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一阵沉闷的鼓声,但什么也看不见。一位夫人站在我的前面,挡住了刑台的方向,我只能看见她紧身胸衣的束带。我进入宫廷已经一年多了,参加过无数次的庆典,但从未见识过如今天这般的。
我往旁边挪了几步,伸长了脖子,看见了被处刑的人。那个人在神父的陪同下,缓慢地从塔楼走向绿地中的刑台。断头台就放在中央,刽子手身着衬衣,头戴黑罩,已经整装就绪。这看起来更像一场化装舞会而不是一场处刑,我也是抱一种看戏的心态,把它当作一种宫廷娱乐。国王高坐在王位,神情漫不经心,看起来像是在脑海中演练他的宽恕辞。我新婚一年的丈夫威廉·凯里站在国王的身后,我的哥哥乔治和我的父亲托马斯·波琳爵士也在国王身后并排站立,他们的神色看上去都不好。我在丝绸鞋里稍稍蠕动了下脚趾,心里期盼着国王能够快点儿完成特赦,这样我们就能去享用早餐了。我只有十三岁,经常觉得饿。
白金汉公爵站在远处的刑台上,他脱下了厚大衣。我们有足够近的血缘关系,我叫他伯父。他参加过我的婚礼,还送给我一只镀金手镯。我的父亲告诉我他有许多地方被国王所不容:他是王室血脉,手头还有着一大支武装力量,让国王不能高枕无忧。更糟糕的是,据传,他曾说过国王现在没有子嗣,以后也可能没有,那么,将来国王很有可能会无子而终,连继承王位的子嗣也没有。
这样的想法不能宣之于口。国王、宫廷,乃至整个国家都明白,王后必须并且得很快生下一个王子。如果不这样认为,那就是踏上了通往断头台木阶的第一步,因而正导致了眼下的局面,我的伯父白金汉公爵,正毫无惧色地稳步走上刑台。好的朝臣从不主动提及任何难以示人的真相,宫廷里的生活应该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斯塔福德伯父来到台前发表遗言。我站得太远了听不清他说的话。但是我紧紧地盯着国王,看他是否有任何将要发表赦令的迹象。在清早的日光中,这个男人站在刑台上,他曾是国王的网球搭档,格斗场上的对手,无数次欢歌宴饮中的陪伴。他是和国王一同长大的玩伴。国王将会给他上一课,给他一场公开的教训,然后国王会宽恕他,之后我们就可以去吃早饭了。
站在远处的那个人转向神父,他低头祈祷,亲吻玫瑰圣经。他在断头台前跪下,双手抓住木桩。我在想,把脸贴在打了蜡的木桩上是什么感受。我细嗅河面吹来的暖风,倾听头顶的海鸥叫声,尽管知道这只是一场戏剧不是真实的,但是伯父把头放在断头台上而刽子手就站在身后,还是会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怪异。
刽子手举起了斧头,我看向了国王。国王迟迟不介入。我望回行刑台。我的伯父,低垂着头颅,双臂挥舞着张开,是可以行刑的信号。我又看向国王,现在他应该站起来了。但是他依然岿然稳坐,英俊的脸上带着冷酷。当我还在盯着国王这边的时候,另外一阵击鼓声响起,又突然安静下来。接着,我听见斧头重击的声音,两声,三声。这声音熟悉得就像是家里在砍木头劈柴。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伯父的头颅蹦跳到了稻草堆里,鲜红的血液从那诡异的粗短脖颈中迸发出来。头戴黑罩的刽子手把沾了血迹的斧子放到一边,揪着浓密的卷发提起了那颗头颅,这下子,我们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个如同面具一样的东西:前额到鼻子的面容乌黑,咧嘴露牙,嘴上还带着一个挑衅的笑。
国王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时,我还天真地以为:上帝啊,这下尴尬了,他介入得太晚了,这下子乱套了,他忘记及时出言阻止了。
但我错了,他并不是介入太晚,他也并没有忘记。他就是想当着整个宫廷处死我的伯父,好让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情:这里只有一个王,那就是他亨利。并且,他一定会有一个儿子,胆敢对此有一丝闲言碎语都会招致杀身之祸。
宫廷里的人分乘三艘驳船,沿河而上,安静地返回了威斯敏斯特宫。王家船队迅速地驶过,带动旗帜飘扬,河岸两边的人群脱帽跪拜,只瞥见华贵布料。我在第二艘船上,这是宫廷女眷乘坐的船,王后的船。我的母亲坐在我的旁边。她兴趣缺缺地一瞥,问道:“玛丽,你的脸色很差,你不舒服吗?”
“我没有想到他会被执刑,”我说,“我以为国王会宽恕他。”
母亲斜靠过来,凑近我的耳朵,在船舶行驶的吱嘎声以及船桨的拍击声的掩映下,没人能听见我们的对话。“你可真是个傻子,”她语速很快地说,“只有傻瓜会说这样的话。学着点儿,玛丽,在宫廷里面一着不慎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