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带着一行人在格林尼治度过圣诞节,整整十二个昼夜,这里都是奢华的派对和美味的盛宴。威廉·艾米塔奇是圣诞狂欢的宠儿,他的任务就是每天想出稀奇古怪的点子为宴会助兴。他一般都会在早上安排好玩的户外活动,比如看赛船、马背格斗、射箭比赛、猎熊、斗狗、斗鸡,甚至喷火或摔跤的杂耍表演,配备大厅里的美食供应:上好的葡萄酒、麦芽酒、鹿肉、用杏仁糖做的布丁,宛若艺术品。下午又是另外的安排,游戏、聊天、跳舞或假面舞会,我们每个人都有角色要扮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地表现出开心,整个冬天国王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王后也时刻带着微笑。
和法国的鏖战同冬日一起结束,但所有人都知道,来年的春天英格兰与西班牙同法国的大战将继续上演。英格兰国王和这位来自西班牙的王后在这个圣诞节各种意义上团结一致,他们每周都会有一次单独的晚餐,在那天晚上,国王会睡在王后房中。
但其余的时间,同样也是固定的,乔治都会来我和安妮的房间敲门通知我。“他想要你。”之后我就会去他那里,奔向我的爱,我的国王。
我从没有待过整夜。来自欧洲各地的使者都来到格林尼治度圣诞节,亨利不允许这种与王后之间的间隙让他们知晓。西班牙的使者尤其难对付,他也是王后的密友,知道我在宫廷中的位置后,并不喜欢我。我也不愿意被人看见满脸绯红、头发凌乱地从国王房间出来。于是,我必须早在西班牙使臣来做弥撒之前就离开国王温暖的床,在乔治的陪伴下溜回自己的房间。
安妮总是醒着等着我,温好酒,然后生起炭火让房间温暖。我会倒在床上,她则用羊毛围巾盖着我的肩膀,帮我梳理头发,乔治会给壁炉添柴火,给自己弄杯热饮。
“这可太累人了,”他说,“我几乎每天下午都能睡着,时常睁不开眼睛。”
“每天吃完晚饭,安妮就强迫我去睡觉了,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我不高兴地说。
“那你想怎样?”安妮问,“想要像王后一样憔悴?”
“她看起来状态不太好,”乔治问,“她生病了?”
“只是年纪大了,我觉得。”安妮冷漠地说,“而且她一直勉强自己装得很开心,其实已经筋疲力尽。亨利太沉迷享乐了,不是吗?”
“才不。”我笑着说,我们三个都笑了。
“他有没有提过要给你一个特别的圣诞礼物?”安妮问,“或者是给乔治,或者是给我?”
我摇头:“没有。”
“霍华德舅舅带来一个自制的金圣餐杯,让你送给他。”安妮说,“放在柜子里,那东西很贵重。我只是希望能看到一点儿回馈。”
我困倦地点头:“他说了要给我一个惊喜。”这话让他们俩振作起来。“他说明天带我去船坞。”
安妮表现出失望:“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礼物。那我们都去吗?整个宫廷都去?”
“只是小派对。”我闭上眼睛开始沉入梦乡。我听见安妮下床在屋里走动的声音,她把我的衣服从衣橱里拿出来为明天做准备。
“你必须穿红色。”安妮说,“我可以把我天鹅绒的红斗篷借给你,河边很冷。”
“谢谢你,安妮。”
“可别以为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前途,包括你也应该如此。”
我蜷缩身体,不理会她的话,我太累了不想反驳。昏暗中,我听见乔治放下杯子,站起身,在安妮额前轻吻的声音。
“累但是值得。”他轻声说,“晚安,安娜玛利亚,你做好了你的事情,现在是我去履行我的责任了。”
我听见她充满魅力的声音:“我的哥哥,格林尼治的荡妇可是个高端职业。明天见。”
安妮的斗篷与我的红色骑装是绝配,同样,她把自己的法式骑帽也借给我。亨利和我、乔治、安妮、我的丈夫威廉,还有其余的一行人,我们沿着河骑行至船坞,那里有国王正在建造的新船。这是一个明朗的冬日,阳光在水面泛着金光,河两边的田地都是水鸟在叽叽喳喳地喧哗,从俄国来过冬的大雁栖息在河滩。与它们的叫声对抗的是野鸭子、沙锥鸟和麻鹬的叫声。我们的马结成一队在河边小跑,我的马与国王的坐骑并肩而行,乔治和安妮在我们两侧。当我们走近船坞,亨利拉住缰绳,慢了下来。
船坞管事在看见我们一队人马靠近时就跑出来脱掉帽子,鞠躬行礼。
“我出来看看你们做得怎么样。”国王居高临下地微笑。
“是我们的荣幸,陛下。”
“进行得如何?”国王翻身下马,缰绳扔给马夫。他把我抱下马,拉着我的手放在臂弯,走向船坞。
“你觉得怎么样?”亨利问我,他眯眼抬头看着光滑的橡木船身,它现在停在巨大的圆木做的滚轴上,“你不觉得她太迷人了吗?”
