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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3年春

在新年的头几周,王后焕发了青春,就像一朵温室里盛开的娇花,风姿绰约,笑语嫣然。她脱下了常在外裙下穿的毛衫,脖子和肩膀上的粗糙肌肤不见了,就像是被喜悦抚平了。王后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些变化的原因,但她的女仆告诉另外一个说她这个月没来月事,那个预言师是对的,她怀孕了。

因为她未能成功怀孕至生产的往事,王后自然而然地每天都会去自己房间的祈祷室双膝跪地,面向童贞玛丽像祷告。王后每天早上都会出现在那里,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放在弥撒书上,双眼紧闭,表情虔诚。奇迹可能会发生,奇迹可能会降临在王后身上。

女仆们在讨论王后二月份还是没有月事,我们想她很快就会告诉国王。国王已经是一副等着好消息的样子了,现在他经过我时,我已经变成了透明的存在。我只能在他面前跳舞,服侍他的妻子,忍受其他人虚伪的笑容,我这才明白自己不过也就是一个波琳家的女孩,再也不是谁的心头所爱。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对安妮说。我们坐在王后房间的壁炉旁。其余人出去遛狗,我们找理由推辞了。河风吹来,今天特别冷,穿着毛皮衬裙,我依然在颤抖。自从圣诞夜亨利略过我去了王后的房间我就再也没有好过,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召唤我。

“你太在意了,”她说,“这就是爱上国王的后果。”

“那我能怎么办呢?”我痛苦地问。我坐到窗边光线更充足的地方,做着手头的活计。我正在为王后给穷人们织衣服,虽然是给老迈的劳工做的衣服,并不代表我可以粗制滥造。王后会仔细地检查衣服的边角,如果她认为没有做好,她会非常温柔地让我重做。

“如果王后生下孩子,且还是个男孩,那么你就可以继续跟威廉·凯里在一起,做好你们的小家庭。”安妮说,“国王会回到她身边,和你断了,你只是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中的一个。”

“他爱我,”我不能相信这种说辞,“我不是一个普普通通不重要的人。”

我转头看向窗外,迷雾像床铺下的灰尘一样笼罩着河面。

安妮给了一个刻薄的笑容。“大部分时间里你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残忍地说,“霍华德家有数不清的女孩儿,都带着优良的血统,受过良好的教育,漂亮、年轻,处于适合生育的年纪。他们可以不断地更换人选看看谁才是那个幸运儿。无论其中的哪一个失败了,对他们而言都算不上真正的损失,他们只要放弃就好,总有另一个女孩能替补上,总有另一个棋子在培养当中。甚至在你出生之前,你就已经是她们中的一个。如果亨利放弃你,那你就回到威廉身边。他们会找到另一个女孩去诱惑他,整个游戏又从头开始,对他们而言毫无损失。”

“但我血本无归!”我叫出声。

她歪头看着我,仿佛想要抛开这不切实际的幼稚。“是的,也许你是失去了一些东西,你的天真,你的初恋,你对他的信任。也许你伤心欲绝并且这永远都不会被修复,可怜的傻玛丽安。”她说,“听一个男人的命令去取悦另一个男人,换回来的却只有心碎。”

“所以谁会来接替我?”我问她,伤痛转化成了怒气,“你觉得下一个被他们安排到亨利床上的人会是谁?让我猜猜,是另一个波琳家的女孩?”

她的黑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黑色睫毛的阴影映在脸颊上。“不是我,”她说,“我有自己的计划,我可不想落得被选中又被抛弃的命运。”

“是你让我这样做的。”我提醒她。

“那是为你的打算,”她说,“我可不会像你那样子生活。你总是听从安排做事情,嫁给安排给你的人,听从命令和安排的人上床。我不是你,我走自己的路。”

“我可以自己规划。”我说。

安妮不屑地一笑。

“我要回到赫佛,在那里生活,”我说,“我不会留在宫廷。如果我被放弃了我就去赫佛,至少我可以长期待在那里。”

王后卧房的门打开了,女仆拿着被单出来,我看了一眼。

“这周已经是王后第二次命令换被单了。”其中一个女仆愠怒地说。

安妮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被单脏了吗?”安妮急切地问。

女仆傲慢地看着她,“王后的被单?”她问,“你是让我给你展示王后的私人寝具吗?”

