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翘首以盼的第三个月——赫佛园中玫瑰开满枝头香味四溢的六月,我收到了安妮的信。
大功告成。我拦在路上跟他说起你。我告诉他你对他朝思暮想,为他神魂颠倒,而你对他太过热情的爱让家族不高兴,所以把你送走让你忘记他。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知道你的落魄反而让他心动。总之,你现在可以回来了。我们现在在温莎堡。父亲说你可以从赫佛带一队人马护送你回来。确保在晚宴前悄无声息地回来,直接到我们的房间,我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温莎堡是亨利最华丽的城堡,如同丝绒上的珍珠一般坐落在绿山丘上。国王的旗帜在塔楼上飞扬,吊桥打开,手推车、商贩、啤酒货运车和马车络绎不绝。无论宫廷设在哪儿都能汲取周围地方的财富,而温莎在为宫廷提供财富方面很有经验。
我悄悄地从侧门溜进城堡,直接到安妮的房间以防别人看见我。她不在房间里,我坐着等她。如我所料,安妮三点钟回到了房间,取下帽兜。当她看见我时,惊了一跳。
“我还以为见鬼了!你吓死我了。”
“是你让我悄悄到你房间的。”
“是,我想告诉你现在的局势。我刚刚还在跟国王说话。我们刚在比武场看珀西勋爵比赛。今天可太热了。”
“他怎么说?”
“珀西勋爵?他可真有魅力。”
“不是,我是说国王。”
安妮笑了,故意吊我胃口:“他问起你了。”
“那他怎么说?”
“让我想想。”安妮把帽兜扔到床上,摇头甩开头发。黑发在她的背后泛起波澜,她一手把头发梳理到一边让脖子凉快些。“哦,我不记得了,太热了。”
我太熟悉安妮这些戏耍我的小伎俩了,不会被她折磨。我安静地坐在壁炉边的木椅上。当她边洗脸洗手、打湿脖颈、扎头发,边用法语说些感叹、抱怨天气的炎热时,我一眼都没看过去。
“我想起来了。”她主动说道。
“不需要了,”我说,“晚宴时我就会见到他,那时他会自己告诉我想说的话。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了。”
听到这里安妮脸色凝住:“你需要,你知道该怎么做吗?你知道该说什么吗?”
“我知道怎么让他爱上我并且要我的信物,”我冷冷地说,“我自然也知道在晚宴后跟他说什么才是合适的。”
安妮踱步回来,打量着我。“你很镇定。”没有其他的言语。
“我已经思考得够久了。”我毫不示弱地回应。
“然后呢?”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想要他。”我说。
她点头:“英格兰的每个女人都想要他。我从不认为你是例外。”
我对她的漠然耸耸肩:“我还知道我没有他也能活。”
她的眼睛眯起来:“如果你不回到威廉身边,你会被毁掉的。”
“那样子的生活我也能承受。”我答道,“我喜欢生活在赫佛。我每天都骑马出行,逛逛花园。我在那里独自生活了近三个月,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我意识到我并不需要回到宫廷,我不需要王后、国王,我甚至不需要你。我喜欢每天骑马出去看看农田,我喜欢和农夫们聊天,看看庄稼是怎么长大的。”
“你想当一个农夫?”她刻薄地笑了。
“当一个农夫我也很开心。”我镇定地说。“我爱上了国王,”我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很爱他。但如果时运不济,回去当一个农夫我也一样可以快乐地活着。”
安妮走到床尾的橱柜,拿出一个新帽兜。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梳理好头发戴上头饰。立马,她诡秘的表情套上了新的优雅面孔。对于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如果我是你,我就一定要得到国王,”她说,“我会破釜沉舟地争取他。”
“我想要他,不是因为他是国王。”
她耸肩:“可他就是国王。你不可能像渴望一个普通男人那样去喜欢他而忽略他的身份。他是这里至高无上的存在,在这个国家再也没有比他更位高权重的人。除非法国国王弗朗西斯或者西班牙的皇帝,能与他比肩。”
我摇头:“我见过法国国王与西班牙皇帝,我并不会多看他们。”
安妮转过身,把紧身衣往下扯了一点儿显出乳沟。“那你就是个傻子。”她简单得出结论。
我们准备就绪,她带着我去了王后的会客室。“她会接受你回到宫廷,但别指望她对你热烈欢迎。”当门口的士兵向我们敬礼,打开了门,我们两个波琳家的女孩昂首挺胸地走进去,仿佛已经掌控了半个宫廷。
王后坐在窗边,窗子打开,凉爽的晚风吹了进来。乐师在旁边伴奏,为她唱着歌,女孩儿们围着王后,一些人在刺绣,一些人静静地坐着,等待晚宴开始。她看起来平和安详,被朋友围绕,在丈夫的居室里,从窗子看向外面城堡的景色以及流淌的河水。她看见我时也是脸色未变,她过于训练有素,不会流露自己的失望。她朝我微微一笑。“哦,凯里夫人,”她说,“你现在回到宫廷了么?”