“美丽又危险。”我看着船身的炮孔说,“法国肯定没有这么好的船。”
“那是肯定的。”亨利骄傲地说,“去年如果我有这么三个美人在海上,法国的海军早在自家门口就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那我就已经成为英格兰和法兰西唯一的君主了。”
我犹疑。“听说法国军队很强,”我小心地说,“弗朗西斯也很强硬。”
“只是只花孔雀,”亨利讽刺地说,“都是表面功夫。西班牙的查理皇帝会从南面攻打,而我从加莱进发。最终法国会被我们瓜分。”亨利转向船坞,“她什么时候能完工?”
“春天。”一个匠人回答。
“画图工在这吗?”
匠人鞠躬:“在。”
“我想要一幅你的画像,凯里夫人,你可以坐一会儿让那个人为你画一幅吗?”
我的脸上泛起喜悦的红晕:“当然,如您所愿。”
亨利朝匠人点头,那人对着下方的码头喊了一声,一个人朝我们跑来。亨利帮着我下了梯子,我坐在一堆新锯的木板上,一个穿着粗糙手工衣服的年轻男人快速地描摹我的脸。
“你要画像做什么?”我好奇地说,尽力保持不动,嘴角带着微笑。
“等着看。”
画家把画稿拿向一边。“可以了。”
亨利伸出手拉我起身:“现在,宝贝,我们回去用餐吧,我们绕着湿地回宫,再来一次策马奔腾。”
马夫牵着马遛弯,防止受寒。亨利抱我上马,自己也骑上马。他转头确认所有人都准备就绪。珀西爵士在给安妮系紧带子,她低头给了一个带有挑逗意味的笑容,随后我们转头在日落时分冰灰色的天空下返回格林尼治宫。
圣诞宴会几乎持续了一整天,我很确信亨利晚上会召唤我。但出乎意料,他说他要去看王后,于是我只能和其余女侍从一起陪着王后,等着国王结束与朋友的用餐后来到王后的卧房。
安妮坐到我身边,给了我一件衬衣的半成品,紧紧地把自己压在我外铺的衣裙上防止我突然起身。“别管我。”我瓮声瓮气地说。
“把你的臭脸拿开,”她小声,“笑着织衣服,装作喜欢的样子。没有人会喜欢你这副如丧考妣的脸。”
“但国王要和她一起过圣诞。”
安妮点头:“你想知道国王为什么这样做吗?”
“是的。”
“有个无耻的预言师说他今晚上会有一个儿子。他希望王后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上帝啊,男人都是蠢货。”
“预言师?”
“是的,说是只要斩断与其他女人的联系,就会有一个儿子。不用猜就知道谁收买的。”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把预言师揪过来狠狠地摇两下,那这个人身上就会掉出西摩尔家的金子。可现在太晚了。国王今晚上会和王后在一起,直到主显节前夜。所以,记住了,当他经过你去履行他的责任的时候,想办法让他意识到他错过了什么。”
我低头缝衣服,安妮盯着我,看见眼泪落在衬衣的边缝,我用手指抹掉。
“小傻瓜,”她粗鲁地说,“他会回来找你的。”
“想到他和她躺在一起我就觉得难受,”我说,“我在想他也会叫她宝贝吗?”
“可能会吧,”安妮直白地说,“没有多少男人聪明得晓得换个叫法。但是他会在她身上履行自己的义务,转身又拈花惹草。如果你能成功用微笑抓住他的眼球,那么他会重新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的心在滴血,我怎么笑得出来?”
安妮咯咯一笑:“真是个悲情女王。伤心欲绝你也可以笑出来,因为你是一个女人,一个宫眷,一个霍华德家族的后裔,这三个原因足以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会骗人的生物。嘘,他过来了。”
乔治进来时先朝我笑了笑,接着便单膝跪在王后脚边。她面带红晕地伸出手,因为国王即将到来,她现在满心欢喜。亨利和我的丈夫威廉一起走进来,还把手搭在珀西勋爵的肩膀上。他经过我的时候只是点了点头,从他一进屋,我和安妮就已经弯下身行礼,但他还是直接走向王后吻了她,带着她进了卧房。王后的女仆跟进去,不过很快就退出来关上了门。我们其余的人静默地站着。
威廉看了看四周对我笑道:“你好啊,我的妻子。”他声音愉快。“你想要在你的房间多待一会儿,还是说你想让我再次成为床伴?”