安妮伸手在钱包里拿了银币递给女仆,女仆把钱装进口袋,脸上洋溢出胜利的微笑:“并没有。”

安妮泄气地站在一边,我给两个女仆拉着门。

“谢谢你。”第二个女仆说,有些被我对待仆人的礼貌态度惊住了,她向我点头。“可怜的王后恶汗缠身。”她轻声说。

“什么?”我问。十分震惊这么一个法国间谍长久探索、这片土地上每个朝臣都想知道的秘密我就这样无偿地知道了。“你是说王后夜晚盗汗?她更年期到了吗?”

“就算不是现在也快了,”女仆说,“可怜的王后。”

我发现我的父亲和乔治在大厅里头说些什么,仆人们在旁边摆桌子准备晚宴。他召唤我过去。

“父亲。”我喊道,低身行礼。

他冷淡地亲了我的额头。“女儿,”他说,“你找我吗?”

在心冷的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想不起我的名字了。“王后不是怀孕了,”我告诉他,“这些天她来月事了。之前是因为她年纪大了,所以……”

“上帝保佑!”乔治激动地说,“我敢用一克朗打赌,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最好的消息。”父亲说,“但只是对我们而言,对于英格兰来说,可是个坏消息。她告诉国王了吗?”

我摇头:“今天下午她才开始出血,至今,王后还没有见过国王。”

父亲点头:“所以我们比他先知道。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耸肩:“那个换内衣的女仆,还有愿意付钱给她的人,我猜还有沃尔西,恐怕法国人也买通了女仆。”

“那如果我们想成为第一个告知他消息的人,我们就得加快了,我去吗?”

乔治摇头。“这件事太私密了,”他说,“玛丽去说?”

“这是他失望透顶的时刻,”我的父亲沉思,“最好不要她去。”

“那安妮去?”乔治说,“我们需要有一个人让他想起玛丽。”

“安妮可以,”父亲赞同,“她可以让臭鼬厌恶老鼠。”

“她在花园里,”我主动说,“在射击场。”

我们三人从大厅走进春日的阳光里。冷风吹过,黄色的蒲公英在阳光中点头。我们看见安妮站在一行人中间。我们看见她上台,瞄准、拉弓,紧接着就是一阵风声,正中靶心。零星的掌声响起。亨利·珀西上前,从靶心上取下箭,放入自己的箭筒,看样子想要保存。

安妮大笑着要拿回自己的箭,看见我们,立刻离开人群,向我们走来。

“父亲。”

“安妮。”父亲热切地吻了安妮,不复之前对待我的冷淡。

“王后来月事了,”乔治直切主题,“我们认为你应该告诉国王。”

“不是玛丽去说?”

“那会降低对她的好感度,”父亲说,“做些与女仆交谈,还看她们倒尿壶之类的事情。”

一瞬间我以为安妮会说她也不想被看轻,但她只是耸耸肩。她很清楚,为了满足家族的野心总得付出代价。

“并且还要确保国王重新注意到玛丽,”我的父亲说,“当国王再次对王后失望,得是玛丽再回到国王的视线。”

安妮点头。“自然,”我都听出她声音中的异样,“先到先得嘛。”

是夜,如往常一般,国王来到王后的房间陪她坐在火炉边。我们三个看着他,知道他已经为维持这表面的平和筋疲力尽。但王后总有办法取悦国王,不是玩骰子游戏就是纸牌游戏,她还会阅读最新的书籍并发表一些有意思的观点,或者总会有一些学士或者是旅行家来和国王聊天,最多的是音乐家,国王喜欢好音乐。托马斯·莫尔是王后的最爱,有时候,他们三个会在城堡的天台上散步,观赏夜空。通常国王喜欢说说自己对于《圣经》的见解,讨论是否有一天会有一本英语《圣经》,以便所有平民都可以拜读。除此之外还有漂亮的女人,王后非常聪明,会把王国里漂亮的女孩都搜集在自己的房间。

