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在沃尔西主教的安排下,宫廷观看了一系列的狂欢活动。女眷们身穿白衣乘船舶外出游览,被一群身穿黑衣的法国匪徒劫持,身穿绿衣的英国勇士前去营救,于是就开始了用水桶里的水或者是猪皮子灌水充作武器的“水战”。挂满绿色飘带、绿色旗帜飞扬的王家船舶装有大炮,冲法国匪徒发射水弹,将他们打下船。他们被重金雇佣的泰晤士船夫救上来,最后仓皇退战。
王后在战斗中浑身湿透,笑得像个小女孩,看着她的丈夫戴着面具和帽子扮演诺罗宾汉,扔了一枝花给坐在她旁边的我。
我们在约克城堡上岸,主教亲自到场向我们致意。花园树木背后安排了乐师,比其他人都高一个头且是一头金发的绿林罗宾汉拉着我进入舞池。即使看见国王拉着我的手放在自己绿色短外套心脏的位置,看见我将国王给我的花别在鬓角,王后的笑容依然明媚。
主教的厨师大显身手,餐食中有孔雀肉、天鹅肉、鹅肉和鸡肉、上好的鹿肉、多种烤鱼,当然有国王最爱的鲤鱼。甜品是五月的特殊供应,用杏仁糖雕刻出的花朵,精致得让人不忍下口。饭后,气温开始下降,乐师弹奏着一段怪异的小曲,引着我们从花园来到约克宫殿的大厅。
整个大厅翻新过,主教下令用绿色帷布装饰,在每一个角落都布置五月盛开的鲜花。大厅中间有两个巨大的宝座,一个是为国王而设,一个为王后准备,宫廷唱诗班在前面唱歌跳舞。我们分别落座,看了儿童戏剧,再起身跳舞。
我们狂欢到了午夜,王后起身,示意女眷离开。我跟在队伍里离去,国王拉住了我的裙子。
“现在跟我来。”国王急切地催促。
王后转身向国王行礼,看见国王拉着我的裙边,而我一脸犹豫不决。王后行礼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庄严的西班牙式礼仪。
“晚安,我的丈夫,”她的声音低沉甜蜜,“晚安,凯里夫人。”
我像一块石头一般僵硬地跟王后行礼。“晚安,殿下。”我轻声,低着头。我希望蹲身行礼可以让自己更低,低到地板上,钻入地底下,好让她看不见我起身时羞红的脸。
当我起身,王后已经离开,国王也转开了身。国王已经忘记她了,这感觉就像是母亲离开,留下孩子放任他自己玩乐。“再来些音乐,”他欢快地说,“再来点美酒。”
我四处看看,王后的女眷都已随她离开了。乔治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
“别害怕。”他轻声说。
我犹豫的时候,亨利转回来带着一杯酒。“敬五月王后!”他说,他的朝臣们也朝我举起酒杯,顺从地道:“敬五月王后!”就算亨利朗诵荷兰的谜语,他们也会跟着念出来。
亨利拉着我来到凯瑟琳王后刚才坐的地方。我拖着脚步跟着他,对于坐在她位置上这件事情,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温柔地催促我上台阶,我回头,看见下面那些孩子天真无邪的脸,以及朝臣们了然的笑容。
“来,我们来为五月王后跳起来吧!”亨利说着,拉过一个女孩在我面前起舞。我坐在王后的位置上,看着她的丈夫同其他女孩调情,和她一样,我在脸上也戴着忍受折磨的伪装面具。
在五月盛宴的第二天,安妮一阵风似的旋进了屋子,脸色苍白。“快看这个!”她恨声,把一张纸条甩在床上。
亲爱的安妮,我今天不能来见你了,主教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他命令我解释清楚一切。我发誓我不会辜负你。
“我的上帝啊,”我语气柔和,“主教知道了,那么国王也会知道。”
“那又怎样,”安妮像一条准备攻击的毒蛇质问道,“他们即使知道了又怎样,这是合法的婚姻,不是吗?他们为什么不能知道?”