我行礼:“如果得到殿下的允许。”
“这么长时间,你都是住在父母家?”
“是的,回殿下,在赫佛。”
“那你一定休养得不错。那里除了牛羊也就没有什么了,我猜。”
我笑着附和:“那里是农场,但我有挺多乐趣的。每天骑马出去看看田地,和那些劳作的农户聊聊天。”
一时间,我看见了她说起土地时感兴趣的表情,在英格兰待了这么多年,一说到土地,她能想到的还是只有狩猎、野餐以及一些夏日的聚会。随后她想到了我离开的原因。“国王召唤你回来了吗?”
我听到安妮在背后小声地警告我,但我没有在意。我还是抱有一种浪漫、愚蠢的想法,对着这个善良女人的眼睛,我并不想说谎。“国王派人接我回来的,殿下。”我毕恭毕敬地答道。
她点头,低头看向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你很幸运。”再无他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非常想要告诉她我是真的爱上了她的丈夫,但我知道她爱国王更胜过我。她是一个已经百炼成钢的女人。与我们相比,她是真银,而我们是白鑞,一种铅锡的合金。
厚重的大门打开了。“国王陛下驾到!”令官高声宣布,亨利踱进屋子。“我来接你去晚宴。”亨利刚开始讲话就注意到了我,顿住了。王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国王变换的脸色,又看向我。
“玛丽!”国王叫了声。
我甚至忘了行礼,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安妮的提醒也没能唤醒我。国王跨过大步横穿房间拉住了我的手,捧到胸口。他短上衣的刺绣摩挲着我的手指,我能感受到手指上传来他丝绸衬衣的触感。
“我的心肝,”他小声呢喃,“欢迎你回来。”
“谢谢您。”
“他们说你是离开去学习教训了,我就说即使什么都没学到,回来就好,这样对吗?”
“嗯嗯,太对了。”我哽咽着说。
“你没被训斥吧?”他追问道。
我笑了,看着他热切的蓝眼睛。“没有,他们只是有点儿不高兴,仅此而已。”
“你想回来,对吧?”
“非常。”
王后起身:“我们去晚宴吧,夫人们。”她语气稀松平常,国王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王后向他伸出了手,以一个高贵的西班牙女儿的做派。如同以往的习惯和规则,国王走向她。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拉回国王。我走到王后的身后,替她整理起身时的裙摆。无论她的身形是否依然美丽,脸上是否带着时光的倦容,她站在那里仪态端庄,高贵无比。
“谢谢你,凯里夫人。”她优雅地说,随后将手搭在她丈夫的臂弯,领着我们走向餐厅。国王偏头靠近她听她说些什么,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在晚餐的最后乔治来跟我打了招呼,他踱步到放着葡萄酒和甜点的餐桌边,带来了一个李子蜜饯。“甜上加甜。”说着亲吻了我的额头。
“乔治,”我说,“谢谢你的消息。”
“你绝望的情绪简直惊呆我了。”他说,“第一周来的那三封信,情况那么糟糕吗?”
“最开始的一周是那样,”我说,“但后来我渐渐习惯了,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我甚至开始习惯那里的生活了。”
“我们都在这里尽力为你周旋。”他说。
“舅舅在宫里吗?”我看看四周,问,“我没看见他。”
“没有,他和沃尔西主教在伦敦。但这里的事情他都知道。别担心,他让我告诉你,他等着你的情报,他相信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
简·帕克靠着桌子倚过来,对乔治说:“你也要成为宫里的侍奉女官吗?你现在可是坐在我们的席位,并且坐在一位女士的凳子上。”
乔治不急不慢地站起来:“抱歉,女士,我无意打扰。”
周围都有人帮腔表明他确实无意打扰。我的哥哥很帅气,且是王后的常客,没人介意他加入——除了他莫名其妙的未婚妻。
他在简的手边鞠躬。“小姐,感谢你提醒我远离你。”他彬彬有礼地说,不满藏在甜言蜜语之后。他弯腰亲吻我。“上帝选中你了,小玛丽安,”他在我的耳边低声,“你会为家族带来希望。”
当他转身离开时我抓住他的手:“等等乔治,我有事问你。”
他转身:“什么?”