今晚也不例外,就像款待一位外国使者一般,王后依然想办法取悦国王。王后和国王聊了一小会儿,一个人请示国王为大家表演歌曲,他上台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歌曲,邀请一位女士演唱高音部分。安妮矜持而谦虚地表示她可以试一试。当然,她非常擅长。他们配合默契,超常发挥,加演一场。亨利吻了安妮的手,王后为两位送上了美酒。

安妮轻轻碰了国王的手,引他稍稍走远。只有王后和我们波琳家知道国王是被叫走的。王后唤来另一位乐师表演,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丈夫即将开始另一段韵事。她看向我,想知道我看见自己姐姐在国王怀里如何反应,我只有天真和茫然的笑容。

“你做得越来越好了,我的妻子。”威廉·凯里评价。

“是吗?”

“你初到宫廷时,是天真无邪的样子,很少被法国宫廷的污秽浸淫,现在这些东西仿佛已经渗透进你的灵魂了。现在你还有不假思索就做出决定的时候吗?”

一瞬间我想要反驳,但我看见安妮跟国王说了一句话,国王看了王后一眼。安妮把手轻轻放在国王的袖子上,温声细语。我转头不看威廉,也不再听他说什么,我看着我爱的那个男人,他宽大的肩膀耷拉下来,仿佛身体一半的力量都被抽走。他看王后的样子就像她背叛了他,表情脆弱得如同一个孩子。安妮起身,他被其余人遮住。乔治上前请示是否可以开始舞会,想要降低安妮的存在感,以免王后发现安妮已经向国王透露了消息。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从聚集着跳舞的女孩中离开,走过安妮,走到他面前。他脸色惨白,眼神黯淡,我抓住他的手,只说了一句:“亲爱的。”

他抬头看我:“你也知道?所有女眷都知道?”

“我觉得是,”安妮说,“她不想告诉您,也不能怪她。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您最后的机会,陛下。”

我感觉到他拉着我的手在用力:“可是预言师告诉我……”

“我知道,”我轻柔地说,“她可能被收买了。”

安妮默默离开,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和她睡在一起,这么努力地尝试,只是希望……”

“我为您祈祷,”我小声说,“我为您二位祈祷,我希望您能有一个儿子,亨利,我在上帝面前许愿,希望她能给您生一个继承人,这个愿望强于其他任何愿望。”

“但她现在做不到了。”他嘴唇紧抿,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没有办法,”我确认,“不可能了。”

他突然甩开我的手,起身离开,穿过人群,跳舞的人都被分开。他走到微笑的王后面前,声音大得所有人都能听见。“听说你来月事了,夫人。我希望告诉我这件事的是你自己。”

王后马上看向我,犀利的眼神似乎在斥责我出卖她最私密的事情。我立马摇头。她在跳舞的人群中寻找安妮,看见乔治正牵着她跳舞。安妮只是茫然地回望。

“我很抱歉,陛下,”王后带着自己最后的尊严,“我想的是找一个更合适的时间来跟您谈论这件事情。”

“你应该做的是找一个更早的时间告诉我。”他纠正她,“但既然你身体不适,那我觉得舞会可以取消了,你自己好好休息去吧。”

王后的宫人们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开始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但大部分人只是傻愣愣地呆站着,看国王突如其来的暴脾气和王后煞白的脸。

亨利转身,用手指着他的朋友们:乔治、亨利·珀西、威廉、查尔斯、弗朗西斯,就像是在叫着他的宠物狗,随后离开了王后的房间,没有留下一句话。我很欣慰,一群人中,乔治向王后深深地鞠了一躬。王后没有说一个字让他退下,随后站起来,走回自己的私人卧室。

