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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8年至1559年冬

王室总是在白厅宫过圣诞节,塞西尔和伊丽莎白正烦躁不安,不知是否该将都铎家族的这种传统延续下去。人们将会把伊丽莎白看做和玛丽、爱德华一样的君王,正如他们的父亲——伟大的亨利八世那样。

“我知道应该有一位司戏者,”塞西尔不太确定地说,“还有一场圣诞节的化装舞会,应该有一支王家唱诗班,以及一场接一场的盛宴。”他停下了。他曾经为达德利家族打理过家务事,也为都铎家族效过力;但他从来没有成为过都铎宫廷的核心成员。他参加过一些商务会议,也向达德利家族汇报过情况,但并不包括娱乐场合,他也从未参与过组织宴会或者筹划来宾名单的工作。

“我上次去爱德华的宫里时,他还病着,”伊丽莎白担忧地说,“没有宴会,也没有化装舞会。玛丽的宫里每天要做三次弥撒,在圣诞节期间也是,真是阴沉得可怕。我想他们应该有过一次不错的圣诞节,那时菲利普第一次过来,她也以为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不过我那时处于软禁期间,不知道具体过程。”

“我们应该制订新的传统。”塞西尔试着鼓励她说。

“我不想要什么新传统,”她答道,“变化已经太多了。我得让人们看到事情恢复原貌,我的宫廷也像我父亲的那样好。”

六名仆从搬着一大捆挂毯匆匆而过。有几个走向了一边,而剩下的几个走向了另一边,挂毯掉在了他们六人之间。他们不知道该把这些运往哪儿,房间的分配不够妥当。没有人知道新王宫的规矩是怎样的,大领主们的住所位置尚未确定。在玛丽女王时期掌权的传统派天主教领主们选择疏远平步青云的公主;流亡国外的新教贵族们又尚未归来;宫中的官员,以及王家宫廷必不可少的仆从们,如今都缺乏一位经验丰富的宫务大臣的指挥。一切都混乱而又新鲜。

罗伯特·达德利绕过掉落的挂毯,缓缓走到伊丽莎白面前,微笑着鞠躬,又优雅地摘下他猩红色的帽子。“殿下。”

“罗伯特阁下。你现在是马夫长了。这难道不意味着你也同时负责所有庆典和典礼吗?”

“确实如此,”他轻松地说,“我给您带来了一张节目安排表的,您一定会喜欢的。”

她犹豫起来。“对于娱乐节目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他耸了耸肩,看向塞西尔,好像并不了解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我有些新想法,殿下。您是一位刚刚继承王位的公主,也许会喜欢新的节目。但圣诞节的化装舞会通常还附带许多传统。我们通常会举办一场圣诞节宴会,如果天气足够冷的话,还有一场冰雪游园会。我想您也许会喜欢俄罗斯式的化装舞会,包括纵狗逗熊和狂野的舞蹈。当然各国使节也会出席,我们需要用晚宴、狩猎聚会和野餐来欢迎他们。”

伊丽莎白有些吃惊。“你知道该怎么安排所有这些?”

他笑了起来,但似乎仍然没有理解。“噢,我知道该如何吩咐别人去做。”

塞西尔突然难得地不自在起来,那是面对无法理解的问题时的力不从心。他感觉到自己的可悲、自己的粗鄙。他觉得自己的确是他父亲的儿子,是王室的仆从,靠出售修道院来牟取利益,又是依靠与女继承人结婚获得财富的人。他与罗伯特·达德利之间的差别总是那么巨大,而且还在逐渐扩大。罗伯特·达德利的祖父在亨利七世时代就是宫中的显贵,而他的儿子则是亨利八世时代最有权势的人、是拥立国王之人,甚至在短短的六天里做过英格兰女王的公公。

年轻时的罗伯特·达德利曾经像出入自己家那样出入英格兰的王宫,那时的伊丽莎白还卑微地独自住在乡间。在他们三人之中,达德利才是最习惯权势与地位的那个人。塞西尔看着年轻的女王,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犹豫和不自信。

“罗伯特,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甚至不记得该怎么从国王的房间走到大厅。如果没人走在我前面,我会迷路的。我不知道从画廊去花园该怎么走,也不知道从马厩到我的房间该怎么走。我……我不知所措。”

塞西尔看到了——他也不可能看错——年轻人的脸上突然出现的神色。是希望,还是野心?达德利显然意识到了,为什么年轻的女王和她的首席顾问站在伦敦最大的王宫外面,却看起来像是不敢进去一样。

他亲昵地将手臂递给她。“殿下,请允许我陪您回到我的旧居、您的新宫去。您将会熟悉这里的道路和宫墙,如同您熟悉哈特菲尔德的宫殿那样,您也一定会比从前更快乐的,我保证。每个人都会在白厅宫里迷路,这儿是一座小镇子,不是什么房子。让我做您的向导吧。”

他慷慨优雅的做法让伊丽莎白的脸色温和起来。她挽起他的手臂,回望向塞西尔。

“我会跟着您的,殿下。”他说着,想象着罗伯特·达德利给他分配房间的情景,顿时觉得难以忍受。就好像这座王宫属于他似的。 好吧 ,塞西尔心想。 继续利用你的优势吧。你只是碰巧遇到我们两个都不知所措而已。我们新来这里,连自己的卧室在哪都不知道,而你却对王宫了如指掌。简直就好像你比她更像王族,就好像你是个真正的王子,此时正在亲切地带 着她参观你的家。

但在这白厅宫内,对伊丽莎白来说,还有很多事比在曲折迂回的走廊和楼梯之间找到通往自己房间的路要更困难。等他们走上街头,看到许多人脱下帽子,为新教公主欢呼,但也有很多人见证过上一任女王的所作所为,不想看到又一个女人继位。很多人希望伊丽莎白立刻宣布同一位新教王子订婚,让有判断力的男人来掌控英格兰。还有很多人说掌权的人选应该是亨利·黑斯廷斯大人,他是亨利国王的外甥,娶了罗伯特·达德利的妹妹,几乎和伊丽莎白同样有资格继位,而且他还是个品格高尚的年轻人,适合执掌大权。甚至还有些人窃窃私语——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只默默期待着苏格兰女王与法兰西王妃玛丽能给这个王国带来和平,建立和法兰西的长久同盟,并且给宗教变革画上休止符。可以肯定的是,玛丽比伊丽莎白还年轻,才十六岁大,却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美人儿,而且嫁给了法兰西的继承人,未来的权势与地位无可限量。

伊丽莎白刚刚继承王位,尚未加冕,也未施过涂油礼 ,她必须熟悉宫中的一切,必须迅速将自己的亲信安置到高位,必须做出都铎家的继承人应有的自信举动,而且必须以某种方法应对如今已决心公开反抗她的教会,除非局势迅速得到控制,否则她就会被推下王位。她必须想出折中的办法,而枢密院——那儿仍然充斥着玛丽的顾问,但伊丽莎白的新朋友们也有相当的影响力——提出了相应的方案。教会计划重建成亨利八世离世时的样子。英国教会将由英国人掌握、由君主领导、遵从英国律法并向国库缴纳什一税 ,同时连祷、训诫和祷告大都使用英文,但形式和内容都与罗马天主教的弥撒并无二致。

这些对于极度盼望伊丽莎白不经内战就登上王座的人们来说意义重大。对渴望权力和平移交的人们来说意义重大。确实,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意义重大,除了教会本身:主教们都不同意对他们视为异端大敌的新教徒做出丝毫让步,最糟的是,女王本人也不认同这项方案,她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突然固执起来。

“我不想在王家祈祷室看到圣体高举,”伊丽莎白第二十次强调说,“在圣诞节的弥撒上,我不想看到圣体像偶像一样被人供奉。”

“绝对不会。”塞西尔疲惫地附和道。时间已是圣诞前夜,他原本希望能回自己的家去过圣诞节。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能在自己家的祈祷室里分享圣体,以新教徒的方式,遵从上帝的意愿,去除那些华而不实的仪式,然后和他的家人一同度过圣诞节剩下的假日,再回到宫中参加第十二夜 的晚宴,和众人交换礼物。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一位愿意在王家祈祷室、在新教公主面前做弥撒的主教,而现在伊丽莎白正在修改仪式的过程。

“他会让教众分享圣餐吗?”她确认道,“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奥格尔山姆主教?”

“欧文·奥格尔索普,”塞西尔纠正她说,“卡莱尔的主教。是的,他明白您的感受。一切都会按您的意愿做好。他将在您的祈祷室做圣诞弥撒,也不会供奉圣体。”

第二天,塞西尔又一次以手掩面——那位主教挑衅地将圣体容器举过头顶,让教众能在圣体变化 的神奇时刻敬拜基督的圣体。

一个清晰的声音从王家席位处响起。“主教!放下圣体容器。”

他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确实如此,自从他合上双眼,开口祈祷的时候,也许就再也听不到她的话。主教全心全意地相信上帝将会降临于世间;相信在他的手中捧着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上帝;相信他高举圣体是为了让虔诚者去敬拜,而他们作为虔诚的基督徒也必然会敬拜它。

“主教!我说,主教!放下圣体容器。”

王家席位的雕花木门发出雷鸣般的碰撞声。奥格尔索普主教略微将目光离开祭坛,转过头去,恰好对上女王愤怒的目光:她从王家席位探出身来,就像个集市货摊上的卖鱼女,她的脸颊因气愤而通红,像只生气的猫儿那样双眸发黑。他看到她站起身来,挺直身体,用手指着他,声音充满威严。

“这是我的私人祈祷室。你是我的本堂神父,我是女王。你必须遵从我的命令。放下圣体容器。”

他转回身面对祭坛,仿佛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然后他再次闭上双眼,开始全心全意地向他的上帝祈祷。

他感觉得到,也听得到她快步走出王家席位时长裙摩擦的声音,她用力摔上门,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一样跑开。他双肩刺痛,手臂也火辣辣的,但他依然背对着人群,没有与他们一同念出祈祷文,而是独自念诵——这是神父与上帝之间的交流,信徒们可以观看,但不可参与。主教将圣体容器轻轻地放到祭坛上,合起双手祈祷,又悄然将手按在心脏前,它正因女王而惊颤,她竟在圣诞节气冲冲地走出她的祈祷室,出于混乱而异端的想法,在上帝显圣之时离开了他的所在之处。

两天后,塞西尔依然没能回家过圣诞节。一方面要面对勃然大怒的王室,另一方面是顽固的主教,他因此被迫发表了一份王室声明,规定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所教堂在念诵连祷、主祷文、《圣经》摘选以及十诫时都要用英文诵读,而且不准再举起圣体。这就是这片土地上的新律法。伊丽莎白在尚未加冕之前就对教会宣战了。

“那么,为她加冕的会是谁呢?”在第十二夜,达德利问他。无论塞西尔也好,达德利也好,都无法在圣诞假日期间抽出哪怕一天回家与妻子团聚。

是不是关于第十二夜的晚宴他没事可做了,所以只好来筹划宗教方面的对策?——塞西尔恼火地自问,他在马厩前的院子里下了马,把缰绳抛给一旁侍立的马夫。他看到达德利的目光迅速扫过他的马儿,恼怒再次涌起,因为他知道那个年轻人会立刻看出它的背脊太短,不适合骑乘。

“感谢你的关心,但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罗伯特阁下?”他礼貌的口气几乎掩盖了他话语中的不耐。

达德利的笑容充满了抚慰之意。“因为她会担心,而且这个女人担心起来甚至能想出病来。她会向我征询建议,而我想让她放心。你已经有计划了吧,大人,你一向如此。我只想问问你的计划是什么。你愿意的话大可告诉我管好自己的马儿,让你去操心宗教对策。但如果你也不想让她操心,就应该告诉我,我可以给她怎样的答案。你知道她会来请教我的。”

塞西尔叹了口气。“没人主动提议为她加冕,”他闷闷不乐地说,“实际上是没人愿意为她加冕,不过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主教们都明确表示拒绝,我敢发誓,他们是事先串通好的。我追查不到他们密谋的内容,不过他们都知道,如果不为她加冕,她就不是女王。他们觉得自己能强迫她恢复弥撒仪式,已经不顾一切了。想想看吧,没有一个主教承认的英格兰女王!温彻斯特因为在已故女王葬礼上的宣教而受到软禁,奥格尔索普也因为圣诞节那天荒谬的挑衅有了相似的下场。他说他宁愿上火刑柱也不让步。她进伦敦城的时候连手都不肯让邦纳主教碰,所以他也发誓要与她为敌。约克郡大主教当面对她说,他把她看做该下地狱的异端。她还把奇切斯特的主教也软禁起来,虽然他病弱得像只狗儿。他们团结一致地反对她,形成了某种默契。根本没有分化他们的机会。”

“贿赂也不行吗?”

塞西尔摇摇头。“他们不知怎么就突然讲起原则来了,”他说,“他们不允许新教在英格兰重新兴起。他们不想要新教女王。”

达德利的脸色沉了下来。“大人,如果我们不留点神,他们就会在教会内部公然反抗女王。从称她为异教徒到公开叛国只有咫尺之遥。由这些教会的领袖人物掀起的叛乱甚至不能称之为叛乱。他们是主教中的亲王,他们会让她看上去像个篡位者。而且天主教的候选继承人太多了,随时都能取代她的地位。如果他们声明对她宣战,她就完蛋了。”

“是的,这些我都知道,”塞西尔说着,有些费力地压下自己的恼火,“我明白她的险境,这再糟糕不过了。没有人记得哪位君主遭遇过这样的窘境:公开反对亨利国王的主教从来都不超过一个;已故的女王境况最糟的时候也不过两个;但伊丽莎白公主却让每一个主教都公开声称与她为敌。我知道事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公主现在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而我不知道的是,如何让一个团结一致的罗马天主教教会为一位新教公主加冕。”

“是女王。”达德利提醒他说。

“什么?”

“是伊丽莎白女王。你刚才说的是‘公主’。”

“她即了位,可还没有行过涂油礼,”塞西尔冷冷地说,“我也希望能看到我称她为‘女王’而且无愧于心的那一天。可如果我找不到愿意行涂油礼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她总不可能把他们全烧死吧?”达德利的语气中带着没来由的喜悦。

“毫无疑问。”

“但如果他们觉得她会转变信仰呢?”

“恐怕不太可能,他们都见过她圣诞节那天在私人祈祷室大发雷霆的样子。”

“如果他们觉得她会嫁给西班牙的菲利普,就会给她加冕的,”达德利狡猾地说,“主教们肯定相信他会提出妥协的方案。他们见过他如何掌控玛丽女王,自然有理由相信伊丽莎白也会在他的掌控之下。”

塞西尔犹豫起来。“的确有这种可能。”

“你可以去告诉那些人,要信心十足地对他们说,她正在考虑嫁给他。”达德利建议道,“这样就能确保这件事尽人皆知。再暗示说他会来参加婚礼,并且会为英格兰的教会划出新的居留地。他以前喜欢过她,而且天知道她给过他多少鼓励。每个人都觉得等她姐姐驾崩之后,他们就会结婚,你可以说他们就差订婚这一步了。她这五年来几乎每天都会参加弥撒,这件事他们都很清楚。必要的时候,她是会顾全大局的。提醒他们这一点。”

“你想让我用公主的旧日丑闻来给新政策做掩饰?”塞西尔讥讽地说,“揭发她在自己姐姐濒死之际和姐夫上床的丑事?”