我拉着他的手让他俯身靠近我,听清我的耳语:“你觉得他爱我吗?”
“哦,”他站直,“哦,爱?”
“那你认为呢?”
他耸肩:“爱是什么呢?我们整日写着情诗,唱着情歌。但真有爱这种东西吗?我他妈的才不知道。”
“乔治!”
“我能告诉你的是,他想得到你,即使这会给他带来一些麻烦事。如果这就是爱,那他是爱你的。”
“那就够了。”我带着满足说道,“想要我,还愿意为我惹些麻烦事。对我来说,听着就是爱了。”
我帅气的哥哥鞠了个躬,“如果你这样说的话,那对你是好的。”他直起身又退后一步,“陛下。”
国王站在我面前:“乔治,我可不允许你一晚上都在跟玛丽说话,整个宫廷都会嫉妒你的。”
“是的,陛下。”乔治带着宫廷独有的奉承,“有两个漂亮的妹妹,那我什么也不用愁了。”
“我们该跳舞了。”国王道,“你能带着波琳小姐出去,让我来照顾凯里夫人,可以吗?”
“我的荣幸,陛下。”乔治回道。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安妮,他只是打打响指,安妮就灵敏地出现在他身边。
“我们去跳舞吧。”乔治简短地说。
国王一挥手,乐师马上奏起了一首欢快的民谣。我们列成一个八人的圈子,开始从一边到另一边流畅地舞蹈,我看见对面乔治熟悉的时刻带着爱意的脸,以及他旁边安妮平和的笑容,就像研读新书,她察言观色,打量着我和国王,似乎在测量国王的欲望有多强烈。即使没有回头,安妮也在小心地揣度着王后的情绪,试图猜测她的想法和感受。
我暗自偷笑,安妮算是碰上难题了。没有人能看穿西班牙女儿强硬的面具。安妮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朝臣,但她出身平民,凯瑟琳王后则天生就是公主,生下来就被教育要约束自己的言行,生下来就被教育每走一步都要谨慎专注,面对贫富都要和蔼可亲,因为不知道何时会需要这些人的支持。凯瑟琳王后手段高端,出身在安妮不曾见识过的更富丽堂皇的宫廷。
安妮仔细打量着王后是如何强忍火气,眼看着我和国王如此亲近。我们紧盯着彼此,欲望的火花在我们的四周飞溅。在安妮炽热的注视下,王后不过露出了玩味的表情,舞蹈结束时,王后拍手还发出了一两声叫好。突然之间,舞曲结束了,我和亨利站在那里,没有音乐的掩饰,也没有舞者的遮挡,就这样,我和亨利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牵着手,目光交融。我们眼里依旧紧紧黏着对方,仿佛我们可以永远就这样下去。
“好!”王后的声音镇定而自信,“非常好!”
“他会派人来接你。”当夜我们在房间里脱衣就寝时,安妮说着。她脱下外裙,小心地放在床尾的凳子上,把兜帽放在另外一头,鞋子整齐地摆在床下。她换上睡衣,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
她又把梳子递给我,让我梳理她长至腰际的头发,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今晚,或者是明天白天,你就会被传唤。”
“当然。”
“记住你的身份,”安妮警告我,“别让他在门廊或是其他什么隐蔽、随便的地方得到你。一定要是在体面的房间里,在床上。”
“我知道。”我说。
“这很重要,”她警示我,“如果他很随便地像对待一个荡妇那样得到你,那么他就会很快把你抛之脑后。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矜持得久一些。如果得到得太容易,我估计他不会和你有几次的接触。”
我抓起她柔软的头发,开始编辫子。
“哦,”她抱怨,“你扯我的头发。”
“你管得太多了,”我说,“让我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吧,安妮,目前我还能应付。”
“这个嘛,”她耸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吸引一个男人很容易,难的是怎么长久地套住他。”
敲门声把我们俩惊醒,安妮的黑眼睛转回镜子,与我在镜子里无措地看着她的眼神对视。
“不是国王吧?”
