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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2年春

“我明天去法国,到时候我会带着你的姐姐安妮 一起回来。”我的父亲站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台阶上对我说,“她回到英格兰后,将在玛丽·都铎 王后的宫廷中任职。”

“我以为她会留在法国,”我说,“我以为她会嫁给一个法国伯爵之类的人。”

他摇头:“我们对她另有安排。”

我知道询问什么安排是无用功,我只能等着。我最害怕的是她的婚姻比我现在的更好,那样的话,在我的余生中每当她拂袖而过,我都只能俯首跟随。

“收起你那副阴沉的表情。”我的父亲厉声说道。

我马上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好的,父亲。”我温顺地回应。

他点头,我屈膝行礼送他离开。接着我站直身体,慢慢走向我丈夫的卧房。墙上有一块梳妆镜,我在它的面前站定,盯着里面自己的影子。“没有关系。”我轻声自言自语。“我是波琳家族的人,生来不凡,我的母亲来自霍华德家族,那可是几大贵胄之一。我既是波琳家族,也是霍华德家族的后裔,”我咬了咬嘴唇,“但她也是。”

我挂上了虚无的谄媚者笑容,镜面倒影里那张漂亮的脸也报以相同的笑容。“我是波琳家最年轻的女孩,但不是最没地位的。我嫁给了威廉·凯里,一个深得国王欢心的人。我是王后身边最受喜欢也是最年轻的女侍从,没人能夺走这一切,即使是她也不行。”

安妮和父亲的归程因为春雷耽搁了。我意识到自己天真地希望他们的航船就此沉没,她被淹死。想到她的死亡,我的心里生起一阵矛盾复杂的情绪,从心底生出的悲痛又夹杂着暗含的欣喜——我不能没有安妮,但我却不能与她共存。

不管怎样,她终是安全地到达了。我看见她和父亲从王家栈桥走上通往宫殿的小石子路。即使是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向下看,我都能看见她摇曳的裙摆,精致剪裁的斗篷。看见围绕在她周身的光华,一瞬间,强烈的嫉妒一闪而过。直到她走出我的视野,我才急忙坐回王后会客室的椅子。

我原本计划的是,她回来后应该在王后挂满帷绣的房间与我第一次见面,我会起身,与她问候,表现得既成熟端庄又亲切热络。但当门一打开,她一走进来,我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我听见自己尖叫出声“安妮!”然后跑向了她,裙摆跑动沙沙作响。安妮本来昂着头颅走进来,用高傲的黑色眼睛打量着四周,但也一瞬间收回一个十五岁小贵妇的端庄姿态,向我敞开双臂。

“你长高了。”她气息未定地说,她的双臂紧紧地拥着我,我们面颊相贴。

“是我的鞋跟很高。”我猛吸入一口她身上熟悉的香水气味,她温热的皮肤上散发着肥皂与玫瑰香水精华的味道,衣服上带着薰衣草的气息。

“你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

“可太好了。那你的婚姻生活怎么样呢?”

“还行,锦衣玉食。”

“那他呢?你的丈夫怎么样呢?”

“大有可为。他时时在国王身边随侍,国王很看重他。”

“你们做了吗?”

“做了,很早之前就做了。”

“那疼吗?”

“非常疼。”

她拉开我,仔细看我的表情。

“好吧,不是特别疼,”我确信地说,“他确实努力地温柔一些。他老让我喝酒,但其实这真的让情况更糟糕。”

她脸上的担忧消散,笑了起来,闪烁着会跳舞的眼睛问:“怎么糟糕啦?”

“他小便在壶里,就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小便!”

她绷不住大笑:“不会吧!”

“好了,女孩儿们,”我的父亲说,他从安妮的身后走上前,“玛丽,带着安妮,将她引见给王后。”

我立刻转身带着安妮穿过候在门外的宫眷贵女,来到王后的房间,她正在炉火旁端坐。我提醒安妮:“王后很严肃,这里不是法国。”

阿拉贡的凯瑟琳用她那清澈的蓝眼睛扫视了安妮,我感到一阵恐慌,我担心她会更喜欢安妮。

安妮向王后行了一个标准的法式礼,缓缓上前,看起来她才是整个宫殿的主人。她的声音中带着妩媚的味道,她的一举一动都有来自法国宫廷的风情。看到王后对于安妮展示出来的精致礼仪很冷淡,我感到欣喜。我引着安妮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憎恨法国,”我说,“如果你一直保持着法兰西的做派,她永远都不会亲近你的。”

安妮耸耸肩:“法兰西礼仪是最潮流的,管她喜不喜欢呢!不然还学谁呢?”

“西班牙?”我建议,“如果你想要呈现其他风格的话,西班牙不错。”

安妮轻笑出声:“瞧瞧那些帽兜,看起来就像是在头顶盖了个屋顶。”

“嘘,”我责备地说,“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全欧洲最好的王后。”

“她是个老女人,”她残忍地评价道,“穿着来自全欧洲最愚蠢民族的衣服,也是全欧洲最丑的衣服,打扮得就是个老女人。我们可没空搭理西班牙人。”

“我们?”我冷淡地问,“可不包括我这个英格兰人。”

“法国!”她故意刺激我,“当然是。我现在可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

“你是土生土长的英格兰人,就跟我和乔治一样,”我直截了当地说,“跟你一样,我也是在法国宫廷长大的。为什么你老是想要显得不一样呢?”

“因为每个人都必须有自己独特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

“每个女人都必须有某些特质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以此来吸引目光,成为关注的焦点。我就准备以法国风情作为我的特质。”

“所以你准备伪装成另一副样子?”我语气里带着责备。

她目光闪烁,以她独特的方式用那黑眼睛打量着我。“说起伪装,我们不相上下,”她平静地说,“我的妹妹,我亲爱的妹妹,我可爱又温柔的妹妹。”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浅色的眼睛望进她黑色的眼睛。我知道我们连谄笑的幅度都是一样的,她就是我的一面镜子。“算了吧你,”我依旧不愿意接受她的反驳,“算了吧。”

“就是这样的,”她说,“我会成为一朵带刺的法国黑玫瑰,而你则是英格兰甜美温柔的白玫瑰。我们是完美的组合,哪个男人能抵抗住我们呢?”

我笑了,她总有办法让我笑出来。我从铅窗看下去,国王刚好狩猎回来,正到马厩院子里。

“那是国王回来了么?”安妮问道,“他真有传言那么帅吗?”

“他非常迷人,真的。他跳舞非常棒,也擅长骑马。哎呀,他的优点说不完呐。”

“他现在会过来吗?”

“可能吧,他常常来看望王后。”

安妮不屑地瞥了一眼王后,王后正和女眷坐在一起纺织。“真是想不通为什么。”

“因为他爱她,”我说,“这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她本来是嫁给了他的兄弟,但是他的兄弟英年早逝,她不知道如何自处,也不知道何处安身。这个时候,他接纳了她,让她成为了他的妻子,他的王后。多么感人的爱情故事,并且他爱她如初。”

安妮扬起她完美的弯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所有的随侍女眷都听见了国王狩猎归来的声音,她们坐回自己的位置,展开衣服的裙摆,这样当门打开,亨利国王站在门槛从门口看进来时,她们就会像一幅画。国王朗声大笑,像一个放纵不羁的青年。“我来就是给你一个惊喜,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

王后接道:“我们确实感到惊喜!”她热烈地回应。“这真让人开心。”

国王的随从和同伴们随后也走进来,我的哥哥乔治首先进来,在门槛边打量了安妮。他英俊而谄媚的脸下隐藏着欣喜,弯腰靠近王后的手,行礼问安。“殿下,”他轻吻王后的手指,“虽然太阳已经照射了我一整个上午,但是此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了闪耀。”

王后向下看着他乌黑卷曲的头发,笑得矜持端庄:“去跟你的妹妹说说话吧。”

“玛丽在这里?”他漠然地问,仿佛他没有看见我和安妮。

“你的另一个妹妹,安妮。”王后纠正他,她戴满戒指的手一指,示意我和安妮上前。乔治向我们略鞠一躬,但并未离开王座近旁的重要位置半分。

“她变化大吗?”王后问。

乔治笑道:“我希望她按照眼前的模子,就是王后您,有个脱胎换骨的变化呢。”

王后微微一笑:“真会说话!”她的话里充满赞许,然后挥手示意让乔治到我们这边。

“你好啊,漂亮的小姐。”他对安妮说,“你好啊,漂亮的夫人。”他跟我打招呼。

安妮半低睫毛。“我真希望拥抱你。”她说。

“我们尽快出去,”乔治斩钉截铁地说,“你看上去不错呀,安娜玛利亚。”

“我很好,”安妮说,“你呢?”

“从没这么好过。”

“小玛丽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好奇地问,看着威廉走进屋子,弯腰向王后行礼。

“萨默赛特伯爵三世的曾孙,深得国王赏识,”乔治主动说起了唯一引起大家兴趣的问题:威廉的身家背景和国王与他的亲疏程度,“玛丽做得很好。安妮,这次你被带回来就是给你安排婚姻的,你知道么?”

“父亲还没告诉我对方是谁。”

“我想你要嫁给奥蒙德家族的人。”乔治说。

“那我要成为一位伯爵夫人了。”安妮对我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只是爱尔兰的。”我立刻答道。

我的丈夫从王后的座位旁离开,看见了我,在安妮强烈的挑衅眼神中抬起了一边眉毛。国王在王后身边坐下,开始环顾四周。

“亲爱的玛丽·凯里的姐姐现在也加入了我们。”王后说道,“这是安妮·波琳。”

“乔治的妹妹?”国王问。

乔治鞠躬答道:“是的,我的陛下。”

国王笑着看安妮。安妮行了一个屈膝礼,像一个落入井中的桶,再抬头,嘴边挂着一个有挑战意味的微笑。国王没有被迷住,他喜欢温顺的女人,他喜欢温柔微笑的女人。他不喜欢向他投去带有挑战意味眼神的女人。

“跟你的姐姐重逢,你开心吗?”国王问我。

我斜屈一礼,起身之间有些仓促。“当然,陛下,”我放柔声音,“哪个女孩会不期待着安妮这样的姐姐陪伴呢?”

听到这话国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更喜欢男人之间嘲弄女人的粗俗笑话,而不是女人的话里有话。他看了看我,又看见安妮微带戏弄的表情,明白了我的意思,大声笑出来,打了打响指,向我伸出手。“别担心,亲爱的,”他说,“在新婚的头几年,没有人能夺走一个新娘的光彩。还有,凯里和我也更喜欢金发女人。”

每个人都笑了起来,特别是有着一头黑发的安妮,还有王后,她的赤褐色头发已经渐渐褪色变成了棕色带灰的发色。她们不会傻到因为这话而做些什么,只能是附和着国王朗声笑出来。我也笑了,并且我认为我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更高兴。

乐师弹奏着和弦。亨利把我拉到他身边。“你非常漂亮。”他赞许地说,“凯里告诉我他喜欢年轻的新娘。不是十二岁的处女,他都不会再碰。”

现在我很难再保持下巴扬起并且笑颜如花。我们进入了跳舞的人群,国王低头看着我笑着。

“他是个幸运的人。”他温和地说。

“能得到陛下的赏识是他的幸运。”我答道,因为这句赞美绊了下脚。

“我是说,他更幸运的是得到了你的青睐。”他说着突然大笑起来。然后他拉着我开始跳舞,我在跳舞的人群里旋转,瞥见了乔治赞许的眼神,更让我欣喜的是,当国王拥着我转过安妮身边时,我看见了她嫉妒的眼神。

安妮融入英格兰宫廷的日常中,等待着她的婚礼。直到现在,她都还没见过她的未婚夫,关于嫁妆和置地的问题一直争论不休。沃尔西主教插手了这件事情,他几乎插手了英格兰土地上的所有事务,不止这一件。但就算是沃尔西主教的影响也无法阻止事情的争议,同时,安妮会如同一个法国女人一样与人调情,对待国王的姊妹态度淡漠,每日花费大把时光闲聊八卦、骑马消遣,跟我和乔治一起玩乐。我们品味相近,年龄相仿。我年纪最小,十四岁,安妮十五岁,乔治十九岁。我们有着最近的血缘关系,却又几乎完全不了解彼此。我和安妮曾被养在法国宫廷,乔治则在英国宫廷学习如何做人臣。现在,我们团聚了,整个宫廷都知道我们是波琳三子,讨喜的波琳三子。每当国王在他的起居室时,他总会四下探寻,高声命人去传唤我们。这个时候,就会有人被派遣从城堡的一头来找寻我们。