“伊丽莎白?丑事?”达德利看着塞西尔的表情大笑起来,“从她还是个孩子起,就从来不为丑事烦恼。她早就明白,只要保持镇定,否认一切,传言便会不攻自破。用您的说法,她的那些‘丑闻’——除了托马斯·西摩尔的那件有些失控——都并非偶然。自从她和西摩尔的嬉闹导致他被送上绞架以后,她就学到了教训。现在她能掌控自己的欲望,而非受它驱使。她可不傻,您明白的,毕竟她活到了现在。我们必须向她学习,学习利用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就像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她的婚姻是我们最重要的武器,必须加以利用。你以为她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和西班牙的菲利普打情骂俏?上帝知道,她并没有被欲望所驱使。她只是打出了手中唯一一张牌。”

塞西尔想要争辩什么,却停了口。达德利坚毅的眼神让他想起,他警告伊丽莎白不要爱上菲利普时,她的眼神。那时她的目光同样清澈明亮,带着愤世嫉俗的意味。他们两个也许都还年轻,都只有二十几岁,却有过同样艰苦的人生经历。他们都没有可供感伤的时间。

“卡莱尔也许可以,”塞西尔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他觉得伊丽莎白正在认真考虑嫁给菲利普,或许我能说服他帮忙,为她免除异端的罪名。”

达德利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必须有人为她行涂油礼,否则她就无法成为女王,”他指出,“我们必须找到一位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主教为她加冕,否则这些就只是空谈而已。简·格雷就是这样的女王,所以这个位置她只坐了十天,最后还被处死了。”

塞西尔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又退后几步,避开达德利手掌的碰触。

“好吧,”达德利意识到这位长者为何犹豫,“我明白的!简是因我父亲的野心而死。我知道你当时选择了明哲保身,你比大多数人都要明智。但我不是什么阴谋家,威廉大人。我只会尽自己的职责,我也明白,你不必听从我的建议也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我相信你是她真正的朋友,也是她手下最适合的马夫长人选。”塞西尔向他露出微笑。

“谢谢你,”达德利礼貌地说,“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更忍不住想告诉你,你这匹马的背脊太短了。下次你想买骑乘用马,就来找我吧。”

塞西尔看着面前这个无可救药的年轻人,不能自已地大笑起来。“你和她一样不知羞耻!”他说。

“这是我们的出身引发的后果,”达德利轻松地说,“谦虚是我们最先需要摒弃的东西。”

艾米·达德利坐在她位于诺福克的斯坦菲尔德大宅的卧室窗旁。在她脚边放着三个丝带捆扎的包裹,标签上写着“ 挚爱的妻子给最亲爱的丈夫 ”。标签上的文字用歪歪扭扭的大写字母写就,像是孩子的笔迹。这些字是艾米花了工夫从罗布萨特夫人写给她的字条上临好的,但她觉得罗伯特看到她的习字成果一定会非常高兴。

她给他买了一只西班牙产的皮制马鞍,鞍韂 上绣着他名字的首字母,镶着金色的扣钉。送他的第二份礼物是三件亚麻衬衣,全部是艾米亲手缝制的,衬衣是白色的,在袖口和前摆处都有同色的刺绣。第三份礼物是一对猎鹰手套,由最柔软最光滑的皮革制成,手感如同丝绸般凉滑,艾米用一柄锥子刺穿皮革,用金线绣出了他名字的首字母。

她以前从来没有在皮革上做过刺绣,所以这一次即使戴着工匠的手套,她还是刺破了手掌,流出了红色的血珠。

“你还不如用自己的血来装饰他的手套呢!”她的继母嘲笑道。

艾米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待着罗伯特,相信自己已经为他准备了足够漂亮的礼物,相信他会从一针一线中、从每一个字母中看出她的爱。她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十二个夜晚的圣诞晚宴结束。最后在第十二夜那晚,她坐在窗畔,看着南方通往伦敦的灰蒙蒙的道路,才明白他不会回来,也不会给她送来任何礼物,甚至没有带句口信说自己不会回来。

她因他的忽视而脸上无光,甚至羞愧到不敢去大厅和其他家人团聚:罗布萨特夫人和她的四名儿女,以及各自的丈夫、妻子和孩子在那里其乐融融,他们高声大笑,低声耳语,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艾米无法面对正在暗地里幸灾乐祸的这些人:原本光鲜地嫁入英格兰最有权势的家族的她,如今却沦为一个前任罪犯都不屑一顾的妻子。

艾米太过伤心,甚至无力去为他答应回来却爽约的行为而恼火。最糟的是——她心里对于他不会回来一事竟不感到意外。罗伯特·达德利已经是宫中公认的最英俊的男人,女王最迷人的手下以及最有才干的朋友。他有什么理由离开王宫呢?那儿充满了欢声笑语,而他是每场欢宴上的主角,是每次仪式上的焦点,他有什么理由,在隆冬时节回到诺福克的艾米和她继母身边,回到这个一直让他备受冷落和轻视的地方来呢?

带着无法回答的问题,艾米在脚边这几件礼物的陪伴下度过了第十二夜,她的双眼久久凝望着那条空荡无人的道路,思索着自己能否再见到丈夫的身影。

这场圣诞晚宴的主角既是达德利又是伊丽莎白,这点众人一致同意。达德利在同一时间与伊丽莎白荣耀回宫,他是每场欢庆的中心,组织着每一次娱乐活动,狩猎时一马当先,舞会时亮相在前。他现在和自己父亲掌权那时一样,又成了宫中的王子。

“我父亲以前经常……”他会这么不自觉地喃喃说着,选择着一种又一种的宴会风格,每个人都会想起,最近那些成功的圣诞晚宴都是在护国公达德利的安排下举办的,而伊丽莎白的弟弟、年轻的爱德华国王从来都只是个观众,而不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伊丽莎白很乐意让达德利按照他的想法来安排所有庆典仪式。她也和其他人一样,为他的自信和恢复地位后溢于言表的喜悦而倾倒。只要看着众人瞩目的达德利,看着金碧辉煌的房间里由他编舞的化装舞会拉开序幕,听着唱诗班高唱他创作的歌词,就能看出他有多么如鱼得水,多么光荣和自豪。多亏了他,整个宫廷都熠熠生辉,仿佛那些装饰并非金箔而是纯金。多亏了他,全欧洲最伟大的表演者成群结队地赶来英格兰的王宫,而作为酬劳,他会给出可靠的票据,甚至还会附送几件小礼品。多亏了他,娱乐表演一场接着一场,直到伊丽莎白的王宫成为优雅、时尚、欢乐与风情的代名词。罗伯特·达德利比英格兰的所有男子都要了解如何去操办这样一场延续整整两周的壮观聚会,而伊丽莎白比英格兰的所有女子都要了解如何享受这样突如其来的自由和愉悦。他是她的舞伴,是她在猎场里的向导,是她喜欢编排的那些愚蠢恶作剧的同谋,也是她想要讨论政治、神学或者诗歌时的对手。他是她信任的盟友,她的顾问,她的挚友,也是她最志趣相投的同伴。他是她面前的红人,他的魅力无与伦比。

作为马夫长,罗伯特阁下要负责安排加冕礼的巡游队列和娱乐表演,十二夜的最后一次庆典刚刚过去不久,他便开始专心筹划她的执政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天。

他在她慷慨地分配给自己的华贵套间里独自忙碌,在足以围坐十二个人的大桌子上展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卷。整张纸从上到下都写满了字:人名、头衔、坐骑的名字、随行仆从的名字、衣着的细节、仆从制服的颜色、每个人携带的武器类型以及旗手携带的旗帜的样式。

这份队列名单的两面都有长长的观众列表,包括各大公会、商号、来自医院的公共唱诗班、来自各地的市长和地方议会成员,以及某些拥有特殊地位的组织。各国大使、使节、特使和外国访客都会来观看巡游队伍,而且必须给他们留出适合观摩的好位置,这样一来,他们在送往祖国的报告文书中才会对这位英格兰的新任女王表现出热烈的支持。

一名书记员在桌子的另一端沙沙作响地执笔忙碌,随时根据罗伯特阁下的口授修改着这份名单。时不时地抬起头说一声“紫色,阁下”或是“旁边是橘金色”,而罗伯特会咒骂一声,说:“把他往后挪一位,我可不想看到不协调的颜色。”

在另一张同样长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地图:绘有从伦敦塔到威斯敏斯特宫的大街小巷,上面的线条如同蛇一般蜿蜒在上等的牛皮纸卷上。宫殿的位置标出了队列将会到达的时间,从一处步行到达另一处所需的时间则标记在路上。有个书记员像给手稿配插图那样,细心地标注出了五个主要场所的不同暂停位置和那里将会上演的活人画剧目 。这些将是全伦敦城共同努力的结果,但一切都将由罗伯特·达德利来策划。他不允许在女王加冕礼的队伍里出现任何纰漏。

“请您看看这个,阁下。”有个书记员犹豫不决地说。罗伯特凑过去。

“恩堂路,”他念道,“露天历史剧:《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的联合》 ?这怎么了?”

“是画师要我问的,阁下。他想知道要不要把波琳家族的人也加进去。”

“你是说女王的母亲?”

书记员目不转睛。他叫出了那个一度成为禁忌的女人的名字,那个因叛国罪、用巫术谋害国王以及乱伦通奸而被砍头的女人。“阁下,是安妮·波琳女士。”

罗伯特向后推了推自己镶嵌着宝石的丝绒帽,抓了抓浓密的深色头发,审视着自己在二十五岁的年纪所不该拥有的焦虑。

“对,”他开口道,“她是女王的母亲。不能省去她的名字。我们不能单单忽略她。我们必须称她为可敬的安妮·波琳女士,过去的英格兰王后,也是当今英格兰女王的母亲。”

书记员挑了挑眉毛,仿佛要指出这是罗伯特的决定,责任应该由罗伯特来承担,而他本人可不想惹麻烦。罗伯特大笑起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伊丽莎白公主有优良的英格兰血脉,上帝祝福她,”他说,“而且上帝可以作证,这桩婚姻要比国王的另外几次好得多。她是霍华德家的女儿,美丽又诚实。”

书记员仍然面色不安。“霍华德家的另一位美丽又诚实的女儿也因通奸罪而死。”他指出。

“优良的英格兰血统,”罗伯特的眼睛一眨不眨,“愿上帝保佑女王。”

“阿门。”书记员机智地附和着,在胸前比了个十字。

罗伯特注意到了对方习惯性的姿势,压下了效仿的冲动 。“好了,”他说,“其他那些剧目都没问题了吗?”

“只剩下齐普赛街的细渠了。”

“那边怎么了?”

“那边需要展示一本《圣经》。问题是,该用英文的还是拉丁文的?”

这是目前教会内部争论的核心问题。伊丽莎白的父亲起初批准使用英文《圣经》,后来又改了主意,恢复了拉丁文《圣经》。他的小儿子爱德华将英文《圣经》普及到每个教区的每座教堂,玛丽女王的时代又取缔了它们,规定《圣经》应该由神父来诵读与诠释,英格兰平民只能够聆听,不能够自行研习。至于伊丽莎白的想法如何,没有人知道。而在教会团结一致对抗她的现在,也没有人猜得到她能做到些什么。

罗伯特摘下帽子,抛到房间的另一头。“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喊道,“这是国家政策!我正在安排剧目,你却一直在问我政策的问题!我不知道她会怎样决定。枢密院会给她建议,主教们会给她建议,国会也会给她建议——他们会争论上几个月,之后把结果写入法律。我们只能向上帝祈祷,希望人们不会起义反抗她。这不是此时此刻的我能够决定的事情!”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可是,在此之前呢?”书记员试探着问道,“《圣经》的封面该用什么?是英文的还是拉丁文的?如果她希望的话,我们可以把英文封面装在拉丁文《圣经》外面。或者拉丁文封面的英文《圣经》。或者在全英文和全拉丁文之中选一个。”

“在封面上用英文写‘圣经’这个词儿,”罗伯特做了决定,“然后每个人就知道那是什么了。让他们把字母写大点儿,也让他们知道:这只是道具,不是真的。只是个象征性的东西。”

书记员做了笔记。门边的士兵走到房间的角落,拾起那顶昂贵的帽子,递给它的主人。罗伯特一言不发地接过帽子,他早在两岁的时候就有人给他捡帽子了。

“这边的事确定以后,我得确认一下另一段路,”他有些不快地说,“从白厅宫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那段。我需要一份马匹的清单,并且确保拉车的骡子都状况良好。”他动了动手指,示意另一名书记员走上前来。

“我还需要一些人。”他突然说。

这名书记员已经准备好了书写板和墨水罐。

“您说‘人’,阁下?”

“一个拿着花束的小女孩,一名老妇人,再从中部地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找几个农民来。记下来,让杰勒德给我找这样的六个人。还有,写清楚:那名老妇人看起来要很孱弱,但至少能站住,声音要足够响,至少说话别人能够听到。找个漂亮的小女孩,六七岁左右,要敢于大声欢呼,并且将花束献给女王。再找个机灵的小学徒,在女王的马下撒满花瓣。还要有个来自乡村的老农民,大喊:‘上帝保佑女王陛下。’另外还要两名漂亮的商人妻子和两名退役的老兵,不,还是把其中一个换成伤兵。还是两个都换成伤兵吧。还有两个从普利茅斯或是朴茨茅斯又或是布里斯托尔之类的地方来的水手。不要伦敦的水手。他们要说这位女王会将英格兰的势力加诸海外,说那里有着巨大的财富,只有足够强大的国家才能获取,说在这位女王的统治下,英格兰一定会无比强盛。”

书记员匆匆地将这些记录下来。

“还要两名老人,位置要分散开来,”罗伯特继续说道,“一名要喜极而泣,他要站在观众的前排,让大家都看得到,另一名要在后排高喊她是她父亲的女儿,是正统的继承人。让这些人彼此之间空出些距离,这儿……”罗伯特在地图上做着标记,“这儿,还有这儿。顺序如何无所谓,要让他们记得自己该说什么,别告诉任何人自己是受雇而来的。不管谁问他们,都要说自己来这里完全是出于对女王的爱戴。特别要确保那些士兵告诉别人,女王会带来和平和繁荣。还有,告诉那些女人们,表现得有礼貌些,别说粗话。孩子们最好和他们的母亲同来,而且你们最好告诉那些母亲,管好自己的孩子。我希望民众看到女王被各式各样的人所爱戴着。他们要对她高声喊话。比如祝福之类的。”

“如果她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呢?”书记员问,“如果人群的嘈杂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呢?”

“我会告诉女王该在哪儿停下脚步,”罗伯特说,“她会听到他们的话,因为我会让她去听。”

门在罗伯特身后打开了,书记员迅速后退几步,鞠躬行礼。威廉·塞西尔走了进来,扫视了一眼那两张堆满平面图的桌子,还有书记员手里的纸页。

“情况似乎很棘手啊,罗伯特阁下。”他温和地说。

“这我料到了。她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我希望自己不会出任何差池。”

年长的男人犹豫起来。“我的意思是,你太注重细节了。我记得玛丽女王当年并不需要这么长的清单。我想她只是带着宫人们去了大教堂而已。”

“他们那时有马车和马匹,”罗伯特评论道,“还有一队人马。玛丽女士的马夫长已经列出了清单。事实上,他的笔迹就在我手里。最大的诀窍就在于让那些事件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一样。”

“凯旋门和活人画?”威廉·塞西尔看着地图上的那些字——从他这边看是颠倒过来的——问道。

“为了表现民众的忠诚,”罗伯特诚恳地说,“市议员们都坚持这一点。”

他走到塞西尔和桌子之间,遮去了塞西尔的视线。“国务秘书大人,这位年轻女性的王位继承权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就备受质疑。上一位受到质疑的年轻女性悄悄地被人戴上了王冠,又悄悄地弄丢了它 。我认为有必要让民众把这位年轻女性看做真正的继承人和他们所拥戴的女王,让她加冕的场面尽可能的宏大与公开。”

“简女士并不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塞西尔对简女士丈夫的哥哥毫不讳言地说,“给她戴上王冠的是一名叛国者,而且后者也被砍了头。事实上,那位叛国者就是你父亲。”

达德利的目光没有动摇。“他为叛国罪付出了代价,”他只是这样说,“我也付出了我的代价。全额付清。在这两年来,王宫里没有立场真正坚定不移的人。即使是你,大人,我想,虽然你一直努力置身事外。”

塞西尔没有反驳,虽然他的双手比大多数人都要干净。“也许吧。但有一件事情,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达德利等了一会儿。塞西尔靠近他,压低了嗓音。“已经没有钱做这些了,”他语气沉重,“国库已经空空如也。玛丽女王和她的西班牙丈夫榨干了整个英格兰。我们负担不起这些活人画和葡萄酒喷泉,也负担不起挂在拱门上的金线织物。国库里已经没有了金子——连宴会的盘子也不够了。”

“情况有这么糟吗?”