我看着在自己手中摇晃的纸条。“那他说他不会辜负你又是什么意思呢?”我问,“如果真的是牢不可破的婚姻关系,那就没必要担心辜负的问题。”
安妮大步踱过房间,又走到房间另一头,再转回来,就像一头困在伦敦塔里的狮子。“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她骂道,“他就是个傻子。”
“你说你爱他。”
“那不意味着他不是个傻子。”她突然下定决心,“我要去找他,他需要我。否则他会屈服的。”
“不行,你要等着。”
她掀开衣服箱子,翻出斗篷。
突然急促如雷鸣的敲门声响起,我们都呆住了。她一瞬间将斗篷脱下,塞进箱子,坐在上面,面色平静无波,仿佛这个姿势已经维持了一上午。我打开门,来人是身穿沃尔西主教家制服的仆人。
“安妮小姐在吗?”
我把门开得大了些让他看见安妮,她正若有所思地看向外面的花园。主教的驳船挂着显眼的红色旗帜,已经到了花园入口。
“您能去主教的接见室一趟吗?”他说。
安妮转头,没有回答。
“现在,”他说,“我的主人主教大人让您现在去一趟。”
她并没有因为这话中的命令和傲慢发火,因为我和她同样清楚沃尔西主教权倾朝野。他的话分量等同于国王的金口玉言。她走过房间,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用手捏捏脸颊显出红晕,咬咬上嘴唇,又咬咬下嘴唇。
“我能一起去吗?”我问。
“是的,和我一起,”她快速地低声说,“这能提醒他你可是国王的人,有国王的面子。要是国王也在,或许他的态度能够缓和一些。”
“我什么都不能提。”我小声地说。
即使是在这种危急时刻,她也是给我一个高高在上的微笑:“我就知道。”
我们跟着这个人穿过大厅来到亨利的会客厅。一反常态,这儿空无一人。亨利在外狩猎,朝臣们跟着他出去了。主教的侍从穿着鲜红制服把守着门口。他们退后一步让我们进去,随后又站回去,保障这次会面不被打扰。
“安妮小姐,”安妮一进房间他就说,“我今天听到一个最不想听见的消息。”
安妮站得笔直,双手叠在身前,脸色平静。“我很抱歉,阁下。”她淡淡地说。
“好像我的侍从,诺森伯兰的亨利,没有正确利用我给他去王后宫中以及恋爱的自由,好像你们之间的友谊过剩了。”
安妮摇头,但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我已经告诫过他,作为诺森伯兰的继承者不适合这种玩乐。他的婚姻关系着他的父亲,国王还有我。他可不是个农场的混小子,可以跟挤牛奶的女仆随意滚床单。他的婚姻可是关乎他的政治前景。”他停顿,“而在这个国家只有国王和我才能决定政治问题。”
“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安妮镇定地说,我能看见她脖子上戴的珍珠颈环上的金色字母B随着她快速的心跳颤动,“我们有婚约了,大人。尽管你可能不太喜欢这门婚事,但它已经定下来了,不可能改变。”
他从圆形帽檐下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亨利爵士已经决定服从他父亲和国王的安排,”他说,“我只是出于仁慈告诉你这些,波琳小姐,好让你不犯那些忌讳。”
安妮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从没这样说,他没有说过他会听从父亲的命令而……”
“放弃你?你知道,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实际上,他确实这样做了,安妮小姐。现在这些小问题都交给国王和公爵处理了。”
“他保证过,我们订婚了。”她坚持说。
“只是未完成的婚约,”主教定论,“意思是说可能在未来结婚。”
“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婚约,”安妮执拗地回应,“这是经过见证的婚姻,已经圆房。”
“啊。”一只手抬起来发出警示。主教厚重的戒指的反光照射到安妮,仿佛是在提醒她,这个人是英格兰的精神领袖。“请不要再说这种无稽之谈,这可不是聪明的做法,安妮小姐。只有我承认的婚姻才是毋庸置疑的存在,而我是不可能犯这种错误的。一个女孩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一个男人发生关系本来就是愚蠢得无可救药,而一个在这样的情况下献身却又被抛弃的女孩会被世人唾弃。婚姻,那根本不用奢望。”
安妮斜眼瞟了我。沃尔西肯定已经意识到,跟一个妹妹是国王情妇的人宣扬处女贞洁是多么的讽刺,但他的眼神依然坚定。
“安妮小姐,你一定是觉得受到的伤害太大才会因痴迷亨利勋爵而说出这样的谎言。”
我几乎能看出她已经惊慌失措,但还强自镇定。“主教大人,”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诺森伯兰公爵夫人。我会关心穷人,维护北方的正义。我会协助保护英格兰免受苏格兰的侵扰。我会是您永远的盟友,我会永远听您的差遣。”
他笑了笑,仿佛刚才安妮提出的贿赂条件不怎么入眼。“你会是一个不错的公爵夫人,”他说,“不在诺森伯兰也会是其他地方的公爵夫人,我很肯定这一点。你的父亲应该已经给你做了安排。你的婚姻由他决定,他会决定你嫁到什么地方,当然国王和我也会给出一些建议。放心,我的教女,我已经听见了你的愿望,并且记在了心上,”他没有费心藏住自己的笑意,“我已经记住了你想成为公爵夫人的愿望。”
他伸出手,安妮只能上前,行礼,轻吻他的指环,随后退出房间。
大门在我们身后关闭,安妮一言不发,调转脚步,下了石阶,走向花园。直到我们走完蜿蜒的小道,来到开满玫瑰花的深处,阳光下玫瑰绽放着白色或嫣红的花瓣,蔓延在石凳子周围,安妮才开口。
“我现在该怎么办,”她大声说,“快想想!快想想!”
