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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4年夏

我六月离开宫廷待产。我的新房间挂满了厚厚的帷幔,在生产后的六周以内我都不能接触阳光或者是流动的空气。总共算起来我要闭关两月半。我的母亲和两个产婆亲自照顾我,两个杂物女仆和一个贴身侍女协助她们。在房间外,两名药剂师在轮流等着召唤。

“安妮能来陪我吗?”看着黑黢黢的房间,我问母亲。

母亲皱眉。“你的父亲下了命令,她必须待在赫佛。”

“求您了,”我说,“这个过程时间太长了,我需要她的陪伴。”

“她可以来探望,”母亲最终决定,“但国王的儿子降生时,她不能在场。”

“或许是女儿。”我提醒道。

她在我肚子前画十字祈祷。“上帝保佑是个男孩吧。”她小声。

我没再说什么,让安妮来陪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她来了,待了两天。她已经厌烦了赫佛,被波琳祖母烦得要死,极度想要逃离,哪怕是到一个黑暗的房间陪伴在床的妹妹,给国王的私生子缝制衣服。

“你去过自耕田吗?”我问。

“没有,”她说,“骑着马路过过”。

“不知道他们的草莓种得怎么样了?”

她耸肩。

“那彼得的农场呢?给羊剃毛的时候你去了吗?”

“没有。”她说。

“那你知道今年用的什么干饲料?”

“不知道。”

“安妮,那你一天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看书,”她说,“练习音乐,我写了些新曲子,骑行,在花园里散步,不然在乡下还有什么可做的?”

“去四周看看农田呀。”我说。

她抬起眉毛:“都一样啊,长着草。”

“那你看些什么书呢?”

“神学,”她随即说,“你知道马丁·路德吗?”

“当然,我听说过,”我说,“但他是异教徒,书被禁了。”

安妮露出神秘的微笑。“他算不上异教徒,”她说,“只是观点不同罢了,我看了他的书,还有类似观点的书。”

“你最好对这事儿闭口不言,”我说,“如果父亲和母亲知道你在看禁书,你会被送到法国,送到一些不知道的地方。”

她耸肩:“现在没人有空注意我,都被你的光芒掩盖了。只有一个办法能引起家族的关注,就是像个妓女一样爬上国王的床,那才能在家族里备受喜爱。”

我叠手放在肚子上,微笑着,对她的酸话丝毫不在意。“没必要挤对我,命运让我到了这一步,也没必要一直把自己困在亨利·珀西那件事情里。”

一瞬间,我看见她脸上精致的面具消失了,眼中闪烁着渴望。“有他的消息?”

我摇头。“就算他给我写信,他们也不允许我收到,”我说,“听说还在跟苏格兰打仗。”

她咬紧嘴唇压抑住哀号:“他要是受伤了或者死了该怎么办?”

我感觉到孩子在动,将温热的手放在松垮垮的胸衣上。“安妮,现在他对于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她的眼睫毛耷下来遮住了炽热的眼神。“他什么都不是。”她重复。

“他已经结婚了。”我坚定地说,“如果你还想回到宫廷,你就得忘了他。”

她指着我的肚子。“这就是困扰我的问题,”她直白地说,“现在家族里的每个人想的都是你怀的国王的儿子。我给父亲写了很多信,他只让书记官回了我一封。他根本没有想到我,根本不在意我。现在所有人关心的都是你这个大肚子。”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我说,尽力装作镇定,但我其实很害怕。如果我给亨利生下一个漂亮健康的女孩,他应该很高兴,这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但亨利不是普通人,他更想要向世界证明他可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向世人证明他能有一个男孩。

是个女孩,尽管期待、祈祷了数月,尽管在赫佛和罗奇福德的教堂做了特别的弥撒,我还是生下了一个女孩。

但这是我的小公主,她小小的手那么精致,就像是青蛙的小脚掌,深蓝的眼睛,如赫佛午夜的星空。她的头上顶着一圈黑色卷发,并不像是亨利的金色头发,但她长着和亨利一样的可爱樱桃小嘴。当她打哈欠时,可是十足的国王风范,像是厌倦了虚假的夸赞似的;她哭起来,眼泪流过粉色面颊,又像是独裁君主被否认了权威。我给她喂奶,把她抱在怀中,能感觉到一阵大力吸吮。她温顺的时候像个羊羔,睡觉香甜得又像个躺在蜂蜜酒罐子旁边的醉汉。