我们生活中的首要任务就是让国王玩儿得高兴:格斗、网球、赛马、狩猎、鹰猎、跳舞。他喜欢生活在一波又一波的刺激兴奋里,而让他远离无趣就是我们的职责。有时候——但这种情况非常少——在晚餐前的静谧时光,或者是因为下雨他不能外出狩猎,他会独行去王后的房间。这个时候,王后就会放下她手头的女红或者是正读着的书,让我们都退下。

如果稍作逗留,我就会看到她对着他笑,一种她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的笑容,就算是对着她的女儿玛丽公主也没有过。曾有一次,国王在的时候,我无意间进入,看到国王就像爱人那样坐在王后的脚边。他的头斜倚在王后的膝头,王后轻轻地拨弄国王前额的红金色卷发,让它们在指尖打转。王后指尖的卷发涌动着流光,夺目得如同国王曾送给她的戒指。那时候王后还是一个年轻的公主,有着一头和国王一样耀眼的头发,那时候,国王曾力排众议,将她迎娶为后。

我踮着脚尖悄悄地离开,没让他们发现。他们很少独处,我不想破坏这一切。我找到了安妮,她正在冷飕飕的花园里跟乔治一起散步,紧裹斗篷,手捧一束雪花莲。

“国王和王后在一块儿,”我说着走向他们,“就他们两个人。”

安妮抬起一边眉毛,“在床上?”她好奇地问。

我脸一下子红了:“当然不是,现在才下午两点。”

安妮对着我笑:“如果你认为天黑之前不能上床,那你一定是个幸福的妻子。”

乔治伸出他的另一只手臂揽住我。“她就是一个幸福的妻子,”他替我说话,“威廉曾经跟国王说他再没见过比玛丽更甜美可人的姑娘了。说回来,玛丽,那国王和王后在干什么呢?”

“就是坐在一起。”我回答。我非常不想向安妮描述刚才国王和王后在一起的情形。

“她那样可生不出儿子来。”安妮大咧咧地说。

“嘘!”我和乔治立马出声阻止。我们三个更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

“她应该已经放弃了,”乔治说,“她多大了?三十八,还是三十九?”

“才三十七。”我愤愤不平地说。

“她还来月事吗?”

“我的天呐,乔治!”

“她还有,”安妮如同陈述事实般说道,“但有什么用呢?是她自己的错。国王和贝茜·布朗特的私生子又不能放在门口等着学骑小马驹。”

“时间还长着呢。”我反驳说。

“等着她死,然后国王再娶吗?”安妮若有所思地说,“确实,你看她身体也不好,是吧?”

“安妮!”我第一次对安妮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恐惧,“说这样的话不好。”

乔治再次扫视四周,确认花园里没有人在我们周围。一双西摩尔家的女孩儿正跟着她们的母亲走着,但我们并不在意她们。她们家族是我们权力仕途上的主要对手,我们宁愿假装没看到她们。

“话虽不好听但说的是事实,”他说得很直白,“如果国王没有儿子,谁将会继承王位呢?”

“玛丽公主可以嫁人呐。”我提出想法。

“一个别国的王子来统治英格兰,国家不会安稳的。”乔治说,“我们再也不能承受另一场王位之争了。”

“玛丽公主可以继承王位,成为女王,不嫁于他人,”我兴奋地说,“作为一个女王,治理国家。”

安妮轻哼一声,表示并不这么认为,她哼出的气变成了一团白雾。“对呀,”她嘲弄地说,“她可以骑马,学习格斗比赛。一个女人如果不这样治理国家,那些大家族会把她生吞了。”

我们三个人在花园中央的喷泉旁停留。安妮保持着她训练有素的优雅,坐在喷泉水池的边缘,看着水面。一些金鱼充满期待地向她游去,她脱下刺绣手套,将细长的手指浸入水中。小鱼们游上来,张开小嘴,嘬食空气。我和乔治看着她,她看着自己在水面晃动的倒影。

“国王考虑过这件事情吗?”安妮问自己的倒影。

“经常。”乔治回答,“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我觉得如果王后无所出的话,国王就会接回贝茜·布朗特的男孩,立他为继承人。”

“让一个私生子来当国王?”

“他叫亨利·菲兹罗伊可不是没有缘由的,”乔治回复道,“众所周知,他是国王的儿子 。如果国王足够长寿,能巩固政局,让时局变得对他来说足够安全。而且如果他能得到西摩尔家族的支持,得到我们家族的拥护,沃尔西主教支持他,国外势力也支持他的话,那还有什么能阻挡他呢?”

“一个男孩,并且是一个私生子。”安妮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一名韶华已逝的王后和一位正当盛年的国王。”她把视线从水面上自己虚晃的倒影里转开,抬头看向我们。“他们会发生些什么呢?”她问,“一定会有事情发生。会是什么呢?”

沃尔西主教向王后来信,邀请我们参加忏悔星期二的化装舞会。舞会将在他的约克宫举办。王后让我念信,看到里面的内容时,我的声音因为激动都有些微微颤抖: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在绿堡要塞,五位女士将同守护要塞的五个骑士共舞。“尊敬的王后殿下……”我开了个头又停住了。

“殿下,然后呢?”

“我只是在想我是否能够参加这场化装舞会,”我说得很谦卑,“去见识这场盛宴。”

“我觉得你在想的可不只是这个。”她眼中微光一闪,这样对我说。

“我是在想我是否能够成为其中的舞者之一,”我承认,“这听上去非常有趣。”

“可以,”王后说,“信中他向我要多少个女孩儿?”

“五个。”我静静地说。我的眼角瞥见安妮坐在她的位置上,闭了一下眼睛。我知道她在干什么。我能在脑海里听见她的声音,就像是她真的在大叫道:“选我!选我!选我!”

这招奏效了。“安妮·波琳小姐,”王后体贴地说,“法兰西的玛丽王后,德文伯爵夫人,简·帕克,还有你,玛丽。”

安妮和我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被选中的我们五个将会是一场很奇怪的五重奏:国王的婶婶,他的妹妹玛丽王后,女继承人简·帕克——她会是我们的嫂子,但前提条件是她和我们的父亲能够在嫁妆上达成一致。剩下的,就是我和安妮。

“我们要穿绿色 吗?”安妮问道。

王后对她微笑。“我想是的,”她接着说,“玛丽,你可以写封回信给沃尔西主教,告诉他我们很乐意参加,并且让他把宴会的操办人派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挑选服装,并且准备我们的舞蹈了。”

“我来吧,”安妮站起身,走向桌边,笔墨纸已经在那里备好了,“玛丽写的字很难辨认,他会以为我们写的是一封拒绝信呢。”

王后笑了。“好吧,法国学者,”她温和地说,“就你来写吧,波琳小姐,用你漂亮的法文,或者你想用拉丁语给他写信吗?”

安妮的眼神没有动摇。“殿下,你喜欢哪种都可以,”她肯定地说,“这两种语言我都很擅长。”

“告诉他,我们都很期待加入他的保卫要塞化装舞会。”王后缓缓地说,“可惜你不懂西班牙语。”

化装舞会主持人的到来意味着一场残酷的竞争。这个时候,微笑和甜言蜜语将会决定我们各自在化装舞会中的角色。最终,王后亲自介入给我们分配了角色,没有了任何商量的余地。王后让我扮演“善良”一角,国王的妹妹玛丽王后得到了理想的角色“美貌”,简·帕克扮演“持之以恒”,安妮对我耳语:“她确实一直紧咬不放。”安妮被分到“不屈不挠”,我悄声回道:“看,这就是她对你的印象。”安妮保持了优雅的浅笑。

我们会被一群印第安女人袭击——实际上是王室教堂的唱诗班成员,之后被国王和他的伙伴们营救。我们被告知国王将乔装其中,因此,被警告千万小心不能去戳破非常明显的伪装:一个房间里最高的人,有着一头金发,戴一个金色的面具。

最后这场舞会变得更像一场狂欢,远比我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乔治朝我扔玫瑰花瓣,我就朝他泼玫瑰花水。唱诗班全是一些小男孩,他们玩儿得太过头了,去攻击骑士,随后被拴着脚倒吊起来,在空中旋转,虽然被转得头晕目眩,可还在那里傻笑。到了我们走出城堡与神秘骑士跳舞的情节,是人群中最高的骑士国王拉起我与我共舞。此时的我,还在因为刚刚跟乔治的嬉戏气喘吁吁,我的发饰和头发上还沾着花瓣,我的礼服的褶皱里还散落着水果蜜饯,无意间就笑着搭上了他的手。我和他翩翩起舞,就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我只是一场乡村欢宴中的厨房女佣。

当摘下假面的信号即将响起之时,国王高声:“继续!我们再跳一曲。”他并没有换舞伴,而是再次拉着我开始跳舞。我们手拉着手开始跳一支乡村舞蹈,从他金色面具的缝隙我看见他晶亮的目光直视着我。他无所顾忌地笑着,我回笑着仰头看他,如阳光般的暖意渗透进了我的皮肤。

“当你今夜脱下衣服时,我会非常嫉妒你的丈夫,你会让他就像沐浴在糖霜里。”他声音低沉地对我说,这时,我们随着舞步退到一边,并排着看向舞池中央的另一对舞伴。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诙谐的话来回应他刚才所说的,那不是一个对于宫廷之爱的常规赞许。一个丈夫沐浴在糖霜里,这种画面太私人,也太情色。

“毫无疑问,您无需嫉妒什么,”我说,“无疑任何事物都属于您。”

“怎么会?”他问。

“因为您是国王。”我回应,一时间忘记了我本不应该识破他的伪装。“要塞的国王,”我补救道,“当了一天的国王。应该是亨利国王嫉妒您才对,因为您在一个下午就赢了一场漂亮的战役。”

“你怎么看待亨利国王?”

我抬头看他,表情带着天真:“他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王。能在他的宫廷里面是种荣耀,与他近距离接触是种特权。”

“你会爱上他吗?”

我低下头,红了脸:“我不敢去想这个。他从没这样看过我。”

“不,他有,”国王肯定地说,“这点你可以相信。如果他继续这样看着你,‘善良’夫人,你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善意地对待他么?”

“陛……”我咬了咬嘴唇,阻止自己喊出“陛下”。我四下找寻安妮,比任何时候都要急迫。我希望她在我身边,用她的聪明机智帮助我。

“你被命名为‘善良’。”他提醒我。

我朝他微笑,隔着金色面具偷偷瞄他。“是的,”我说,“我想我是善良的。”

乐师完成了这一曲,暂停着,等候国王的指令。“摘面!”他说着,取下了自己的面具。我看见了英格兰国王,有些许喘息,还有些摇晃。

“她晕了!”乔治大喊。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当我倒向国王的怀里时,安妮身手敏捷得如同一条蛇,飞快地脱下我的面具,并且非常聪明地顺手取下了我的头饰。于是我的金色长发就像一条小溪般顺着国王的胳膊蜿蜒而下。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国王的脸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发间的香味,他的呼吸洒在我的脸上,我看着他的嘴唇,我们离得如此之近,一低头,他就能吻上我。

“你一定要对我善良些。”他提醒我。

“你是国王……”我不可置信地说。

“你已经承诺了好好待我。”

“我不知道是您,陛下。”

他温柔地把我扶起来,拥着我来到窗边。他打开了窗子,冷风呼啸而进。我晃了下头,让我的头发随风飘动。

“你是惊吓过度,昏过去的吗?”他问我,声音很低沉。

我低头看着我的手。“是因为太过惊喜。”我喃喃道,声音甜美得如同做忏悔的少女。

他弯头亲吻了我的手,然后站起来,大声道:“现在开始晚宴!”