塞西尔点点头。“甚至更糟。”

“那我们就得借了,”罗伯特郑重地说,“因为我要让她的加冕礼足够隆重。这并非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也绝对不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而且你会发现她根本不是什么害羞的花朵。我这么做,是因为一场隆重的加冕礼比一支大军更能让她坐稳王位。你等着瞧吧。她会让所有人倾倒的。但她一定要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从伦敦塔里走出,长发披散在肩上,让她全身上下都像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女王。”

塞西尔刚想反驳,罗伯特却继续说了下去:“一定要让民众为她大声欢呼,一定要用活人画来宣称她是合法且唯一的继承人:这些是要给那些看不懂你的布告,也对法律一无所知的民众看的。一定要让她被打扮华丽的宫人与欢快熙攘的人群所包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她成为真正的女王,而且这一生都坐稳这个位置。”

塞西尔为年轻人的生动描述而震惊。“你真觉得这样能让她坐稳王位?”

“她可以靠自己坐稳王位,”罗伯特认真地说,“给她一个舞台,她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这次加冕礼会为她提供一个机会,让她在整个英格兰面前,在她的亲戚、王位竞争者和其他所有人的面前崭露头角。这会让她的人民对她死心塌地。你必须筹到足够的钱,让我为她搭建这个舞台,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她吧。她会扮演好女王的角色的。”

塞西尔转身看向窗外白厅宫那寒冬时分的花园。罗伯特走近他,看着他的侧脸。塞西尔已经快四十岁了,他是个居家男人,也是经历过玛丽·都铎的天主教时代与世无争的新教徒,他爱自己的妻子,也喜欢打理他的土地。他曾经为年轻的新教国王效力,也曾拒绝参与简·格雷的计划,后来又谨慎且循序渐进地为伊丽莎白公主效命。他选择了卑微的房屋评估员工作,负责监督公主的小小宅邸的状况,这就有借口经常见到她。全靠塞西尔的建议,她这些年来才没有因为针对玛丽的那些密谋和武装反抗而惹上麻烦。或许还得依靠塞西尔的建议,她今后才能坐稳这张王位。罗伯特·达德利也许并不喜欢他,说实话,他恐怕不会喜欢自己的任何一个敌人,但他知道,这个人将会替年轻的女王做出决定。

“那么?”最后,他问道。

塞西尔点点头。“我们会想办法筹到钱的,”他说,“不过只能借了。但看在上帝的分上,也看在她的分上,还是尽量节省一下开支。”

罗伯特·达德利本能地摇了摇头。“这笔开支不能省!”他大声说道。

“看不见的地方可以省,”塞西尔纠正他说,“开支还是可以控制一下的。你清楚她的经济状况吗?”

他知道,罗伯特并不清楚。没有人清楚,直到枢密院的书记员阿玛吉尔·瓦德从国库归来的时候。他曾经见过那里装满金银,此时却拿着最基本的清单,双手发颤,还用惊恐的嗓音低语道:“没了。什么都没剩下。玛丽女王花完了亨利国王所有的金子。”

罗伯特摇了摇头。

“伊丽莎白身负六万镑的债务,”塞西尔轻声说,“六万镑的债务,没有东西可以变卖,没有东西可以抵押,也没法提高税收。我们会想方设法筹钱办她的加冕礼,但为了她好,我们应该尽可能地节约开支。”

伊丽莎白从伦敦塔去往威斯敏斯特宫的队列,一如罗伯特当初所安排的那样行进。她在描绘自己母亲安妮女士的露天历史剧面前停下,露出微笑,然后从一名小女孩手中接过《圣经》并且亲吻了它,将它抱在怀前。她在他所指定的那些地点勒住了缰绳。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手捧鲜花的孩子。伊丽莎白在马鞍上弯下腰,伸手接过鲜花亲吻了它,向着欢呼的人群微笑。她听到远处传来两个伤兵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勒住马儿,对他们的祝愿表示感激,附近的人群都能听到,他们在预言亨利的女儿登上王位之后,将为英格兰带来和平与繁荣。过了不久,有一名老妇人出声赞美她,而伊丽莎白奇迹般地听到了热烈欢呼的人群中那个苍老微弱的声音,她再次勒住马,向那些美好的祝愿致谢。

因为她对水手们的回应,对学徒男孩们的回应,对那个来自中部地区的老妇人的回应,民众对她有了更多的好感,而不仅仅是因为她华贵的挽具和马儿的步调。当她看到怀孕的商人妻子时,便勒马停下,问她如果生下男孩是否可以取名叫做亨利,人群顿时欢呼起来,直到她装作被喝彩声震聋了耳朵才告一段落。她分别让两个伤兵亲吻了她的手,又注意到有个老人转过脸去偷偷落泪,她便高呼说自己知道那是喜悦的泪水。

她始终没有问过罗伯特——无论是在结束后,还是之后的那些年——那些人高喊着她的名字究竟是因为收了酬劳,还是出于对她的爱。在伊丽莎白度过的人生中,她向来属于舞台的正中央。她并不真正在乎其他人究竟是演员还是观众,她需要的仅仅是他们的喝彩。

而且作为都铎家族的一员,她有能力做出精彩的表演。她懂得在公开场合微笑的诀窍,能让人群中的每个人都觉得她在关注自己,而那些向她高呼的人——经过特殊安排,路线上的每一段人群都能近距离接触她——使得伊丽莎白行进时的这一系列停顿显得十分自然,这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她,也会各自在脑海中留下这位公主在她人生最光辉之日的灿烂笑容。

第二天是星期日,也是她加冕的那一天,达德利安排她坐在高高的轿子上,由四头白骡子带她去修道院,好让她出现在人群中的时候仿佛在人们的肩头飘浮而过。在轿子两侧行进的是身披深红色锦缎的王家侍卫,走在前方的是身穿猩红色外衣的号手,达德利本人步行跟在她身后,他率领着队伍,牵着她的白色小马,令为她欢呼的人们看到他的时候惊叹不已:他的帽子上装饰着琳琅满目的珠宝,深色的面孔英俊而忧郁,而那匹娇生惯养的小马也在他手中平稳地迈着步子。

他面露微笑,四顾身旁,抬起厚厚的眼皮看向人群,始终保持着警觉。他曾在为自己欢呼的人群中穿行而过,那时他知道他们有多么敬慕他;后来他在响亮的嘘声中走进伦敦塔,而那时他知道自己是全英格兰第二受憎恶的人,是最受憎恶的那个人的儿子。他很清楚,人群今天可能对你亲切温柔,如同思春的少女,明天就可能变得恶毒凶狠,如同被遗弃的妇人。

今天,他们敬慕着他,他是伊丽莎白面前最得宠的人,是全英格兰最英俊的男人,在孩提时代就是他们最爱的帅小子。他走进伦敦塔的时候还是个叛徒,从塔里走出的时候就成了英雄。因为他幸存下来了,就像她一样,就像所有幸存下来的人一样。

巡游和仪式都很完美。伊丽莎白戴上了王冠,前额上涂了油,手持英格兰的权杖。卡莱尔主教听说不出几个月她就要嫁给基督教国度之中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便满怀欣喜地主持了这次仪式。加冕仪式之后,这位女王的本堂神父便施行了除去高举圣体这一环节的弥撒仪式。

伊丽莎白从昏暗的修道院走出,走进明亮的火光下,然后听到了人群高声欢迎她的声音。她在人群中穿梭,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她将会是所有人都爱戴的女王,而他们的爱正象征着她的苦尽甘来。

在加冕礼的晚宴上,紧绷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脸颊也因为发烧而泛起红晕,但无论什么都无法令她提前离席。女王的斗士骑着马步入大厅,仪式性地向来宾发起挑战,新任的女王则对他露出微笑:对罗伯特·达德利这位最为忠心的前叛国者露出微笑,对她的新议会成员们露出微笑,虽然他们之中的半数天生就是墙头草。她也对她那些突然之间回忆起了血缘关系与义务的亲戚露出微笑,虽然他们的顿悟是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嫌疑犯,而是成为了立法者。

她一直到凌晨还醒着,直到她信任的凯特·艾什莉壮起胆子——毕竟她曾是伊丽莎白孩提时代的家庭教师,那时的伊丽莎白还不是女王——在伊丽莎白的耳边低语,告诉她该上床歇息了,不然明天恐怕会累到起不来。

愿上帝令她明早长眠不醒 ——在远方的诺福克,艾米·达德利这么想着,于无眠的等待中度过漫长而黑暗的冬夜,等待着冰冷的黎明到来。

罗伯特·达德利从宫中某位女士的床边坐起,如同年轻的阿多尼斯 。他冷冷地以吻作别,拨开她搭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径直走去女王位于白厅宫的会客室,但仍然未能赶上与伊丽莎白独处。他发现她已经在和威廉·塞西尔议事了,他们坐在一张小桌前,面前放着几张纸。她抬头朝他微笑,但并没有招手示意他靠近,他只好倚靠在一旁的木板墙上,就像另外十来个早早起床想向伊丽莎白献殷勤,却被塞西尔抢先一步的人那样。

达德利皱起眉,试图听到他们低声谈话的内容。塞西尔穿着一袭黑衣—— 就像个书记员 ,达德利不屑地想着。可天鹅绒外衣上乘的质地和价值不菲的做工反映出了他拥有的财富。他的轮状皱领以精致的蕾丝组成,轻盈地环绕着颈项,富有光泽的长发披散在领子上。他的双眸温暖而饱含同情,目光从未离开伊丽莎白表情生动的脸孔,在与她谈论王国事务的时候也同样安静而平和,一如他从前就她的乡间庄园如何打理而给出建议时那样。那时全凭塞西尔一人让公主免于做出愚蠢之举,而现在也由他一人独享多年效命的奖赏。

她对他的信任正如她对他人的猜疑:他可以提出有违她意愿的建议,而她将会听从。的确,当她任命他为国务秘书的时候,就曾命令他宣誓,说他会不偏不倚、无所畏惧地向她说出真相,作为回报,她也向他立下了誓言:她将永远听取他的意见,无论建议多不顺她的意,她也不会加以责怪。枢密院的其他成员都没有与新女王交换过这样的誓言,因为他们并不重要。

伊丽莎白见过自己的父亲因为顾问的建议不中听而开除他们;她见过他给自己的议会成员安上叛国的罪名,只因为他们带给了他坏消息。她不介意自己的父亲是个连最亲密的顾问也怀恨在心的暴君——她相信这是所有君王的本质。但他曾因为缺乏纳谏的度量而失去了王国最优秀的一批智囊,这点令她引以为戒。

而且她的年纪还不够大,没有人希望她独自掌权。她的王冠戴得并不安稳,王国里充斥着敌人。她是个年轻女人,只有二十五岁,没有父母双亲,也没有其他至亲能给她建议。她需要信任的朋友围绕着她:塞西尔、老师罗杰·阿斯卡姆、前任家庭教师凯特·艾什莉,还有肥胖饶舌的金库管理员托马斯·帕里与他妻子布兰琪——后者曾是伊丽莎白的保姆。如今伊丽莎白成了女王,她并没有遗忘自己还是公主时就对她忠心耿耿的那些人,因为这些年来的等待,如今她的老朋友们无一例外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哎呀,她真的很喜欢让下人陪在身边。 达德利这样想着,目光从桌边的塞西尔转到窗边的凯特·艾什莉身上, 她在仆人和地位不高不低的那些人之中长大,更倾向于他们的价值观。她懂得贸易和持家,也了解一座管理良好的庄园的价值,因为这是他们所关心的事。当我来往于王宫之间,和父亲一起发号施令的时候,她操心的却是熏肉的价格和收支平衡。

伊莉莎白太小家子气了,算不上真正的女王。她会在举起圣体这件事上纠缠不放,因为她能看到,因为那是真正发生在她眼皮底下的事情。但对于教会内部那些更大的争议她却宁可避而不谈。伊丽莎白没有什么眼界可言,她一直都在忙于保住自己的性命,没有时间去放眼未来。

桌边的塞西尔对着他的一名书记员招了招手,那人走上前来,把一张写着字的纸拿到年轻的女王面前。

如果有人想要操控女王,就必须将她和塞西尔分隔开来—— 罗伯特看到她阅读文件时那两颗友好地靠近的脑袋,不禁想道。 如果有人想要通过女王统治英格兰,就必须先解决掉塞西尔。除非让她失去对塞西尔的信任,否则什么也做不了。

伊丽莎白指了指纸上的什么,塞西尔回答了她的问题,她点头认可。她抬起头,注意到了达德利投来的目光,便招呼他走近。

达德利昂起头,在宫人们的面前有些得意地走上前去,然后他来到女王的宝座前,优雅地深鞠一躬。

“日安,陛下,”他说,“愿上帝保佑您登基首日一切顺利。”

伊丽莎白粲然一笑。“我们正在准备特使名册,向欧洲各国的宫廷宣布我的加冕,”她说,“塞西尔提议要我派你去西班牙的菲利普那里,他正在布鲁塞尔。你愿不愿意去告诉你的旧主,我现在已经是行过涂油礼的女王了?”

“如您所愿,”他立刻出言赞同,将自己的恼怒掩饰起来,“但您今天打算在房间里整日工作吗,陛下?您的猎马还在等着您,天气也不错。”

他看到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犹豫不决。

“法兰西大使……”塞西尔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提醒道。

她耸耸肩。“我觉得可以让大使等一下。”

“而且我带来了一匹新猎马,您可以试试,”达德利劝诱说,“是爱尔兰那边送来的。皮毛是明亮的红棕色,健壮又漂亮。”

“还是别太健壮的好。”塞西尔说。

“女王骑马的时候就像黛安娜 一样。”罗伯特说出这句恭维话的时候盯着她的脸,看也没看塞西尔一眼,“没有任何一匹马能配得上她。我可以让她骑在马厩里的任何一匹马背上,它们会立刻明白她就是主人。她骑马的时候像她父亲一样,毫无畏惧。”

这句赞美让伊丽莎白面泛红晕。“我一个小时之内就去,”她说,“我得先听听这些人有什么事。”她环顾房间,看着如同春风拂过的麦田般骚动起来的男男女女,只凭目光就能令渴望得到她关注的这些人激动起来。

达德利轻轻地笑了起来。“噢,那些事我可以告诉你,”他讽刺地说,“而且用不了一个小时。”

她歪着头侧耳倾听,他走到王座前在她的耳边低语。塞西尔看到她眉飞色舞、以手掩口竭力掩饰自己的笑声。

“嘘,你这是诽谤。”她说着,用手套拍了拍他的手背。

达德利立刻翻过手掌,掌心朝上,仿佛在邀请她再打下来。伊丽莎白转过头去,长长的睫毛遮盖了双眸。

达德利再次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女王咯咯地笑出声来。

“国务秘书大人,”她说,“你得想办法赶走罗伯特阁下,他太让我分心了。”

塞西尔对他露出友善的微笑。“欢迎你让女王分心,”他温和地说,“她确实工作得太辛苦了。王国不会在朝夕之间就发生改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但也只能慢慢来。还有……”他犹豫起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谨慎对待,对我们来说,它们太陌生了。”

而且你有一半的时间都不知所措 ——罗伯特心想—— 我知道该怎么做 但你才是她的顾问,我只是个马夫长。 好吧,至少今天是这样。所以我会带她去骑马。

他微笑着大声说:“那好吧!陛下,跟我一起去骑马吧。我们不需要去狩猎,只要带上一两个马夫,您可以适应一下那匹枣红马的步调。”

“一个小时之内就去。”她向他保证道。

“您可以让法兰西大使陪您一起骑马。”塞西尔建议说。

罗伯特·达德利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表示这样他就要忙不过来了,但塞西尔的面色依然平和如故。

“你的马厩里有他能骑的马吗?”他用强硬的口气质疑着罗伯特的能力。

“当然,”罗伯特彬彬有礼地说,“他可以从十二匹马中随意挑选。”

女王的目光扫过房间。“啊,我的大人,”她对着等候在旁的某个人欢快地说,“能在宫里看见你真是太好了。”

听到她的话,他立刻快步走上前去。“我为陛下您买了礼物,祝贺您登上王位。”他说。

伊丽莎白顿时容光焕发:她喜欢任何形式的礼物,就像喜鹊一样贪得无厌。罗伯特知道接下来对方就该提出要求了——比如伐木或者圈地的许可、免缴某项税赋或者为难某个邻国。于是他退开几步,轻鞠一躬,转身走开,在门口再次鞠躬,向马厩走去。

尽管塞西尔安排了法兰西大使、两位领主、几位小贵族、两名女伴和六名守卫在女王身边作陪,达德利还是想方设法骑马陪在她身边,而且大半时间都将其他人远远抛在身后。至少有两个人窃窃私语说达德利对女王的好感已经逾矩,但罗伯特并没有理会他们,女王也没有听见。

他们骑马向西而行,起初缓缓穿过街巷,然后纵马大步穿过圣詹姆斯公园冬日荒芜的草场。经过公园之后,房屋让道给一片片菜园,它们为这座贪得无厌的城市提供着所需的食物。接着他们来到了开阔的田野,随后则是相对荒凉的乡间。女王的全副心思都放在驾驭那匹新马上,后者正因为缰绳勒得太紧而烦躁,可一旦她放松缰绳,它又会很不安分。

“应该有人教它些规矩。”她用挑剔的口气对罗伯特说。

“我认为应该让您看看现在它的样子,”他口气轻松地说,“然后我们再决定该怎么训练它。它可以为您狩猎,它足够强壮,动作又像鸟儿一样轻盈,或许它可以用在您出行时的队列里,它身材健美,毛色也很漂亮。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给它做特别训练,教它停住脚步,容忍围拢的人群。我记得人们离得太近的时候,您那匹灰马就会烦躁不安。”

“这不能怪它!”她反驳道,“他们把旗子拂到了它的脸上,还朝它丢玫瑰花瓣!”

