,下马跪倒在尘土中,向我行拜见王后的大礼。

“快起来,父亲!”我惶恐地说。

他缓缓起身,再次躬身行礼。“你必须习惯,夫人。”他对我说,然后把头躬向膝部。

我等到他站起身望着我笑时,说:“父亲,我不喜欢看到您给我行礼。”

“你现在是英国王后了,夫人。除了国王,所有的男人都要向你行礼。”

“但您还是会叫我伊丽莎白的,对吗,父亲?”

“只有在我们独处的时候。”

“您可以给我您的祝福吗?”

他咧嘴大笑,让我感到安心: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女儿,我们必须扮得像君臣一样。你是最新的、最非同寻常的一位王后,即将加入一个新的、非同寻常的家族。我没想到,你能俘虏国王的心。当然,我也没想到这小子真能坐上王位。我们正在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缔造一个崭新的王室家庭,我们得表现得无比高贵,否则人们不会信服。我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呐。”

兄弟们纷纷下马脱帽,在大路上向我跪拜。我俯视着安东尼,他曾说我是荡妇,说我丈夫是骗子。“你就不用起来了,”我说,“现在是谁说对了?”

“你对了,”他欢快地说,站起来吻我的手,重新翻身上马,“我为你的胜利感到喜悦。”

兄弟们围着我吻我的手,我微笑着俯视着他们。此情此景仿佛并不真实,仿佛我们大家马上就要哄堂大笑一般。“谁能预料得到呢?”约翰惊奇地说,“就算是做梦,又有谁能梦到呢?”

“国王在哪儿?”我们一行人穿过城门时,我问。街道两旁站满市民、工匠、学徒,人们为我的美貌欢呼,还有人在嘲笑我们这一行人。我看到安东尼听到两个猥亵的笑话,涨红了脸,我把手放在他戴着手套的拳头上,他正抓着前鞍。“别激动,”我说,“人们肯定会挖苦我们。我举行的是秘密婚礼,这一点我们不能否认,我们必须让人们忘记这一丑闻。假如你面露不快,可帮不上我的忙。”

他马上装出一脸最要命的傻笑。“这是我的宫廷笑容,”他嘴角向上说,“我跟沃里克和公爵们说话,就用这副笑容。你觉得怎么样?”

“棒极了,”我说,努力克制着不笑出来,“亲爱的上帝啊,安东尼,你觉得咱们能平安渡过这一关吗?”

“咱们会平安过关,大获全胜,”他说,“不过咱们必须团结一心。”

我们转入大路,这里装点着匆忙赶制的旗帜和圣人像,挂在高处的窗户上,欢迎我进城。我们策马赶往教堂,我在朝臣中间看到了爱德华,他穿着一袭金色的衣裳,披着红斗篷,头戴红帽。谁也不会把他认错,他在人群中是个子最高、最英俊的,他是无可置疑的英国国王。他看到了我,我们的眼神交汇了,再一次,仿佛其他所有人都不复存在了。看到他我大为宽慰,我像小姑娘似的朝他挥了挥手,他没有等我下马踏着地毯走过去,而是撇下众人,快步来到我身边,把我从马上抱了下来,搂住了我。

旁观者发出欢呼,这一满怀激情、不合礼仪的做法使朝臣们大为震惊,鸦雀无声。

“我的妻子,”他在我耳边说,“亲爱的上帝,抱着你,我真高兴。”

“爱德华,”我说,“之前我好怕!”

“我们赢了,”他简短地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要让你成为英国王后。”

“我会让你幸福,”我重复了结婚时许下的誓言,“我会在床笫和餐桌上美惠愉悦的。”

“我才不管什么吃饭的事呐。”他粗鄙地说。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笑了起来。

我还得拜见他的母亲。用晚餐之前,爱德华带我去了她的私人房间。朝臣们欢迎我时,她不在场,她是有意怠慢我,这样的事还会有很多,这一点我没有领会错。他把我留在她门前。“她想单独见你。”

“她会怎样对我?”我紧张地问。

他咧嘴笑了。“她能做出什么事来?”