我看向安妮,她正摘下自己的面具,用一种审视的表情看着我,这是一种属于波琳家的表情、一种霍华德家的表情。这种表情表明她在思考:我该怎么做,让现在发生的事情,让这种局势为我所用?她金色的面具下就像是还戴着另一张漂亮的人皮面具,在那人皮面具之下,才是这个女人真实的样子。当我望回去的时候,安妮给了我一个神秘的浅笑。

国王向王后张开双臂,她欣然从座椅上站起来,仿佛她很高兴看到自己的丈夫和我调情。但当国王转头和她一起离开时,她稍作停留,用她那蓝眼睛意味深长且狠厉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在和一个朋友诀别。

“我希望你早点儿从头晕中恢复,凯里夫人。”但她语气温和,“也许你应该去你的房间里休息了。”

“我想她是因为没吃东西所以有点儿轻微的头晕,”乔治插话,“让我带她去晚宴吧。”

安妮上前。“国王摘下面具时,可把她吓坏了。谁曾想到那是您呢,陛下。”

国王笑了起来,显得很愉快,所有人都笑起来。只有王后听到我们三个违背了她的命令:尽管她已经明确表过态,我还是要去赴宴。她思量着我们三个的实力。我可不像贝茜·布朗特那样无权无势任人宰割。我是波琳家族的人,并且波琳家族抱团发力。

“来吧,玛丽,和我们一起去用餐吧。”王后说,这虽然是一个邀请,却丝毫没有温度。

我们的座次是随意的,要塞中的骑士和夫人们混在圆桌周围。作为宴会的主人,沃尔西主教坐在国王的对面,王后坐在圆桌的第三个位子上,其余的位子我们随意入座。乔治拉着我坐到他的身边,安妮让我的丈夫坐到她的身边,分散他的注意力。国王就坐在我对面,正看着我,我小心地移开了视线。安妮右边坐着诺森伯兰家族的亨利·珀西,乔治的另一边坐着简·帕克,她正一心一意看着我,似乎正努力搜寻着蛛丝马迹,证明我是个居心叵测的女人。

我吃得很少,虽然宴会上有各式馅饼、通心粉,上好的菜品和野味。我吃了一点儿沙拉,这是王后最爱吃的东西,喝了几口红酒和水。不一会儿,我的父亲来了,坐到了我母亲身边,母亲附耳跟父亲说了几句。我看见父亲的眼神扫过我,像是一个马贩子在衡量一匹小马价值几何。无论何时我抬头都能看见国王在看着我,当我转过视线时,我知道他依然在盯着我。

晚宴结束,主教提议我们去大厅听听音乐。安妮在我旁边拉着我,快步下楼梯,为的是让国王到来时,我们两个已经安坐在靠墙的长椅上。这样一来,国王停下来询问我恢复的情况就会显得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当国王经过时,我和安妮都起身行礼,他坐到那张空出来的长凳上并且邀请我一起坐下。安妮离开去和亨利·珀西聊天,挡住周围人看向我和国王的视线,主要是为了挡住凯瑟琳王后微笑的凝视。当音乐开始演奏时,我的父亲走上前去跟王后攀谈。这一切完成得天衣无缝。我和国王隐秘在一个拥挤嘈杂的房间里,足以遮盖住我们之间的悄悄话。波琳家的每一个成员在各自的岗位上帮助实现这一目的。

“你好些了吗?”国王低沉着声音问我。

“从没比现在更好过,陛下。”

“我明天出去骑马,”他说,“你愿意一起来吗?”

“如果王后同意的话。”我说。我决定不去冒险惹王后不高兴。

“我去跟王后说让你上午去,我会说你需要新鲜空气。”

我笑了:“陛下,你会是一个很棒的医生。前提条件是您空闲的时间都在做诊断和治疗。”

“那你就要做一个听话的病人,听从我的医嘱。”他警告道。

“我会的。”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依然能感觉到他投向我的视线。我的心像是飞上了云端,这比以往我所幻想的任何情形都让人心潮澎湃。

“我可能会让你连续几天都侍寝。”他说,声音非常低。

我飞速地瞥了他一眼,他正眼神灼灼地看着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说话开始结巴,陷入沉默。音乐突然停了。

“继续演奏。”我的母亲说道。凯瑟琳王后环视四周搜寻国王,然后看到国王跟我坐在一起。“不如我们来跳舞吧?”王后问道。

这是一道王室指令。安妮和珀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音乐响起。我起身,亨利走到王后身边,坐着看我们。乔治是我的舞伴。

“抬起头来,”当乔治拉着我的手时,他提醒我,“你看上去鬼鬼祟祟的。”

“她在看着我们。”我小声地回答。

“她当然在看。更重要的是国王也在看着你。最重要的是,父亲、舅舅他们在看着你。他们希望你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女孩儿。凯里夫人,你做得越好,我们越会随着你平步青云。”

听到这些,我抬起头来,对着乔治语笑嫣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我竭尽所能跳得优雅动人。在乔治的细致牵引下,我翩然起舞,屈膝,转向,旋转。当我抬头看向国王与王后时,他们都在看着我。

霍华德舅舅的伦敦豪宅里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我们聚集在他的书房里,黑色封皮的大部头书掩盖了街市的喧闹。霍华德家族的两个侍从在门口看守以防有人打扰,同时保证没有人打断或是偷听这次谈话。我们要商讨家族事宜,家族秘密。除了家族的人没人可以靠近。

“她好生养吗?”舅舅问我的母亲。

“她的月经周期规律,并且她是个很健康的女孩儿。”

我的舅舅点头:“如果国王宠幸了她,她又有了王室的子嗣,那我们就有更多的筹码了。”我注意到他袖子褶皱上的毛皮摩擦着木桌,在他身后火光的照耀下,他的华服显示出一种别样的光彩,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她不能再跟凯里发生关系了,国王宠着她这段时间,这段婚姻得搁浅了。”

我的呼吸突然有点儿急促。我不能相信有谁能向我丈夫说出这种话。并且,我们已经起誓永远不离不弃,婚姻是为了延续后代,上帝让我们在一起,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我不……”我刚要说话。

安妮拧着我的外衣,“嘘。”她轻声。她法式兜帽上的珍珠像是眼神明亮的间谍向我眨着眼睛。

“我去跟凯里谈。”我的父亲说。

乔治拉起我的手:“如果你怀上了孩子,国王必须知道那是他的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的。”

“我不想当他的情妇。”我小声地说。

“你没有选择。”乔治摇摇头。

“我不干。”我紧紧地抓住乔治安抚我的手,垂眼看着黑色的长木桌,我盯着我舅舅,他的眼神犀利得如同一只不会错过任何东西的猎鹰。“对不起,但是我很敬爱王后。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不能背叛她。在上帝面前,我曾发誓只为我的丈夫披荆斩棘,自然,我也不能背叛他。我知道国王就是国王,但是你也不能让我……对吧,我不能那样做。”

他没有回答我,他有这个权利不作出回复。“面对如此高尚的品格,我该怎么做呢?”他问头顶的空气。

“我来吧,”安妮直接说,“我会好好劝玛丽的。”

“你还太年轻了,做不了导师。”

她不卑不亢地回望舅舅的凝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时髦的宫廷长大,”她说,“我没有浪费那些时光,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到了,并且从中我受益匪浅。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需要的是什么,我可以教导玛丽如何表现。”

他犹豫了一下,“你最好不要把挑逗那一套学得太好,安妮小姐。”

她矜持得如同一个修女。“当然不是。”

我提起了肩膀,想要甩开安妮。“我可没觉得我需要按照安妮说的去做。”

尽管这次家庭会议的中心是我的事情,但我的存在感降低了,安妮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对了,乔治,我相信你也可以教导你的妹妹。你很了解国王是怎么跟女人相处的,一定要保证玛丽在国王的注意范围内。”

他们点头,之后有了片刻的静默。

“我会跟凯里的父亲谈,”我的父亲主动接话,“威廉会支持的,他可不是傻子。”

我的舅舅低眉看向桌边的安妮和乔治,他们站在我左右两侧,不像朋友,却像是看守我的狱卒。他给他们下命令。“你们俩协助你们的妹妹,”他命令,“主要是为了得到国王的青睐,无论她需要什么,你们都要帮助她达成。无论她需要什么才艺,无论她需要什么东西,无论她缺乏什么样的技能,你们都要帮助她得到所需。我们都指着在你们俩的帮助下让她上国王的床。记住了,这件事可以一本万利,但若是失败,那我们便一无所有了。记住了。”

我和我丈夫的诀别异常痛苦。我走进房间时,我的侍女正在收拾我的东西准备带往王后的房间。衣服鞋袜凌乱地摆在床上,斗篷搭在椅子上,珠宝盒无序地散落在各处,我丈夫就这样站在一屋子的混乱之中,年轻的脸上全是震惊。

“夫人,你前途无量。”

他是一个帅气的年轻人,是所有女人都青睐的那种类型。我想我们两个如果没有因为家族的安排走入婚姻,且现在又被安排分开的话,我们会喜欢彼此的。“我很抱歉,”我尴尬地说,“你明白的,我必须听从我舅舅和父亲的安排。”

“我知道。”他直率地说,“我也一样,他们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安妮带着俏皮而灿烂的笑容出现在门口时,我松了口气。“威廉·凯里,幸会,过得好吗?”看见她妹夫站在我的一堆乱糟糟的东西里以及看着他的婚姻以及他对子嗣的渴望跌得粉碎,似乎就是她最大的快乐。

“安妮·波琳,”他微微一鞠躬,“你是来协助你的妹妹平步青云的吗?”

“当然,”她的眼睛微光一闪,“我们都应该这样做。我们与玛丽是荣辱与共的。”

她无畏地朝向威廉的凝视,最后威廉败下阵来,转头望向窗外。“我必须走了。”他说,“国王命令我一起去狩猎。”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跨过到处散落着我衣服的房间,走向我。他轻柔地抬起我的手,轻轻一吻。“我为你感到遗憾,同时也为我自己。你也许一个月之后会回到我身边,也许是一年。我会尽力记住今天,记住像个孩子般失落地站在这堆衣服中的你。我会尽力记住你是无辜的,跟所有的阴谋筹划都没有关系,至少今天你只是一个天真的女孩而不是波琳家的人。”

王后注意到了我现在是一个独身的女人,和安妮一起住在她寝宫外的一个房间,她什么都没有说。王后对待我外表一切如常。她依旧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如果她想让我做什么事情,比如写一张纸条,唱歌,把她的宠物狗从房间里抱过来,或者是传一条消息,她依旧会谦和地吩咐我。但是她再也没有让我为她读过《圣经》,再没有在她纺织时让我坐在她脚边,也再没有在睡前跟我道过晚安。我再也不是她最喜欢的小侍女了。

能在晚上和安妮睡在一起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极大的安慰。我们拉上了床周围的帘子,所以当我们在黑暗中说悄悄话时没人可以偷听,这种感觉像极了我们童年时一起在法国的那些日子。有些时候,乔治会离开国王的房间来找我们。他会爬上高床,把蜡烛小心翼翼地立在床头,然后拿出扑克和骰子和我们一起玩。其他女孩都在旁边的房间睡着了,并不知道我们的卧房里还隐匿着一个男人。

他们并不会教导我应该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反而是非常狡猾地等我遇到超出认知范围内的事情后,自己去问他们。

当我的衣服被从宫殿的一头移到另一头时,我什么都没说。当整个宫廷因为春天的到来全部转移到国王最喜欢的肯特的埃尔特姆宫时,我什么都没说。当在骑行过程中,我的丈夫同我和颜悦色地谈起天气和我身下马匹的情况时,我什么都没说。这匹马是简·帕克在强压之下为了家族的荣耀被迫借给我的。但是当我、乔治和安妮单独待在宫殿的花园里时,我对乔治说:“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

“做什么?”他明知故问。我们被安排遛王后的宠物狗。在日间的行程中它被安置在马鞍旁边,颠簸了一路,现在看上去病恹恹的。“来呀,弗鲁,”乔治对它鼓劲儿,“跑起来,跑起来!”

“我没办法和我的丈夫还有国王共处一室,”我说,“我没有办法当着我丈夫的面对国王微笑。”

“为什么不行呢?”安妮扔出一个球,沿着地面滑行,让弗鲁去追。但这只小狗就看着球滚出去,没有丝毫去追逐的意思。“去啊,你这只笨狗!”安妮叫起来。

“因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你觉得你比母亲懂得多吗?”安妮生硬地说。

“当然没有。”

“那比起父亲呢?还有舅舅呢?”