我已经打开了门。
乔治站在门口,还穿着晚宴时那件红色山羊皮上衣,领口露出精致的白亚麻衬衣,镶着珍珠的红帽子罩住了黑头发。
“太棒了!玛丽安太棒了!”他飞身进来关上了门,“他让我邀请你去和他喝杯红酒。很抱歉我现在才来,威尼斯大使刚刚才离开。他们不聊其他的,就知道说和法国的战争,现在他可是对英格兰、亨利和伟大的乔治信心勃勃。我来是告诉你这一切由你自己做主,你可以喝杯酒就回自己的房间,你可以自由选择。”
“有回报吗?”安妮问。
乔治扬起一边眉毛。“尊重些,”他训斥,“他不是买她,只是邀请去喝酒。我们可以之后再商议回报。”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我的兜帽!”我叫了起来,“安妮,快,帮我梳头。”
她摇头。“就这样去吧,”她说,“长发披肩,这样的你就像是新婚之夜的处女,对吧,乔治,这是他想要的。”
他点头。“她这样看起来很漂亮,把胸衣弄松一些。”
“她的身份是一个淑女。”
“一点点,”乔治建议,“男人喜欢先窥见一些他的囊中之物。”
安妮松开了我胸衣后边的束带,直到衣服的胸骨有些松动。她拉着衣服的腰部往下拽了拽,让领口更开一些。乔治点头:“完美。”
她后退两步仔细审视我,那眼神就像是父亲在评价送去配种的母马。“还有什么?”
乔治摇头。
“她最好清洗一下,”安妮突然说,“至少洗洗腋下和私处。”
我求助地看向乔治,但他在点头,像一个农夫一样热诚。“是的,应该的,他不喜欢异味。”
“去吧。”安妮朝着水壶和罐子示意。
“你们俩出去。”我说。
乔治走向门外:“我们在外面等着。”
“还有你的屁股,”当乔治走向门口时,安妮补充说,“别跳过,玛丽,你浑身上下应该干干净净。”
关上的门阻断了我的回话,这可不淑女。我在冷水里匆匆地洗干净自己,擦干身体,用安妮的玫瑰花水拍打了脖子和头发以及大腿根,随后我打开了门。
“你洗干净了吗?”安妮单刀直入。
我点头。
她焦虑地看着我:“去吧,你可以稍稍表现一些矜持,你明白的,显示一些些迟疑,别直接就跳进他的怀里。”
我转脸不看她,她对这件事情的反应让我觉得粗俗。
“女孩在这件事上其实也能享受乐趣。”乔治轻声说。
安妮回道:“但不是在国王的床上。”她不留情地说:“她是为了取悦国王,不是给自己找乐子的。”
我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了,我能听到的只是自己强烈的心跳,只想着他让人来接我,我很快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走吧,”我对乔治说,“我们走吧。”
安妮转身回房。“我会等着你。”她说。
我犹豫着说:“我今晚上可能不会回来。”
她点头:“我也希望如此,但我会等你,坐在壁炉边,等着朝阳。”
我想象这个场景:她在房间里等我,而我正跟国王翻云覆雨。“天哪,你肯定希望这个人是你。”我突然欢喜地说。
她并没有回避:“当然,他是国王。”
“但他想要的是我。”我强调这一点。
乔治一鞠躬,伸出手臂让我挽着他。我们穿过狭长的楼梯来到大厅前的大堂。我们如同一对双生幽灵般,没人看见我们经过。火堆里躺着两个厨房帮佣,一群人歪着脑袋趴在桌边。
我们经过高桌,穿过大门,来到国王私人房间的领域,面前是挂着厚重锦帷的宽大楼梯,光滑的锦缎在月光下泛着光。门口有两个武装的侍卫把守,当他们看见我披着金发带着自信的微笑迎面而来时,为我打开了门。
门后的会客室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我只见过它人满为患的样子,每个需要觐见国王的人都会来到这里,在这里等待国王的接见和指示。在这拱顶大殿,我所见到的都是人们衣冠楚楚期望得到国王瞩目的样子,而现在它既空旷又巨大。乔治握住我冰冷的手。
前面就是国王私人卧房的门,两个武装的侍卫交叉长矛守在门口。“国王陛下召见我们。”乔治直接说。
长矛相击发出响声,随后侍卫举起长矛示意,为我们拉开大门。
国王坐在火边裹着一条天鹅绒长袍。听到门开的声音,他站了起来。
我深施一礼:“遵照您的指示,我来了,陛下。”
他的眼神在我的脸上胶着。“是的,你愿意来太好了。我想看,不,我想和你说,我想和你喝……”最后他放弃委婉,“我想要你。”
我走近一些,足以使他闻到我身上的香水味。我抬头,感觉到头发向后垂落,他的眼神在我的脸和发丝之间来回转换。我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乔治默默走远,亨利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
“我很荣幸,陛下。”我低语。
他摇摇头,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是不愿意再把时间浪费在虚与委蛇上。“我想要你。”他直截了当地说,仿佛我作为一个女人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我想要你,玛丽·波琳。”
我上前一小步斜依向他,感受到他湿热的呼吸和在发上的亲吻,再没有前进或是后退。
“玛丽。”他沉声,声音因为欲望显得有些阻塞。
“陛下?”