我经常把她抱在怀中。她有一个奶妈,但我说我的奶水胀痛得厉害必须让她吸吮,这样子,我就能自己喂养她。我爱上了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小女孩。我很难想象她会是一个小男孩,哪怕一刻也不行。

即使是亨利也在见到她的时候被攻陷了。就在这个日光暗淡的产房里,他从摇篮中抱起她,抚摸着她精致的小脸蛋,小手,还有被厚厚衣服裹着的小脚丫。“我们叫她伊丽莎白。”他说,轻轻地摇晃她。

“我能给她取名吗?”我大着胆子问。

“伊丽莎白不好吗?”

“我有另外一个名字。”

他耸肩,女孩的名字,无关紧要。“如你所愿,按你的想法吧。她可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不是吗?”

他带给我一袋金子和一条钻石项链。同时,他还给我带来了一些书,一本他自己对于方法论的评述,以及一些沃尔西主教推荐的大部头。我谢过恩把书放到一边,想着把这些书送给安妮,再让她写这些书的综述给我,这样就可以有谈资了。

本来这是一次很正式的会面,我们俩一人一边坐在火炉旁,但他把我带到床边,躺在我的身旁,轻柔又甜蜜地亲吻我。一会儿他想和我云雨,我不得不提醒他我还没有经过产后洗礼,现在我的身上还不干净。我害羞地抚摸着他的马甲,看见他把我的手按在了他坚硬的部位上。我很想有个人能告诉我他希望我怎么做。随后他自己引导着我如何抚摸,在我耳边低语他想要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在他的颤抖中,在我粗笨的爱抚下,他发出满足的叹息,身体平静下来。

“这就可以了吗?”我羞怯地问。

他转身给了我一个甜蜜的微笑。“我的甜心,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只能以这种方式和你在一起,我也还是非常愉悦的。你去教堂时不必忏悔,这都是我犯的错。不过,是你引诱的。”

“您是真的喜欢她吧?”我追问。

他露出纵容、慵懒的微笑。“为什么不呢?她和她的母亲一样美丽。”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整理衣服。他对我露出的微笑依然让我开心不已,即使现在我一半的心思在摇篮里的孩子身上,一半的心思被胀痛的乳房占据。

“洗礼之后,你会被安排在我附近的房间,”他承诺,“我想你随时都在身边。”

我笑了,这真是个甜蜜的时刻,英格兰的国王,想要我时常陪在他身边。

“我想要你为我生一个儿子。”最后他直接说。

我的父亲对于我生下一个女儿这件事情大为恼火,大概是母亲告诉他的,这是从那个遥远的外部世界传来的消息。我的舅舅也很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我点头,好像我真的在认真受训,但其实我沉浸在她今早上睁开眼看了我的喜悦之中。她用明亮警惕的眼神看着我,让我确定她一定知道我是她的母亲。无论是父亲还是舅舅都不能进入产房,国王也没有再来。这个地方就好像成了我们的避难所,隔绝了男人们的算计、阴谋和昭然若揭的野心。

乔治来了,还是带着以往的轻松做派。“那些破事儿还没到这里,是吧?”乔治的脸探进来。

“没有。”我回答,露出欢迎的微笑,摆出脸颊让他亲吻。他弯腰深深地吻在我的嘴上。“真美味呀,我的妹妹,年轻的母亲,禁果的美味,来,再吻我一下,就像亲吻亨利那样。”

“走开,”我推开他,“看看孩子。”

他看了一眼睡在我臂弯的孩子。“头发不错,”他说,“你叫她什么名字?”

我瞄了一眼关闭的房门,乔治完全值得信任。“凯瑟琳。”

“很奇怪。”

“怎么会呢,我是她的侍女。”

“但这是她丈夫的孩子。”

我笑了,抑制不住。“乔治,我知道。但其实我一见到王后就很崇拜她。我想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我对她都是十分的尊敬。”

他依然不赞同。“那你觉得她能明白么?或许还会觉得是另外的嘲讽。”

听到这话我很震惊,抱紧凯瑟琳。“她不会想到我赢了她。”

“等等,你哭什么?”乔治问,“你没必要哭啊,玛丽,别哭了,会堵奶或者什么的。”

“我没哭,”我说,忽略掉脸上的泪水,“我没打算哭的。”