我摇头。

“他们为你规划了一个光明的未来,”安妮肃穆地说,“英格兰的每一个女孩都渴望着这样的机会。你即将成为英格兰国王的心头宠。而你现在却在这个花园里,像个痴呆一样纠结自己是否应该为国王的笑话而对他笑。你简直就像这只狗一样无知。”她把马靴的鞋尖塞在弗鲁的屁股下,轻轻地推着它沿小道前行。弗鲁一屁股坐下,就如现在的我一样固执和沮丧。

“温柔些。”乔治提醒安妮。他把我冰凉的手塞进他的手肘弯。“没你想的那么糟,”他说,“威廉今天和你一起骑马就是想表达他对这件事的认可,不是想让你自责。他知道国王一定会得到他想要的,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威廉对于这件事乐见其成,你会成为他未来获得更多荣耀的渠道,你为他的家族带来晋升就是履行了你的职责。他会很感激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动摇了。我看看乔治诚挚的棕色眼睛,又看向安妮转开的脸,“还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坦白。

“什么?”乔治问。安妮的眼神跟随着弗鲁,但我知道她的注意力是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在那种时候该怎么表现。”我轻声说,“实际上,威廉差不多会一周和我做一次,而且是在四周全黑的情况下,很快就结束了。那个过程我也不怎么喜欢。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表现比较好。”

乔治发出一阵笑声,伸出手臂揽过我的肩膀,抱住了我。“很抱歉,我不应该笑的。但是你想错了。他不会想要一个精通此道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在这个城市每个澡堂都有无数个。他想要的是你,他喜欢的是你。如果那时候你表现出羞涩或者生疏,指不准他会很喜欢的。没事儿的。”

我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波琳三子!”

我们转身,看见国王在高台上,依旧穿着他外出时的斗篷,帽子松松垮垮地戴在头上。

“臣下在此。”乔治鞠躬行礼,我和安妮同时屈膝。

“你们骑马之后不累吗?”国王问道,问的是我们三个,但他的眼睛只看着我。

“完全不。”

“你骑的小母马很漂亮,但身子太短了。我会给你一匹新马。”他说。

“谢陛下。”我说,“这匹马是借来的,我很开心即将拥有一匹自己的马。”

“你可以自己去马厩挑选。”他说,“来吧,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他朝我伸出手臂,我手指轻轻地搭上他华服的衣袖。

“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他伸手覆上我的手,随后紧紧贴住,“现在,我想知道我真的拥有你,凯里夫人。”他的蓝眼睛明亮清澈。他抚上我的法国兜帽,随后是散落在外的金棕色头发,最后是我的脸颊。“我真的想要体会到我拥有你。”

我的嘴开始发干,微笑着,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欲望让人窒息。“能和您在一起,我很开心。”

“真的吗?”他问,突然变得很急迫,“你真的这样想吗?我不想你后悔。我知道你周围有很多人迫使你走向我,但我希望和我在一起是你自己的想法。”

“陛下,这就像是在化装舞会,我不知道是您,却与您共舞一曲。”

那段舞会的回忆愉悦了他。“哈哈,是的。当我取下面具时,你看见我,竟然晕倒了。你本以为我是谁?”

“我没有想过。我知道我犯傻了。我以为您可能就是宫廷里面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帅气逼人,我很开心能和您一起跳舞。”

他笑了。“凯里夫人,你有这么甜美的脸蛋,还有这么不羁的想法。你希望有一个英俊的陌生人来到王宫里和你共舞一曲吗?”

“我没有想这些出格的事情。”一瞬间我有些担心太轻浮了些,“只是您邀请我跳舞时,我一时间忘记了该怎么反应。我很自信自己的行为不会出错。但是当我……

“当我忘乎所以了。”我轻柔地说。

当我们走到通往马厩的石头拱门时,国王在拱门下停住,把我转向他。我感觉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活跃起来了,从我站在滑溜溜的砾石上的马靴,到我看向他的眼神。

“你还会忘乎所以吗?”

我迟疑了,安妮上前轻声说:“不知陛下心中为我的妹妹选定了哪匹马呢?我相信您会发现她可是个好骑手。”

他走向马厩,暂时离开了我身边,乔治和他从一匹马看到另一匹。安妮向我走近。

“你必须让他不断地主动接近你,”她说,“让他不断地靠近,但不要让他觉得你主动靠近他。他想要的是他在追求你,而不是你去俘获他。当他给你选择去接受或者是逃避他时,那种时候你必须以退为进。”

国王转头微笑地看着我,乔治吩咐一个马童从棚里牵来一匹漂亮的马驹。“但是别跑太快了,”我的姐姐提醒我,“得让他追到你。”

那晚在宫廷众人面前我和国王跳了舞,第二天狩猎时我骑着他送我的新马在他的身边。王后端坐高台,看着我和国王起舞;狩猎之日,王后站在城门与国王欢声送别。每个人都知道国王在追求我,每个人也都知道只要一道命令我就会答应国王的追求。唯一不知道这一点的人是国王,他认为整个追求的节奏掌握在他的手中。

几周后的四月迎来了第一个缴租的日子,也是在那天,我的父亲被任命为国王库房的总管。这个职位让我的父亲实实在在地接触到了国王的财务,并且他可以随意地悄悄挪用。在去往晚宴的路上,当王后走向她高处的宝座时,父亲把我拉到一边耳语。

“你的舅舅和我对你的表现都很满意,”他简明扼要地说,“有你哥哥和姐姐的教导,他们说你做得很好。”

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这只是我们大业的开端,”他提醒我,“记住,你要博取他的欢心,然后牢牢抓住他。”

和凯里婚礼的誓词让我不禁瑟缩了一下。“我知道,”我说,“我会牢记。”

“到现在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我看向大厅的方向,国王和王后正在就座,小号手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奏起晚宴侍从们开始上菜的号角。

“没有,”我说,“只是一些眼神和话语。”

“你的回应呢?”

“向着他微笑。”我没有告诉父亲的是,被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男人追求其实让我神魂颠倒。听从姐姐的话,对着他微笑并不是难事;我脸红心跳,想要逃离,却又想靠近,这其实也不需要假装。

“很好。”我的父亲点头,“去你的位置上吧。”

我再施一礼,快步走向厅内,恰在侍从们进来之前。王后看向我,眼神犀利,仿佛马上就会发出训斥,但随后她转开了眼,转而看着国王。国王表情专注,当我走进大厅,坐到宫中女眷之中时,他的眼神一直紧紧地跟着我。他的表情有种偏执的热切,仿佛在那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整个大厅都在他的面前消失,他的眼前只剩下我,头戴蓝巾,一袭蓝袍,发丝温柔傍颊,唇角含笑。我感受到了他的欲望。王后感受到了国王眼神的热切,紧抿的唇角泛起一丝凉薄的笑意,转开了视线。

当夜,国王来到了王后的寝宫。“我们听点儿音乐吧。”他说。

“好啊,凯里夫人可以为我们唱歌。”她愉悦地说着,示意我上前。

“她姐姐歌声更甜美。”国王驳回王后的提议。安妮朝我抛来得意的一瞥。

安妮优雅地行了一礼。“但凭陛下的吩咐。”她说着,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法国风情。

王后观察着眼前的变局。我知道她在猜想陛下是否是对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产生了兴趣,但王后看不透国王的心思。安妮坐在寝宫中央的凳子上,琴放置在她的腿上,正如国王所说,安妮歌声甜美,超过我。王后照常端坐在她有着刺绣护椅、放着软靠垫的椅子上,但她从不斜倚在靠垫上。国王并没有坐在王后身旁成对的椅子上,而是踱步来到我身边,坐在了安妮空出来的位置上,看着我手中的女红,说:“做得很不错。”

“是给穷人做的衬衣,”我说,“王后对穷苦国民非常好。”

“确实。”他说,“你穿针引线动作真灵敏。我都看不清,你的手指可真是小巧灵活。”

他低头看向我的手。我发觉我在盯着他的脖子胡思乱想,突然生出想要去摸一摸那厚实卷发的念头。

“你的手应该只有我的一半大。”他突然地说,“伸出来,我看看。”

我把针固定在那为穷苦人缝制的衬衣上,向着他伸出双手,掌心朝上。他也伸出手,悬浮在空中,跟我掌心相对,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我能感受到从他手掌传来的热度,但我的目光却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他唇边的胡须微卷,我在猜想这些胡须会像我丈夫稀松的卷发那样柔软,还是像拉细的金丝那般的坚硬。看起来它们应该会很坚硬和刮人,他吻我的时候,我的脸应该会被刺红,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接吻了。在这些小卷胡须下的嘴唇那么具有诱惑力,我忍不住想象与之接触、细细品尝的滋味。

慢慢地,他的手掌渐渐靠近我的,就像是孔雀舞曲的舞者那般聚拢。他的掌根贴合我的掌根,我感觉就像是被咬了一口,仍不住颤抖了一下。我的惊吓似乎愉悦了他,我看见了他弯起的嘴角。我冰凉的手掌和指节在他的手心延展,我的指尖才到他第一个指节。我感受到了他温热的皮肤,手指上射箭而起的老茧。这是一双坚实有力的手,骑马、打网球、狩猎,能挥矛弄刀一整天的手。我努力收回缠绕在他唇上的视线,看着他的脸,他目光如炬地看着我,仿佛阳光穿透燃烧的玻璃,他浑身散发的欲望就像是散发的热量一样源源不断。

“你的皮肤很柔软,”他低声细语如同呢喃,“你的手就像我想的那样很小巧。”

以测量手指长短为借口的手掌相亲已经显得太没有说服力,但我们依然手掌相贴,眼睛凝望着彼此。慢慢地,无可抗拒地,他把我的手掌环在手中,轻柔却坚定地握着。

安妮已经唱完一曲,又开始了另一曲,曲调未变,毫无破音,让这一刻的魔力持续下去。

王后打破了这一切。“国王在扰乱凯里夫人呢。”她说着,带着微笑,仿佛眼前她丈夫正紧紧牵着一个小她二十三岁的女人这一幕只是一个笑话,“你的朋友威廉看到你让他的妻子懒散下来可不会感谢你。她答应了要给教堂的修女缝制衬衣镶边。现在,可只做了一半呢。”

他放开了我,转头看向他妻子。“威廉会原谅我的。”他大大咧咧地说。

“我想玩牌了,”王后说,“你愿意陪我吗,我的丈夫?”

一瞬间我以为我败给了他们之间长期的牵绊,王后成功地从我身边拉走了他。当他应王后的要求起身时,他回头看着我,我也望着他。我的眼里几乎没有伪装,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看向男人的年轻少女,眼含柔情。

“我和凯里夫人一队,你可以把乔治唤来,再加上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组成一队,这样我们就可以势均力敌了。”

“简·帕克可以和我一队。”王后冷淡地说。

“你那招太绝了。”当夜安妮对我说。她坐在卧室里的壁炉旁,梳理着她又黑又长的头发,她的头偏向一边,黑发如同散发着香气的瀑布散落在她的肩头。“做出手被咬的反应真是太妙了。你们那时是在干什么?”

“他在比较我们手的大小。”我回答。我已经编好了头发,戴上了睡帽,系好了帽子上的白色绸带。“他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感觉……”

“怎么样?”

“像是我的皮肤着火了,”我小声,“真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的热度能灼伤我。”

安妮狐疑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脱口而出:“我想要他的触碰,真的,我想要他的接触,我想要他的吻。”

安妮怀疑地问:“你喜欢他?”

我双臂环绕抱住了自己,蜷缩在窗台的石椅上。“我的天哪,是的,是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我喜欢他,喜欢他。”

她僵住了,嘴角耷拉下来。“你最好不要让父亲和母亲知道这件事。”她警告我,“他们是想让你做一个聪明的操棋者,主掌这场游戏,而不是一个陷入风花雪月的思春少女。”

“但是你不觉得他也想要我么?”

“就此刻而言,是的,但是下周呢,明年呢,谁能肯定?”

我们的房门被敲响,乔治探出头来:“我能进来么?”

