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每周都会写信,给我述说被遣送回去的苦闷,这让我想起了我被禁足的时候给她写的那些绝望的信。我同样记得她没有回复我。现在是我好好地待在宫廷,她身处黑暗的绝望,我作为妹妹还非常大度地经常给她回信,并且我并不吝啬跟她分享我怀孕的消息以及亨利对我的宠爱。
我们的祖母波琳奶奶被请到赫佛去陪伴安妮。她们俩,一个是法国宫廷养大的时髦淑女,一个是陪伴自己丈夫从无名之辈到功成名就的睿智女人,像两只奓毛的猫一样从早吵到晚,让彼此的生活都不得安生。
如果我再不能回去我就要疯了。
安妮写道:
祖母用手剥榛子,把壳扔得到处都是,在脚下踩着就像在踩蜗牛。她还坚持要我跟她一起每天去花园散步,哪怕外面在下雨。她认为雨水能滋养皮肤,还说这就是英格兰女人肤质超群的原因。看着她因为风吹日晒苍老的脸,我想我还是待在室内好了。
她身上有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自己还不自知。前两天我叫人去给她洗澡,但他们说她只会坐在凳子上,让仆人给她洗脚。她会在餐桌旁发出哼唧的声音,自己却不知道。她信奉老旧的传统,坚持奉行公开的制度,无论是汤布里奇的乞丐还是伊登布里奇的农民都可以来大厅看我们进餐,仿佛我们也和国王一样钱多得没地方花,只能想着办法挥霍。
求你了,求你了,赶紧跟父亲和舅舅说说情让我回到宫廷。我会按照他们说的做,让他们不要有疑虑。只要让我离开这儿,做什么都行。
我马上写了回信。
我向你保证,你很快就可以回来了。亨利阁下虽然不情愿,但已经跟玛丽·塔尔伯特小姐订了婚。据说他念誓词时痛哭流涕。现在他已经带着诺森伯兰的人去对抗苏格兰了。因为英格兰军队赶往法国战场前线,与西班牙盟军继续去年夏天未完的战事,此时,需要保障英格兰领土安全。
乔治终于要在这个月和简·帕克结婚了,到时候我会请示母亲允许你出席,我想母亲不会拒绝的。
我很好但有点儿累。肚子里的宝宝越来越大,还喜欢在晚上我要睡觉时翻转着踢我。亨利对我越来越好,我们都希望这是个男孩。
真希望你在这里。他那么希望这是个男孩,我真不知道如果我生下个女孩该怎么办。真希望谁能有本事做点儿什么来确保这是个男孩子。可不要再说芦笋了,我都吃腻了,他们每顿都会让我吃它。
王后一直盯着我。我现在显怀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国王的孩子。威廉不用忍受别人跟他道贺有了第一个孩子,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又默契地形成一道让大家都舒服的安全墙,但我却没有从中得到丝毫慰藉。有些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个傻瓜。我大着肚子,气喘吁吁地走在台阶上,我的丈夫对着我笑,疏离得像个陌生人。
至于王后……
我真希望上帝不要再让我早晚去王后那里做祷告了。我在想她现在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她还能祈祷些什么呢?我真希望你在这里,我甚至开始想念你的毒舌了。
玛丽
无数次延期之后,在格林尼治的教堂,乔治和简·帕克终于成婚了。安妮被允许当天离开赫佛来参加婚礼,她坐在后侧的一个高层包厢里,防止被人看见,但是她不被允许参加婚宴。最重要的是,因为婚礼在早上举行,安妮必须提前一天赶来,所以乔治、安妮和我就有晚间到天亮前这段时间可以相处。
我们像产婆筹备难产所需一样准备这次彻夜长谈。乔治带来了葡萄酒、麦芽酒和淡啤酒,我跑到厨房向厨师讨要了面包、腌肉、乳酪和水果,他很乐意地为我准备了一大堆,以为是我七个月大的身孕让我胃口大好。
安妮穿着骑行短装,看起来比她十七岁的年纪更加老成优雅,皮肤有些苍白。“这就是和那个老巫婆在雨里散步的结果。”她语气不好。她所遭受的伤痛给了她以前不曾有的宁静。她好像学到了人生中最惨痛的教训——机会不会像成熟的樱桃一样自动落在她的裙兜里。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挚爱:亨利·珀西。
“我梦到他,”她简单地说,“我真希望我不会这样。这样子的难过毫无意义。我真的是累了。听上去很奇怪,不是吗,我真的是厌倦了伤心难过。”
我瞥过眼看着乔治,乔治望着安妮,满眼同情。
“他的婚礼在什么时候?”安妮神色黯然地问。
“下个月。”他说。
她点头。“那就是这样了,已成定局,除非她死了。”
“如果她死了,他就能娶你了。”我抱着一点儿希望。
安妮耸肩。“笨蛋,”她随即说,“我不可能怀着希望,盼着玛丽死后取代她,就一直等着。只要我禁足结束,我可是一张大有文章的好牌,不是吗?如果你为国王生下一个男孩儿,我就会成为国王私生子的姨娘,便更是如此了。”
无意识地,我伸手抚上肚子,仿佛是想要保护性地不让它听见它只被希望是个男孩。“他会姓‘凯里’。”我提醒她。
“但如果他是个健康强壮的金发男孩呢?”