我正准备说我也不知道,但其实她并不是在跟我说话。她在自言自语。“也许可以采取迂回策略对付诺森伯兰家?让玛丽去跟国王说说情?”她摇头,“不,玛丽靠不住,她会越弄越糟。”
我控制住自己将要脱口而出的愤懑反驳。安妮在草地里来回走动,她的裙边擦过她的高跟鞋。我坐在石凳子上,看着她。
“那让乔治去给亨利鼓劲儿,让他坚定信心。”她又转个弯,“父亲、舅舅,”她快速地说,“他们肯定希望我爬得更高。他们会去向国王禀明,或许能影响到主教的决策。也许他们能准备一份足以说动诺森伯兰家族的嫁妆。他们一定希望我成为公爵夫人。”她突然下定决心似的点头。“他们一定站在我这一边,”她断定,“他们会支持我。当诺森伯兰公爵来到伦敦时,他们会告诉他婚约已成,这桩婚事就定下了。”
家庭会议在伦敦的霍华德府邸举行。父亲和母亲坐在桌子旁,舅舅坐在他们中间。因为安妮的不当行为,我和乔治受到牵连,一起站在房间的另一端。这次是安妮像个犯人一样站在桌子前,但安妮没有像我一样垂着头,而是头颅高扬,黑色眉毛上挑,直面舅舅的注视毫不退缩,仿佛他们是平等的。
“我很遗憾你把法国人那一套全学过来了,就像你的穿衣风格一样。”他直言不讳,“我之前警告过你,不要让我听见有关于你的闲言碎语。现在我却听到有人说,你和亨利之间有不合时宜的亲密行为。”
“我只是和我的丈夫睡在了一起。”她直白地说。
舅舅瞥了母亲一眼。
“如果你胆敢再说这话,或者有类似的言论,你就会被鞭笞,然后被送到赫佛,再也不能回到宫廷。”我的母亲平静地说,“如果你胆敢败坏家族名声,那我宁愿你以死谢罪。你说这样的话,就是在你的父亲和舅舅面前羞辱你自己。你让自己掉价,遭受大家的唾弃。”
坐在安妮背后,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看见她的手指抓紧衣服,就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
“你得回到赫佛,直到所有人都淡忘这个可怕的错误。”舅舅最后决定。
“很抱歉,”安妮尖锐地说,“恐怕错的是您而不是我。亨利和我已经成婚,他会站在我这边。您和父亲必须想法说服他的父亲、主教和国王,然后将这段婚姻公之于众。如果你们这样做了,那么我就会成为诺森伯兰公爵夫人,霍华德家就有一个女孩拥有了英格兰最大的公爵领地。我觉得这件事情值得搏一把。如果我是公爵夫人,玛丽再有了国王的儿子,那么这个国王的私生子就会是诺森伯兰公爵家的外甥,我们就有机会让他坐上王座。”
舅舅眼中迸出怒火。“两年前,也同样是一桩类似甚至还没这么大胆的说辞,国王处决了白金汉公爵,”他非常小声地说,“我的父亲签署的处决令。国王非常在意他的子嗣,这种话你绝不能再提,否则你要去的地方不会是赫佛,而是到一个修道院了却残生!安妮,我说到做到,我不会让整个家族的命运陪着你冒险。”
舅舅的愠怒震慑了安妮,她顿住,随即挽回。“我不会再这样说了,”她小声,“但是这样可行。”
“不可能,”父亲直接说,“诺森伯兰家族不可能接纳你。沃尔西主教不会让我们家族势力强大到那个地步。国王会听沃尔西的意见。”
“亨利阁下已经向我保证。”安妮激动地说。
我的舅舅摇着头准备从桌边起身,会议宣告结束。
“等等!”安妮绝望地叫道,“我们可以做到的,我向你发誓。如果有你们的支持,亨利·珀西也站在我这一边,主教、他的父亲和国王都必须好好考虑这件事情的。”