他朝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但这种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英格兰眷顾她的女王。您会需要这样一匹马,能够站定不动让您观看活人画,在您弯腰接受孩子献花的时候不会挪动身子,之后又能昂首阔步,自豪地前行。”

他的建议让她起了兴趣。“你说得对,”她说,“既要关注人群又要驾驭坐骑,这太难了。”

“我也不想让马夫为您牵着缰绳,”他语气坚决,“也不想让您坐在马车里。我不希望他们因此对您少了些好感。我希望他们看到您掌控着自己的马儿,每次出行都让您受到更多的拥戴:要让他们看到您高高在上、有力而又优雅的样子。”

伊丽莎白点点头。“一定要让他们看到有力的我,我姐姐总说自己是个羸弱的女人,而且她自始至终都在生病。”

“而且它和你的色彩相称,”他唐突地说,“您也是个栗色皮肤的美人儿。”

她没有觉得不快,反而抬起头大笑起来。“噢,你觉得它也有都铎血统吗?”她问。

“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有都铎家族的脾气。”罗伯特说。他和他的兄弟姐妹都曾住在哈特菲尔德的王家保育院,达德利家的孩子们都尝过都铎家族成员在盛怒之下的巴掌。“不喜欢束缚,不喜欢被人指挥,但驯服之后就几乎可以任意塑造。”

她目光闪烁地看着他。“如果你有驯服这头畜牲的智慧,希望你别尝试来驯服我。”她不无挑逗地说。

“谁能驯服女王?”他答道,“我只能乞求您善待我而已。”

“我还不够善待你吗?”她说。她觉得自己已经给了他最适合的职位——也就是马夫长——还有丰厚的年金、宫中的一席之地以及在王室前往的任何王宫都能挑选最好住处的权利。

他耸耸肩,仿佛这些只能算是聊胜于无。“啊,伊丽莎白,”他亲密地说,“我说希望您善待我,其实并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应该再称呼我为伊丽莎白了。”她轻声提醒他,可在他听来,她的口气并未带着不快。

“我忘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您的陪伴令我太愉快了,所以有时我会觉得我们还是过去那样的朋友。我只是一时间忘记您已经身居高位了。”

“我原本就是公主,”她辩驳道,“我生来就注定身居高位。”

“可我爱您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您本身。”他明智地回应道。

他看到她握住缰绳的手稍稍放松了些,知道自己的话对她起了作用。他以所有亲信对待君王的方式与她周旋,他必须知道什么样的话能打动她,什么样的话能让她冷静。

“爱德华一直都那么喜欢你。”她轻声说着,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点点头,神色庄严。“愿上帝赐福于他。我每天都在想念他,一如想念我的亲兄弟。”

“但他对你父亲可没什么好感。”她尖锐地指出。

罗伯特对伊丽莎白笑了笑,就好像他们的过去都无可指摘:无论是他的家族对抗她的家族的严重叛国行径,还是她本人背叛同父异母姐姐的行为。“谁都有时运不济的时候,”他笼统地说,“而且那些早就过去了。我和您都曾判断错误过,上帝知道,我们也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们都曾经因为被控叛国而住过伦敦塔。从那以后我就常常思念您,他们允许我在押送下到牢房外散步时,我时常在您的门槛前徘徊,心里知道您就在门槛的另一边。我为了见您放弃了很多。我曾经从弄臣汉娜那里听到过您的消息。得知您也在伦敦塔以后,我不知有多么宽慰。对我们来说,那段生活同样暗无天日;但现在的我很高兴能够与您共患难。就好像您仍然在门的这一边,而我在那一边。”

“没有别人会明白,”她压抑着自己的冲动,“除非身临其境,否则没有人知道待在那里的感觉!你很清楚,他们会在你的楼下,在你看不到的绿地上搭起行刑台,你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开始搭建,派人去问却又不相信答案,总是在担忧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你梦到过没有?”他低声问道,“有些夜晚,我仍旧会被噩梦惊醒。”

她深色眼眸的一瞥便让他知道,恐惧同样在她心中萦绕不去。“我曾梦到过锤子敲打的声音,”她轻声说道,“这是我在世界上最最畏惧的声音。我害怕听到锤子和锯子的响声,我害怕他们正在我的窗外建造断头台。”

“感谢上帝,那些日子已成过去,我们可以为英格兰带来公平和正义,伊丽莎白。”他温和地说。

这次她并没有阻止他直呼自己的名字。

“我们该回去了,阁下。”一名马夫策马上前,提醒他。

“您意下如何?”他问女王。

她侧过头,给了他一个迷人的微笑。“你知道的,如果可以,我想整天都骑马在外游荡。我讨厌白厅宫和到白厅宫来的那些人,他们全都带着自己的目的。而且塞西尔也会拿出各种各样的事务要我处理。”

“我们明天早些出来骑马怎么样?”他提议,“我们可以沿着河边骑马,穿过南方的河岸,再一路飞奔通过兰贝斯沼泽,不到晚餐时分不回来。”

“那他们会怎么说?”她立刻来了兴趣。

“他们会说,女王像位女王那样做她想做的事情去了,”他说,“我会说我按您的吩咐行事。明天晚上我会为您安排一场盛宴和一次化装舞会。”

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用什么理由呢?”

“理由就是,您既年轻又美貌,不应该成天走出课堂就去制定法律,什么乐子都不找。您现在是女王了,伊丽莎白,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止您。”

听到这里,她大笑起来。“你想要我成为暴君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他这话无视了王宫中的诸多势力,他们将来无可避免地会尝试操控她,因为她只是个孤身的年轻女子,身处基督教诸王国最肆无忌惮的那些家族的重重包围之下。“有何不可?谁会对您说‘不’呢?您的表侄女,法兰西王妃玛丽每天都在寻欢作乐,您又为什么不能呢?”

“噢,她啊,”伊丽莎白听到苏格兰女王,也就是那位十六岁的法兰西王妃的时候沉下了脸,“她的生活倒真的是无忧无虑。”

罗伯特压抑住笑意,他料到伊丽莎白会对那位更美貌也更幸运的王妃心怀妒意。“您将会拥有一个让她妒忌万分的宫廷,”他宽慰她说,“一位年轻未婚的美丽女王,住在充满欢声笑语的美丽宫殿里,不是吗?您无须与玛丽女王对比,她已经有了那位法国太子做丈夫,还要受吉斯家族 的制约,必须按照他们的意愿度过整个人生。”

他们掉转马头,踏上归途。

“我会尽我所能为您带来愉悦。这是您的时代,伊丽莎白——这是您的黄金时节。”

“我的少女时代并不愉快。”她坦言。

“所以我们必须现在开始弥补,”他说,“你会成为金色宫廷之中最闪耀的明珠。法兰西王妃每天都会听说您有多么幸福,整个宫廷都会在您的吩咐下起舞,让欢乐充斥整个夏季。他们会称呼您为基督教王国的金色公主!最幸运、最美丽也最受爱慕的公主。”

他看到她的双颊泛上红晕。“噢,真好。”她轻声说道。

“可我在布鲁塞尔的时候,您该多么想我啊!”他狡猾地预言道,“这些计划也都得搁置了。”

他看到她沉思了片刻,说:“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为什么您不派其他人去呢?谁都可以把您加冕的事告诉菲利普,并不是非我不可。如果我不在这里,谁来安排您的晚宴和舞会呢?”

“塞西尔认为你应该去,”她说,“他觉得派曾在菲利普的军队服过役的人去通知这个消息,会让他更加高兴。”

罗伯特耸了耸肩。“现在谁还在乎菲利普国王的想法?谁还在乎塞西尔的想法?您的想法是什么,伊丽莎白?您是要我在遥远的布鲁塞尔宫廷待上一整个月,还是要我留在您身边陪您骑马跳舞取悦您?”

他看到她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嘴唇,掩饰着愉快的笑容。“你可以留下来,”她漫不经心地说,“我会让塞西尔另派他人的。”

这是英格兰乡村一年中最沉闷的月份,诺福克则是英格兰最沉闷的村庄之一。此时一月的飞雪已经消融,使得通向诺维奇的小路无法行车,给骑马的旅人也添了不少麻烦,而且诺维奇除了大教堂外也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现在那里不再平和,而是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沉寂。玛丽亚雕像下的蜡烛尽皆熄灭,耶稣受难像仍然在祭坛上,但挂毯和油画都被尽数取下。原本别在圣母礼裙上的祝愿和祷文全都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自己还能否继续向她祈祷。

艾米不想看到她深爱的教堂中的圣物遭到剥夺。镇上的其他教堂也被除去了神圣的光环,它们被用作马厩,或者改建成宏伟的住宅。艾米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胆敢将自己的床铺安置在祭坛原来的位置上——而现今那位君主的手下们在牟取利益时毫无顾忌。沃尔辛厄姆的圣坛尚未被毁,但艾米知道那些反对偶像崇拜的人迟早会对它动手。以后要是再有想要怀上孩子的女人,又该向谁祈祷呢?如果有哪个女人想要扭转丈夫的野心,又该向谁祈祷呢?如果想要让他回心转意,又该向谁祈祷呢?

艾米·达德利练习过书写,但现在看来毫无用处。就算她能够写出一封完整的信寄给丈夫,她也没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诉他,除了他肯定已经知道的那些:她想念他、天气很糟、生活乏味、夜晚暗沉而白天寒冷。

在这样的日子里,在很多个这样的日子里,她会思索,或许她不嫁给他会过得更好。自小宠爱她的父亲从最开始就反对这桩婚姻。就在她婚礼的一周前,他在赛德斯通的农舍大厅里单膝跪在她面前,圆脸因激动而涨红,用颤抖的声音求她三思。“我知道他很英俊,我的小小鸟,”他温柔地说,“我也知道他会成为了不起的人,他的父亲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整个宫廷都会来见证你下周在希恩 的婚礼,这样的荣耀是我无法想象的,也想象不到会落在我的女儿身上。但你完全可以在诺福克找个好小伙子,住在我家的附近,我会给你们建一座漂亮的小房子,亲自带大我的外孙,你能继续做我的好女儿。所以,你确定自己仍然想嫁给那了不起的男人吗?”

艾米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扶他起身,将头埋在他温暖的手织上衣里哭泣,片刻后她抬起头,面露微笑:“可是父亲,我爱他,您说过,如果我能确定自己的感情,就应该嫁给他。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确定。”

他没有强迫她——她是他初次婚姻唯一的孩子,是他最爱的女儿,他永远不会违背她的心愿。而且她早就习惯了走自己的路,从未想过自己的判断会出错。

她曾经那么肯定自己爱着罗伯特·达德利——到现在她也非常确定。她整晚哭泣并不是因为缺乏爱情,而是太多了。她爱他,没有他的日子漫长而空寂。他身为囚徒而无法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曾经忍受了那么多个没有他的日子。到了现在,他恢复了自由,也出人头地了,痛苦却比那时更增添了千百倍,因为他现在能够回到她身边,却并没有这么做。

她的继母问过她,等到道路适合出行的时候,她是否愿意去宫里陪他。艾米的回答犹豫不决,像个傻瓜一样,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你帮我写封信给他吧,”她对罗布萨特夫人说,“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的。”

“你自己就不想写信给他吗?”继母提议道,“我可以帮你写好,你自己抄一份就行。”

艾米别过头去。“有什么用呢?”她问,“反正他都是让书记员读给他听的。”

罗布萨特夫人眼见没法开导艾米,便拿出纸笔,等着她开口。

“我的大人。”艾米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不要写‘我的大人’,”她的继母反对道,“他当初被定罪叛国的时候就不是领主大人了,现在也还没有恢复。”

“这是我对他的称呼!”艾米突然发起火来,“他娶我的时候就是罗伯特大人,对我来说,他永远都是我的罗伯特大人,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他。”

罗布萨特夫人挑了挑眉毛,好像在说,自从他去女王身边就一直在做低贱的工作,现在也一样;但她还是写下了那几个字,然后顿了顿,墨水在削尖的笔头上渐渐干涸。

“我不知道您到底希望我待在哪儿。我应该去伦敦吗?”艾米的声音轻得像个孩子,“我应该去伦敦找您吗,我的大人?”

伊丽莎白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她派了自己的女伴去看她的表姐是否已经等候在大厅里,又派自己的仆童看守在马厩的院子里,让他在那儿迎接她的表姐,并且立即把她带到会客室来。凯瑟琳·诺利斯是伊丽莎白的姨妈玛丽·波琳的女儿,曾在伊丽莎白身边陪伴过很久。在伊丽莎白不安定的童年时代,两个女孩建立了牢固的友谊。凯瑟琳大伊丽莎白九岁,是哈特菲尔德的非正规宫廷 的临时成员,也是她寂寞童年里的宽厚玩伴,随着伊丽莎白年纪渐长,她们发现了彼此间更多的共同点。凯瑟琳很有教养,是个极其虔诚的新教徒。伊丽莎白相对没那么笃信教义,私底下,她一直很钦佩表姐坚定的信仰。

凯瑟琳曾经陪伴伊丽莎白的母亲安妮·波琳在伦敦塔度过她最后的艰难岁月。从那时起,她便确信自己的姨妈是无辜的。她曾对伊丽莎白悄声断言,说安妮·波琳既不是荡妇也不是女巫,只是宫廷斗争的牺牲品,这让整个童年都在针对母亲的流言蜚语中度过的伊丽莎白得到了不少安慰。凯瑟琳和她的家人因为玛丽女王的反异端法案离开英格兰的那天,伊丽莎白曾经宣称自己的心都碎了。

“镇定些。她就快到了。”达德利发现伊丽莎白正在白厅宫的一扇扇窗前来回踱步,便安慰她道。

“我知道。但她昨天就应该到了,现在我担心她要明天才能到。”

“这个季节的路不好走,但她今天肯定能抵达。”

伊丽莎白将窗帘的流苏交缠在指间,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正把陈旧的织物撕成碎片。达德利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拉过她的手。周围的宫人看到他如此大胆的举动,顿时无声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居然未经允许就拉起女王的手,将她的手指从流苏上松开,紧握住她的双手,还轻轻地摇了摇!

“好了,冷静点,”达德利说,“今天或是明天,她就会赶到。您想不想骑马出去,看看能否碰运气跟她撞见?”

伊丽莎白看着窗外早早地昏暗下来的铅灰色天空。“不想,”她不情愿地承认,“如果我在路上跟她错过,只会让等待的时间更长。我想在这儿迎接她。”

“那就坐下来,”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叫人拿些纸牌,我们在这里一直玩到她来为止。如果她今天不来,我们就一直玩到您赢我五十镑为止。”

“五十镑!”她顿时转移了注意力。

“如果您输了,只要陪我在晚餐后跳支舞就好。”他欣然说道。

“我记得他们说过,要想让你父亲尽兴而归,要花掉大笔的钱财才行。”威廉·塞西尔说着,走到桌边。

“他可是个地道的赌徒,”达德利和蔼地表示赞同,“还缺一个,该找谁呢?”