“当然。”安妮有些勉强,“但你待不了多久,我们要睡觉了。”

“我也是,”他说着,“我刚和父亲在喝酒,现在也要去睡觉了,明天等我起床,清醒过来,就吊死我自己。”

我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话,我一直盯着窗外,回想着亨利触碰我手掌的感觉。

“为什么?”安妮问道。

“我明年就结婚了。嫉妒我吧,肯定的。”

“每个人都结婚了,就只剩下我!”安妮有些恼怒,“奥蒙德家族的婚事取消了,他们啥都不能给我了。难道他们想让我当一个修女吗?”

“听起来也不差。”乔治说,“你觉得他们也能收下我吗?”

“女修道院?”我抓住了话头,转过身,笑着看他,“你能成为一个不错的院长。”

“那也很不错了。”乔治愉快地说,准备坐下,却没看准,咚的一声摔在了石头地上。

“你醉了。”我总结。

“啊对,还耍酒疯。”

“我未来的妻子,她某些地方,”乔治说,“某些地方……”他找寻着词语,“让人不舒服。”

“胡说八道,”安妮说,“她嫁妆丰厚,家世显赫,还是王后的宠眷,她的父亲德高望重,富甲一方,就这样,你还在担心什么?”

“她的嘴狡猾得如同捕兔子的陷阱,眼神既火辣又冷酷。”

安妮笑了:“真是个大诗人。”

“我明白乔治的意思。”我说,“她热情又神秘。”

“就是谨慎过头了。”安妮说。

乔治摇头:“又冷又热,所有的脾气都混作一团了。和她在一起,我要过什么样艰难的日子啊。”

“那就娶了她,和她同房,然后把她送到乡下去。”安妮不耐烦地说,“你是个男人,你可以随心所欲。”

听到这话,他高兴了一些。“我可以把她弄到赫佛去。”他说。

“或者罗奇福德,国王正打算赏赐土地作为贺礼。”

乔治举起酒杯凑近嘴边:“你们来点儿不?”

“我。”我说,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冰凉刺口的红酒。

“我要睡觉了。”安妮正色说,“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玛丽,戴着睡帽喝酒。”她掀开床单,爬上床。她边整理着床单边观察我和乔治:“你们俩都这么容易地找到了好婚姻。”她断定。

乔治做了个鬼脸。“来来来,说说。”乔治兴奋地问我。

“她认真的,”我佯装崇敬地小声嘲弄,“你简直不敢想象她竟然在法国宫廷浸淫了半辈子。”

“我看比起法国,更有西班牙的样子啊。”乔治火上添油地说。

“而且未婚,”我小声,“一个西班牙老妈妈。”

安妮头靠枕头躺下,耸耸肩,把被子拉着盖好。“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们可以省点儿口水了。”

“谁会娶她呢?”乔治发出疑问,“谁会想娶她呢?”

“他们会给她安排的,”我说,“要不就是某人的儿子,或者是某个破产的年迈乡绅。”我把酒瓶递还给了乔治。

“你们看着吧。”床上传来声音,“我会有段比你们俩都要好的婚姻。如果他们没有尽快为我安排的话,我就自己来。”

乔治又把瓶子给了我。“喝了吧,”他说,“我已经喝太多了。”

我喝完最后一大口,转到床的另一边。“晚安。”我对乔治说。

“我在火边再坐一会儿。”他说,“我们做得很好,对吧?我们波琳三子。我订婚了,你的侍寝之路前景光明。我们的甜心小姐现在是待价而沽,市场开阔。”

“是的,一切顺利。”

我想到了国王的蓝眼睛在我脸上灼热的凝视,他看着我的眼神,一直从我的头饰到我前胸。我把头埋进枕头里以防他们听见我的低语。“亨利,陛下,我的爱人。”

隔日距离埃尔特姆宫不远的菲尔逊府院子里有一场格斗。这座府邸建于群雄割据的统治时期,国王的父亲是最强悍的那一支,是他结束了这种局面。这是一座巨大的豪宅,没有城墙或者壕沟护卫,约翰·洛维克爵士认为英格兰将再无战事,于是建成了这么一座没有防御的府邸,事实上,现在这座府邸确实也没有丝毫防御能力了。四周花园就像是绿白相间的棋盘,白色的石头、小径和窄花坛穿插在低矮篱笆组成的格子花园里。在这些的前方是他圈养的用于狩猎的麋鹿园。在园子和花园中间有一片保养得当的草坪,随时准备着承接国王下令举办的格斗竞技。

供王后和女眷休息的帐篷是红白相间的,王后因此搭配了一身鲜红色的礼服,在明艳的颜色下王后看起来秀色可餐。我身着绿色,正是那晚在假面舞会穿的那件,那夜国王从众人中把我拉出来,绿色更衬得我金发流光,明眸善睐。我站在王后的座椅旁,非常清楚任何看向她又看向我的人都会觉得,王后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美人迟暮,足以成为我的母亲;而我,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花一般的年纪,风华正茂,正当情窦初开,热情迸发。

前三场是低阶朝臣间的竞技,他们拼尽全力,冒着摔断脖子的风险,只为引得关注。他们技术娴熟,有好几场不错的比拼,其中一场让人拍案叫绝,一个人成功地把比他身形高大的对手弄下马,全场欢呼。这个人翻身下马,摘掉头盔,接受大家的欢呼。他长相英俊,身形修长,金发爽朗。安妮推了推我:“那是谁?”

“只是一个西摩尔家的男孩。”

王后转向我:“凯里夫人,去问问马厩主管,我的丈夫什么时候上场,还有就是,他选的是什么马。”

我去处理王后的安排。我很清楚她为什么差使我。因为此刻国王正穿过草坪,慢悠悠地朝帐篷走来,而王后不想让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我行礼,磨蹭地走向门口,放慢脚步,让国王看到我在篷子底下踟蹰。国王看见了,马上结束和别人的聊天,快步到了我面前。他的铠甲银光铮亮,点缀着金制的装饰,护胸甲由红色皮革包裹住,红色的护手柔顺得如同丝绸。这样的他看起来更加高大,如同古代大战中的指挥官。阳光照在他身上,金属反光如此刺眼,我不得不退回阴影处,用手遮着眼睛。

“穿着林肯绿的凯里夫人。”

“您全身都是金色。”

“你即使身着最黑的黑色,也是光芒万丈的。”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这时候,如果安妮或者乔治在近旁,他们一定会叫我说一些赞美的话。但我现在脑袋空空如也,只沉浸在脸红心跳里,我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定定地看着他,一脸的渴慕。他也什么都没说。我们就这样站着,眼神交汇,缠绕在对方的脸上,仿佛可以从眼神里读出彼此的爱慕。

“我必须单独见你。”他最后说。

我没有应承。“陛下,我不能那样做。”

“你不愿意?”

“我不敢。”

听到这话,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仿佛也生出了诱惑。“你可以相信我。”

我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看向别处,眼神没有聚焦。“我不敢。”我又说了一遍。

他伸出手,拉过我的手放到嘴边亲吻,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喷到我手指的热度,还有胡须轻轻的扎痒感。

“啊,是软的。”

他从我的手上抬起目光。“软的?”

“您胡须的触感,”我解释道,“我之前在想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曾经在猜我的胡须的触感?”他问。

我能感觉到我脸颊开始发烫。“是的。”

“当你被我亲吻的时候?”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那样我就不用直视他晶亮的蓝眼睛,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头。

“你曾经想要我吻你?”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抬头说:“陛下,我得走了。”我窘迫到绝望。“王后吩咐我做事情,现在,她肯定在想我到哪儿去了。”

“她让你去哪儿?”

“去找马厩的主管,询问你选了哪匹马,什么时候上场。”

“我自己就可以告诉她,这么大的太阳,为什么让你跑那么远?”

我摇头。“为王后做事是应当的。”

他轻哼出声。“她有那么多的随从可以为她在格斗场上奔走。天知道,她有一堆西班牙随侍,而我就只有那么几个宫侍。”

我的眼角瞥见安妮从王后房间的帘幕中出来,当她看见我和国王靠近的身形,僵住了。

他轻柔地松开我。“我现在就去见王后,告诉她我的安排。你待会儿要做些什么?”

“我一会儿过来。”我说,“在我回去之前,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我现在……”我噎住了,无法描述现在的感受。

他温柔地看着我:“你很年轻,玩这场游戏太嫩了,是吧?我猜,不管是波琳家的人还是其他的人,他们都会告诉你该怎样做,怎么一步步地到我的身边。”

我差一点儿就要坦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家族让我引诱他的阴谋,但是安妮就站在帐篷的阴影处,盯着我。我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什么游戏。”我看向远处,颤抖着嘴唇,“我保证,陛下,我从没有把这一切当作是一场戏。”

他抬起手,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脑袋转向他。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我又害怕又欣喜地想他要吻我了,在所有人面前。

“你怕我么?”

我摇头,克制住想要把脸靠近他手掌的冲动。“我害怕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们之间的事吗?”他笑了,是一个男人深知他想要的女人唾手可得时自信的微笑,“玛丽,你不会因为爱我而遭遇任何不好的事情,我保证。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成为我的情人,我的小王后。”

听到这些信誓旦旦的话语,我忍不住喘息。

“把你的丝巾给我,我想要带着你的爱上格斗场。”他突然说。

我看了看四周。“我不能在这里给你。”

“那让人转交给我吧,”他说,“我会让乔治来找你,把丝巾给他。我不会把它明目张胆地戴出来。我会把它放进胸甲里,这样它就会挨着我的心脏了。”

我点头。

“所以你会给我你的信物了吧?”

“您想要的话。”我小声说。

“朝思暮想。”他说着,鞠躬,转身走向王后帐篷的通道。我的姐姐安妮也随之消失,像是一个完成任务的守护灵。

我等了一会儿也回到了帐篷。王后看向我的眼神变得复杂而锐利。我下蹲行礼。“王后,我看见陛下来您这儿跟您传消息了,”我甜甜地说,“我就回来了。”

“你一开始就该派个仆人去。”国王语气生硬,“太阳这么毒,凯里夫人不应该被指使着在格斗场来回奔波,天气太热了。”

王后犹豫了一会儿。“我很抱歉,”她说,“是我考虑不周。”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他意有所指地说。

我以为她会拒绝。站在我身边的安妮全身紧绷,我知道她也在等着,看这个西班牙的公主、英格兰的王后接下来会做出什么选择。

“如果给你造成了不便,我很抱歉,凯里夫人。”王后四平八稳地说,依旧保持着该有的礼节。

我没有感受到丝毫胜利的喜悦,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的帐篷,我看着这个年纪足以成为我母亲的女人,心里只有因我给她带来的伤害而隐隐的愧疚。在某一刻,我甚至都看不见国王,视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互相伤害的两个人。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凯瑟琳王后。”我这样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王后在某个瞬间注视我,似乎是有点儿明白了我心里的想法,她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陛下,您今天选的马精神头还足吗?”她问,“有把握胜出吗?”

“今天的赢家不是我就是萨福克。”他说。

“陛下,您可得当心。”她温柔地说,“在一场比赛中损失一个公爵倒没有什么,您要是不小心受伤了,对于整个王国来说可是灭顶之灾。”

王后的关怀,国王却无力接受。“确实是这样,毕竟我们没有儿子。”

王后闻言瑟缩了一下,我看见她的脸上瞬间惨白。“我们还有时间,”她的声音很轻,我几乎都听不见,“我们还有时间……”

“不多了。”他直白地说,转身离开,“我得去准备了。”

虽然我和安妮还有其他的女眷都屈膝行礼,他走过时,一眼都没有瞧我。当我起身时,王后正看着我,不是看向对手的眼神,而是仿佛我依然还是她最喜欢的小女眷,能给她带来宽慰。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明白这种致命困局的人,理解在这个男性主导的社会里女人的困境的人。

乔治踱步进了房间,在王后面前下跪行礼,姿态优雅。“殿下,”他说,“在下前来觐见整个肯特、整个英格兰乃至整个世界上最优雅的女人。”

“哦,乔治·波琳,起来吧。”王后微笑着说。

“我愿意死在您的石榴裙下。”乔治答道。

王后用扇子轻敲了乔治的手。“不用了,但是你可以给我透露一下国王办的这场竞技的赔率。”

“谁能打败他呢?他是最好的骑手。第二场我可以给您五比二的赔率,西摩尔对霍华德。在我心中可是对胜负有定论的。”

“你会让我押西摩尔家?”王后问。

“我可不会让他们接受您的祝福,”乔治语速很快,“我会建议您押我的表弟,殿下。那您就能稳赢。您完全可以信任这个国家实力最雄厚、最忠诚的家族。那样,您赢面儿很大。”

王后笑了:“你可真是一个左右逢源的朝臣,那赌注是多少?”

