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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8年初冬

六个月后。艾米在朋友丽兹 ·奥丁赛尔的陪同下来到了格雷夫森德的码头,望着驶进港口的船只,甲板上躺满了伤者和死者,甲板的栏杆被烧焦、主帆到处都是孔洞,幸存的人都低着头,因为战败而满面愧色。

罗伯特的船是最后驶入港口的。艾米等了整整三个小时,越来越觉得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但那艘小船却缓缓地驶向岸边,又缓缓地接近码头,仿佛不愿带着耻辱回归英格兰。

艾米用手遮挡阳光,向那艘船望过去。就在那时,她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就在那时,她是如此确定恐惧即将降临,但她没有啜泣也没有哭喊,而是平静而仔细地在甲板上的人群中寻找罗伯特的身影,知道如果看不到他,那么他要么被囚禁,要么就是死了。

然后她看到了他。他倚着船桅站立,仿佛他并不急着看到英格兰的景色,接着他不疾不徐地走上踏板,半点也不匆忙。两个平民走在他身旁,还有一个女人,抱着她黑发的婴孩。但她没看到罗伯特的弟弟亨利。

他们踩上踏板向岸上走来,她则冲上前去,想将他抱在自己的臂弯,但丽兹·奥丁赛尔却拉住了她。“等等,”年长的她建议道,“先看看他的情况。”

艾米推开那个女人的手,但她却还是停下了脚步,等着他走下踏板,他的步子如此缓慢,她觉得他好像受了伤。

“罗伯特?”

“艾米。”

“感谢上帝你平安无事!”她突然叫出声来,“我们听说那儿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攻城战,加莱失守了。我们还觉得这不是真的,但……”

“是真的。”

“加莱失守了?”

真是难以想象。加莱是英格兰的海外瑰宝,那儿街头巷尾的人都说英语,是他们缴税给英格兰,与英格兰买卖价值不菲的羊毛和成衣。加莱是英格兰国王给自己冠以“英格兰与法兰西国王”的理由,是向世人证明英格兰是世界强国的证据,而在法兰西的领土上,它就像布里斯托尔那样,是英格兰的重要港口。很难想象它竟然会落入法兰西人的手中。

“加莱失守了。”

“你的弟弟呢?”艾米担心地问,“罗伯特?亨利去了哪儿?”

“他死了,”他说,“在圣昆廷的时候,他的腿上中了一枪,很快就在我的怀里死去了。”他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在圣昆廷得到了西班牙的菲利普的注意,”他说,“他在写给女王的信中赞美了我的英勇。这是我的第一步,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但代价却是我的弟弟,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代价。现在我做了败军之首,考虑到我在加莱的表现这么糟糕,我怀疑女王根本不会记得我在圣昆廷的良好表现。”

“噢,那又怎样?”她大声说,“你平安无事,我们又可以一起生活了,不是吗?和我一起回家吧,罗伯特,谁在意女王怎样,加莱又怎样呢?你不再需要加莱了,我们可以把赛德斯通买回来。和我一起回家,看看我们将会过上多么幸福的生活吧!”

他摇了摇头。“我必须把消息送去女王那里。”他固执地说道。

“你这蠢货!”她大为光火,“坏消息让别人去告诉她好了。”

他深色的眼眸因为妻子的公开羞辱而闪现精光。“很抱歉让你认为我是个蠢货,”他漠然地说,“但菲利普国王指名叫我去,所以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你可以去住在奇切斯特的菲利普家里,等我来接你。你也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带上这个女人还有她的孩子一起。她失去了在加莱的家,在英格兰需要临时住所。”

“我不要,”艾米愤愤地回应道,“她是我的什么人?她又是你的什么人?”

“她曾经是女王的弄臣,”他说,“她名叫汉娜·格林。她也曾经是我忠诚的仆从,无人陪伴的时日她是我的朋友。对她好点,艾米。带上她一起去奇切斯特。而我需要征用一匹马进宫去。”

“噢,除了计划失败以外,你还失去了自己的马?”艾米挖苦道,“你回家时没了弟弟又没了马儿,你不仅没有衣锦还乡,还成了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就像我继母罗布萨特夫人警告过我的那样?”

“没错,”他平静地说道,“我漂亮的马儿在炮弹下掩护了我。它倒下的时候我就在它的身下,它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了我,救了我一命,而它却因此而牺牲了。我曾经对它发誓要做个好主人,却导致了它的死亡。我给它取名叫做‘第一步’,但我却在自己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跌倒了。我失去了我的马,失去了我的军事资金和我的弟弟,还失去了一切希望。你一定很高兴听到达德利家族会就此迎来末日,我看不到它复兴的希望。”

罗伯特和艾米各自走向不同的路——他带着坏消息,忍受旁人的冷眼去往王宫,而她则踏上前往奇切斯特的朋友家的漫长旅程。但他们很快就不情不愿地回到了她继母位于斯坦菲尔德大宅的住处。他们无处可去。

“我们的农庄人手不足。”第一天的晚上,罗布萨特夫人就毫不掩饰地开了口。

罗伯特从面对着空碗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说:“什么?”