“好了,收住。”乔治催促我,“收住,玛丽,母亲就要进来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我让你伤心,然后会说我就不该来。你何不等着出了月子,去问问王后怎么看待你这种方式的崇拜?这就是我的建议了。”

“是的,”我顿时觉得开心多了,“我会去问的,到时候我就可以解释原因。”

“但是不能哭,”乔治提醒我,“她是王后,可不喜欢眼泪。我敢打赌,你陪伴她这四年的日日夜夜,可从没见过她的眼泪。”

我想了一会儿。“没有,”我慢慢说,“如你所说,这四年,我从没见过王后哭。”

“你以后也不会。”乔治满意地说,“她不是一个意志消沉的女人,相反,她心志强大。”

我仅有的另一位访客是我的丈夫威廉·凯里,他来的时候,还足够绅士地给我带来一盆命人从赫佛采摘的草莓。

“尝尝家的味道。”他友好地说。

“谢谢。”

他看向摇篮。“有人说是个健康可爱的女孩儿。”

“是的。”我说,有些被他语气中的冷漠刺痛。

“你准备叫她什么?不是我家族的姓氏吗?我本以为会是的。她难道叫菲兹罗伊之类的,让她国王私生子的身份再坐实一些?”

我咬住了舌头低下了头。“我很抱歉,如果这很丢脸的话,我的丈夫。”我逆来顺受地说。

他点头。“所以她的名字是?”

“她会叫凯里,凯瑟琳·凯里。”

“如你所愿,女士。我被赏赐了五块上好的土地,加封了骑士爵位。我现在是威廉爵士,而你是凯里爵士夫人。我现在的收入可是翻番了。他告诉你了吗?”

“没有。”我说。

“我现在可是备受恩宠。如果你生的是个儿子,那么我可能在爱尔兰或者法国都会得到一块土地,我可能已经成为勋爵。谁能知道一个国王的私生儿子能给我们带来多少荣宠呢?”

我没有回话,威廉语气温和,话语却是夹枪带棒。我可不认为他是真的在让我祝贺他因为头戴绿帽而成为这个国家最受恩宠的臣子。

“你知道吗?我本没有什么宦海沉浮的心思。”他痛苦地说,“但他喜欢我的妻子,我的时运来了,我是真的希望自己成为你父亲那一类人,能纵观全局,能在欧洲各国舌战群雄,永远以自己的国家利益为重。但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却得到了数倍的赏赐,牺牲的仅仅是把我的妻子送上国王的床。”

我静默地垂着眼睛。当我再次抬头,他用那半讽刺半哀伤的微笑对着我。“我的小妻子,”他轻柔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不是吗?我们并没有多么愉快的床上生活,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几次。我们没有学会温柔,甚至没有尝到欲望。我们的时间太少了。”

“我也很遗憾。”我软软地说。

“遗憾我们没有上床?”

“大人?”我说,惊讶于他话中突如其来的尖锐。

“这是你的亲族友好的提示。当然可能也是我的臆想,我们从来都没有上过床。那也是你的愿望吗?让我否认我们曾经的肌肤之亲?”

我惊住了。“不是的,你知道的,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们也还没有告诉你,让你跟国王说我们的新婚夜我出现不举,并且之后的日子一直如此?”

我摇头。“我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笑了。“为了解除我们的婚姻,”他建议,“这样你就是一个没有婚姻在身的女人了,下一个孩子叫菲兹罗伊或者亨利的孩子,就可以让他成为合法的继承人,登上王座。你就是英格兰国王的母亲了。”

一阵沉默,我茫然地看着他。“他们从没让我这么做。”我小声地说。

“你们这些波琳家的人,”他柔和地说,“如果他们真要解除我们的婚姻,逼着你这么做,你会作何选择呢,玛丽?他们颠覆了婚姻的誓言,让你变成了一个娼妇,漂亮的小娼妇。”

我感觉我脸颊滚烫,但我紧紧闭着嘴。他看了我一会儿,我看见他的怒气渐渐被悲悯替代。“说你必须说的吧,”他建议,“不论他们让你说什么。如果他们强迫你,说我们新婚之夜我一直在玩银香盒并且从没碰你,那就这样说吧,即使是需要发誓,那也这样做吧,你也必须这样。你要面对的是王后的恨意,还有整个西班牙的敌视。我想我只能放下我的这份。可怜的傻女孩,如果摇篮中是个男孩,我想他们一定会逼你在受洗那一刻发伪誓,以此来跟我撇清关系,继续勾引国王。”

我们平静地看了对方一会儿。“那么你和我应该是这个世上最不烦恼这是个女孩的人了,”我小声说,“因为我不想要更多了。”

他露出痛苦的宫廷式微笑。“那将来呢?”