“五个克朗如何?”乔治问。

“成交!”

“我也要打这个赌。”简·帕克突然说。

乔治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不能给您提供这样的赔率,”他谦恭地说,“您可是掌握了我所有的财富。”

这依然是句奉承话,皇室圈子里日日夜夜都在上演的阿谀奉承,这些话有时候是真情实感,但大多数时候只是胡说八道。

“我下两个克朗的赌注。”简试图让乔治继续刚才的对话,这个乔治一向做得很好。我和安妮不赞同地看着她,并不准备帮着她撮合我们的哥哥。

“如果我输给了王后,那你就会看见我被王后剥削得一穷二白,那时候,我可没啥储备来应对另一场赌局。”乔治说,“不过呢,只要是在殿下身边,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多余的任何东西给别人,无论是金钱、真心还是视线。”

“胡说,”王后说,“你就这样跟你订了婚的姑娘说话?”

乔治向王后鞠躬。“我们都是一群小星星,围绕着美丽的月亮。”他说,“月亮无与伦比的美丽让其他所有都暗淡下去了。”

“哦,走开吧。”王后说,“去其他地方闪耀吧,我的波琳小星星。”

乔治鞠了一躬,退到了帐篷后面,我跟着他。“给我快点儿,”他简短地说,“下个就轮到他上场了。”

我裙子最上面有一方白丝巾装饰,我从绿色领环中抽出来交给他。他塞进口袋。

“简看到了。”我说。

他摇头:“没关系,无论她怎么想,现在她跟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得走了。”

我点头,在他走后回到了帐篷里。王后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我外袍圆领上空出来的地方,但什么都没说。

“他们就要开始了,”简说,“国王就在下一场。”

我看见他被扶着坐上马鞍,他的盔甲太厚重,几乎要把他压倒,在两个男人的扶持下,他坐上马。国王的妹夫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登,同样身着厚甲。他们俩同时策马奔跑而出,穿过通往王后帐篷的走道。国王轻挥长矛向王后致敬,刚过帐篷就放了下来,然后又朝我示意,面罩是打开的,他朝着我笑。他护甲靠近肩头的地方漏出一点点白,我心里小鹿乱撞,知道那是我的围巾。公爵也举起长矛向王后致敬,接着生硬地朝我点点头。安妮站在我背后,深吸了一口气。

“萨福克公爵承认你了。”她小声地说。

“大概。”

“他绝对知道,他点了头,那意味着国王跟他说起过你,或者国王跟玛丽王后说过你,然后玛丽王后告诉了公爵。国王一定对你是认真的,一定是。”

我朝旁边看去,王后正低头看着国王停马驻足的地方,那匹高大的战马正摇头晃脑,等着开始的号角鸣响。国王悠闲地坐在马上,他戴的头盔上有着金色的镶边,面具戴在脸上,长矛握在胸前,王后倾身向前看着。开战的号角响起,两匹马在马刺的击打下飞奔出去。两个全副武装的人号叫着冲向彼此,马蹄卷起草皮尘土飞扬。两支长矛像奔向靶心的飞箭一般靠近,因为距离的迅速缩小,而让矛尾的小旗子猛烈颤动。接着,国王用盾牌接住刺过来的一枪,他的长矛则从盾牌下方刺出去,击中萨福克公爵的胸甲。这一击把公爵掀翻,公爵身上铠甲的重量顺带压着他下跌去,最后他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的妻子慌忙起身:“查尔斯!”她慌乱地奔出王后的帐篷,拉起裙角,就像一个普通的夫人一样奔向自己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丈夫。

“我最好也跟着去。”安妮紧跟着她的女主人。

我看着赛场上的国王。他的随从在帮他脱下厚重的盔甲。当他的胸甲被取下来时,我白色的丝巾飘动着,落到了地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帮他褪下护腿,取下护腕。他披上一件大衣,急匆匆地走向赛场上他那看上去情况不容乐观的朋友。玛丽王后跪在萨福克公爵旁边,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中。公爵的随从就着他躺倒的姿势为他卸去盔甲。玛丽王后抬头看见她的哥哥走近,笑了笑。

“他没事,”她说,“他只是在咒骂上天用皮带勒住了他。”

亨利笑了。“上帝保佑。”

两个男人抬着担架跑过来了。萨福克坐起来。“我能自己走,”他说,“要想让我被抬着出去,除非我死了。”

“这儿。”亨利吩咐,帮着他站起身。另外一个人跑到公爵的另一边,两人一起搀扶他,公爵的脚有些跛,只能蹒跚着保持平衡。

“别跟来,”亨利扭过肩头对玛丽王后说,“让他好受点儿,我会找个车或者什么,让他坐着回家。”

她停在了原地,国王的随从手里拿了我的丝巾,准备把它送还给国王。“现在别去打扰他!”玛丽王后尖声说。

这个男孩脚下顿住,抓着我的丝巾。“殿下,国王不小心掉下了这个,”他说,“之前是在国王的胸甲里。”

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他把丝巾给了她。她的眼睛跟随着她丈夫的背影,被她哥哥扶着进入房间,约翰·洛维克爵士快步走在前面开门,大声唤来仆人。她无意识地在手里卷着我的丝巾走回王后的帐篷。我上前想从她手里拿过丝巾,又犹豫不定,不知道该用什么说辞。

“他还好吗?”凯瑟琳王后问。

玛丽王后挤出一个笑:“是的,神志清楚,没有骨折,胸甲上也基本没什么摔出来的痕迹。”

“给我看看好吗?”凯瑟琳女王问。

玛丽王后低头看着被弄皱的丝巾。“这个,国王的随侍给我的,说是放在国王的胸甲里的。”她把丝巾递过去,现在她一门心思在担心自己的丈夫,对目前的局势丝毫没有察觉。“我要去看看他,”她下了决定,“安妮,你和剩下的人可以在晚宴后跟着王后一起回去。”

王后点头同意后,玛丽王后便快步离开帐篷,走向那座房子。凯瑟琳王后手里拿着我的丝巾,目送玛丽王后离开。正如我预想的,王后慢慢地把丝巾翻面,上好的丝绸在她的指尖滑动,在流苏的边缘,她看见了翠绿的刺绣文字:MB。随即,她向我投来斥责的目光。

“我想这是你的吧。”她开口,声音低沉轻蔑。王后用手指捻着丝巾,伸长手臂拎得远远的,仿佛这是一只刚从碗橱后发现的死老鼠。

“去啊,”安妮小声说,“快去领回来。”她在后背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上前。

当我靠近时,王后松开了手。就在丝巾要掉落在地上时,我接住了,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用来抹地的碎布。

“谢过王后。”我谦卑地说。

晚宴时国王几乎没有看我。这场意外让他陷入愁绪,那是他父亲的特质之一,现在他的朝臣们也开始担忧了。

对此,王后可是再高兴不过了。对于国王而言,风趣聊天,言笑晏晏,佳人美乐,都不能让他打起精神。他看着滑稽剧,一丝笑意也无,美乐在耳,他也只是大口喝酒。王后无法使他开怀,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她也是让国王败兴的因素之一。在他的眼中,王后现在处于生命的后期,死亡离她并不遥远。她可能还能活个十几年,也许二十多年。死神正在蚕食着她,皱纹悄然爬上了她的脸颊。王后正迈入迟暮,而现在他们依然没有儿子。他们现在可以整日格斗、唱歌、跳舞、玩乐,但是如果国王没有一个男孩可以立为威尔士亲王,那么他就没有尽到作为一个国王最基本的职责。当然,贝茜·布朗特的私生子没有资格。

“相信查尔斯·布兰登会很快好起来的。”王后主动宽慰。桌上放着糖腌的李子和甜醇的美酒,她抿了一口。我想她应该没尝出什么滋味,因为她的丈夫就在身边脸色黑沉如水,宛若从不喜欢她的先王。“亨利,你别自责了。这比赛公平公开,天知道,你之前也受了他不少的攻击呀。”

他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王后。王后回望着他。我看见她脸上的笑意在国王冰冷的注视下渐渐僵住。她并没有问她哪句话说错了,王后已经到了足够睿智的年纪,不会去问一个生气的男人原因。相反,她大方得体地笑了,向他举起酒杯。

“为你的健康干杯,亨利。”她用她温暖的声音说,“为了你的健康,我感谢上帝今天受伤的不是你,不然的话,今天就会是我悲痛交加地跑出帐篷,冲向赛场。我也为你的妹妹玛丽王后感到难过,但我还是庆幸今天受伤的不是你。”

“看看,”安妮对我耳语,“这就是高明。”

这话奏效了,想到一个女人会因为自己的安好担惊受怕,亨利脸色缓和了下来。“我不会让你有不安的时候。”

“我的丈夫,我日日夜夜都为你牵肠挂肚。”凯瑟琳王后笑着说,“但只要你健康安好,只要你最后还回到我的身边,我还有什么怨言呢?”

“啊哈,”安妮小声说,“到底她还是同意了,你成功了。”

“什么意思?”我问。

“醒醒吧,”她直言不讳,“你没看见么?她在劝他好起来,并且告诉他可以跟你在一起,只要是最后还回到她身边。”

我看见国王举起酒杯回敬了王后。

“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我问,“既然你能猜到所有的事。”

“他会跟你在一起一段时间。”她大咧咧地说,“但你插不进他们俩之间,你掌控不了他。她虽然老了,但我向你保证,她可以表现得对他爱慕至深,这是他需要的。当他是个年轻小伙儿时,她是这个国家最美的女人。这个情结很难跨越。我不太相信你可以成为抹去这层牵绊的女人。你很漂亮,并且有那么点儿喜欢他,这些都非常有利,但是我不太相信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可以驾驭他。”

“那我该怎么办?”我问,被她贬低得有些不舒服,“你可以吗?”

她看着国王和王后,就像是一个打量着城墙的攻防工程师。她的脸上洋溢着好奇和专业的审视,“我可以一试,”她说,“但是任重道远。”

“他想要的是我,不是你。”我提醒她,“他想要我的信物,他把我的丝巾藏在了胸甲里。”

“他弄掉了你的丝巾,还忘了这件事儿。”安妮一如既往地一针见血,“不管怎样,他不是想要这么个人。他很贪婪,还被惯坏了,他可以被教唆得贪得无厌,但你做不到。”

“为什么我做不到?”我愤愤地问,“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套住他,而我不行呢?”

安妮看着我,她的脸如同冰雕般美丽。“因为一个能够驾驭他的女人时刻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你是准备好了床笫之欢,但一个能掌控全局的女人知道,她的胜利应该是在主导他的思想,每时每刻。这不是一场爱欲的结合,尽管亨利认为他得到的就是爱与欲。这可有的学呢。”

在清爽的四月傍晚,五点晚宴就结束了。他们把马牵到了菲尔逊府外面,我们跟主人道别后,骑马回到了埃尔特姆宫。当我离开时,我看见仆人们把剩下的烤面包和烤肉倒进一个大筐里,这些会在厨房门口低价卖出去。国王所到之处都留下了铺张浪费的奢靡痕迹,就像是蜗牛背后留下的黏液轨迹。一些穷苦的百姓来围观这场比赛,在晚宴时也没有离去,现在,他们都等在厨房门口看是否可以从剩下的饭菜中得到一星半点。他们会得到一些碎肉,烤面包和烤肉的碎屑,还有一些吃了一半的布丁。没有什么会被浪费,这些穷苦人会拿走所有能得到的东西。圈养他们就像养猪一样经济实惠。

这些额外的权益就是国王的仆从们可以捞到油水的地方。身处不同地位,担负不同职责的仆从都可以玩一点儿不同的小把戏。厨房里最底层的仆从可以从面包的硬皮中,涂抹的黄油中,烤肉油脂中,肉汤汁中获取一点儿蝇头小利。而我的父亲可谓是居于这批揩油者的食物链顶端,他现在是国王库房的总管,他很清楚每个人的小把戏,自然,他也从中分一杯羹。即使是来陪伴王后或者是服侍的女孩也有自己的算盘,计划着在王后的眼皮子底下勾搭上国王,给王后带来两个女人之间可以造成的最大伤害。她们也有自己的价值和秘密使命。在晚宴之后,陪伴就变了意味。她们得到的也就是国王承诺的碎屑,和这场爱情把戏中被忘却的爱恋的残骸。

当日光渐渐退下天际,天色逐渐转暗,气温渐渐降下来,我很庆幸我带着斗篷,现在可以披在身上御寒。我把外衣的兜帽放在身后,以便能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看清前路,灰暗的天空中有星星在斑驳地闪着光。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这时国王来到我的身边。

“今天开心吗?”他问。

“你把我的丝巾弄掉了,”我闷闷地说,“你的随从把它给了玛丽王后,玛丽王后把它交给了凯瑟琳王后。她马上就认出来了,还把它还给我了。”

“然后呢?”