“我会叫他‘亨利’,”一想到我怀里抱着一个强壮的金发婴孩儿我就笑了,“我很肯定国王一定会对他恩宠有加。”
“那我们都前途有望了,”乔治直接点明,“作为国王儿子的姨娘和舅舅,可能会得到公爵爵位或者是伯爵爵位,谁知道呢?”
“那你呢,乔治,”安妮问,“在这愉快的夜晚你开心吗?我本以为你会跑出去喝得烂醉,而不是在这里和一个胖女士还有一个伤心人聊天。”
乔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向酒杯,眼神晦暗。“一个胖女士和一个伤心人刚好适合我现在的心境,”他说,“跳舞唱歌拯救不了我的人生。她可真是个恶毒之人,不是吗?我深爱的人,我命定的妻子?告诉我实话,不是我一个人不喜欢她,是吧?肯定有什么让你们对她敬而远之,是吗?”
“胡说八道,”我随即说,“她可不是什么恶毒的人。”
“她让我不舒服,”安妮直接说,“如果有什么传言或者丑闻,或者是谁在传着谁的八卦,那么她一定是第一个凑上去的。她喜欢听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盯着所有人,总是觉得所有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知道,”乔治说,“上帝啊,我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啊!”
“她可能会在新婚夜给你一个惊喜。”安妮诡秘地说,喝掉杯中的红酒。
“什么?”乔治立马反问。
安妮抬眼看看酒杯。“作为处女,她知道的可太多了。”她说,“对婚后的女子也是了解得透彻,还有妓女的事情。”
乔治的下巴都要掉了。“你可别告诉我她不是处女,”他尖叫,“要是这样,我绝对要离婚。”
安妮摇头。“我可没见过哪个男人对她做出过不轨之事,”她说,“上帝啊,谁想啊?她只是看和听。她对要问的和看到的可是百无禁忌。我听说她和西摩尔家的女孩在讨论和国王上床的女孩,不是你,”她冲我补了一句,“说得可是非常的细致,张开嘴亲吻呀,用一个人的舌头去舔呀,诸如此类,还有什么该躺在国王身上还是身下,手应该抚摸哪里,怎样才能让国王销魂,好永远都忘不掉之类的。”
“她知道这种法国人的把戏?”乔治震惊地问。
“她说得好像是很懂的样子。”安妮笑着看乔治惊讶的表情。
“好吧,上帝保佑。”乔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对着我摇晃酒瓶子,“也许我会是一个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快乐些的丈夫。手应该抚摸哪里?应该抚摸哪里呢,安娜玛丽亚小姐?听起来你和我的未婚妻一样都听过。”
“可别问我,”安妮说,“我可是个处女。去问其他人,问母亲、父亲或者是舅舅。问沃尔西主教,他可是让这事儿合法化的人。我是个处女,经过官方认证的,主教大人自己这样承认的。你可再找不到比我更货真价实的处女了。”
“那我之后告诉你,”乔治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愉悦,“我会写信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以大声地念给祖母听。”
乔治顶着一张苍白的脸成为了新郎,只有我和安妮知道他的脸色不是来自于昨夜的酒醉。当简·帕克靠近圣餐桌时,他没有露出丝毫笑容,但简·帕克笑容满面,算是补上了他那份儿。
我伸手抚摸肚子,突然觉得我和威廉·凯里站在这里许下一辈子的承诺已经成了太过遥远的事情。威廉冲我淡淡一笑,仿佛也是在想四年前我们双手交握彼此许下承诺时充满希望的样子,无人预料到如今的局面。
国王亨利站在教堂前,看着我哥哥乔治牵起他妻子的手。因为我的身孕,我的家族备受恩宠。当年,我的婚礼上国王迟到了,并且他是为朋友前来赴宴,而不是为了我们波琳家族。但此刻,当新人从圣餐桌外返回,踏走上教堂的通道,国王和我一起引着宾客入宴。母亲微笑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安妮静悄悄地从教堂的侧门离开,骑着马,只有仆人的陪同,回了赫佛。
我想象着她独自一人回到赫佛,从外门的角度看城堡,那就像月光中一个漂亮的玩具。我想象着一路的草丛树木、蜿蜒的小道和吊桥。我想象着吊桥落下的声音,马蹄踏过木板前进的声音。我想象着护城河潮湿的味道,村庄飘来的烤肉串的香气。我想象着月光洒在村庄,墙头线条勾勒着天空。我渴望自己是赫佛的土地主,而不是宫廷里强颜欢笑的王后。我全心全意地希望我肚子里是个男孩,那么我坐在窗边,望出去,看到的哪怕只是一小片土地,也知道那是属于他的。
然而正相反,我是那个幸运的波琳女孩,有家族财富的支撑和国王的宠爱。一个无法想象自己儿子的土地的边界也无法想象他会有何等地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