“尼古拉斯阁下,”女王环顾四周,对着那位议员露出微笑,“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玩纸牌吗?”

身材丰满的尼古拉斯·贝肯阁下是塞西尔的姐夫,听到女王的提议,他兴高采烈地走到桌旁。仆童拿来一副新纸牌,伊丽莎白洗过牌后,交由罗伯特·达德利切牌,然后牌局便开始了。

一股寒风吹入会客室外的走廊,凯瑟琳和弗朗西斯·诺利斯随即出现在门边,看起来很是般配:凯瑟琳三十出头,穿着朴素的裙装,笑容充满期待,她的丈夫四十来岁,风度翩翩。伊丽莎白一跃而起,丢下纸牌,穿过会客室朝她的表姐跑去。

凯瑟琳向她屈膝行礼,伊丽莎白却扑进她的臂弯,两个女人相拥而泣。弗朗西斯退了几步,对妻子受到的热情迎接露出微笑。

噢,你就继续笑吧 。罗伯特·达德利心想。他想起自己从来都看不惯那个男人的自以为是。 你以为这份友谊能让你迅速获取权力和地位,但你会发现自己错了。 这位年轻的女王并不是傻瓜,除非符合她的利益,否则即使是最亲近的人,她也不会安排在重要的位置上。她或许会喜欢你,但如果对她没有益处,她就不会更进一步。

仿佛感觉到罗伯特的视线一般,弗朗西斯爵士抬起头,对他微鞠一躬。

“衷心地欢迎你们回到英格兰。”达德利友好地说。

弗朗西斯爵士张望四周,打量着这个由旧时的盟友、谋反者、改过自新的敌人和稀落的几张新面孔组成的宫廷,随后他走回罗伯特·达德利身旁。

“是啊,我们终于回来了,”他说,“新教女王继位,我从德意志归来,而你也离开了伦敦塔。谁能想得到呢?”

“对我们这些朝圣者来说,这是一段漫长凶险的旅程。”罗伯特仍然面带笑容。

“我想,有些危险仍然在我们中的某些人身边徘徊不去,”弗朗西斯欢快地说,“我才刚到英格兰五分钟,就有人问我是否觉得你的影响力太大,应当受到约束。”

“是吗?”罗伯特说,“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才刚到英格兰五分钟,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想法。但你应该当心些,罗伯特阁下。你树敌不少。”

罗伯特·达德利笑了。“成功的人才会树敌,”他轻松地说,“所以我只会觉得高兴。”

伊丽莎白将手递给弗朗西斯,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搂着凯瑟琳的腰。

弗朗西斯走上前去,单膝跪地,吻了她的手。“陛下。”他说。

作为这方面的行家,罗伯特不禁为他跪倒与起身的流畅动作而赞叹。 噢,但这对你没什么用处 ——他自语道。这个宫廷里充斥着舞步翩翩的傀儡。鞠躬再优雅也无济于事。

“弗朗西斯爵士,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伊丽莎白面露喜色,“你愿意在我的枢密院任职吗?我非常需要你的明智建议。”

枢密院!我的天! ——罗伯特暗自惊呼,因嫉妒而发起了抖。

“这是我的荣幸。”弗朗西斯说着鞠了一躬。

“另外,我希望你能担任我家族的副司库以及卫队长。”伊丽莎白又说出了两个让人眼红的职位,光是想要觐见女王的人们会给出的贿赂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罗伯特·达德利笑容依旧:他似乎为这位来客感到由衷欣喜。弗朗西斯顺从地鞠了一躬,罗伯特和塞西尔也走上前去。

“欢迎回家!”塞西尔温和地说,“欢迎加入为女王效劳的行列。”

“没错!”罗伯特·达德利附和道,“这对你来说的确是热烈的欢迎!我想你也要开始树敌了。”

凯瑟琳先前同她的表妹匆匆交谈过几句,此时想将她即将成为伊丽莎白侍女的女儿介绍给大家。“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女儿丽蒂西娅。”她说着,朝着大门挥了挥手,几乎半个身子都藏在挂毯后面的女孩走上前来。

威廉·塞西尔并不是那种会被女性魅力征服的男人,但当他看到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的时候却喘息起来,惊骇地看向弗朗西斯爵士。后者微笑起来,他的嘴角弯成古怪的弧度,仿佛他知道塞西尔在想什么。

“上帝作证,这个女孩和女王太像了,”塞西尔低声对他说,“只是……”他在自己脱口说出“更美”或者“更漂亮”之前收住了话头,“你完全可以声称你的妻子是亨利八世的私生女,没人会不相信的。”

“她从未这么声称过,我也没有,当然现在也不会。”弗朗西斯语气坦荡,仿佛没有听到整个宫廷都在交头接耳,而少女脸色泛红,那双黑色的眸子却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女王,“实际上,我发现她和我家族那边还比较像。”

“您的那边!”塞西尔忍住笑意,“她是彻头彻尾的都铎家族成员,只不过拥有霍华德家的女性的所有诱惑力。”

“我不会做这种声明,”弗朗西斯重复道,“而且我想,在这个宫廷和这种形势下,没有人谈论这些或许对她更好些。”

达德利也一眼看出了她们的相似之处,现在他正专注地凝视着伊丽莎白。她起初以平常那种讨人喜欢的方式伸出手,让那女孩亲吻。她看不到对自己行屈膝礼的女孩的面孔,而后者的红铜色头发也掩在兜帽之后。但随着女孩起身,伊丽莎白也看清她的容貌,罗伯特发现女王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丽蒂西娅仿佛是伊丽莎白的更年轻也更精致的复制品,像是模具里烧制出来的中国瓷器。与她相比,伊丽莎白的面庞太宽,都铎家族式的马鼻子显得太长,双眼太过突出,嘴巴也太小。而丽蒂西娅比她年轻七岁,脸庞圆润得像个孩子,鼻子的弧度恰到好处,头发则是比女王更加暗沉的铜红色。

罗伯特·达德利看着那个女孩,想着要是自己再年轻单纯一点,一定会觉得胸腔中的异动是因为心脏整个颠倒了过来。

“欢迎到我的宫里来,我的外甥女丽蒂西娅。”女王冷冷地说。她恼怒地瞥了凯瑟琳一眼,仿佛她养育了如此美丽的女儿是项罪过。

“她很高兴为您效劳,”凯瑟琳心平气和地插嘴道,“您会发现她是个好女孩的。虽然她还不成熟,陛下,但她很快就能学会您的优雅气度。她总能让我想起我父亲威廉·凯里的画像,他们相似得惊人。”

威廉·塞西尔想起威廉·凯里有着和亨利八世同样黝黑的皮肤,还有和这个女孩同样的红铜色头发,连忙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倒吸的又一口凉气。

“现在你们可以坐下来了,喝杯酒,把你的旅途经历讲给我听。”伊丽莎白转身离开那位美丽的少女。凯瑟琳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她表妹的王座前,用手势示意自己的女儿退下。最困难的第一步已经达成了:伊丽莎白面对着更年轻,也更漂亮得多的另一个自己,还能努力摆出愉快的笑容。凯瑟琳讲起了自己旅途中的故事,认为考虑到当前的形势,他们一家人这趟返回英格兰的旅程算得上相当顺利。

艾米等待着罗伯特的回信,等着他告诉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每天中午,她都会走出屋子,沿路往诺维奇的方向走上半英里,信使会骑马来到那边的路口,如果他当天有信要送的话。她会在那里等上几分钟,遥望着寒冷的风景,同时裹紧自己的斗篷以抵御二月刺骨的寒风。

“他真是太可恶了,”晚餐的时候,罗布萨特夫人这样说,“他寄了些钱给你花,还有他的书记员写的一张便笺,但却没有亲手写一个字。他就是这么对待你的继母的。”

“他知道你不喜欢他,”艾米的反驳倒是很有精神,“既然他落魄时你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儿,那他为什么要在半个世界都想和他做朋友的时候尊敬你呢?”

“好吧,”上了年纪的女人说道,“你对这种忽视也不在意吗?”

“我并没有被忽视,”艾米坚定地说,“他一直忙着工作,全都是为了我和我们。”

“陪女王跳舞也是工作吗?陪着那个和自己母亲一样放荡的年轻女人?一个波琳家族的没良心女人?噢,你真让我惊讶,艾米。没有几个女人见到自己的丈夫离家不归、对别的女人俯首帖耳还能像你一样高兴。”

“英格兰的每一位妻子都会为此感到欣喜,”艾米直率地说,“因为英格兰的所有女人都知道,只有在宫廷才能赚到财富,谋得官职,获取地位。罗伯特有了钱就会回来,我们就可以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到那个时候,你们就该觉得赛德斯通不够好了。”她的继母嘲笑她说。

“我会永远像爱自己的家一样爱它,为我父亲付出的心血而钦佩,我也会永远感激他在遗嘱中把它留给我,”艾米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你说得对,罗伯特如今在宫中有了很高的地位,赛德斯通不再适合他,也就不再适合我了。”

“但你真的不在意吗?”继母狡黠地提醒她,“你不在意他听到伊丽莎白上位就匆匆赶去,从此再也没见过你?你不在意人人都在说她对他的喜爱胜过所有的男人,而他在她的身旁寸步不离?”

“他是朝臣,”艾米坚定地答道,“他曾在爱德华国王的身旁寸步不离,他父亲也曾在亨利国王的身旁寸步不离。他自然应该陪在她身旁。这是朝臣该做的事情。”

“你就不担心他会爱上她吗?”继母不依不饶地问道,她知道自己戳中了艾米的痛处。

“他是我的丈夫,”艾米平静地说,“而她是英格兰的女王。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也一样。她来参加过我的婚礼。我们都知道什么该做而什么不该做。他回来的时候我会非常高兴,但那天到来之前我都会耐心等待。”

“你真是个圣人!”继母语气轻松地说,“换成是我,一定会妒忌地赶往伦敦,让他给我安排住处。”

艾米挑了挑眉毛,一脸的不屑。“那你作为一名朝臣的妻子就太失职了,”她冷冷地说,“好几十个女人都面临和我同样的处境,她们都知道,如果想让自己的丈夫在宫中前途光明的话,自己应该如何表现。”

罗布萨特夫人没有继续争论下去,不过当天夜里,艾米睡着以后,她便拿出纸笔,给她看不顺眼的那位女婿写起信来。

罗伯特阁下:

如果您真如我所听闻的那样已经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么让你的妻子留在家里,没有好马也没有新衣实在不太合适。此外,她也需要消遣和陪伴,需要上流社会的女士来陪伴。如果您不打算接她去宫中,那么请让她在您的贵族友人(您现在应该又有很多这样的朋友了)家里暂住,等你为她在伦敦找到合适的住处为止。她需要侍从的护卫,还有一位女士的陪伴,因为我不能陪她上路,我还有农场的事要操心,而且最近收成还是不太好。我想如果你开口的话,奥丁赛尔太太一定会很乐意去。如果您能尽快给我回信,我会非常高兴(因为我并不像您的妻子那样满怀爱意和耐心),也请一并还清您欠我的债务,总计22镑。

莎拉·罗布萨特

二月的第一周,塞西尔坐在他的书桌前——这张沉重的书桌位于他白厅宫的宅邸里,有着许多落了锁的抽屉——读着探子从罗马送来的密文。伊丽莎白继位后,他立刻倾尽所有,将自己信任的朋友、亲戚和手下安插到了欧洲许多重要国家的宫廷,让他们凡是提到英格兰和这位新女王的话语、流言,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也要随时通报给自己。

他庆幸自己把托马斯·登普希安插在了罗马教廷。对于托马斯在罗马的同僚们来说,他们更熟悉的是那位天主教会的神父“托马斯修士”。塞西尔的关系网得知他会在新女王继位后的第一周便抵达英格兰,并在随身行囊中带一柄小刀,准备刺杀女王。塞西尔的手下在伦敦塔中对托马斯修士实施了拷问,成功令他扭转了阵营。现在的他违背了父辈的信仰,皈依新教,成了监视前主人的间谍。塞西尔知道,这种立场的改变只是出于本能的生存欲望,要不了多久,那位神父就会再次变节。但他此刻所提供的资料都是无价之宝,他的学识也足以撰写报告以及将报告翻译成拉丁文,再将拉丁文转译成密文。

国务秘书大人,教皇陛下正在考虑发表声明,宣布臣民可以合法地反抗异教徒君主。这样的反抗即使是武装反叛,也并非罪孽。

塞西尔靠回自己的椅垫中,重读了一遍那封信,确保自己在两度转译的过程中并没有出错。这个消息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即便他看到的是如此平铺直叙的英文,他也感到难以置信。

这等于对女王宣判了死刑。它让任何心怀不满的天主教徒都能密谋反对她,并且不受惩罚,事实上,他们甚至会得到教皇本人的祝福。这成了一场对抗那位年轻女王的名副其实的圣战,就如同圣殿骑士攻打摩尔人 那样影响深远,后果也无法预测。这等同于给那些疯狂的刺客发放了许可文书,往那些怀恨者的手里塞上一把匕首。受过涂油礼的君王本该统领全体臣民,也包括政见不合的那些,而这个宣言无异于打破了这个永恒的誓言。上帝本该在天使之上,而天使在国王之上,国王又在凡人之上,但这个宣言打破了全宇宙的和谐法则。凡人不可冒犯国王,正如国王不可冒犯天使,亦如天使不可冒犯上帝。这位疯狂的教皇想要打破那个不成文的约定,即: 凡俗世界的君主,永不可煽动他国的臣民起身对抗其君王。

但这一切都以国王之间团结合作为前提。如今教皇却要授予人们起身对抗伊丽莎白的许可,谁又知道会有多少人借此牟取自身的利益?

塞西尔想拿一页纸放到自己面前,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在这焦虑不安的几个月里,他还是头一次真正认为他们将会一败涂地。他觉得自己登上了一条注定将沉的船。他不觉得伊丽莎白这次还能够幸免于难。有太多人从最开始就在反对她,一旦他们得知那些谋反计划不算是罪孽,他们的数量就会像头虱那样迅速增殖。对付教会、枢密院以及国会已经让伊丽莎白劳心劳力,他们没有一个对她表示全力支持,有些甚至还公开反对。如果连民众都反抗她,她也就撑不了多久了。

有那么片刻——真的只是片刻而已——他觉得当初若是支持同为新教徒的亨利·黑斯廷斯来争夺王位,或许前景会更加乐观,因为教皇显然不敢怂恿他人反抗一位国王。又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当初应该说服伊丽莎白公主接受高举圣体的仪式,就这样让英格兰多做一年的天主教国家,作为宗教改革的过渡期。

他咬紧牙关。事已至此,他们只能承担着这些错误活下去,尽管有些人会因为这些错误而死。他相当确定众矢之的的伊丽莎白会死。他交握双手,直到它们不再颤抖,然后他开始思考不让杀手接近伊丽莎白的办法,无论是她在宫中、在狩猎、在河边散步还是在外探访。

真是个艰巨得可怕的任务。塞西尔整夜都在列出他信任的人员名单,准备从中挑选看护她的守卫,最后他得出结论:如果英格兰的天主教徒选择服从教皇——而这几乎是必然之事——那么伊丽莎白就死定了。塞西尔所能做的只有拖延她的死期。

艾米·达德利没有接到丈夫邀请她到宫里去的信,甚至没有人来告诉她应该去哪儿。可她却收到了他在贝里·圣埃德蒙兹的亲戚的一封热情的邀请函。

“看到了吗?他派人来找我了!”她愉快地对她的继母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派人来找我的。等他的人来接我,我立刻就走。”

“我也为你感到高兴,”罗布萨特夫人说,“他送钱来了没有?”

作为女王的御用马夫长,罗伯特阁下要负责管理她的马儿们,安排王家马厩的运作,还要关心每一匹牲畜——从高大的猎马到搬运行李的矮小驮马——的健康与福祉。来访的贵族连同他们数以百计的侍从,其马匹都要寄放在马厩里,女王的宾客也得配备坐骑,以便与她骑马出行。他要给女王宫中的女士们提供脾气温和的小马,而女王的骑士们则会把长枪比武时用的战马安置在马厩里。狩猎用的猎犬归他管理,猎鹰和老鹰的训练也由他负责,还有王室于不同王宫间迁移时所要用到的皮革护具和挽具、马车和货车、干草和食物的订购和运送,全都是由罗伯特负责的。

那为什么 ——塞西尔自问道—— 那个男人有这么多的空余时间?为什么他永远待在女王身边?罗伯特·达德利又是从何时开始关注货币磨损的问题的?