乐师演奏的声音陷入混乱,越来越弱,四处张望等着指令。

“退下吧,”我不耐烦地吩咐,“你们还看不懂今晚上不会再有宴会了吗?这儿没人需要音乐。上帝啊,现在没人有心思跳舞。”

简·帕克惊讶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会很开心。国王厌弃王后,你又有机会可以被宠幸了,像捡阴沟里的烂桃子。”

“我认为你应该留心些不说这样的话,”安妮口吻严厉,“这样说你的小姑子,小心以后在家里会不受待见。”

简并没有搭理安妮。“我们的婚约可不会受影响。乔治和我是在教堂见证下定好的夫妻,日子只是时间问题,安妮小姐,你可以喜欢我也可以讨厌我,但你没办法阻止我进入这个家庭。我们是经过上帝见证的夫妇。”

“那又怎样呢?”我尖叫出声,“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转身跑向我的房间。安妮在后面追我。

“怎么了?”安妮急切地问,“国王对我们生气了?”

“没有。虽然他应该生气。我们做了一件多么龌龊的事情,告诉了他王后的秘密。”

“啊对,”安妮点头,无动于衷,“但是他没有生我们的气吧?”

“没有,他很受伤。”

安妮走向门口。

“你去哪儿?”我问。

“我去叫人打些洗澡水过来,”她说,“你需要洗个澡。”

“安妮,”我不耐烦地说,“他今天知道了最令他失望的消息,今天他是最伤心丧气的一天。他根本不可能召幸我。我明天再洗吧,如果必须的话。”

她摇头。“我不是给你选择,”她说,“你今晚要洗。”

她错了,但仅是一天。隔日,王后和她的女眷们孤独地坐在房间里,我和国王以及他的朋友们,包括乔治,在房里用餐。那真是个愉快的夜晚,音乐、舞蹈和赌局。那夜,我再次回到国王的床上。

这一次我和亨利难舍难分。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宫眷知道了我们是情人关系,王后也知道,就连从伦敦来参加我们宴会的普通人也知道。我戴着他的金手镯,骑着他的马出行。我得到一对钻石耳环、三条新裙子和一条金线织物。一天早上他在床上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那天在船坞我为什么让人给你画了肖像画?”

“我不记得了。”我说。

“来,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让他画你。”亨利慵懒地说。

他向后靠在枕头上。现在已近晌午,但床帘依然拉着,阻挡了周围侍从的视线。仆人进进出出,生火,带来热水,清空尿壶。我翻身向他,让我柔软的胸脯贴着他的胸膛,头发像金子一般垂下。我慢慢靠近他的嘴唇,感受到络腮胡的温暖气息以及微微的扎刺感。我用力加深这个吻,感受到自己亲吻他时蓬勃的欲望。

我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这就是你要的吻。”我声音轻颤,感受到自己和他一起升起的欲望,“为什么你让那个人画我?”

“到时候就会给你看。”他保证,“在弥撒之后,我们去到河边,你就会看见我的新战舰,以及你的画像。”

“船造好了?”我并不想离开他身边,但是他已经掀开被子,准备起身。

“是的,下周某个时候我们就能观赏她首航。”他说,拉开一些床帘,让人叫来乔治。我穿上礼服和斗篷,亨利拉着我的手,扶我下床。他吻在我的脸颊上。“我去和王后用早餐,”他决定,“随后我们就出发。”

风和日丽的清晨。我穿着国王赏给我的新布做成的黄色天鹅绒骑装,安妮穿着我的旧衣服在我的身边。看见她穿着我的旧衣服,我有种强烈的满足感,但同时又因为她对衣服的改造心生嫉妒。她让人按照法国时新样式把衣服重新裁剪变短,看上去很时尚,同时戴着一顶用剪裁下来的多余布料做成的法式小帽。诺森伯兰的亨利·珀西对安妮目不转睛,但安妮对国王的随从一视同仁,到处释放魅力。我们九个人骑行出去,亨利和我肩并肩在最前面,安妮、珀西和威廉·诺里斯在我们后面,乔治和简水火不容一路沉默不语紧随其后,弗朗西斯·韦斯顿和威廉·布雷顿说笑着在最后。前面两个侍卫开路,后面四个武装骑兵护卫。