“叫我亨利,我想听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叫出来。”
“亨利。”
“你也想要我吗?”他低声,“我的意思是,撇开我的身份,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我只是你父亲农庄上的一个佃户,你还会想和我在一起吗?”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我仔细地看着他明亮的蓝色眼睛,轻轻地用手抚摸他的脸颊,感受着掌下柔软的卷曲胡须。他闭上了眼睛,转过脸,亲吻着我摸他下巴的手。
“是的。”我回道,虽然是胡说八道。我不能想象眼前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国王会是怎样。他不可能不是国王,就像我不可能否认自己是霍华德家族的人。“如果我们都是平头百姓,我依然爱你,”我小声,“即使你只是我父亲农场上种植啤酒花的农户,我依然爱你。那如果我是田里捡啤酒花的女孩儿,你会爱我吗?”
他把我揽近,大掌抚上我的胸衣。“我会的,”他承诺,“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的真爱。不管我是谁,不管你是谁,我都会立刻认出你。”
他低头轻轻地吻住我,随后加深了这个吻,他的嘴唇非常温暖。他带着我来到有华盖的床边,将我放在床上,将脸埋在我因为松开束带露出来的部分胸口,那是安妮特意设计的。
黎明时分,我撑着手肘立起身,透过窗户看向渐渐泛白的天空。我知道安妮此时也在看着这片天空。安妮会看着天空渐渐亮起来,知道她的妹妹成为了国王的情妇,这个国家仅次于王后第二尊贵的女人。我想着她坐在窗前听着鸟儿开始歌唱会在想些什么。我很想知道她的感受,现在她该明白,我才是国王选中的那一个,是我承载着家族的希望,是我不是她,成功地躺在了国王的床上。
事实上,我不需要猜。她肯定如往常一样对我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羡慕嫉妒,为我骄傲却又暗暗较劲,渴望着亲爱的妹妹成功,私下又希望我这个竞争对手落败。
国王发出响动。“你醒了?”他从半盖的被子中问我。
“是的。”我立马警醒,想我是不是会被安排离开。但他从被单里探出头,带着笑意。
“早啊,小甜心,”他说,“还好吗?”
我也笑着回应他的愉快:“好极了。”
“心花怒放?”
“再也没有更高兴的时候了。”
“过来。”他张开手臂说。我躺倒,落入一个充满麝香气息的怀抱。他强壮的大腿压着我,手臂揽过我的肩膀,脸蹭着我的脖子。
“亨利,”我痴喊出声,“我的爱人。”
“嗯,”他蛊惑地说,“再靠近一些。”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我才匆匆准备离开,以免撞到要开始做事的仆人。
亨利亲手帮我穿上长裙,系好胸衣的束带,披上他的斗篷抵御清晨的寒冷。当他打开门,乔治正靠在窗边椅子上。乔治一见国王,立马起身拿着帽子鞠躬行礼,对国王身后的我露出甜甜的微笑。
“把凯里夫人送回屋子,”国王说,“叫寝宫侍从过来,记住了么,乔治?今天我想早点儿起身。”
乔治再鞠一躬向我伸出手臂。
“随后和我一起去弥撒,”国王在门口说,“乔治,今天你和我一起去王家小教堂。”
“感谢陛下!”乔治淡定地接受了朝臣可能得到的最高荣誉。待我施礼后,身后的房门关上,我们快速地穿过会客室,走进大厅。
时间不早,我们没能避开低等仆人,负责生火的仆人把圆木拖进大厅,一些男孩在扫地,武装的侍卫从梦中醒来,睁眼一边呵气,一边叫嚣着咒骂醉人的红酒。
我拉起国王斗篷的帽子遮住没有梳理的头发,静默地快速穿过大厅,回到王后的宫中。
乔治敲门后,安妮开门把我们引进去。她的脸因为缺乏睡眠而泛白,眼睛发红。看着她嫉妒的神色,我有种享受的情绪。
“怎么样?”她直接问。
我看了一眼平整的床铺:“你没睡觉?”