“我们必须铸造新币。”罗伯特阁下宣布道。他将一根生发绿叶的小树枝放在她的国务文件上,轻巧地打入了女王和顾问的晨间会议。 就好像他还在过五朔节 似的 ——塞西尔不快地想。伊丽莎白笑着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留下来,于是他也加入了讨论。

“英格兰的钱币已经磨损不堪,几乎完全失去了价值。”

塞西尔没有搭腔。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多年来,托马斯·格雷斯汉姆阁下一直在他位于安特卫普的商行研究这个问题,其间他的生意因为英国货币价值的波动而大起大落,他向英格兰君王提供借贷的风险也越来越大。 不过看起来,罗伯特·达德利爵士就要向我们发表比他高明得多的见解了。

“我们必须收回旧币,再用分量足够的新币替换。”

女王面露焦虑之色。“但旧币磨损得太严重,我们恐怕连一半的金子都收不回来。”

“那也非收回不可。”达德利说,“没人知道一便士的价值,也没有人相信四便士银币的价值。如果您去尝试收回一笔旧债——我就这么做过——您就会发现他们付给您的钱币的实际价值只有您原先借出时的一半。我们的商人在国外付货款的时候,只能站在一旁,等外国商人取出秤来称量钱币,然后嘲笑他们。他们甚至懒得去看钱币的面值,相信的只有分量。已经没人相信英格兰的货币了。最麻烦的情况在于,如果我们发行含金量等同于面值的新币,他们还是会把它当做次品看待,我们的努力也会付诸流水——除非我们先行收回旧币。否则我们就等于白白浪费钱财。”

伊丽莎白转身看着塞西尔。

“他说得对,”他不情愿地附和道,“这些也是托马斯·格雷斯汉姆阁下一直坚信的。”

“劣币驱逐良币。”罗伯特阁下总结道。

他说话的口气吸引了塞西尔的注意。“我都不知道你还研究过贸易事务。”他温和地评价道。

只有塞西尔看到了那个年轻人脸上转瞬即逝的愉悦神色。

但也只有塞西尔能猜得到他的反应。

“女王的合格仆从必须考虑到她的一切需求。”罗伯特阁下平静地说。

上帝啊,他截获了格雷斯汉姆给我的信—— 塞西尔想。有那么好一会儿他被这个年轻人的鲁莽惊呆了,居然会刺探女王的密探首脑,这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肯定是抓住了信使,复制了信件,然后将它原样封好。但他是怎么做到的?是从安特卫普到这里途中的哪一处?既然他能截获格雷斯汉姆给我的信件,又会不会也掌握了我的其他情报?

“劣币驱逐良币?”女王重复了一遍。

罗伯特·达德利转身面对她。“在货币和人生中都是如此,”他语气亲密,仿佛只有她能听见似的,“次要的愉悦,卑劣的消遣,这些成了男人或女人追求需索的目标。而那些更精致、更高雅的东西,像是真爱或者人与上帝之间的精神交流,却日复一日地遭受驱逐。您不这么认为吗?”

她似乎一时间想入了迷。“确实如此,”她说,“对于真正宝贵的经历来说,抽出时间去体验总是更加困难,我们真正在做的总是那些平庸之事。”

“要做一位非比寻常的女王,您必须做出选择,”他柔声道,“您必须做到最好,日日如此,绝不妥协,不为您的顾问所左右,而是遵循自己真实的内心和崇高的抱负。”

她轻吸一口气,看着他,仿佛他正在揭示宇宙的秘密,仿佛他成了他那位导师约翰·迪伊,能够与天使交流,预见未来。

“我想做到最好。”她说。

罗伯特笑了。“我就知道您会的。这是我们的许多相似之处之一。我们都是要做就做到最好的那种人。现在,我们终于有机会做到了。”

“良币?”她轻声问。

“良币,还有真爱。”

她费力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你怎么想呢,塞西尔?”

“货币的问题早已尽人皆知,”塞西尔不无沮丧地说,“每个伦敦商人都会告诉您一样的话。但他们对这种补救方法并不普遍看好。我想我们一致同意,现在的一英镑已经不值一磅重的黄金了,但想要恢复它的价值恐怕会很难。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黄金来铸造新钱币了。”

“您是否筹划过让货币恢复价值的计划呢?”达德利轻描淡写地向这位国务秘书发问。

“我和女王的顾问们考虑过这个问题,”塞西尔口气僵硬,“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已经思考了许多年。”

达德利忍不住露出微笑。“最好告诉他们,考虑得快一些。”他快活地建议道。

“我现在正在拟订计划。”

“噢,那你拟订计划的时候,我们就去花园里散散步吧。”达德利故意装作误解的样子。

“我没法这么快拟订完!”塞西尔辩白道,“像样的计划至少要花上几个星期。”

但女王却已经站了起来,达德利向她伸出手臂,两人以学生逃离课堂般的速度逃出了会客室。塞西尔转身走向她的女伴们,而她们连忙起身行礼。

“陪女王一起去吧。”他说。

“是她要我们去的吗?”其中一名女伴问道。

塞西尔点点头。“和他们一起去,把她的披肩带上,今天外面很冷。”

到了花园里,达德利仍然没放开女王的手,还把它塞在手肘下面。

“你知道的,我自己能走路。”她有些粗鲁地说。

“我知道,”他说,“可我喜欢抓着你的手,我也喜欢走在你身边。可以吗?”

她不置可否,但并没有把手抽回去。伊丽莎白还是像以往那样,先进一步,再退一步。等她的小手在他的臂弯里焐暖之后,她便提出了关于他妻子的问题。

“你没问过我,能不能带罗伯特夫人进王宫,”她挑衅地说,“你是不是不想让她来?你为什么不要求我在宫里给她一席之地?你居然没提过要她做我的女伴,这让我很吃惊。你推荐自己姐姐的时候倒是挺快的。”

“她更喜欢住在乡下。”罗伯特语气平和。

“你在乡下有住处?”

他摇摇头。“她在诺福克有栋继承自她父亲的房子,只不过太小,也太不方便了。她跟她的继母住在附近的斯坦菲尔德大宅,不过这星期开始她会住在贝里·圣埃德蒙兹那边,我在那儿有亲戚。”

“你怎么不买一栋房子?或者盖一栋?”

他耸耸肩。“我会找块好地,盖一栋好房子,不过我的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在宫廷里度过。”

“噢,真的吗?”她挑逗地问。

“谁会拥有阳光却选择阴影?谁会抛弃真金而选择镀金?谁会尝过好酒还想喝劣酒?”他的口气带着镇定自若的魅力。“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永远留在宫廷,沐浴阳光,坐拥黄金,品尝我所能想象的最令人陶醉的美酒的芬芳。我们之前已经说过,我们不会让劣币驱逐良币,不是吗?我们还说过,我们两个都要做到最好,不是吗?”

她慢慢地、惬意地品尝着他这句赞美。“这么说你妻子年纪已经很大了?”

达德利对她露出微笑,他知道她是在戏弄他。“她三十岁,只比我大五岁,”他说,“而且我想您应该知道。您来参加过我的婚礼。”

伊丽莎白扮了个鬼脸。“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都快忘光了。”

“差不多十年前。”他平静地说。

“而且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很老了。”

“她那时只有二十一岁。”

“噢,对我来说很老了。我那时才十六。”她装作有点吃惊的样子,“噢!你也一样。知道你要娶的女人比你大这么多,你就没觉得惊讶吗?”

“我不惊讶,”他不为所动地说,“我早就知道她的年纪和出身。”

“你们到现在都没有孩子?”

“上帝尚未赐予我们。”

“我想我听过一些流言,说你娶她是因为爱情,因为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而且还违逆你父亲的意愿娶了她。”她提示他。

他摇摇头。“他反对只是因为我太年轻,我还没到十七,她也才二十一。我想如果我给他机会,他会为我找个更合适的妻子。不过等我亲口请求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而且艾米的嫁妆也很丰厚。他们在诺福克有几块不错的土地,在那里养羊,那个时期我父亲也需要在王国的东部增加支持者和影响力。她是家里唯一的继承人,而且她父亲对这桩婚姻很满意。”

“我也觉得他会满意!”她大声说道,“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娶的这个女孩从没进过王宫,只能勉强写出自己的名字,丈夫遇到麻烦时除了在家里哭哭啼啼之外什么都不会!”

“看来您听到的那些流言还真够详细的,”罗伯特评论道,“您似乎对我的整个婚姻都了如指掌。”

伊丽莎白心虚的笑声因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那名女伴戛然而止。“陛下,我为您拿来了披肩。”

“可我没让人给我拿披肩啊,”伊丽莎白惊讶地说。她转头看向罗伯特,“噢,当然了,我听别人提起过你的婚姻生活,以及你妻子是个怎样的人。不过我直到刚才之前都忘记了。”

他鞠了一躬,嘴角隐约带着笑意。“需要我进一步帮您回忆吗?”

“好吧,”她用动人的口气说,“有件事我还是不太确定,那就是你当初为什么会娶她,如果真像我听说的那样是因为爱情,那么请告诉我,你现在是否还爱着她。”

“我娶她是因为我当时才十六岁,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而她长得漂亮,也愿意嫁给我。”他说着,小心翼翼地不让这位至关重要的听众感受到过多的浪漫气氛,虽然他对过去仍旧记忆犹新,他记得自己曾为艾米疯狂,甚至违抗父亲,坚持要娶她为妻,“我那时急着想要结婚,想要长大成人。我们称心如意地过了几年,可她是她父亲宠爱的女儿,从小就被宠坏了。说句公道话,我也算是家里的宠儿,人人都对我大加赞美。我们是一对被宠坏的孩子。自从新鲜感逐渐消失,我们之间就开始出现问题。您知道的,我在宫廷为我父亲效力,而她留在乡间。她不喜欢宫廷的生活,而且——上帝保佑她——她也没有那种言谈举止的风度。她不懂得宫廷礼节,也不打算学习。

“如果您一定要我说真话,我会告诉您,当我在伦敦塔里为自己的性命担忧的时候,我就不再想念她了。她跟着我兄弟的妻子来探望过我们一两次,但她没给我带来丝毫安慰。那种感觉就像听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告诉我的总是牧草和羊群,还有女佣之间的争执。这些让我觉得——虽然我知道这并非真相——她是在嘲笑我,因为世界没了我也在照常运转。她的口气就好像她没了我反而过得更快活。她回到了她父亲的家里,不用沾染我的家族的污名,她又过起了童年生活,而我几乎觉得她希望我被关押起来,免得再去招惹麻烦。她觉得我作为囚徒也比作为宫廷中的大人物和最有权势者的儿子要好。”

他停顿了片刻。“您知道那种感觉,”他说,“一旦你成为囚犯,过不了多久,世界就会缩小到牢房那么大,散步也只能走到窗边再回来。你的人生只剩下回忆。之后你会开始渴望晚餐的到来,那时你会明白,自己的确是个囚犯。你所想的只剩下牢房里的一切。你会忘记外面世界的种种欲求。”

伊丽莎白立刻揉搓起手臂来。“嗯,”她头一次没有卖弄风情,“上帝可以作证,我明白那种感受。而且你会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兴趣。”

“是啊。我们都明白。”他点点头。

“等我得到释放,离开伦敦塔的时候,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的家族的全部钱财和产业都被充公了,我成了乞丐。”

“身强力壮的乞丐?”她微笑着提示道。

“甚至算不上身强力壮,”他说,“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垮了,伊丽莎白。我跌落到了真正的谷底。我母亲为了乞求我们的自由而死。我父亲在我们面前改信天主教,还说我们的信仰是这个王国里的一场瘟疫。他的话腐蚀了我的灵魂,让我无地自容。然后,尽管他跪倒在他们面前求饶,他们还是把他当做叛徒处死了,而且,愿上帝保佑他,他可悲的死法让我们全都抬不起头来。

“我最亲的兄弟约翰在塔里生了病,但我没能救得了他,我甚至没能好好照顾他,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让他去了我的妹妹玛丽那里,可他还是病死了。他那时只有二十四岁,可我救不了他。我是个不称职的儿子、不称职的兄弟,还追随过那个不称职的父亲。我离开伦敦塔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了。”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去她继母的斯坦菲尔德大宅。”说到这里,他口气中的怨恨更甚,“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伦敦的住处,那些庄园,还有赛恩的宅子都没有了。可怜的艾米甚至失去了她继承的遗产、她父亲在赛德斯通的农场。”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玛丽女王让那些修女回到了赛恩。想想看吧!我的家又变成了修女院,她们还在我家的大厅里高唱赞美诗。”

“她的家人对你还好吗?”她差不多已经猜到了答案。

“对于一个原本位高权重,再次回家时却染上了监狱热病而又身无分文的女婿,他们只是给了我应有的待遇而已,”他讽刺地说,“她的继母不肯原谅我这个勾引了约翰·罗布萨特的女儿,又摧毁了他的期待的人。她发誓说他是因为听闻我对他女儿的所作所为,太过伤心才死去的。而且她一直没有原谅我。她甚至见不得我的口袋里有超过几便士的钱。他们听说我去伦敦与人会面的时候,还威胁要把我扫地出门。”

“什么会面?”作为老练的阴谋家,她习惯性地问道。

他耸耸肩。“噢,是为了送您上王位,”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密谋。我最害怕的是您的姐姐会生下孩子,这样一来我们就完了。不过看来上帝对我们青睐有加。”

“你冒着生命危险为我密谋?”她黑色的双眼睁大了,“即使是在那时候?你才刚刚获得释放的时候?”

他对她笑了笑。“当然,”他轻松地说,“除了英格兰的伊丽莎白,我还能为了谁这么做呢?”

她稍稍吸了口气。“然后你就被迫留在家里了?”

“当然不是。战争开始时,我弟弟亨利和我自愿加入菲利普麾下,在低地王国与法兰西人对抗。”他笑了笑,“我在出海前见过您。您还记得吗?”

她露出温柔的表情。“当然。我去那儿是为了向菲利普道别,也是为了嘲笑可怜的玛丽,后来我就看到了你,你这位即将踏上战场的英俊冒险家,就在皇家战舰上低头向我微笑。”

“我必须想办法再次出人头地,”他说,“我必须摆脱艾米的家人,”他顿了顿,坦白道,“以及摆脱艾米。”

“你不爱她了吗?”她终于听到了她一直想听的那件事。

罗伯特笑了。“让懵懂无知的十六岁少年着迷的东西可拴不住被迫审视人生、被迫认清自己的珍爱之物、又被迫从最底层重新开始的男人。我的婚姻在我走出伦敦塔的那一刻就结束了,她在继母羞辱我的时候选择袖手旁观,则让我完全死了心。罗布萨特夫人把我贬得一无是处,我不能原谅艾米坐视不理,我不能原谅她没有站在我这一边。如果她跟我一起离开那儿去过苦日子,我只会更加爱她。可她却只是坐在壁炉边的凳子上,时不时放下手里正在缝边的衬衫,然后提醒我说,上帝要我们敬重父母,而且我们的生活完全仰赖罗布萨特一家。”

他顿了顿,脸色因为过往的愤恨而阴沉下来。伊丽莎白静静地听着,掩饰着自己的欣喜。

“于是……我就去参加了低地王国的战争,以为能以此扬名立万。”他短促地笑了笑,“我的虚荣心也到此为止了,失去了我的弟弟,失去了大半士兵,还失去了加莱。我回国的时候已经卑微至极。”

“她没有安慰你吗?”

“就是在那时候,她提议让我去驾驶货车,”他恨恨地说,“罗布萨特夫人命令我去田里干活。”

“不会吧!”

“她想要我卑躬屈膝。那天晚上,我离开了那栋房子,从此留在宫廷,或者住在愿意收留我的朋友那里。我的婚姻结束了。在我心里,我已经是个自由人了。”

“自由人?”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你把自己叫做自由人?”