我感受到凯瑟琳王后身为国王的妻子感受到的羞辱。她从未向国王吐露半分,只是向上帝轻声祷告,诉说苦楚。

“我觉得很糟糕,”我说,“我就不该把丝巾给你。”

“好吧,反正现在物归原主了,”他毫无感情地说,“如果它真的那么宝贝。”

“不是因为它多宝贝。”我执着地说,“是因为她丝毫没有迟疑就知道那是我的,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还给我。如果不是我手快,她就直接让我的丝巾掉在地上了。”

“那又怎样?”他问,声音冷硬,敛去笑意,脸色沉下来,“那有什么问题呢?她亲眼看见了我们一起跳舞,一起说话。她也看见了我追求你,也亲眼看见我们两手相握。现在你又在这里抱怨唠叨些什么呢?”

“我没有唠叨。”我说,心里像是被刺痛。

“你就是在唠叨。”他直言不讳,“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任何立场,我也可以这样说。你不是我的情人,更不是妻子。我不会听任何人对我指手画脚。我是英格兰的王。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行事作风,那么还有法国,你随时都可以回法国宫廷。”

“陛下,我……”

他脚下一踢,身下的马跑了起来,随后变成小跑。“晚安,夫人。”他转头说,随后策马离开,衣袂飘然,帽檐羽毛飞转。他没等我说一句话就离开了,没给我让他回心转意的机会。

当夜我不想跟安妮说话,她一直默默地跟着我从王后的寝宫回到了我们自己的房间,等着我把发生的事情,我的一言一行全部告诉她。

“我不想说。”我固执地说,“让我一个人清净一会儿。”

安妮摘掉帽兜,散开头发,开始梳理。我跳上床,脱掉长裙,换上睡衣,蜷缩在床上,没有梳理头发,甚至也没有洗脸。

“你不能就那样上床睡觉。”安妮语带责备地说。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把头埋在枕头里闷声说,“别管我。”

“他……”安妮上床躺到我的身边问道。

“我不想说,所以别问。”

她点点头,转头吹熄了蜡烛。

烛火熄灭后,我闻到了从灯芯飘散出来的烟味儿,就像是挫败的味道。黑暗中,避开安妮的盘查,我转身,平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华盖,思考着,国王这么生气,再也没有多看我一眼,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我的脸感到一阵凉意。我伸手抚上脸颊,发现原来我已经泪流满面,我转头把泪水擦在被单上。

“现在什么情况?”安妮带着困意的声音响起。

“没什么。”

“你没抓住他。”舅舅责备。在埃尔特姆宫,他从大厅里的长条木质餐桌那头看过来。我们的家臣站在背后的门口为我们把守,现在这个大厅里只有几条猎犬和一个在灰烬中沉睡的仆童,身穿霍华德制服的家仆站在另一端门口。这座属于国王的宫殿现在已经被我们维护周全,成为可以让我们家族安心筹划大计的所在。

“你本来胜券在握,现在却让他弃你而去,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我摇头,这些事情都太私密,难以摆上台面,更别提报告给冷面的舅舅。

“给我一个答案。”他说,“你已经让他没兴趣了。整整一周,他都没看你一眼。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没什么。”我小声地说。

“你肯定做了什么蠢事。在赛场上,他把你的丝巾放在胸甲里。在那之后,你一定是做了什么犯了他的忌讳。”

我朝乔治投去责备的眼神,只能是他告诉了舅舅丝巾的事情。乔治耸耸肩,显出抱歉的表情。

“国王弄掉了丝巾,他的侍从把它给了玛丽王后。”我艰难地说着,因为紧张和丧气,喉咙干涩。

“然后呢?”他尖锐地追问。

“玛丽王后把我的丝巾给了王后,再然后,王后还给了我。”我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肃穆的脸。“他们都知道这背后的意思。”我绝望地说出来,“回程时,我告诉国王他让我的心意被发现了,我不开心。”

舅舅发出愤懑的呼声,父亲忍不住拍了桌子,母亲转过头去,像是很难直视做出这样事情的我。

“上帝啊,”舅舅瞪着我的母亲,“你跟我保证她是经过妥善调教的,她的半辈子都熏陶在法国宫廷里,现在呢,她就像个甘草垛旁边的牧羊女一样对着他发牢骚。”

“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我的母亲只是这样问。

我脸红得低下头,看见了精心打磨的光滑餐桌表面照出我沮丧的脸。“我没有想要做出任何不合适的事情,”我小声地说,“我很抱歉。”

“没那么糟。”乔治打圆场,“你们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他只是一时生气。”

“他现在就是雄狮发怒。”舅舅直接打断乔治,“你没觉得最近总有西摩尔家的女孩围在他身边么?”

“但没一个有玛丽漂亮。”乔治坚持地说,“他会忘掉玛丽说的那些不合适的话。甚至,他说不定还因为这个更喜欢玛丽。因为这些说明玛丽不是过分循规蹈矩,是一个有真性情的女孩儿。”

我的父亲点点头,似乎得到了些许慰藉。舅舅却只是用手指敲打着桌面:“那我们该怎么做?”

“带她离开。”安妮突然说,她的话马上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最后发言的人通常都会得到全场关注,她的声音里充满着坚定的信心。

“离开?”舅舅问。

“是的,把她送到赫佛,告诉国王她生病了。让他以为她因为难过而日渐憔悴。”

“然后呢?”

“然后,国王就会想把她找回来。那个时候,她就能随心所欲掌控所有。而为了达到这一切,她所需要做的就是,”安妮脸上闪过一个恶作剧的微笑,“她需要做的就是回归时的华丽蜕变,足以让王国里最富教养、机智过人、英俊帅气的王子都为她神魂颠倒,你们认为她能做到吗?”

房间里陷入沉默,我的父亲、母亲、舅舅甚至是乔治都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觉得不行,”安妮理所当然地说,“但我可以教导她,帮助她成为国王的枕边人。至于之后如何那就是听天由命了。”

舅舅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你能教会她守住国王的宠爱?”

她抬头看着舅舅,自信满满。“当然,可以保住一阵儿,”她说,“毕竟他是个男人。”

听到有点儿轻视他性别的话,舅舅立马笑了。“说话当心些,”他警告,“我们男性处于如今的统治地位可不是因为什么机缘巧合。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适度地控制对女人的欲望,逐步到达权力的顶峰,选择运用权力制定法律来确保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永垂不朽。”

“没错,是这样。”安妮赞同,“但我们现在商讨的不是玩弄政治那一套,我们要做的是如何抓住国王的欲望。玛丽需要做的就是得到国王一段时间的宠爱,然后在这段时间里怀上孩子,一个有着霍华德家族血统的王室孩子。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她能做到吗?”

“她可以学,”安妮说,“她已经小有所成。毕竟,她是国王选中的人。”安妮说话时微微耸肩,这说明她并没有多在意国王的选择。

又是一阵沉默。舅舅的注意力已经从让我成为家族繁育母体身上移开了。他看着安妮,仿佛是第一次看清她:“很少有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思路如此清晰。”

她对着他微笑:“我和您一样,是霍华德家族的人。”

“我很惊讶你为什么没有想过自己成为国王的枕边人。”

“我想过,”安妮坦白,“英格兰的每个女人都会想要去试一试。”

“但?”他立即追问。

“我是霍华德家族的人,”她重申,“现在的重点是我们中的一人俘获国王,至于是谁并不重要。如果国王喜欢玛丽,并让玛丽有了让他认可的孩子,我们家族就会成为王国独一无二的大家族。没有了竞争对手,我们可以做到,我们可以把国王掌握在手中。”

舅舅点头。他很清楚国王实际上是一头蛰伏的猛兽,可以慢慢驯服但随时可能倔强反抗。“看起来我们要感谢你,”他说,“你帮我们规划了前景。”

她接受了他的感谢,却不是以一个优雅的鞠躬。反之,她抬着头,像一朵在树枝上高傲的花朵。“当然,我一直期望看着我的妹妹成为国王的宠儿。和大家一样,这也是我的使命。”

母亲嘘声准备阻止这个过于自傲的大女儿,舅舅摇头。“不,让她说,”他说,“她就和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同样敏锐。她说得对,玛丽要去赫佛,等着国王接她回来。”

“他会派人接玛丽的,”安妮似乎无所不知,“他会的。”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包裹,床上的围帘,高座上的金属碟子,或者是大厅普通桌子上的锡制品。我即将被打包送到赫佛,作为诱饵,引国王上钩。在我离开之前,我都不会再见他。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向。我的母亲向王后说明,我过度劳累,想要向她告假一段时日让我回家静养,可怜的王后以为她胜利了。她以为波琳家族溃败而逃。

回去的路程不远,二十多英里。我们停在路边整顿,吃的是随身携带的面包和奶酪。我的父亲本选择沿途的任何一座府邸整顿休息都会受到热情款待,因为众所周知,他现在是国王的宠臣,我们会受到盛情的接待和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我的父亲不想拖长这次行程。

我们行进的大道坑坑洼洼,不时就能看见前人翻车留下的破烂车轱辘。但马车在干燥的平路上就能行驶得很好,时而还能有一段小跑步。道路两旁长满了白色的萱草花、茂密的雏菊,草地洋溢着初夏大片的绿意。篱笆旁金银花缠绕着壮硕的山楂树恣意生长,树下就是一片湖泊般的蓝紫色的夏枯草,细长的浆草开着白色的花,舒展着紫色的叶脉。篱笆后面是一片肥沃的牧场,奶牛们低头吃着草,细细咀嚼。在更高一点儿的地方有成片的羊群,放羊的孩子躲在树荫下偷懒,偶尔冲着羊群吆喝一下。

村子外的土地多数用来开垦成了条状的农田,种着洋葱或是胡萝卜,看上去就像是游行的列队,相当漂亮。村庄房屋的花园里长满了水仙花、药材、蔬菜、报春花和开花的山楂树,野豌豆在抽芽。专门留有一个角落养着猪,公鸡在后门的粪堆上鸣叫。父亲一路沉默着骑着马,行过一段下坡路,穿过伊登布里奇,穿过潮湿的牧场就来到了赫佛,我们自己的土地上。马匹在泥泞的路上速度不得不慢下来,但父亲现在不急躁了,因为我们就在自己的属地附近。

这块土地属于祖父,但与我们家的历史渊源也就止步于此。我的祖父在诺福克发家,从一个绸布商学徒变成伦敦市长,不可谓不手段高明。毕竟我们是最近才与霍华德家族搭上关系,我的母亲伊丽莎白·霍华德是诺福克公爵的女儿,是我父亲巨大的助力。最开始,父亲带着母亲住在艾塞克斯的罗奇福德府邸,随后带着她来到了赫佛,在这里,房间之朴素,城堡之狭小,都让她震惊。

为了取悦母亲,父亲立刻重修了城堡。他首先在城堡的顶部盖出了一层天花板,老式建筑头顶就是横木,这样在大厅上方空出的空间,他建造出许多单独的小房间让我们更加舒适、私密地吃饭和休息。

当我和父亲骑马来到庄园门口,门房和他的妻子急忙向我们行礼。我们挥挥手,骑行而过,沿着土路来到第一道城壕,那里的河面架着一座桥。我的坐骑不喜欢这幅场景,当它听到桥下空木板传来的回音立马顿住。

“蠢货!”父亲喝道,一马当先越过我行过桥面,留我疑虑他到底是在说马还是在说我。当我的小马确认前方没有危险后,非常顺从地跟着过了桥。我就这样跟在父亲的身后来到吊桥,等着仆人们从门房出来,牵着我们的马去后面的马厩。当他们扶我下马时,我的腿已经因为长途骑行而虚弱无力,但我还是紧随着父亲走过吊桥,来到了门房的阴影之下,走过阴森的铁闸门,最后进入狭小的城堡小院。

前门是开着的,照顾洗礼的家仆和主管出来向父亲行礼,他们的身后跟着六个仆人。父亲眼神扫过众人,他们中有些人穿着制服,有些人没有。两个女仆匆忙中解开围在自己最好的粗布衣服外面的围裙,露出了里面脏兮兮的衣服,厨房帮厨的仆人从角落里窥视着,身上染着难以洗去的污垢,穿着破烂暴露。父亲看着这一派混乱无序的景象,点了点头。

“好吧,”他谨慎地说,“这是我的女儿,玛丽·凯里夫人。我们的房间准备好了么?”