“这正是我在进去面对她以前想知道的事。”我干巴巴地说。卫兵打开她谒见室的门,我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母亲和我的三个妹妹与我同行,勉强作为我的班底、我刚宣布的侍女。我们向前走去,就像一群被拖去接受审判的女巫一样不情愿。

公爵遗孀塞西莉坐在一张大椅子上,椅子上罩着一袭极尽华丽的布料,她甚至懒得起身问候我。她穿着一件袍子,褶边和胸前饰有珠宝;她头上戴着一顶方形的大头饰,傲气逼人,形似王冠。很好,眼下我还只是她儿子的妻子,还不是受到承认的王后。她没有义务向我屈膝行礼,她把我当成是一个兰开斯特家族的人,她儿子的一个敌人。她转过去的脸和冷淡的笑容清楚地表明,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介平民,就好像她生来不是个普普通通的英国女人似的。在她的座椅后面是她的女儿安妮、伊丽莎白和玛格丽特,她们装扮低调朴素,以免比她们的母亲更胜一筹。玛格丽特是个漂亮姑娘:金发,高个子,像她的兄弟们一样。她腼腆地朝我这个新嫂子微笑,但没有人上前亲吻我,整个房间就像十二月份的湖水一样寒意逼人。

出于对婆母的尊重,我向公爵遗孀屈膝行礼,但没有屈得太低。在我身后,我看到母亲行了最大的礼,然后静静地站着,昂着头,她本人就是一个女王,只缺一顶王冠。

“我不会假装对这门私下举行的婚事感到满意。”公爵遗孀无礼地说。

“是不宜公开的。”母亲漂亮地插话说。

公爵遗孀惊讶地顿住话头,扬起了形状弯得恰到好处的眉毛。“抱歉,里弗斯夫人。您刚才说话了吗?”

“就目前而言,我女儿和您儿子都不会忘记,他们是秘密成婚的。”母亲说,她的勃艮第口音突然恢复了。对全欧洲来说,这种口音都是最高贵典雅的。她让每个人清楚地想起,她是圣波尔伯爵的女儿,生来就是勃艮第皇族的人。她跟王后十分亲密,对她直呼其名,她坚持称王后为玛格丽特·德·安茹,并重读名字里代表贵族头衔的“德”字。她初次结婚时,嫁给了具有王室血统的贝德福德公爵,兰开斯特家族的头领,而当时,这个如此傲慢地坐在那儿的女人不过是拉比城堡的塞西莉·内维尔夫人。“当然那场婚礼并不是私下举行的。我和其他见证人到场作了见证。那是一场不宜公开的婚礼。”

“您的女儿是个寡妇,年龄比我儿子大好几岁。”公爵遗孀打起了嘴仗。

“他也不是什么纯情少年,他声名狼藉。他们只差了五岁。”

公爵遗孀气呼呼的,她的女儿们一时惊慌失措。玛格丽特同情地望着我,仿佛想要说,接下来的羞辱将是无可避免的。妹妹和我稳若磐石,就像是原本手舞足蹈的女巫突然中了魔咒一般。

“好在,”我母亲说,话里多了一丝热情,“我们至少能确定,他们都能生养。我听说,您的儿子有几个私生子,我女儿有两个嫡出的英俊男孩。”

“我儿子生在一个多子多孙的家庭。我生了八个男孩。”公爵遗孀说。

母亲点点头,她的自豪使她头饰上的头巾像涨满风的小帆一样鼓了起来。“哦,您说的没错,”她说,“您是生了八个男孩。但是只有三个男孩活了下来。真是悲惨。而我有五个儿子。五个。还有七个女孩。伊丽莎白出自多子多孙的王室家族。我觉得,我们可以指望上帝保佑这个新的王室家族多子多孙。”

“虽然如此,但她并不是我相中的人,也不是沃里克伯爵相中的人,”公爵遗孀重复道,她的话音颤抖着,饱含怒气,“假如爱德华不是国王的话,这场婚礼就会毫无意义。如果他是排行第三或第四的儿子,自暴自弃,搞出这么一档子婚礼,也许我会假装没看见……”

“也许您说得对。可这不关我们的事。爱德华是国王,国王就是国王。上帝知道,他打了足够多的仗,证实王位非他莫属。”

“我可以否认他是国王,”她脾气暴躁、面红耳赤地说,“我可以不认他,我可以让乔治坐上王位,取代他。这就是您所谓的不宜公开的婚礼取得的结果,您觉得怎么样啊,里弗斯夫人?”

公爵遗孀的女儿们面色苍白,惊慌后退。玛格丽特爱她的兄弟,她低呼道:“母亲!”但不敢再多言语。爱德华一向不是他们母亲最心爱的孩子。她最心爱的埃德蒙与父亲一起战死在韦克菲尔德,兰开斯特家族的胜利者们曾把他们的首级挂在约克家大门上示众。他的弟弟乔治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全家人的宠儿。最小的理查德是黑发的幼子。她根本不可能改变儿子的长幼次序。

“怎样做呢?”母亲尖锐地问,戳破她的虚张声势,“您要怎样做,才能推翻您自己的儿子呢?”