我们沿河骑行,浪潮涌来,水花在岸边拍碎,白花花一片。飞来内陆的海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它们的翅膀在春日的阳光里如同银子一般闪耀。灌木篱笆上覆盖一层新生的绿叶,河岸上的小花在阳光下闪耀,仿佛乳白的奶酪碎屑。小路泥土坚实,我们的马匹一路小跑,步伐轻快。在路上,国王为我唱了一首他自己创作的情歌,第二遍时,我跟着国王一起歌唱,但国王因为我的唱和笑了,我不如安妮有天赋,不过这不重要。在那天,什么都不重要,我和我的所爱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出行,去找寻快乐,他很开心,在他眼里,我也很开心。

我们很快到了船坞,亨利站在马前,把我抱下马,给我一个轻柔的吻,随后放我站在地上。

“甜心,”他轻声道,“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他让我转身走向一边去看那艘新船。她已经准备就绪等待出航,高大的艉楼和战舰样式的船首用于战斗和提升速度。

“看!”亨利看出来我只是观赏外形没注意到细节,他指向船首釉金的黑圆体船名,“玛丽·波琳号!”

一时间我怔住了,我看着我的名字却好像不认识这几个字。他并没有因为我震惊的脸笑我,而是盯着我惊讶转为困惑,又转为了然的样子。

“你用我的名字为它命名?”我问。声音因为这巨大的荣宠颤抖。我觉得自己太年轻、太渺小,以至于不能拥有这样一艘以我命名的船。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国王的情妇,无法辩驳。

“是的,宝贝。”他笑着,期望看见我高兴的表情。

他把我冰冷的手放在胳膊肘,带着我走到船头。一尊雕像姿态优美,傲视前方,看向泰晤士河,看向大海,看向法国。那是我,我嘴唇轻启,带着微笑,仿佛我是那个想要冒险的女人,仿佛我不是霍华德家族的爪牙,而是一个无所畏惧、拥有自由意志的漂亮女人。

“我?”我问,我的声音在潮水拍案的惊涛声中细若游丝。

亨利在我耳边低语,我能感觉到他温暖的气息拍打着我的脸颊。

“是你,”他说,“和你一样的美人。你开心吗,玛丽?”

我面向他,他的手臂拥着我,我踮起脚尖将脸埋在他温暖的颈项,嗅着他头发和胡须的甜蜜气息。“亨利。”我低语,我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不然他会看见我的脸上没有喜悦,只有不断升起的恐惧,如此明显。

“你开心吗?”他坚持不懈地问。他把我的脸抬起来,一手抓着我的下颌,审视一般地看着我。“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我知道,”我的嘴唇都在发抖,“谢过陛下。”

“你来为她起航,”他说,“就在下周。”

我犹豫了:“不应该是王后吗?”

我有些怯然不敢取代王后来启动这一艘国王建造的有史以来最大的军舰。但也只能是我,王后怎么会启动一艘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船?

他就这样把她抛下了,十三年的夫妻情分烟消云散。“不是她,”他简短地说,“就是你。”

我尽力挤出一个微笑,希望足够有信服力来掩藏自己心里快速攀升的恐惧。这条路的尽头并不是我们今早感受的愉快和祥和,而是黑暗与恐惧的深渊。我们一路骑马欢笑、歌唱,但我们不是爱人。如果我的名字出现在这艘船上,如果我下周为这艘船扬帆,那就是跟世人宣布我是英格兰王后的对手,我将成为西班牙使臣的眼中钉,整个西班牙的公敌。我是宫廷里一个强大的危险,是西摩尔家族的威胁。国王的宠爱越多,我的处境就越危险。但我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安妮似乎能读出我的不愿意,她站在我身边。“陛下,您真是对我的妹妹恩宠有加。”她平静地说,“这是一艘绝无仅有的航船,和以她命名的女人一样美丽,和您一样威武有力。她一定会战无不胜,无论对手是谁。”