我的舅舅没有丝毫动摇:“他们不会的。你真是个傻子,怎么想到去和沃尔西作对。这个国家没有一个人会是他的对手。我们不会冒险和他对抗,真那样做了,他会想办法把玛丽从国王身边弄走,再找一个西摩尔家的女孩代替她。如果我们支持你,那么之前在玛丽身上耗费的所有心血都付诸东流了。这是玛丽的机会,不是你的。我们不会让你破坏这一切。你得让路,至少等到夏天结束,或者是一年后。”
她呆住了。“但是我爱他。”她说。
房间里面一时沉默。
“真的,”她说,“我爱他。”
“这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的父亲说,“你的婚姻与家族利益相关,决定权在我。去赫佛一年反省你自己,作为惩罚,你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你敢写信给他,或者是回复他,抑或是再去见他,那么等着你的只会是修道院。就这样了。”
“嗯,还不算太糟。”乔治强装作轻松。我们三人走向河道,准备乘船返回约克宫。穿着霍华德家族制服的仆人一个在前面为我们挡走乞丐和小贩,一个跟在我们后面护卫。安妮无神地走着,丝毫没有被拥挤街道的嘈杂所影响。
人们站在手推车后面叫卖,水果、面包、活鸭活鸡,都是刚刚从乡村里带出来的。有些胖胖的伦敦妇人在选购货物,反应灵敏、牙尖嘴利,卖东西的乡村妇人和男人谨小慎微,希望给自己的东西谋得一个好价钱。一些小贩的布袋子中装着诗集和乐谱,卖鞋子的商贩摆出各种尺码,有卖花的人,还有卖豆瓣菜的。街上有闲逛的听差的,还有扫烟囱的人,有晚上才开始工作的点灯男孩,还有清洁工。仆人们来往于市场,有店主的妻子大腹便便,坐在路边,微笑地招呼路人,希望有人停下来看看货品。
乔治带着我和安妮见缝插针地走过街市,如同意志坚定的锥子穿过锦缎。他很想在安妮爆发之前赶紧把她送回家。
“我可以说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坚定地说。
我们到达一片儿延伸出去的码头,霍华德家族的仆人招呼来一艘小船。“去约克宫。”乔治简短地说。
正好涨潮,我们沿着河快速地前行,安妮双眼无神地看着两岸漂浮的城市的脏污。
我们在约克宫防波堤下船,仆人行礼,坐船返航。乔治跟着我和安妮回到房间,然后关上房门。
安妮突然奔过去,像一只猫一样扑向乔治。乔治抓住安妮的手腕,将她掰离自己的脸。
“进行得很好?”安妮叫道,“我失去了我爱的人以及我的名声,还即将在乡村里埋葬我的人生直到所有人都忘记我?这叫非常好?我的父亲不站在我这边,我的母亲咒骂着宁愿看我去死?你是疯了吗?还是麻木不仁、视而不见、愚蠢至极?”
他控制住她的手腕,她又用指甲去抓他的脸。我从后面走上来把她往后拉,不让她用高跟鞋踩乔治。我们三个就像醉酒汉一样缠斗在一起。当她也同样攻击我时,我被撞到了床边,但我死死地抱住她的腰,好让乔治挣脱,乔治紧紧拽住她的手防止脸被攻击。我们就好像是在跟什么更厉害的东西搏斗,一个占据了安妮、控制了波琳家的魔鬼——欲望,它让我们陷入如此境地,它让安妮变得疯狂,让我们三个困兽犹斗。
“冷静,看在上帝的分上!”乔治边躲闪边吼道。
“冷静?”安妮朝他吼,“我怎么冷静?”