“我睡不着。”她说,“我希望你也只是睡了一小会儿。”
我逃避她露骨的问题。
“好了,”乔治对我说,“玛丽,我们只想知道一切顺利。父亲、母亲和霍华德舅舅,整个家族都想知道。你最好习惯讲述这些,这不再是一个私人问题。”
“这是最私密的事。”
“但对于你来说不是,”安妮冷冷地说,“别再表现得像个发情的挤奶女。他和你上床了吗?”
“是的。”我简短地说。
“不止一次?”
“是的。”
“感谢上帝!”乔治说,“她做到了。我必须得走了。他让我一起去弥撒。”乔治横穿过屋子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干得漂亮。我们之后再详谈。我现在必须得走了。”
他随手一摔门就离开了,安妮发出不满的一哼,回到了我们的衣橱前。
“你最好穿你乳白色的礼服,”她说,“没必要像个妓女似的,我去弄些热水,你需要洗个澡。”她抬手打消了我的抵抗。“你一定要,别挣扎。还需要洗个头发,你必须做到毫无痕迹,玛丽。别做懒鬼,快,脱掉裙子,我们还要在一个小时以内和王后一起去弥撒。”
如往常一样,我听话照做。“你为我开心吗?”我在和胸衣衬裙缠斗时问安妮。
我看着她镜子里的倒影,她的睫毛盖住了嫉妒的神色。“我为家族感到开心,”她说,“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怎么想到你。”
国王在小教堂上层的柱廊听着祷告,我们成队经过,去王后所在的隔间。我竖起耳朵也只能听到书记官的低语,请国王批示审阅放在面前的公文,同时国王看着教堂的神父履行弥撒仪式。国王时常在听着晨祷的同时处理政务,这是延续老国王的习惯,很多人认为这些事务很神圣。但也有些人不这样想,我舅舅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他认为那只是国王想要快点儿摆脱政务,半吊子的做法。
我跪在王后的私人祈祷室时,看着自己乳白色的礼服闪耀着象牙白的光泽,显现出腿部的轮廓。我依然能感觉到他在我大腿内侧的热度,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吻。虽然在安妮的坚持下我洗了澡,但似乎仍能闻到留在我发间和脸上的他的味道。当我闭眼时,我没有在祈祷,而是在回味昨夜的温存。
王后跪在我旁边,她神色黯淡,头上戴着沉重的山形帽兜。她的礼服在脖子处开了一个小口,方便她用手指整理她贴身穿的毛衣衫。她严肃的脸上显出憔悴和疲态,额头垂向念珠,在她紧闭的双眼之下,脸颊和下颌松弛的肌肤显示着疲惫。
弥撒没有间断地进行着,我很嫉妒亨利可以有那些公文来分散注意力。王后全神贯注,转动念珠的手从没有停歇。她双眼紧闭,直到祷告结束,神父用白布擦拭圣餐杯,起身离开,她才会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好像她听见了什么我们都听不见的东西。她转身对着我们所有人微笑,包括我。
“现在我们去用早餐吧,”她愉快地说,“说不定国王会和我们一起用餐。”
当我们走过他的房门时,我刻意游荡了一会儿,我不信当我走过时他不想跟我说些什么。好像是感觉到我的想法,在我放缓脚步那一刻,乔治突然打开门,大声说:“早安,我的妹妹!”
房间里,乔治身后的亨利从公务中抬头,看见站在门框中的我。我穿着安妮为我选的乳白色长裙,浓密的头发被白色的头饰裹住,露出年轻的脸庞。当他看见我时,发出一声压抑欲望的叹息,我感觉自己脸红了,微笑也带上了暖意。
“早安,陛下,早安,我的哥哥。”我柔柔地说,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亨利。
亨利站起来,伸手仿佛是要把我拉过去。他看了一眼书记官停住了。
“我要和你们用早餐,”他说,“告诉王后,我稍后过去,等我处理完这些……”
他模糊的言语表明他并不知道这些公文怎么处理。
他穿过房间,就像一条晕了头的鲑鱼向着钓鱼人的灯光游过来,“你呢,过得好吗,早晨?”他悄声只说给我听。
“是的,”我快速地看了一眼他热诚的脸,“只是有点儿累。”
他的眼神因为肯定而雀跃。“那你昨晚睡得好吗,甜心?”
“几乎没睡着。”
“床不合适?”