亨利对这番夸奖很受用,微笑着说:“她一定是天佑战舰,有天使般美丽的容颜带领起航。”

“她今年会加入法国战局吗?”乔治一边问一边拉着我的手悄悄捏了捏,提醒我作为一个朝臣的职责。

亨利点头,看上去志得意满。“当然,”他说,“如果西班牙皇帝按照我的步骤来,我们攻打法兰西北部,他们攻击南方,我们就可以大大地教训桀骜的法国。这个夏天我们就能动手,不可能失败。”

“前提是我们可以信任西班牙。”安妮幽幽地说。

亨利的脸黑了下来。“是他们需要我们。”他说,“查理最好明白,这可不是什么家族或者亲缘的问题。如果王后因为什么对我不满,那她也应该想到她首先是英格兰王后,再是西班牙公主。她的首要忠诚应该是给我的。”

安妮点头。“我也最厌烦分裂,”她说,“感谢上帝,我们波琳家是土生土长的英格兰人。”

“除了你的法式衣服。”亨利突然开玩笑。

安妮笑着回应:“不过就是一条裙子,就和玛丽身上的黄色天鹅绒裙子一样。但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下面是一颗坚定不移的真心。”

他转向我,笑着看抬起头的我。“有这么一颗忠贞的心向着我,我很开心。”他说。

我感觉到自己眼睛开始含泪,我眨眼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泪,但有一滴黏在了我的眼睫毛上,亨利弯腰吻掉了。“我的甜心,”他轻柔地说,“我的英格兰小玫瑰。”

全宫廷出动观看玛丽·波琳号的首航,只有王后告假没有出席。西班牙使臣眼看航船入水,但无论他心里作何感想,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的父亲静默着。静默之下掩饰着暴躁的情绪,对自己,对我,也是对国王的愠怒。这个赐予我以及我家族的巨大荣耀另外有代价。国王亨利在这种事情上是绝对的精明。当舅舅和父亲向国王谢恩时,国王感谢他们为这艘战舰的贡献,确信他们愿意出钱,因为它将带着波琳的名字横穿大海,十足地扬名海内外。

“这下成本又增加了。”当我们看见战舰滑过圆木,进入泰晤士河咸味儿的河水中时,乔治颇有兴致地说。

“他们还能再加什么呢?”我从微笑着的嘴角挤出这句话,“我已经搭上自己的人生了。”

半醉的船工摇晃着帽子欢呼,安妮笑了,挥手回应。乔治咧嘴笑着看我,风吹动他帽子上的羽毛,打乱他的黑色卷发。“现在可是用父亲的钱来让你保持国王的宠爱了,现在可不是用你的真心和幸福在做赌注了,我的小妹妹,现在也赌上了家族的财富。我们自以为给他设计了一个爱情陷阱,没想到是他让我们成为了债主。继续前行吧,父亲和舅舅都想看到这笔投资有所回报。你知道的,如果没有回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离开乔治找到安妮。她跟其他宫眷离得有点儿远,亨利·珀西和往常一样,在她身边。两人注视着战舰在航船的牵引下入河,转头泊在防波堤旁,以便于停在水上时也可装备。安妮脸上带着被夸奖的红晕。

她转头朝我笑了:“啊,今天的王后啊。”声音嘲讽。

我面带难色:“别嘲笑我了。乔治已经教训够了。”

亨利·珀西上前拉着我的手轻吻。低头看着他的满头金发时,我才意识到我现在的身份确实不同了。这是亨利·珀西,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和继承人,整个英格兰再没有人比他前途有望、家境殷实。他是整个英格兰最有钱的人的儿子,仅次于国王。现在他对着我鞠躬行礼。

“她不会取笑你,”他带着笑容保证,“我会带你去晚宴。有人说格林尼治的厨师来到这里,已经将一切准备好了。国王已经在前去的路上了,我们也出发吧?”