宫廷继续着它的仲夏欢宴,沿着乡村小道到萨赛克斯,再到温彻斯特,最后是新森林区,好让国王从黎明到深夜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猎鹿,然后夜夜摆猎鹿宴。我的丈夫跟在国王身边,男孩子在一起狩猎便没有了弯弯绕绕的钩心斗角。整个宫廷在行进,猎犬在马前狂奔、吠叫,猎鹰在后面的马车上随行,有专门的人照顾不让发出鸣叫。我的哥哥也在其中,在弗朗西斯·韦斯顿旁边,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这是国王为表示对我们家族的恩宠特意挑选给他的。我的父亲,仍在为英格兰、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的纠纷周旋,三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君主都想坐上欧洲第一把交椅,父亲试图遏制他们的野心。我的母亲带着仆人随行。我的舅舅则带着身穿家族制服的侍者,防范着西摩尔家族的野心。珀西家的人也在这里,还有查尔斯·布兰登和玛丽王后,伦敦金匠和外国使臣:英格兰所有的大人物都放下自己的耕地、农田、船只、矿场、贸易和城中的住宅,来陪同国王狩猎。没有人敢落后一步,生怕国王在时不时赏赐金银、土地,或者其他荣宠,又或者游离的眼睛看中了哪家的女儿、谁的妻子时,他身边就又多出一个位置。

感谢上帝,我今年没有随同。我很高兴可以远离巡游,慢悠悠地骑马回到肯特。安妮跟我在整洁的庭院里见面。她的脸色如狂风暴雨。“你肯定疯了,”这是她问候的第一句话,“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和我的孩子在这里消夏,我需要休息。”

“你看上去不需要休息,”她仔细审视我,“你还是很美。”她下结论。

“但看看她。”我拉开蕾丝遮布,露出凯瑟琳的小脸蛋,她一路上多数时间在睡觉,被旅途颠簸得睁不开眼。

安妮礼节性地看了一眼。“很可爱,”她敷衍地说,“那你怎么不把她交给奶妈照顾。”

我叹气,想说服安妮,只要不待在宫廷哪里都好,是不可能的。我一路走到大厅,让奶妈抱走我手臂上的凯瑟琳去换襁褓布。

“一会儿抱回来给我。”我说。

我坐在大厅桌子旁一张雕花椅子上,笑着看站在我面前一脸不耐烦的安妮。

“我真的对宫廷不感兴趣。”我直接说,“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有了孩子,就好像突然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并不是去夺得国王的恩宠,不是在宫廷出人头地,也不是为了让家族更上一层楼。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想让我的孩子开心,我不想她一学会走路就离开我的身边。我想温柔地对待她,在我的看管下接受教育。我想让她在这里长大,认识河流、土地和水泽旁的树木。我不想她对自己的家乡一无所知。”

安妮看上去更加无语。“这只是一个孩子,”她直接说,“而且很有可能会夭折,你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每一个都要这样?”

我不禁因这个想法战栗,但她没有注意到。“我不知道,安妮,我原来没有想过要她过这样的生活。但是我现在这样希望了。对于我来说她是最重要的,超过所有的存在。我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希望她健康快乐。她一哭就像是刀子在割我的心,我根本不能看到她哭。我想看着她长大,我不会和她分开的。”

“国王怎么说?”安妮问,直击波琳家关注的中心点。

“我还没告诉他这些。”我说,“我说夏天要离开休息,这让他很高兴。他想要去狩猎,年年热衷于此。他没想太多。”

“没想太多?”她怀疑地重复。

“他根本没在意。”我纠正自己。

她点头,咬着手指。我几乎都能看见安妮的脑海在飞速运转,分析计算我所提供的讯息。“很好,”她说,“既然他们都没有坚持让你跟着,我就没必要担心。我很开心你来了,上帝知道,这样你就可以跟那个老巫婆多聊聊,至少让我少受些跟她说话的罪。”

我笑了:“安妮,这样真的很不礼貌。”

“是是是,”安妮不耐烦,拿起凳子,“现在告诉我所有新消息。说说王后。我也想知道托马斯·莫尔对德国发的新传单怎么看。还有,对法国有什么打算,又要开战吗?”