“这取决于王后和我们舅舅的决定。”乔治四平八稳地回答,他的手摩挲着佩剑的皮带,“玛丽身不由己,你知道的。”
威廉没有应战,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放轻松,乔治。”他说,“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现在什么都清楚。”
我看向别处。珀西勋爵已经带着安妮走到壁龛处,我听见安妮充满诱惑的咯咯笑声。她留意到我的目光,将声音放得更大:“珀西勋爵说给我写了一首十四行情诗,玛丽,告诉他,这首诗可没押韵。”
“都还没念完呢。”珀西勋爵抗议,“我才说第一句,你就已经开始挑剔了。”
“漂亮的女孩,你对我如此薄情。”
“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头。”我鼓励地说,“接下来呢,珀西勋爵?”
“明显开头不怎么样,”乔治说,“用一个伤情的开头可不怎么样。一个好的开头应该是充满希望的。”
“对于波琳女孩来说,应该有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开头。”威廉说,“当然,要看是谁,我看要是诺森伯兰的珀西应该能有个好的开端。”
安妮给了一个并不友善的目光,但亨利·珀西太沉浸于诗歌创作并没有听威廉说的话。“我还没想出来另一句,应该是什么,什么,我的心碎了。”
“哦,就和‘薄情’押韵吧,”乔治大声说,“我觉得我开始接受这词了。”
“但是你整首诗必须塑造一个意向。”安妮对亨利·珀西说,“如果你要给你的情人写一首诗,那么,你必须把她比作一个什么,然后在这俩之间找到一个妙趣横生的结论。”
“那我怎么做?”珀西问,“我没办法把你比作任何事物,你就是你,我应该把你比作什么呢?”
“干得漂亮,”乔治赞许地说,“你说的话可比你的诗强多了。我会单膝跪地在她耳边低语。如果我是你,坚持下去就会成功的。”
珀西笑了,拉着安妮的手。“夜空中的繁星。”他说。
“什么什么明亮。”安妮迅速接话。
“我们还是喝点儿酒吧。”威廉提议,“我觉得这弯弯绕绕都要把我弄晕了,谁要和我玩骰子?”
“我来。”乔治在威廉提到我之前抢话,“赌注是什么?”
“两克朗。”威廉说,“我可真后悔选了你作为我的对手,波琳。”
“其他你也不会想要的,”乔治声音优雅地说,“尤其是在珀西勋爵可能会为我们写一首争斗的诗歌之后。”
“我可不认为什么什么有多吓人,”安妮评价,“这可就是他诗的全部内容。”
“我只是个初学者,”珀西严肃地说,“一个恋爱学徒,一个学习中的诗人。你们对我太不友好了。‘漂亮的女孩,你对我如此薄情’,这句诗,除了描述我现在的心情便再没有什么了。”
安妮笑了,伸出手让他轻吻。威廉从荷包里拿出几个骰子放在桌上。我为他倒了一杯酒,端给他。当我爱的人和其他女人在隔壁云雨的同时,为威廉服务给了我一种奇异的快感。我感觉被抛弃了,就我而言,我所能做的是找寻另一处立足点。
我们玩到半夜,国王依旧没有起身的迹象。
“你怎么看?”威廉问乔治,“如果国王今晚要留下,我们是不是可以各自回去睡觉了?”
“我们走吧。”安妮确定地说,朝我伸出手。
“这么快,”珀西请求,“但是星星是晚上出来的。”
“然后在黎明时落下,”安妮回应,“星星要隐匿在黑夜中了。”
我起身和她离开。我的丈夫看了我一会儿,说:“给我一个晚安吻,我的妻子。”
我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他本以为我会亲他的脸颊,但我吻在了唇上。我感觉到了他的回应。“晚安,我的丈夫,圣诞快乐。”
“晚安,我的妻子,如果有你,今夜我的床会更温暖。”
我点头却没什么可说的。无意识地,我看向王后房间紧闭的大门,我爱的人正睡在他妻子的臂弯。
“也许我们最终都会让我们妻子待在身边。”威廉轻声说。
“当然。”乔治欣然把他的战利品从桌上扫进帽子,再放入自己的衣服口袋,“因为无论我们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最终我们都会和妻子合葬。想想我,注定要和简·帕克化骨成灰。”
威廉不禁笑了。
“什么时候呢?”珀西问,“你的好日子?”
“仲夏过去的某个时候吧,如果我还能等得及的话。”
“她的嫁妆可不少。”威廉说。
“谁在乎那个?”珀西说,“爱是最要紧的。”
“听听这个国家最富有的人说的话。”乔治说。
安妮朝珀西伸出手:“别介意,勋爵大人。我和你想法一样,无论怎么样,爱才是最重要的。”
“不,你才不那样想。”一关上门我就反驳安妮。
安妮微微一笑:“我希望你多在意我在跟谁说话,而不是说了什么。”
“诺森伯兰的珀西?你是在跟诺森伯兰的珀西谈婚论嫁?”
“是的,随你喜欢,怎么跟你丈夫说都可以,玛丽。目前而言,我一定会嫁得比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