我犹豫了,但想到了总是面带庄严的王后被留在了宫中,独自在黑暗的房间里舔舐心灵和身体伤痛的画面。在场的都是宫里的闲人,没人在乎座位次序,只有先来先得。“当然,”我说,“为什么不呢?”

亨利·珀西勋爵伸出另一侧臂弯:“我可以和你们姐妹俩一起吗?”

“我认为你知道《圣经》禁止如此。”安妮故意说,“《圣经》说,一个人要在姐妹间做出选择,最后坚持自己的首选。其余行为都是罪孽。”

亨利·珀西勋爵笑了。“我很肯定我会被宽恕的,”他说,“教皇会赦免我的,有如此俩姐妹,哪个男人舍得取舍?”

直到午夜繁星闪耀在春夜灰色的春空,我们才骑着马回家。我和国王牵手并肩沿河骑行。我们穿过宫殿的拱门骑行至打开的前门,他下马,把我也扶下来,对我耳语:“我希望你日日都是王后,而不仅仅是今天在这个河畔,我的爱人。”

“他说什么?”我的舅舅问。

我站在他面前,就像一个接受拷问的犯人。在霍华德家族的桌子后面坐着舅舅、萨里伯爵、父亲和乔治。在我的背后,房间深处,安妮坐在母亲旁边。我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面对长辈,独自站在桌子前。

“他说他希望我永远是王后。”我小声说,心里怨恨着安妮出卖我的秘密,埋怨父亲和舅舅他们无情窥探情人呢喃的行为。

“你觉得他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高兴,“只是情人间的悄悄话。”

“我们得为我们的付出找到些回报。”舅舅愤怒,“他有说过赏赐你土地什么的吗?或者赏赐给乔治?或者是我们?”

“你就不能给他吹吹枕边风,让他那样做吗?”我的父亲建议,“提醒他乔治还没有成婚。”

我看见乔治发出无声的呐喊。

“国王对这种事情很敏感,”乔治直接点破,“每个人都想找他讨要赏赐。每天早上他从卧房去做弥撒的途中,人们列队着跟他请求赏赐。我觉得他之所以喜欢玛丽,就是因为她从来不会去讨要什么。所以,我觉得她从没提过什么要求。”

“她耳朵上的钻石可是价值连城。”我的母亲在背后发出尖锐的声音,安妮点头。

“但那不是她要的。他自己给的。他喜欢出其不意的大度。我觉得可以让玛丽自由发挥。她在爱国王方面可是天赋异禀。”

我紧咬嘴唇,克制说话的冲动。我的确知道怎么去爱他,那可能是我唯一的天赋。这个家庭,这群被权力交织在一起的男人,充分利用我这爱人的天赋,就像利用乔治的剑术天赋,我父亲的语言才能,来拓展家族的利益。

“下周宫廷就要去伦敦了,”父亲说,“国王马上要接见西班牙使臣。因为他还需要西班牙同盟的支持攻打法国,所以,他跟玛丽很难再进一步了。”

“那最好就不要战争。”舅舅说。

“我也这样想,我可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我的父亲回复,“走运,不是么?”

宫廷巡游是一派壮丽的景象,类似于一次集会和格斗比赛的盛况。大小事宜全是沃尔西主教安排的,每件事情都在他的部署下进行。当年他随同国王参与法国踢马刺战役 ,担当军队军需官,让英格兰士兵睡得好吃得香。他安排周到,细致地制定如何从一处前往另一处的计划,非常巧妙地决定我们住的地方以及确认在巡游途中国王接见的人选。他很聪明,不会用这些琐事去打扰年轻的国王到处行乐,而让这些补给和随从好像天上掉馅饼。