我顿住了,我不像安妮那样对于文字游戏游刃有余。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只道出了实情:“我很喜欢那里。”
“你还愿意再来睡在这张床上吗?”
在这个甜蜜的时刻,我找到了正确的答案。“陛下,我希望这样,但不要太快。”
他仰头大笑,拉起我的手转过来,在我的手心落下一吻。“我的夫人,你只需要发号施令,”他承诺,“我是你忠心的仆人。”
我低头看着他的唇贴在我的手上,眼神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他抬起头与我对视,我们之间燃起了欲望的火花。
“我得走了,”我说,“王后会奇怪我去了哪里。”
“我一会儿就来,”他说,“相信我。”
我朝他明媚一笑,转身跑开,跟上王后的侍从。我听见鞋子因为奔跑发出“嗒嗒”的声音,我听见丝绸礼服划过的风声,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感觉到年轻、美丽和爱意,我是被英格兰国王深爱的女子。
国王微笑着来到早餐桌落座。王后灰蓝色的眼睛扫过我红润的脸颊和泛着光彩的乳白色礼服,最后转开视线。她唤来乐师在我们就餐时伴奏,又叫来自己的驯马师。
“陛下,今天去狩猎吗?”她声音愉悦。
“啊,是的,你们有谁想一起去吗?”国王发出邀请。
“我相信她们很乐意,”她用着如常的语调说道,“波琳小姐,帕克夫人,凯里夫人,你们三个可是骑马的好手,想和国王一起去骑马吗?”
因为我是第三个被提到的,简·帕克抛给我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我对自己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就自鸣得意吧,一无所知的笨蛋。
“我们非常乐意和国王一起去。”安妮圆滑回应,“我们三个都是。”
在马厩前的空地上,国王骑上他的大马,我在马夫的帮助下坐上马鞍,骑着他送给我的马。我用腿紧紧压住马鞍,调整角度,让裙摆以最合适的长度坠下。安妮和往常一样审视着我,不放过一丁点细节,我很高兴,她戴着有羽毛装饰的法式猎帽的脑袋最终点了点,表示满意。她叫来马夫扶她上马,引着马和我的并行,当她保持好平衡,牢牢地牵住它后,凑过来。
“如果他把你带到小树林想在那里云雨,你一定要拒绝。”她低声,“记住你是霍华德家的女孩,可不是一个荡妇。”
“可如果他就是想要我……”
“那他会愿意等。”
宫廷猎手吹响号角,所有的马匹都兴奋起来,绷紧了神经。亨利像个兴头上的男孩一般对我大笑,我也笑着回应。我的坐骑捷丝蒙像一个被压紧的弹簧,狩猎总管最先跑过吊桥,我们小跑紧随其后。猎犬跟在马匹周围组成白色和斑点的海洋。今天是个大晴天,有些微热,凉风吹过草甸。当我们跑过小镇时,晾晒草料的农夫们放下镰刀看着我们呼啸而过,他们望向贵族艳丽的装束时脱帽致敬,最后看见国王的旗帜,下跪行礼。
我回望城堡,王后卧房有一扇窗子开着,我看见她黑色的帽兜和苍白的脸,向外望着我们。她会在晚餐时再见到我们,那时她会对着亨利微笑,对我们微笑,就像从没瞧见我和亨利肩并肩骑行,一起出游一整天。
猎犬突然改变叫声,随后安静。宫廷猎手吹响号角,表示附近有猎物。
“呼啦!”亨利大喊,打马冲到最前面。
“在那儿!”我大喊一声。前面的树林道路尽头,我看见一头高大的牡鹿,它平着鹿角冲了出去。猎犬几乎没弄出响动就蹿过去,钻进灌木丛,偶尔发出一两声亢奋的叫声。我们停住等候。狩猎手们焦急地奔驰出队,在林中十字形缓慢移动,寻找蛛丝马迹。突然一个人蹬着马镫站直,吹出一个高音。我的坐骑听到后兴奋起来转头冲过去,我忙抓紧马鞍,一手还揪住马鬃毛,已经管不上优雅,只希望别掉下去摔到泥坑里。
牡鹿忽然跳出来,以它最快的速度跑过树林尽头崎岖的空地,逃窜到河边湿地。立刻,猎犬追了上去,其后的马匹也以惊人的速度追了上去。周围萦绕着马蹄声,带着泥水的草皮摔到我的脸上,我只能半闭眼睛,匍匐在捷丝蒙的背上,催促着她前进。我的帽子掉了,前面出现一道开着白色花朵的树篱。我感觉到捷丝蒙有力的后腿瞬间收紧,带着我越过树篱,落地后立马又飞奔起来。国王在我的前面,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前方的牡鹿身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慢慢滑落,随风飞舞。我肆意地笑着,感受着清风。捷丝蒙的耳朵动了动,听到我的笑声,又支起耳朵。另一道树篱出现,前面还有一条污秽的小水沟,我和捷丝蒙都看见了,只短暂确认了一瞬,捷丝蒙就四脚离地一跃而过。当她的马蹄跃到树篱顶端时我能闻到金银花的香味。我们越跑越快。在我们前面,那个棕色的小点就是牡鹿,它跳进河里拼命游向对岸。狩猎总管死命吹着号角,召回猎犬,不让在河里追,准备沿河岸追捕,但多数猎犬太过兴奋,根本听不见号令,管理猎犬的人赶紧冲过去阻止,但还是有半数追进河中。猎犬在河里失去了威力,一些还被河水冲走了。亨利拉住马,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