“只要我说,他不是我丈夫的子嗣——”

“母亲!”玛格丽特哀叫道。

“这怎么可能呢?”母亲问,她的口吻犹如毒药一般甜蜜,“您说自己的儿子是私生子?说您自己是个下贱的女人?只是为了泄愤,为了拒绝我们,您愿意自毁名声,给您的亡夫戴绿帽子?当他们把他的首级挂在约克家的大门上时,他们往他头上放了一顶纸王冠来嘲笑他;要是您现在给他戴上绿帽子,那么相比之下,他当初遭到的嘲笑就算不了什么。您会玷辱自己的名誉吗?您会比尊夫的敌人更恶劣地羞辱他吗?”

女人们发出一声低呼,可怜的玛格丽特站立不稳,几欲晕倒。我和妹妹们是半人半鱼之身,可不是娇弱的姑娘家,我们只是来回望着母亲和国王的母亲,她们就像是比武赛场上的一对手持战斧的战士,说着让人难以想象的话。

“会有很多人相信我的话。”国王的母亲威胁说。

“那您更应该觉得可耻,”母亲尖刻地说,“有关他父亲的谣言遍布全国。的确,有少数人觉得像您这样一位出身高贵的夫人不会做出如此令人不齿的事情来,我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不过我曾听说,我们都曾听说过有关一个弓箭手的闲话。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假装一时想不起来,然后一拍前额说,“啊,想起来了,布雷伯恩。据说这个名叫布雷伯恩的弓箭手就是您的奸夫。但是我说,甚至就连安茹的玛格丽特王后也说,像您这样高贵的夫人不会自轻自贱,跟一个普普通通的弓箭手鬼混,把他的私生子混进贵族子嗣的摇篮里。”

布雷伯恩这个名字就像一枚炮弹,砰的落在屋里。你几乎可以听到它不断滚动,直至停下不动的声响。母亲真是无所畏惧。

“不管怎么说,就算您能让贵族大臣们推翻爱德华国王,谁会支持您的新国王乔治呢?您能相信他的弟弟理查德,不会也试着自己坐一坐王位吗?您的同族、挚友沃里克伯爵不想自己坐一下王位吗?他们为什么不会彼此冲突,制造出新一批的敌人,分裂国土,再次兄弟相残,毁灭您儿子为自己、为约克家族赢得的和平?您愿意只为了泄愤,就毁掉一切吗?我们都知道,约克家族愿意为野心而疯狂;我们会看到您像受惊的母猫吞吃自己的小猫那样,害死自己的儿子吗?”

她说得太多了。国王的母亲朝我母亲伸出一只手,像是在央求她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够了。够了。”

“我这番话是以朋友身份说的,”母亲像河鳗一样油滑,她飞快地说,“您有欠考虑、反对国王的话不会传出这间屋子。我和我的女儿不会向别人转述这一番极其可耻的言语。我们会忘记您说过这样一番话。我只会为您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感到难过。您竟然会说出来,真叫我吃惊。”

“够了,”国王的母亲再一次说,“我只想让您知道,这场思虑不周的婚姻不合我的心意。不过我看,我只能接受它了。您已经向我表明,我只能接受它了。不管它多么让我恼火,它对我儿子和我们家族的名望有多大的损害,我只能接受它。”她叹息道:“我就把它当成是无法摆脱的负累吧。”

“这是国王的抉择,我们都必须遵从他的旨意,”母亲说,她稳占了上风,“爱德华国王选择了自己的妻子,她会成为英国王后,全国最有权势的女人。谁也不会怀疑我女儿会成为英国有史以来最美的王后。”

国王的母亲——当年她也颇有艳名,人们称她为拉比的玫瑰——终于很不情愿地正眼瞧了我第一眼。“希望如此。”她勉强地说。

我再次屈膝行礼。“我可以称您为母亲吗?”我高高兴兴地问。

爱德华母亲欢迎我的这场考验一结束,我就得为面见朝臣做准备。安东尼在伦敦裁缝那儿定做的衣服及时送到,我有一件新的长装可穿了。它是颜色最浅的灰色长裙,上面装饰着珍珠,正面胸口开得挺低,带有华贵的珍珠腰带和长长的绸缎袖子。我穿这件衣服时,用高耸的锥形头饰作搭配,头饰上垂着一根灰白色的头巾。它既华贵,又低调悦目,当母亲来我的房间看到我穿戴完毕时,她握着我的双手,亲吻了我的双颊。“你真美,”她说,“没有人会怀疑他对你一见钟情,是因为爱情才娶了你。这是行吟诗人所歌颂的爱情,愿上帝保佑你俩。”