“对,”他坚定地说,“我又可以自由地去爱别人了,而且这次我只会选择最好的人选。我不会允许劣币驱逐良币。”

“的确。”伊丽莎白突然冷静下来,原先亲密到危险的口气也迅速恢复了正常。她转过身,对着那名女伴招了招手。“披肩拿来吧,”她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散步。”

他们沉默地走着,伊丽莎白慢慢地消化吸收他刚才的话,从种种虚饰之下过滤出可信的真相。她可不是会相信已婚男人花言巧语的傻瓜。在她身边,达德利回想着自己所说的一切,决心忽略对艾米不忠所带来的不快感受,因为他知道,艾米对他的爱是忠贞的,而且与他描述的不同,她的爱还在与日俱增。当然了,他仍对艾米怀有些许爱意,虽然他选择了彻底否认。

塞西尔、弗朗西斯·诺利斯阁下,以及女王的年轻表弟——二十三岁的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 正在会见室的凸窗下商谈。女王的宫廷成员则分列周围,或是谈天,或是谋划,或是调情。女王坐在王位上,正以流利的西班牙语和西班牙大使交谈。塞西尔一面留意着房间里的任何异动,一面专心聆听弗朗西斯爵士的话。

“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对所有来见女王的人搜身——包括宫廷里的那些绅士们。”

“这样会得罪很多人,”公爵提出反对,“而且威胁应该是来自平民才对吧?”

“任何虔信的天主教徒都是威胁,”塞西尔直言不讳,“等教皇的声明公开之后,她就会成为无力抵抗的待宰羔羊。”

“她不能再在公开场合用餐了,”弗朗西斯爵士思忖着说,“我们得拒绝那些要求进宫看她用餐的人。”

塞西尔犹豫起来。民众拥有与君王或者大领主们近距离接触的权利,这是古已有之的惯例。如果加以改变,就等于明确地宣布宫廷已经不再信任民众,并且躲藏在了紧锁的房门之后。

“看起来会很奇怪。”他不安地说。

“她恐怕也不能再公开出行了,”弗朗西斯说,“这要怎么才能办到呢?”

还没等塞西尔阻止,弗朗西斯爵士便向罗伯特·达德利招了招手,后者向周围那群人道了声歉,随后便朝他们走来。

“如果你要找他来议事,那我就退出。”公爵粗鲁地说着,转过身去。

“为什么?”弗朗西斯爵士问道,“他比我们都清楚应该怎么做。”

“他除了野心什么都不懂,你会后悔找他来帮忙的。”托马斯·霍华德狠狠地说完,便转身走开。

“日安,威廉阁下,弗朗西斯阁下。”

“霍华德这是怎么了?”弗朗西斯爵士问道。他眼看着那位公爵推开另一个人,大步走远。

“我想他只是看不惯我得势吧。”达德利倒是颇感好笑。

“为什么?”

“他父亲恨我父亲,”达德利说,“事实上,就是托马斯·霍华德逮捕了我父亲、我的兄弟们和我,然后把我们押送到了伦敦塔。我想他大概没想到我还能出来。”

弗朗西斯理解地点点头。“你肯定在担心他怂恿女王对付你吧?”

“他才该担心我去怂恿女王对付他。”达德利答道。他对塞西尔笑了笑。“她知道谁才是她的朋友。她知道在自己落魄的这些年,是谁一直站在她这边。”

“麻烦还没完呢,”弗朗西斯爵士说着,转到了眼前的问题,“我们正在讨论女王访问国外时的安全问题。威廉爵士收到了消息,教皇已经批准普通民众合法地以武力对抗她。”

达德利震惊地看向威廉。“这不是真的吧?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这对上帝太不敬了!”

“他还在考虑,”塞西尔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很快就会收到确实的消息。然后民众也就会知道。”

“我一点儿也没听说。”罗伯特语带惊讶。

噢,是吗 ?——塞西尔压抑住笑意。“不管怎么说,我确定有这件事。”

达德利沉默了片刻,为消息本身而吃惊,但同时又丝毫不为塞西尔在罗马教廷安插了探子而惊讶。塞西尔的情报网和眼线早已扩张到了惊人的规模。“这是对惯例的颠覆,”他说,“为她行涂油礼的可是他自己的主教之一。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加害施行过圣礼的人。”

“他做得出来,”塞西尔说。这个年轻人的迟钝让他有些恼火。“说真的,现在他很可能已经这么做了。我们现在考虑的是怎样阻止民众去听从。”

“我刚才正好说到,她应该避免接触民众。”弗朗西斯爵士说。

王座那边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三人停口转身,看到女王正摇着手中的扇子,嘲笑着菲尔里尔大使,后者涨红了脸,不知该恼火还是该大笑。他们三个看着她,不禁露出微笑:像这样快乐、顽皮而又朝气蓬勃的她,没有人能够抗拒。

“民众就是她最有力的保护。”达德利缓缓地说。

塞西尔摇摇头,但弗朗西斯爵士却拉住了他的袖口。“你这话什么意思?”

“教皇想要动员普通民众,他在邀请他们去暗杀她;但他并不了解女王。她不应该因为少数几个想要伤害她的人就闭门不出,她应该走出门去,赢得其余民众的爱戴。如果王国里的每一个男人、女孩和孩童都愿意为她付出生命,那么她的安全也就得到了最大的保证。”

“我们要怎么才能办到这一点呢?”

“您应该已经知道了,”达德利直截了当地对塞西尔说,“您已经看到了。在加冕巡礼时,她赢得了在场所有民众的心。我们必须冒险带她到民众面前,放心地让他们去保护她。每个英国人都可以是女王的护卫。”

弗朗西斯缓缓点头。“如果他国入侵,他们也会为她而战。”

“只要出现一个手持匕首的男人,就几乎没人阻挡得了,”塞西尔口气阴郁地说,“她也许能赢得一百个人的支持,但如果有一个反对她,而又正是那个手持凶器的人,那她就会在我们面前死去。”他顿了顿。“等天主教女王继位,英格兰便会沦为法兰西的傀儡,我们也就完蛋了。”

“如你所说,我们阻挡不了这样的人,”罗伯特答道,他一点儿也没被塞西尔悲观的预测影响到,“但按照你们的方法,你们只能给她派去二十个、也许三十个守卫;而按照我的方法,我会给她英格兰的全体国民。”

塞西尔听着年轻人浪漫主义的论调,不禁面露苦相。

“有些地方我们还是得禁止民众进入,”弗朗西斯继续说道,“她用餐的时候,她穿过走廊前去祈祷室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民众,而且靠得太近。”

“我们是该对此进行限制,”罗伯特赞同道,“不用她出席,我们也可以为她端上晚餐。”

塞西尔深吸一口气。“你说不用她出席?这有什么意义?”

“民众想看的是王座,是餐桌上的碗碟和隆重的场面,”罗伯特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还是会来的。只要有精彩的场面可看,他们就不在乎能否看到她本人。节日和假日的时候,她必须到场,以显示她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但大多数时候,为保安全,她都可以在私下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用餐。只要场面足够宏大,礼仪和步骤都足够正式,民众离开时就会觉得自己大开了眼界。他们会带着王国富有、政权稳固的看法离开,这就是我们该做的。我们只需要让百姓看看王座的样子就好。女王不必一直坐在上面,只要让所有人感觉到她的存在就够了。”

“给一张无人的王座送上晚餐?”塞西尔嘲弄地问道。

“对,”达德利答道,“为什么不呢?这事有过先例。年轻的爱德华国王患病时,他们就每晚用金盘子盛着他的晚餐,端到无人的王座前,过来参观的民众就这样满意地离去。我父亲就是这么做的。我们只需要让他们见识宏大而豪华的场面,等他们见到她本人的时候,她必须显得令人爱戴,真实而又触手可及。她必须成为一位亲民的女王。”

塞西尔摇摇头,可弗朗西斯爵士却被说服了。

“我会就此事和她商谈的。”他说着,回头看向王座那边。西班牙大使正在向女王告辞,他还呈上了一封夸耀地印有西班牙皇帝家族纹章的信件。在众目睽睽之下,伊丽莎白接过信件,然后——她显然没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

“我想你会发现,伊丽莎白对表演的诀窍相当了解,”罗伯特不动声色地说,“她这辈子从未让观众失望过。”

罗伯特·达德利的管家亲自离开伦敦,准备在艾米前往贝里·圣埃德蒙兹的短暂旅途中进行护送,同时送去了一袋子金币,一块用作衣料的暖红色天鹅绒,还有她丈夫亲切的问候。

他的身边还带了一位女性同伴,伊丽莎白·奥丁赛尔太太,她是罗伯特·达德利的某位多年至交的寡妇姐姐,曾在格雷夫森德陪伴艾米,后来又去了奇切斯特陪她。再次见到这位矮小活泼的黑发女子,艾米很是高兴。

“您可真是交好运了,”奥丁赛尔太太欢快地说,“听我弟弟提到罗伯特阁下被任命为马夫长的时候,我还想过写信给您,但我不想太过冒失。我还以为肯定会有不少人想要跟您结识呢。”

“我想我的大人应该有了很多新朋友,”艾米说,“可我在乡下这儿还是没什么交际。”

“那是当然,”奥丁赛尔太太飞快地扫视了这座方方正正的石屋那狭窄冰冷的大厅。“噢,我听说我们要去拜访不少人。这段旅行会很有趣的。我们可以像女王那样到处巡游。”

“嗯。”艾米轻声应道。

“噢!我差点忘了!”奥丁赛尔太太解下脖子上的那条温暖的围巾,“他还送来了一匹可爱的黑色小母马。您可以自己给它取名。它会给我们的旅行带来欢乐的,不是吗?”

艾米跑到床边,看向院子里。那儿有一小队人正在把艾米寥寥无几的行李装上一辆货车,在队尾处,有匹漂亮的黑色母马正静静地站在那儿。

“噢!她可真美!”艾米惊呼道。自从伊丽莎白登上王位之后,她还是头一回觉得心情如此愉快。

“他还送了一袋子金币给您,让您帮他解决这儿的债务,并且买下您想买的东西。”奥丁赛尔太太说着,把手探进斗篷的内袋,拿出那袋钱来。

艾米接过沉甸甸的钱袋。“是给我的?”她说。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次拿到这么大一笔钱。

“您的苦日子结束了,”奥丁赛尔太太温和地说,“感谢上帝。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好日子终于到来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早晨,晨光现身后不久,艾米和奥丁赛尔太太踏上了旅途。她们在纽伯勒歇脚,休息了两晚,然后继续前进。整个旅途太平无事,令她们烦恼的只有寒冷、冬日的昏暗以及道路的状况。但艾米很喜欢她的新坐骑,而且她们经过泥泞的小路和冰凉的水洼时,奥丁赛尔太太总会为她加油鼓劲。

贝里·圣埃德蒙兹的伍兹夫妇亲切地迎接了艾米,而且对她的到来表现得十分喜悦。他们向她保证说,她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罗伯特阁下在信中提过,她要在他们这里一直待到四月份。

“他也给我寄信了吗?”艾米问道。听到他们说“没有”的时候,她脸上的光彩瞬间褪去。他们只收到过一张简短的便条,提到了她何时会来,又会逗留多久。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来这儿?”她问道。

“没有。”伍兹太太又说了一遍,看到艾米脸上掠过的阴云,她有些不自在。“我想他在宫廷很忙,”她继续说着,试图把这尴尬的一刻掩饰过去,“我想他恐怕有好几周都回不了家。”

伍兹太太恼怒得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太笨了,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年轻女人没有和她丈夫两个人的家。她连忙抛出一连串礼貌的问题:远道而来的艾米是不是想要休息?她要不要洗个澡?还是说她想马上吃晚饭?

艾米突然说很抱歉,她很累了,想要回房休息。她快步离开大厅,留下伍兹夫妇和奥丁赛尔太太。

“她累了,”奥丁赛尔太太说,“恐怕她身体有些虚弱。”

“需要我去找我们在剑桥的医师来吗?”伍兹先生提议道,“他的医术很出色,而且可以尽快赶来。他非常擅长通过给病患放血来调整体液。她脸色苍白得厉害,是不是因为水相体液 过盛?”

伊丽莎白·奥丁赛尔摇摇头。“她只是不太舒服。”

伍兹先生以为她的意思是艾米消化不良,正打算去拿竹芋粉和牛奶,可伍兹太太想起了自己瞥见过的罗伯特·达德利的模样——黑色眸子的他骑在黑马上,位列加冕巡游队伍之中,紧随女王身后,简直像是女王的配偶本人——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晚餐结束后,陪伴在女王身边的并非达德利,而是塞西尔。她刚刚享受过都铎家族的豪华排场,仆从们端着硕大的餐碟走进白厅宫长长的用餐大厅,经过专人试毒,最后单膝跪地向她呈上。其中三个端菜的仆从是新面孔,动作也很是笨拙。他们是塞西尔的手下,是他特意安插在仆从中、负责看护她的探子,目前还在学习如何在单膝跪地的同时上菜。

伊丽莎白从每只盘子里取食少许,然后让仆人把这些菜送去给坐在大厅中部的,她最赏识的那些臣属。众人仔细盯着最好的那些菜肴的去向,当仆从将一碟炖鹿肉端到达德利面前时,有几个人低声抱怨起来。宽阔的大厅里充斥着用餐时的欢快吵嚷声,仆从们收去餐碟,擦干桌子,接着女王招手示意塞西尔走上王座所在的高台,站在她身边。

她比了个手势,示意乐手们开始演奏,这样就没人能听到他们轻声交谈了。“有人雇用刺客来暗杀我吗?”她问道。

他看到了她紧张的神情。“您现在很安全,”他语气坚定地说,虽然他知道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确定这一点,“所有码头都在监视之下,城市的大门也守卫森严。就连老鼠也没法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溜进来。”

她无力地笑了笑。“很好。告诉他们,保持警觉。”

他点点头。

“至于苏格兰那边的事务,我读过你今天下午的便条了。我们不能按照你提议的去做,”她说,“我们不能支持那些对抗女王的叛军,这是颠覆法治本身的行为。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塞西尔料到了她的答案。她极度害怕自己会犯下错误。就好像她在危机的边缘逗留了太久,已经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而且她这么谨慎是正确的。在英格兰,每个决定都会引来上百人的反对,每次改变则会有上千个异议的声音。他们在利益受到威胁时就会起身反抗,有利可图时就会成为贪婪而又靠不住的盟友。她是个才刚刚登上王位的女王,头上的王冠戴得很不稳当。她不敢去做任何可能削弱自己地位的决定。

塞西尔努力不把这些想法表现出来。他始终坚信以女人的智慧——即使是这样一个受过优良教育的女人——无法负担数量如此巨大的消息,而且女人的性格——尤其是这一位——不够坚强,无法做出决策。

“我绝不会支持任何一支反对女王的叛军。”她强调道。

塞西尔明智地对她的过去避而不提:伊丽莎白曾在对抗她那位血统纯正、受过涂油礼的同父异母姐姐的十几次密谋中扮演重要角色,有时甚至是始作俑者。

“你希望支持苏格兰的新教徒对抗如今摄政的吉斯家族的玛丽女王 ,这个想法很好,但我不能帮助叛军去反对当权的国王或者女王。我不能干涉他国的事务。”

“的确,但法国王妃却会干涉您的事务。”他告诫她,“她的盾牌上已经有了四分之一的英格兰纹章,她把自己看做英国王位的正统继承人,半个英格兰和大部分基督教国家都会说她拥有这样的权力。如果她丈夫的父亲法兰西国王决定支持她向你索取王位,法兰西明天就可能入侵英格兰,那样的话,还有比苏格兰和王国北部更合适的踏脚石吗?她的法国人母亲在苏格兰摄政时,法兰西的士兵早已在您的北部边境集结,如果他们不是等待入侵的时机,又是在等待什么呢?这场战斗是无可避免的。我们宁可在苏格兰和法国人作战,那样还能借助苏格兰新教徒的力量,也好过等待他们自北方大道而来——到那时,不知有谁会起身为我们而战,谁又会起身为他们而战。”

伊丽莎白犹豫了。玛丽之女的徽章上的那只英格兰豹子对善妒而占有欲强烈的她可谓是莫大的冒犯。“她不敢索要我的王位。没有人会起身为她而对抗我,”她大胆地说,“没有人希望又一个天主教的玛丽坐上王位。”

“只怕不是没人,”塞西尔给她泼凉水,“而是成百上千的人。”

她顿时停了口,正如他所料。她有些花容失色。

“我的人民爱戴我。”她断言道。

“但并非所有人。”

她放声大笑,笑声中却听不出真正的喜悦。“你是说我在苏格兰的支持者会比在英格兰北部更多?”