“是的,先生。”照顾寝室的仆人应声,“是的,一切安排妥当,凯里夫人的房间也准备好了。”

“晚饭准备得如何?”父亲问。

“马上可以用餐。”

“今天我们就在房间里用餐,明天我会在大厅设宴,接受他人来访。告诉他们我明日公开设宴,但今晚我不希望被打扰。”

其中一个女孩上前向我行礼。“我可以带您去您的房间了吗,凯里夫人?”她问。

看到父亲点头示意,我跟着她离开。我们走过宽敞的前门,左转走过狭小的门厅,最后走上螺旋的石阶来到一个漂亮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床周围悬挂着灰蓝色的丝绸床帘。窗户望出去是城壕和园林,房间里的一道门通往装着壁炉的柱廊,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房间。

“您需要洗漱吗?”女孩腼腆地问。她指了指装着冷水的水壶和罐子:“我去给您弄点儿热水来?”

我脱下骑马的手套递给她:“去吧。”一瞬间,我想到了在埃尔特姆宫里那些溜须拍马的侍从。“给我弄些热水来,让他们给我拿换洗衣服上来,我要把骑装换掉。”

她鞠躬,从石梯离开。她离开时,我能听见她为了不忘记命令的呢喃:“热水、衣服。”我来到窗边的椅子坐下,透过窗户的台子向外望去。

早些时候我尽力让自己不去想亨利,不去想留在身后有关宫廷的一切,但是现在,这并不让我舒适的归乡之旅结束后,我意识到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国王的爱,也失去了对我至关重要的奢华生活。我不想再次变回赫佛的波琳小姐,我不想又退回肯特一个小城堡主的女儿。我一度成为过英格兰天之骄子心爱的女孩,离赫佛越来越远。现在,我不想失去那一切。

父亲在这里逗留了不到三天。这段时间足够他召见自己的土地管理者,给那些急需向他汇报情况的佃户机会,并且他还用这段时间处理了一桩关于土地边界的纠纷,以及将他最喜欢的母马送去配种。此时,他准备离开了。我站在吊桥上目送他离开,我忧伤透了,他在跨上马鞍时也注意到了。

“怎么了?”他大声问,“不是想念宫廷的日子了吧?”

“不。”我立刻回道。我的确思念宫廷的日子,但我最思念的是亨利的注视,我不会告诉父亲,因为这毫无意义。

“那只能怪你自己。”父亲直白地说,“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你的哥哥姐姐能为你扭转时局。不然谁知道你该怎么办,我只能把凯里带来,期望他能原谅你之前的事情。”

看到我脸上的震惊,父亲大声地笑起来。

我走近父亲的马,将手搭上父亲拉着缰绳戴手套的手。“如果国王问起我,您能向他转告我很后悔之前的冒犯行为吗?”

他摇头。“现在我们要按照安妮的计划行事,”他说,“她似乎知道如何掌控国王的心思。你必须按照给你的命令行事。你搞砸了一次,现在你必须依令行事。”

“为什么安妮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我质问,“为什么你总听她的?”

父亲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因为她长了脑子,并且她知道自己的价值和使命。”他冷酷地说,“而你,却表现得如同陷入初恋的十四岁的孩子。”

“但我就是一个十四岁刚遇到初恋的孩子。”我高声回道。

“没错。”父亲冷漠地说,“这也是我们赞同安妮计划的原因。”

他没有跟我道别,策马远去,穿过吊桥,朝着庄园门口驰骋而去。

我扬手挥别期望他回头,但他没有。他背影挺直,直视前方。此时的他很像一个霍华德家族的人。我们从不回望。我们从不把时间浪费在悔恨和犹豫上。如果一个计划落空,我们就策划下一个;如果我们手中的武器破损,我们就去找下一把;如果我们眼前的阶梯坍塌,我们就直接跳过它继续前行。霍华德家族的人永远奋勇向前、迎难而上,父亲现在就在回到宫廷,回到国王身边的路上,没有给我一丝眷念的时间。

第一周结束时,我已经走遍了花园里的每一条小道,以吊桥为起点转遍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我已经开始为赫佛的教堂编制挂毯,已经完成了一英尺大小的天空,是一整片无聊的蓝色。我给安妮和乔治写了三封信,让信使送到埃尔特姆宫,但每次都没有回信只有他们的祝福。

第二周结束时,我把我的小马牵出了马厩,骑着它独自远行。即使有着最温和沉默的侍从陪伴,我也变得焦躁易怒。我尽力控制自己的脾气。我对女仆为我所做的每一件小事都表示感谢。当神父祈祷时,我端坐着低头进餐,像是我真的不在意宫廷里的人从埃尔特姆迁移到温莎而我被困在赫佛,像是我真的不因为这些想要跳起来无望地尖叫。我拼尽全力压制住从离开宫廷以来积攒的怨气,我歇斯底里地想要抛开所有。

第三周的末尾,我已经陷入了极度的绝望。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我想是亨利并不想让我回去,事实证明我的丈夫也并不好安抚,他并不想要一个跟国王传过绯闻又还没成为情妇的妻子。这样一个女人不能给他带来光彩,最好还是留在乡下。又过一周我给安妮和乔治写了信,依然没有得到回复。但在下一周的周二,我收到了来自乔治的一张潦草的纸条:

别绝望,我打赌你肯定觉得我们把你抛弃了。他经常说起你,而我就在旁边说着你的好处。我觉得这个月内他就会派人来接你回去。确保你自己看起来光彩照人!


安妮让我告诉你她随后就会写信给你。

乔治的信是这么长时间等待中唯一的宽慰。当我进入第二个月的等待,时间已是五月。五月通常是宫廷生活最快活的时光,因为这意味着野餐和出游的季节又开始了,但这一次的五月对我来说非常难熬。

没有人和我说话,根本没有人可以让我诉说心声。女仆在给我穿衣服时喋喋不休。我坐在高位上吃早餐,只有与父亲有事务往来的人跟我攀谈。我不时去花园散个步,看看书。

在漫长无聊的下午,我骑马去探索更大的乡村领域。我开始记住我家周围的那些车道和小路,甚至开始能辨认隶属于我们家的佃户和他们的租地。我渐渐地也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当我看见一个男人在地里劳作时,我拉住了缰绳,问地里种的是什么、怎么种的。这是属于农户们最好的时光,干草被割下来晒干,等着被扎成堆,盖上茅草保持干燥,留待冬天作为饲料。不同种类的麦子在地里耸立,长得又高又壮。小牛在母牛的喂养下长得壮硕,绵羊成群,今年整个村庄的农户都会因羊毛销售收获颇丰。

现在是一年辛苦劳作的短暂休息时节。农户们在村里的草坪上舞蹈、比赛,享受着丰收劳作前的欢愉。

我从一个第一次来到波琳庄园对这儿一无所知的人,变得现在熟知这周围的一切,我认识了这里的农户,知晓了这里的庄稼。当晚餐时间村民来向我举报某人并没有按照约定那样很好地管理自己的庄稼时,我马上就知道了他们说的是谁,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因为我曾经骑马路过那片长满杂草的土地,在一片精心栽植的土地之间,那块荒地长着杂草和荨麻,显得很突兀。这件事很好解决,我可以在吃晚餐的时候警告这个农户,如果他不好好地在土地上种植庄稼,我将会把它收回。我知道哪些农户种植啤酒花,哪些农户种植葡萄藤蔓。我和其中一个农户约定,如果他的葡萄得到丰收,我就请父亲从伦敦请一个法国人来赫佛教授酿酒工艺。

每天在外骑行并不是什么苦差事,我喜欢身处郊外,听着鸟儿歌唱,穿过树林,闻着从道路两旁喷涌而出的金银花散发的香味。我喜欢我的小马捷丝蒙,它是国王送给我的。我喜欢她迫不及待就小跑的性格,还有她灵活闪动的耳朵,以及看到我拿着胡萝卜走进马场激动的叫声。我喜欢河边上的牧场,有着白色或是黄色小花的小道,麦田里嫣红的罂粟。我喜欢旷野,还有天空翱翔的鹰隼,高高飞在云雀之上,展开羽翼盘旋。

这一切都是弥补,弥补我离开宫廷没有亨利在身边的寂寞。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如果我再也不能回到宫廷,那么我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地主。伊登布里奇越来越多有头脑的年轻农户看到了苜蓿的市场,但他们并不认识懂得种植苜蓿的人,也不知道从哪里能得到苜蓿的种子。我给父亲在艾塞克斯郡的一名农户去了一封信,带回来种植技术和种子。他们在一块农田里试着种植苜蓿,并且在了解了苜蓿的生产过程后准备扩大种植。即使我只是一个年轻的女性,我也认为我做了一件不错的事情。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他们只能在远处的餐桌上拍着巴掌,暗暗嫉妒竟然能有人从新作物上获利。因为我的帮助,他们得以有这个机会放手一试,如果幸运得以成功,那么他们将是这个世界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并且如果我祖父的神话可以重演,那么他们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他们都很乐意做这件事。当我骑着马去看犁地进行得怎么样时,他们跑过来,蹭掉脚上的泥土,向我解释他们是如何播种的。他们需要一个志同道合土地主,以前没有,现在他们迎来了我。他们很清楚如果我对这种庄稼产生了兴趣,那么我很有可能被说服在上面投资。我也许会拿出一笔钱资助这项产业,然后我们共同获得财富。

想到这里我笑了,坐在马上,向下望着农户们因风吹日晒变成棕色的脸,说:“我没有钱。”

“您可是宫廷里的贵夫人,”其中一个人坚持着,他盯着我皮靴子上整齐的流苏、镶嵌珠宝的马鞍和帽子的金色别针,“你今天的穿戴比我一年都挣得要多。”

“我知道。”我说,“也只有身上这些了。”

“但您的父亲,或者您的丈夫肯定给了您钱,”另一个人不死心地游说,“把钱用在自己的土地上总比用去打牌好。”

“我是一个女人,并没有属于自己的财产。看看你,你也做得不错,那你的妻子是个阔太太吗?”

他有些羞赧地一笑:“她是我的妻子,她做得跟我一样好,但她并没有属于自己的财产。”

“我也一样。”我说,“我做着和我父亲、我的丈夫同样的事情,我穿着最能够称得上他们女儿、妻子的衣服,但我没有属于自己的钱,在这个意义上,我和你的妻子一样贫穷。”

“但你是霍华德家族的人,而我是个平民百姓。”他坚持。

“我是霍华德家族的人,这意味着我可能成为这个领地最尊贵的人,但也可能是一个平头百姓,就像你。这都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他好奇地问。

我想起了当我惹亨利不高兴那一瞬间,他阴沉下来的脸。“看运气。” YeD/xZ5hWwqBY7QCNKQXY0TtF2DL0j70p0Itdw/6QGNlCdRyCeHHPwt/SIca4D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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