“抱歉,”我摇头,“确实有人说过,但那天我没听。”

她一下子站起来。“很好,”她有些发火,“那跟我讲讲这孩子吧。她是你关注的全部,不是吗?你心不在焉地坐着,听着她的动静,是吧?真荒唐,认真点儿吧,坐正吧,在你说完之前,奶妈也不会抱回来的,现在你可真像紧张的猎狗。”

我因为她的精确描述笑了。“就像是恋爱一样,我真想无时无刻不看着她。”

“你一直都在恋爱,”她生气地说,“你真像一个大奶油球,时时刻刻都能溢出爱来,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之前是国王,当然我们成功搞砸了;现在是他的孩子,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你总是这样,轻易地献上感情、热情和欲望。真让我生气。”

我对她笑了。“因为你雄心勃勃。”我说。

她的眼睛闪烁。“当然,还有呢?”

亨利·珀西像一个幽灵横亘在我们中间。“你不想知道我有没有见过他?”我问。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我想看见她眼里的伤痛,但我什么也没得到。她脸色冷毅,看起来不会再为他哭泣,也不会再为任何男人哭泣。

“我不想,”她说,“所以当他们问起的时候,你可以说我从没提到过他的名字。他放弃了,不是吗?他跟别人结婚了。”

“他以为你放弃他了。”我辩驳。

她转开脸。“如果他是那个人,他会坚持爱我,”她说,声音尖锐,“如果是我,我的心上人还没有结婚,我不会就此放弃,另嫁他人。他放弃了,让我离开。我永远不会原谅他。对于我而言他已经死了,我对于他来说也已经死了。现在我想要的只是逃离这个坟墓,回到宫廷。现在除了前途,我不作他想。”

安妮、祖母、凯瑟琳和我一起度过夏天。随着我身体的康复、生产伤口的愈合,我开始每天下午骑着马出门。我骑着马逛遍了所有山谷,走过威尔德地区的山林,我看见牧草地在收割之后再次新绿,羊群长出雪白蓬松的新毛。我祈祷农民收割第一茬庄稼时能喜获丰收,看见他们把谷物堆在手推车上,运到谷仓或是磨坊。农民把狗放到收割后的麦地,追捕躲在那里的动物,当夜我们吃的是野兔肉。我看见母牛和小牛分离断奶时,心中一阵伤痛,自己的乳房也开始胀痛。它们在栅栏口转圈,试图突破树篱的阻碍,对着自己的孩子低吼。

“它们不会记得,凯里夫人,”放牛人说,“过几天它们就不会叫了。”

我对他笑了笑:“我希望我们可以让它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

“对于人和畜生而言,这都是个残酷的世界。”他坚定地说,“它们必须走,不然黄油和奶酪从何而来呢?”

果园的苹果渐渐肥硕绯红,我到厨房让厨师给我们做苹果馅儿饼。李子也慢慢成熟、发紫、撑破了皮。一些黄蜂围着果树转圈,被果汁吸引。空气中弥漫着金银花的香气,果香愈发浓烈。我真希望夏天永远不要结束。我真希望我的孩子永远不要长大,就这么小小的、完美的、可爱的。她的眼睛慢慢地从出生时的深蓝色变成靛青色,近乎全黑。她会成为像她叛逆的姨娘一样的黑眼睛美人。

她看见我就会笑,这是我反复测试出来的。我很不喜欢祖母说孩子两三岁之前都看不见东西,我摇晃摇篮,给她唱歌,在树下给她铺毯子睡觉,用她的小手指碰触她的小手掌,用她的小脚去碰她的脚指头,这些在祖母看来都是无用的。

国王给我写过一封信,讲述他的狩猎和他的成就。听起来,像是等到他满意的时候那儿一只鹿都剩不下了。信的末尾他说十月份宫廷会回到温莎,在格林尼治过圣诞。他希望我到时候也在那里,当然,没有我的姐姐,也没有提到孩子,他只是给了一个吻。无论给我孩子的吻有多么温柔,我知道属于我和孩子的夏季快乐时光结束了,不论我本人怎么想,如同一个农妇必须离开孩子回到地里劳作,我也必须回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sVCmN8/6PulhoOCr/MTvM0LWNECZxt3AXJ9l3zHKbo3n4/TcMbY4co/TWdfLLxY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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