“对。”他直白地说。

“如果法国人真的入侵,西班牙的菲利普会站在我这边。”她宣称道。

“是啊,前提是他觉得您会做他的妻子。可您还能继续让他这么认为下去吗?您总不会真的嫁给她吧?”

伊丽莎白像个小女孩那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无意识地穿过房间,看向罗伯特·达德利,后者正坐在另外两名英俊的年轻男子之间,但他的魅力轻易就将他们比了下去,他仰起头,高声大笑,又打了个响指要仆人上酒。有个仆从故意忽视其他用餐者的招呼,径直上前为他服务。

“我可以嫁给菲利普,”她说,“也可以就让他继续等下去。”

“最重要的事情,”塞西尔温和地说,“在于选定一个丈夫,并为英格兰生下继承人。这才是确保英格兰不会落入玛丽王妃之手的办法。如果你身边有一位强有力的丈夫,再有个摇篮里的儿子,就没有人再想换个女王了。如果王位能够平稳过渡,民众甚至可以忽略宗教信仰的问题。”

“在我的求婚者之中,我不认为有适合做我丈夫的人选,”她又准备抛出那套最让他恼火的论调了,“而且单身的我也过得很快乐。”

“你是女王,”塞西尔断然道,“女王不能选择单身。”

罗伯特举起了酒杯,为伊丽莎白的某位女伴的健康而祝酒——那是他最近的情妇。她的朋友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而她傻乎乎地笑着,穿过房间,向他走去。伊丽莎白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但塞西尔知道她没有漏过任何细节。

“那苏格兰怎么办?”他追问道。

“风险太大了。如果苏格兰的新教领主们起身对抗吉斯的玛丽,一切就都好办,可如果他们没有呢?或者如果他们起兵,又被击败呢?到那时候,挑起战争而又失败的我们该如何是好呢?而且我们还插手了那位受过涂油礼的女王的事务。这样违背上帝的意志,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更何况,法兰西也会得到入侵的借口。”

“要么在苏格兰,要么在英格兰,我们总得面对法国人,”塞西尔预言道,“无论西班牙站不站在我们这边。陛下,我给您的建议是——不,我恳求您理解的是——我们必须面对法兰西,而且我们应当在我们自己选择的时间和地点,在有盟友协助的情况下去面对。如果我们现在就作战,还会有西班牙人做我们的同伴。如果您拖得太久,就只能独自奋战了。那样一来我们就必败无疑。”

“如果我们为了帮助新教徒对抗合法的天主教女王,就会触怒英格兰的天主教徒。”她指出。

“您一直都以新教公主而闻名,因此他们不会感到惊讶,也不会让我们的处境更糟。其中许多人,甚至包括信仰最坚定的那些,也都乐于看到法国人大败而归——他们首先是英格兰人,然后才是天主教徒。”

伊丽莎白恼火地在王位上动了动身子。“我不想被人当做新教女王看待,”她生气地说,“难道我们对民众的信仰打探得还不够多,现在又要去拷问他们的灵魂了?他们就不能按照自己愿意的方式去敬拜神明,别去管别人信仰什么吗?难道我得不断忍受从主教到平民的询问,告诉他们我的信仰是什么,告诉他们民众的信仰应该是什么?难道他们就不能让教会恢复成我父亲那时的样子?不过得去除他的种种惩罚手段。”

“不能,”他直白地说,“陛下。”看到她严厉的神色,他又补充了一句:“您将会被一再要求选择立场。教会需要领袖,您必须指挥他们,否则就得把这份权力交给教皇。您希望选择哪一种呢?”

他看到她偏开了目光,她正看着他身后的罗伯特·达德利,后者起身离席,大步走到女伴们所在的桌边。他走近时,所有女伴都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动作转头看他:她们旋转着脑袋,就像花儿追寻阳光,而他目前的最爱则期待地涨红了脸。

“我会考虑的。”她突然说道。她朝着罗伯特·达德利勾了勾手指,而他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路线,走到高台前,鞠躬行礼。“陛下。”他语气欢快地说。

“我想跳支舞。”

“您愿意赏光?我一直想邀请您,可不敢打扰你们的谈话——看起来事情很严重。”

“不仅严重,而且紧迫。”塞西尔严肃地提醒她。

她点点头,但他能看出她已经没在听。她站起身来,目光定格在罗伯特身上。塞西尔退向一旁,她经过他身边,走到舞池的中央。罗伯特向她鞠了一躬,动作就像意大利人那样优雅,握起了她的手。两人双手相触的一瞬间,伊丽莎白的脸掠过一抹绯红。她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塞西尔看着纷纷起身邀舞的人们,凯瑟琳和弗朗西斯·诺利斯是下一对儿,接下来是罗伯特的妹妹玛丽·西德尼和她的舞伴,宫中的其他男女紧随在后,但没有哪一对比得上女王和她的宠臣那么光彩照人、风度翩翩。塞西尔情不自禁地为这两人露出微笑:好一对般配的俊男美女。伊丽莎白看到了他宽容的目光,对他露出放肆的笑容。塞西尔低下头。毕竟她除了女王之外,也是个年轻女子,能让英格兰的宫廷充满欢乐也没什么不好。

夜深了,宫中一片寂静,整个宫廷都沉睡在无垠的黑色天幕下,但塞西尔仍然醒着。他坐在那张大书桌前,将长袍披在自己的亚麻睡衣外,长袍的毛皮滚边铺在冬夜寒冷的石头地面,而他赤脚踩在毛皮上,在纸上奋笔疾书:那是他为女王列出的候选对象清单,也包括每个候选人所带来的好处与坏处。塞西尔非常擅长罗列清单,那些文字会有条不紊地出现在纸上,正如他条理清晰的思维。

女王的丈夫人选:

1.西班牙的菲利普亲王——他将会需要教皇给予特许/他会支持我们对抗法兰西,以及帮我们应对在苏格兰驻守的法兰西人/但他也会把英格兰卷入他的战争/人们也不会接受他第二次/他还能养育后代吗?/她被他所吸引也许只是因为嫉妒,只是因为他娶了她的姐姐。

2.查尔斯大公——他是哈布斯堡王室成员,但可以住在英格兰/西班牙的盟友/据说信仰狂热/据说相貌丑陋,她忍受不了丑陋的人,甚至包括男人。

3.费迪南大公——前者的弟弟,因此优势相同,但据说他更讨人喜欢也更英俊/更年轻,因此可塑性更强?/她不会想要对她发号施令的人,我们也不想。

4.瑞典的埃里克王子——波罗的海的商人们一定很满意这样的联姻,但在别处对我们毫无助益/会让法兰西和西班牙成为我们的仇敌,只会多一位实力弱小的盟友/当然是新教徒/富有,这算是最大的好处。

5.爱伦伯爵——他是排位仅次于玛丽公主的苏格兰王位继承人/可以帮我们在苏格兰领军作战/英俊/新教徒/贫穷(尽管我并不介意)。如果他能够战胜苏格兰的法兰西人,那么我们最大的威胁就将不复存在/女王和他的儿子最终将统治两个王国/苏格兰—英格兰的联合王国将无惧任何困难……

6.英格兰的普通人——她还年轻,迟早而且注定会看中在她身边经常出现的某个人/这应该是最坏的选择:他会把自己的朋友和家族成员安排在宫廷里/会触怒其他家族/我也会大祸临头……

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将笔杆的羽毛在嘴唇上拂了拂。

不能这样,他写道。 我们不能允许这样过于强势的臣民提拔自己的家族成员,使得她来对付我和我的势力。谢天谢地,罗伯特·达德利已经结了婚,否则他会更加肆无忌惮。我了解他和他的……

他沉默地坐在夜晚的王宫里。外面塔楼上的猫头鹰发出求偶的呜呜叫声。塞西尔想着熟睡的女王,他的表情也柔和起来,露出父亲般的温柔微笑。他拿出一张白纸放在面前,又写了起来。

给爱伦伯爵:

阁下,

在您百忙之中多有打扰,递送这封信的人将会向您送上我诚挚的祝愿,希望您能允许他协助您前来英格兰,我的住处和仆从都将荣幸地听凭您使用……

伊丽莎白正在白厅宫的私人住所重读西班牙的菲利普写来的一封情书,这是一系列情书中的第三封,而且每一封的内容都比上一封更加热情。她的一位女伴——贝蒂夫人——伸长了脖子去倒着看信上的字,但她看不懂拉丁文,只好暗地埋怨自己可怜的受教育程度。

“噢,你听,”伊丽莎白轻声说道,“他说他想我想得废寝忘食。”

“那他肯定会瘦得皮包骨头的,”凯瑟琳·诺利斯粗鲁地说,“他总是那么瘦,腿儿细得像鸽子腿一样。”

罗伯特·达德利的妹妹玛丽·西德尼咯咯地笑出声来。

“嘘!”伊丽莎白一本正经地训斥了她们,她一直不喜欢别人对他国君主出言不逊,“他是个外表出众的人。还有,不管怎么说,我想他会吃东西。这只是修辞用语而已,凯瑟琳。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取悦我。”

“都是胡说八道,”凯瑟琳把声音压得很低,“而且还是天主教徒的胡说八道。”

“他说他正在审视自己的良心,审视他对我的信仰和学识的敬意,试图找出一种能够将我们的信仰兼容并包的方法,好让我们能够心心相印。”

“他会带来十二名红衣主教,”凯瑟琳预言道,“在他们身后会跟着宗教审判庭。他根本就不爱你,这只是他的政治手段。”

伊丽莎白抬起头。“凯瑟琳,他一直都爱着我。你当时并不在场,否则你就会亲眼看到他多么爱我。那时候每个人都在议论,到处都是流言蜚语。我敢发誓,要不是他插手反对女王的那些恶毒念头,我也许还待在伦敦塔里,或是一辈子遭受软禁。他坚持要人们像对待一位公主、对待真正的继承人那样对待我……”她停了口,低头抚弄那条金色的织锦礼裙,“……而且他对我非常温柔。”她的口气带着她特有的那种自我陶醉般的轻快。伊丽莎白随时都能让自己深陷爱河。“说真的,他非常欣赏我、爱慕我。他是位真正的王子,一位真正的国王,又那么不顾一切地爱着我。我姐姐准备分娩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而他……”

“他可真是个好丈夫,”凯瑟琳插嘴道,“会在自己的妻子分娩期间勾搭妻子的妹妹。”

“她并不是真的要分娩,”伊丽莎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只是认为自己怀了孕,因为她腹部隆起,而且又呕吐……”

“那他就更了不起了,”凯瑟琳得意扬扬地说,“竟然在自己的妻子患病而又伤心无助的时候,去和妻子的妹妹调情。陛下,我想认真地对您说,您不能和他结婚。英格兰的人民不会允许那位西班牙国王再次归来。他第一次来已经令人憎恨,如果他再来,人们会气得发狂。他掏空了国库,让您的姐姐心碎,没有给她带来子嗣,让我们的加莱失守,最近的几个月还是在和布鲁塞尔的女士们的种种丑闻中度过的。”

“不!”伊丽莎白的注意力立即离开了手上的情书,“这么说,他‘废寝忘食’就是因为这个?”

“因为他总是跟好公民们的妻子上床。他根本是个色中饿鬼!”凯瑟琳对着吃吃笑出声来的表妹露出微笑。“您当然有比您姐姐留下的鳏夫更好的人选!您又不是那样的老处女,有个二手的丈夫就该谢天谢地了。您有更好的选择。”

“噢!那你觉得我应该找什么样的丈夫呢?”伊丽莎白问。

“爱伦岛的伯爵 ,”凯瑟琳不假思索地说,“他很年轻,是新教徒,很英俊,非常非常有魅力——我见过他一面,之后就立刻迷上了他——而且等他继承王位以后,你们就能把英格兰和苏格兰合并为一个王国了。”

“除非吉斯的玛丽配合地暴病身亡,连同她的女儿一起,”伊丽莎白指出,“可吉斯的玛丽身体健康,她的女儿比我还年轻。”

“只要符合上帝的意愿,再奇怪的事情也会发生,”凯瑟琳自信地说,“就算摄政的玛丽活着,那位英俊的新教继承人为什么就不能把她推下王座呢?”

伊丽莎白皱起眉头,扫视房间,确认都有哪些人听到了她们的话。“够了,凯瑟琳,做媒这份活儿不适合你。”

“这既是做媒,也是为我们王国的安全和信仰做考虑,”凯瑟琳顽固地说,“您只要嫁给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就有可能为您的子孙确保苏格兰的平安,并且保护它不受教皇的反基督行为的毒害。在我看来,这就是唯一的选择了。谁不想要爱伦伯爵?他与苏格兰领主们为了这地上的神之国而奋勇作战,还有整个苏格兰王国作为聘礼。”

凯瑟琳·诺利斯也许偏爱年轻的爱伦伯爵,但在二月末的时候,伊丽莎白的宫中出现了另一位求婚者:奥地利大使,冯·赫尔芬斯坦伯爵代表哈布斯堡大公查尔斯和费迪南呈上了求婚的请愿。

“你真是招蜂引蝶的花儿。”在白厅宫的寒冷花园中的一次散步时,罗伯特这样笑着对伊丽莎白说,两名护卫跟在后面,谨慎地拉开一段距离。

“确实如此,虽然我半点也没有招惹他们。”

“半点也没有吗?”他挑起一边深色的眉毛。

她停下脚步,从帽檐下看着他。“我没打算吸引任何人。”她宣称道。

“就连你走路的方式也不是?”

“只是走路而已啊。”

“可您跳舞的方式呢?”

“那是意大利风格,和大多数女士一样。”

“噢,伊丽莎白!”

“也许你不应该再直呼我的名字了。”

“好吧,也许您也不应该再对我说谎了。”

“这算是什么规矩?”

“对您有好处的规矩。现在,回到我们的主题上吧。您说话的方式就在吸引求婚者。”

“我必须礼貌对待来访的使臣。”

“您可不仅仅是礼貌而已,您……”

“我什么?”她咯咯地笑着问。

“您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噢,我可什么都没答应!”她立刻说道,“我从来不许诺。”

“事实上,”他说,“这正是你最让人误解的地方。您说起话来总让人感觉到希望,可您并不是在许诺。”

她笑得更大声了。“确实如此,”她坦白道,“但说真的,亲爱的罗宾 ,我必须把这个游戏玩下去,不仅仅是因为我觉得有趣。”

“您不会为了英格兰的安危嫁给一位法国人吗?”

“我不会拒绝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说,“我的每个追求者都是英格兰的盟友。比起求爱,这更像是一场棋局。”

“难道就没有一个男人让您的心跳稍稍加速吗?”他突然换上了非常亲密的口气。

伊丽莎白抬头望着他,她目不转睛,表情没有了平日的风情,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真诚。“一个也没有。”她答道。

他一时间目瞪口呆。

她大笑起来。“上当了吧!”她指着他说,“你这自负的家伙!你还以为能把我问倒呢!”

他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我想我永远也无法俘获您 ,”他说,“但我乐于用我的一生去尝试。”

她想笑,但看到他凑近过来,她的笑便哽在了喉咙里。“哦,罗伯特……”

“伊丽莎白?”

她想将自己的手抽走,但他却将那只手拉得更近。

“我一定得嫁给一位王子,”她颤抖着说,“这场游戏的目的是让骰子投出的结果最好,但我知道自己无法独自执政,而且我必须生下一个男孩作为继承人。”

“您一定得嫁给一个对您有益,也对国家有益的男人,”他平静地说,“您也肯定会明智地选择那个您想和他上床的男人。”

她吃惊地轻轻喘息起来。“你可真是畅所欲言,罗伯特阁下。”

他没有半点动摇,仍然将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温暖的手中。“我非常确定,”他轻声说,“您既是女王,又是个年轻女人。您拥有王冠也拥有真心。您可以同时出于欲望和国家利益而选择丈夫。您不是为冰冷床榻而生的女人,伊丽莎白。您不是那种受得了纯粹政治婚姻的女人,您需要一个既能让您信任又让您深爱的男人。这些我都明白。我了解您。” x2B30VEMltE+xf5YUH7kQg4CB9dr0LcX6KlDwG/pbtlC3sFf2iJpPdDaZAs2wbA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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