“因为你已经输了,”乔治简单地说,“你没什么需要再去争取的了,安妮,你已经输了。”
一瞬间她怔住了,但我们不敢冒险松开她。她看着他,仿佛已经陷入魔怔,随后她扬头,发出粗野狂躁的笑声。
“冷静?”她大声尖叫,“上帝啊,我就该平静地死去,他们会一直把我幽禁在赫佛,直到我死。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发出一声心碎的哀号,斗争结束,倒了下去。乔治放开她的手腕,抱起她。她把手臂绕在乔治的脖子上,把头埋在乔治的胸膛。她哭得那么伤心,哀恸欲绝,我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当我弄清楚她一遍一遍地在哭叫什么,感觉到自己也跟着她一起哭起来。“上帝啊,我爱他,他是我唯一的爱人,我的爱。”
他们言出即行,安妮的衣服已经被打包,马匹准备就绪。就在当天,乔治被安排着护送安妮回赫佛。没人告诉亨利·珀西勋爵安妮离开了。他给她写了一封信,我无孔不入的母亲看了信,随后烧掉了。
“他说了什么?”我小声问。
“至死不渝。”母亲不屑。
“我们不告诉他安妮已经离开了,这样好吗?”
我母亲耸肩:“他很快就会知道,他的父亲今早上和他见过面。”
我点头。中午收到第二封信,安妮的名字写在首页,字迹凌乱,上面有污渍,可能是泪痕。母亲打开信,脸色不好,然后和上一封一样烧掉了。
“亨利阁下?”我问。
她点头。
我从壁炉边起身,坐在窗边。“我要出去走走。”我说。
她转过头。“你留在这里。”语气严厉。
长期的顺从依旧占据着我的脾性。“是的,母亲大人,但我就不能去花园走一走吗?”
“不行,”她干脆地说,“你的父亲和舅舅说了,让你留在房间里,直到诺森伯兰家族的人处理完亨利·珀西的事情。”
“我去花园里走走也不影响什么吧?”我坚持。
“你可能会给他传递消息。”
“我不会!”我叫起来,“上帝保证,你知道的,一直以来,我都唯命是从。夫人,你让我十二岁就嫁人!两年之后,我十四岁时,又亲手结束这段婚姻,在我十五岁之前将我送上国王的床。你肯定知道,为了这个家族,你们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不能为自己的自由争取些什么,我又能为我的姐姐做什么呢?”
她点头。“也是好事,”她说,“在这个世上女人哪儿有什么自由可以争取,你看看安妮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是啊,”我说,“被发配到赫佛。至少在那里她可以自由地出入。”
我的母亲很惊讶:“听上去你很羡慕。”
“我喜欢那儿,”我说,“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那儿比宫廷可好多了。不过你可是伤了安妮的心。”
“她的心、她的精神都需要经历一次磨炼才能被家族所用。”我的母亲冷漠地说,“其实这早就该让你们经历了。我本以为法国宫廷会让你们学会服从,结果却没有,那就只有现学现卖了。”
有人敲门,一个衣着褴褛的人不安地站在门口。
“给安妮·波琳小姐的信,”他说,“只给安妮小姐,不给其他人。并且那位年轻的大人说一定要看着波琳小姐读完这封信。”
我犹豫了,看看我的母亲。母亲点头默认。我撕开诺森伯兰家族的红漆印,展开信纸。
我的妻子,
如果你依然信守我们之间的诺言,我绝不负你。如果你不抛弃我,我绝不会放弃你。我的父亲对我很生气,主教也是。说实话,我为我们的未来感到担忧。但如果我们坚定不移,他们会让我们在一起的。给我个回信吧,哪怕是一个字,告诉我,你站在我这一边,我也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亨利
“他说要有回信。”送信的人说。
“外面等着,”我的母亲对那个人说,关上门,转向我,“写封信。”
“他认得她的字。”我无济于事地挣扎。
她展开一卷纸摆在我面前,塞给我一支蘸水笔,开始口述回信的内容。
亨利阁下,
这是玛丽的代笔,因为我不被允许给你写信。没用的,他们不会让我们在一起,我只能放弃你。不要与你的父亲和主教作对,因为我已经告诉他们我放弃了。这只是一个未完成的婚约,并不能就此决定我们的终身大事。我就此放你自由,你也放我自由吧。
“你会让他们两个人都伤心的。”我说,撒上沙子吸干墨水。
“也许吧,”她漠然地说,“年轻的心伤痛愈合很快。拥有半个英格兰领土的心不应该沉溺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