“我们正在开垦草地,”她说,“现在产出的干草太少了。而且我们人手不足。你可以从明天开始下地干活儿。”

他盯着她,仿佛她说的是希腊语。“你要我下地干活儿?”

“我相信继母的意思是让你去监督那些农夫,”艾米插话说,“不是吗?”

“他要怎么监督开垦?我怀疑他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他可以驾驶货车,至少他挺擅长对付马儿的。”

艾米转身看她的丈夫。“还不算太坏。”

罗伯特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想让我去田里劳作?像个农夫那样?”

“不然你还能帮什么忙?”罗布萨特夫人问,“你就像田野的百合花。既不能帮忙播种也不能帮忙收割。”

他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最后变得和她所说的百合一样苍白。“我不能像个平民那样在田地里劳作。”他轻声说。

“我凭什么把你当领主一样对待?”她粗鲁地说,“你的头衔、你的财产还有你的好运气都已经没有了。”

他的身体晃了晃。“因为就算我永无出头之日,我也不能沦落到最底层,我不会贬低自己的。”

“你已经在最底层了,”她坦然道,“菲利普国王不会再回家来了,而女王陛下——上帝保佑——也站在了你的对立面。你背负污名,名声扫地,你现在所拥有的只有艾米对你的好感和我的施舍。”

“施舍?”他大声说。

“我收留了你。不求任何回报。现在我才想到,你也可以干些活儿权作报答。其他人都在工作。艾米负责养鸡和针线活儿,还有些家务事。我负责整个家庭的运作,我的儿子们负责照看家畜和作物。”

“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指挥牧羊人和农夫而已。”他脱口而出。

“因为他们知道该指挥别人做什么。而你什么都不懂,只能听从指挥。”

他从桌边缓缓地站起。“罗布萨特夫人,”他轻声说,“我警告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现在虽然战败,但你也不应该如此羞辱我。”

“噢,为什么不应该?”她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可不担心你的报复。”

“因为你的心胸狭窄,”他严肃地说,“正如你所说,现在的我一文不名。我是个战败者,我因失去了自己的弟弟而悲伤,为过去的两年间因我的过错而失去的三个兄弟悲伤。想想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就算你没有好心肠,也可以发点儿慈悲吧。我还是罗伯特大人的时候,你和艾米的父亲都没有向我要求过什么。”

她没有回答,而他站起身来。“走,艾米。”

艾米没有听他的话。“我一会儿就过去。”

罗布萨特夫人转过头,掩饰着自己的笑容。

“跟我走!”罗伯特愤怒地说着,伸出手。

“我得去洗盘子,然后扫地。”艾米解释说。

他没再说话,就这么转过身,走出了门。

“你明天一早就要去马厩准备工作!”罗布萨特夫人在他身后喊道。

他在她得意扬扬的话声中关上了门。

直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艾米才回到她的继母身旁。“你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你这是在逼他离开这里。”

“我本来就不想让他留在这里。”

“噢,可是我想!如果你逼他离开,那我也离开。”

“哦,艾米,”继母劝她,“想想清楚。他是个战败的人,根本一无是处。让他走吧。他会回到西班牙的菲利普身边,或者去做别的什么危险的事,在某次作战中,他会被杀,之后你就自由了。你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现在就让它结束好了。”

“绝不!”艾米轻蔑地看着她,“你真是疯了。如果他出去耕地,我也出去耕地。如果你和他为敌,也就是和我为敌。我爱他,我是他的人,他也是我的人,什么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罗布萨特夫人吓得后退了几步。“艾米,这不像你。”

“不,这就是我。在你侮辱他的时候,我不会保持沉默。你想让我们分开,以为我爱这个家,爱得无法离开。好吧,你听着:我会离开!在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罗伯特大人对我更重要。就算是我对这个家的爱,就算是我对你的爱也一样。即使你不因为他本人而尊重他,也应该为了我而尊重他。”

“冷静点儿,”罗布萨特夫人不情愿地说,“别为这点小事就大发雷霆。”

“这可不是小事。”艾米倔强地说。

“但可以大事化小,”继母息事宁人地说,“多亏了你,他不用去田里劳作了,可你必须给他找份活儿干。他总得做点什么,艾米。”

“我们要给他弄一匹马,”她说,“一匹便宜的小马,他可以训练这匹马,然后我们把它卖掉,再给他买一匹。他是很好的马师,简直就像能跟它们说话一样。”

“你拿什么买马给他?”罗布萨特夫人质问道,“你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

“我可以把父亲的金链坠卖掉。”艾米坚定地说。

“你不可以这样!”

“为了罗伯特,我可以。”

罗布萨特夫人犹豫起来。“我可以借你些钱,”她说,“别卖那个金链坠。”

艾米为自己的胜利笑了起来。“谢谢。”她说。

她让罗伯特独处了一小时,平息自己的火气,随后她走上楼回到狭小的卧室,以为可以在他们那张小小的吊床上找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她取得了胜利,他不必在田地里劳作了,他可以训练一匹马,也或许是几匹。但亚麻床单平平整整地叠在床头,房间空空如也。罗伯特已经不在了。 upp0R6IN39DVswFT0MxWh3eKobvLLi9t2Ru9WETCEh6VcY+ras1rHJXBHNR0pQ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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