我有些担心他会因此生气,结果他仰头大笑,似乎被牡鹿的狡猾逗乐了。
“跑!”他在背后喊着,“我不宰你也能吃到鹿肉,我可有一仓库的鹿肉呢。”
周围人都笑了,仿佛他说了一个绝妙的笑话,我意识到所有人都在担心追逐牡鹿失败让他大发雷霆。看着一张张的笑脸,我的心中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我们为什么这么愚蠢地要以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为我们生活的中心?随后,他对着我笑了,我知道了,至少对于我来说,除此我别无选择。
他看到我沾着泥水的脸和凌乱的头发。“你真像一个乡村的女仆。”每个人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亲昵。
我脱掉手套,反手打了一个发结,把头发拢回去。我对他浅浅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的暧昧却没有回应。
“哦,别说了。”我柔声。在亨利热忱的脸后方我看见了简·帕克,她的表情仿佛吞了苍蝇,并且我也看出来,她也意识到了在波琳家面前最好注意言行。
亨利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马夫,来到我的马前。“你下来吗?”他问我,声音温暖而诱惑。
我解开膝盖上的绳索,从一边滑下马,落入他的怀抱,他轻松地接住,扶着我站起来但并没有松开手,当着所有人的面亲了我的双颊。“你是狩猎王后。”
“我们应该给她做一个花冠用作加冕。”安妮提议。
“对啊。”亨利很满意这个提议,很快,半个宫廷的人都在忙着采摘金银花,我凌乱的金发上多出了一顶芳香四溢的王冠。
马车载有晚餐的物件,仆人们搭起帐篷,可供五十个人就餐,国王的宠臣们在里面,其余的人则坐在凳子和长椅上。王后骑马缓缓而来时,看见我坐在国王的左手边,头上戴着夏日花冠。
下月英格兰终于对法国宣战,西班牙皇帝查理带着他的军队直击法国心脏地带,与之结盟的英国军队从要塞加莱出军,一路向南直达巴黎。
宫廷一行人在伦敦附近焦急地等着消息。夏季瘟疫席卷伦敦,亨利对此一向忧惧,宣布夏季巡游马上出发,我们更像是逃而不是搬到了汉普顿宫。国王下令不允许带走伦敦的任何东西,所有食物都从周边的乡村直接征收。他不允许有来自瘟疫城区的商人、小贩和工匠跟着。这座宫殿位于上流水源,必须与疾病因素阻隔。
法国前线传来好消息,伦敦城区传来噩耗。沃尔西主教组织宫廷众人先向南再向西。驻留在达官贵胄的府邸用舞会、宴会、狩猎、野餐、格斗取乐,亨利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很容易被这些分散了注意力。沿路的贵胄都必须热情款待,仿佛这是莫大的乐事而不是铺张浪费。王后和国王一起旅行,他们在美丽的乡村并肩骑行,有时候她累了,就会坐轿子。白日里,王后和国王恩爱有加,夜晚,国王便会把我召唤去。王后的外甥是英格兰在欧洲的唯一同盟,王后家族的支持是英格兰胜利的关键。但凯瑟琳王后对于国王来说不只是一个战时的盟友。无论国王有多喜欢我,他依然是王后的男孩,被她宠爱纵容的金发男孩。国王召唤我或者其他女孩到他房间过夜都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以及他们之间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牵绊。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单纯、自私的王子,而她是一位尊贵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