“他们在等我吗?”我紧张地问。

她朝我寝室外面的房间点点头。“他们都在:沃里克伯爵、克拉伦斯公爵,还有另外六位。”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扶稳头饰,点头示意女侍打开双层房门,像王后那样高昂着头走出房间。

沃里克伯爵穿了一袭黑衣,正站在壁炉旁。他身材高大,快有四十岁了,肩膀宽得像个恶匪。他正望着炉火,侧脸流露出严峻的神情。当他听到房门打开时,他转过身来看到了我,眉头一皱,随后换上了一副笑容。“夫人。”他说着,深鞠一躬。

我向他屈膝行礼,不过我看到,他的笑容并没有让他的黑色眼眸带上暖意。他本以为爱德华会继续对他言听计从。他已经向法兰西国王做过保证,说他能让爱德华与之达成婚约。现在对他来说,一切都出了问题,人们在问,他是否还能左右得了新国王,爱德华是否已经开始自己拿主意。

克拉伦斯公爵——国王亲爱的弟弟乔治,站在他身旁,看起来像是个真正的约克家族王子,一头金发,面带笑容,即使他一动不动,也流露出优雅,他就像是我丈夫的一个更俊美的化身。他皮肤白皙,体格强健,鞠躬的动作像意大利舞者一样优雅,他的笑容颇有魅力。“夫人,”他说,“我的嫂嫂。我为你们令人惊讶的婚姻感到高兴,希望您在新居住得好。”

我伸出手去,他把我拉向他,热情地亲吻我的双颊。“我真心祝您快乐,”他愉快地说,“我哥哥真是个幸运的男人。我很乐意叫您嫂子。”

我转向沃里克伯爵。“我知道,我丈夫爱戴您,信赖您,把您当做兄长和朋友看待,”我说,“见到您很荣幸。”

“感到荣幸的人是我,”他敷衍地说,“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看了看身后:妹妹们和母亲已经列队准备与我一道前行了。“我们准备好了。”我说。克拉伦斯公爵站在我的一侧,沃里克伯爵站在我的另一侧,我们缓缓走进教堂的礼拜堂,走过人群,人群纷纷为我们让路。

我的第一印象是:我在宫廷见过的每个人都来了,他们穿着最体面的衣裳来恭迎我,也有几百个陌生面孔,他们是约克家族的人。贵族们在前排,斗篷上饰有貂皮,担任各种官职的绅士们站在他们身后,闪耀着珠光宝气。伦敦的市政官员和议员们一批批上前接受引介,其中有不少市政府高级官员。雷丁的市政领导也到了,他们在大大的无边帽和羽饰周围努力挪着步子,好看清场面,也让自己露上一脸。他们身后是雷丁的行会会员,以及全英格兰的贵族。这是国家大事,所有能买到一身紧身衣、借到一匹马的人都来看这位名声不佳的新王后。我必须单独面对他们,身边是我的敌人,上千人把我看在眼里,把我从头看到脚。他们看到了我薄薄的面纱、长装上的珍珠、精细得体的衣装剪裁、遮挡我的肩膀同时也衬出了我白皙肌肤的完美蕾丝花边。缓缓地,如同轻风拂过树梢,众人纷纷脱帽鞠躬,我意识到,他们承认我是新王后了,代替安茹的玛格丽特的王后,英国王后,英国地位最高的女人,我的人生从此将会变得大不一样。我向两旁的人群微笑着,对他们的祝福和赞颂的低语表示答谢,但我发现,我握紧了沃里克的手,他低头朝我微微一笑,仿佛感受到我的不安反而让他感到高兴,他说:“夫人,您觉得不安是正常的。”的确,平民感到不安是正常的,但公主绝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向他报之以微笑,无法为自己辩解,甚至说不出话来。

当晚,上床欢爱之后,我对爱德华说:“我不喜欢沃里克伯爵。”

“是他造就了今天的我,”他简略地说,“为了我,你必须喜欢他。”

“还有你弟弟乔治?威廉·黑斯廷斯?”

他翻身躺到一旁,朝我咧嘴笑了。“他们是我的同伴和兄弟,”他说,“你是在战争中嫁给我的。我们不能挑选盟友,我们不能挑选朋友。不管是谁与我们并肩作战,我们都要欢迎。亲爱的,为了我,也喜欢他们吧。”

我恭顺地点点头。但我觉得,我能分辨出谁是我的敌人。 ZaOiErlZIRKJYFN1g5Zksv6oJ5lyR/7D4mrnXPqVYnfuVE1hggXQ7OB3yPLSwE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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