前行的次序也在主教掌控之中。侍从走在前面,带着各个家族的标志。之后是一段空隙,隔绝扬起的尘土。接着就是国王的队伍。国王骑着他的爱马,配着马鞍和全套装备,上方悬挂着他的个人旗帜。他身边跟着的是经他挑选的朋友:我的丈夫威廉·凯里、红衣主教沃尔西、我的父亲,接着就是国王其余的亲信,随着他们的意愿改变着前行的位置,后退或是前进。在他们周围,松松散散地跟着骑高头大马、手持长矛的国王私人护卫队。他们基本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护卫,谁会想要刺杀这样一个国王?他们做的只是经过城市时屏退周围欢呼的人群。

又是一段空隙,接着是王后的列队。如往常一样,她骑着那匹稳重的老马,坐得笔直。她衣裙的材质是厚重的粗布料子,叠在一起,戴着帽子,眼睛半眯看着明媚的阳光。她身体不适,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早上她上马时我就在旁边,我听见了因压抑疼痛而发出的声音。

王后列队之后就是其他王室成员的队伍,一些人骑着高头大马,一些人坐着马车,一些人唱歌豪饮来避免灰尘入嘴。所有人都因为离开格林尼治去伦敦开始一场新的欢宴而欢欣鼓舞。谁能知道今年会发生什么呢?

王后在约克宫的房间小巧整洁,我们只花了几天的时间就收拾完成。国王和往常一样每天早上都和他的宫人们来到这里,包括亨利·珀西勋爵。他和安妮坐在窗边,两个人挨得很近,一起讨论新诗歌。他发誓在安妮的辅导下他一定会成为出色的诗人,安妮则说他什么也学不会,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其实是浪费她自己的时间和学识。

我认为在肯特长大、在艾塞克斯有丁点儿土地的波琳家女孩管诺森伯兰继承人叫呆子不太合适,但亨利·珀西勋爵大笑,宣称她是一个严格的老师,随便她怎么说,天才总会显现。

“主教召唤你。”我对亨利勋爵说。他起身,不慌不忙地轻吻了安妮的手告别,去见沃尔西主教。安妮把他们刚才写的纸收起来放进匣子。

“他真的没有写诗的才能吗?”我问。

她耸肩:“他可不是怀亚特那样的诗人。”

“那他在恋爱方面呢?”

“他未婚,”她说,“所以对于一个明智的女人来说更合适。”

“即使是你,恐怕也配不上他啊。”

“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如果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他求之不得。”

“那你可以试试让父亲去和公爵谈谈,”我不怀好意地说,“看看公爵会说什么。”

她转头看向窗外。约克城堡美丽狭长的草坪在我们面前铺展,几乎遮住了花园后面的小河。“我不会去请求父亲,”她说,“我靠自己解决问题。”

我本来都快笑出来了,却意识到她是认真的。“安妮,这不是你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他只是一个年轻人,你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他的父亲肯定已经锁定了人选,而我们的父亲和舅舅也肯定早已对你有所安排。我们不是自由人,我们是波琳家的人。我们注定要被利用,去做安排给我们的事情。看看我的样子。”

“是的,就是以你为鉴!”她的眼里突然爆发出阴鸷的情绪,大声回道,“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嫁了人,现在呢,又成为国王的情妇!还赶不上我一半聪明,也没有我一半的学识,但现在确是宫廷的中心,而我却籍籍无名,只能成为你的侍从。我绝不能那样做,那是对我的侮辱。”

“我从没有……”我踟蹰。

“谁坚持让你沐浴、洗头?”她犀利发问,“谁帮你挑选衣服、获得国王的欢心?谁总是在你因为愚蠢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时候出来挽回?”

“是你,但是安妮……”

“那我得到什么了?我没有一个受国王宠幸可以赐予土地的丈夫,我也没有一个因为我妹妹是国王的情妇而加官晋爵的丈夫。我什么都没有。无论你走到一个什么样的高位,我都不会得到什么!所以我必须为自己争取。”

“毫无疑问你应该得到回报,”我无力地说,“我也这样认为。但我想说的只是你不可能成为公爵夫人。”

“那是你说了算的吗?”她反驳我,“你不过是国王的消遣而已,要是他能得到一个儿子,要是他能召集军队发动战争,你算得上什么?”

“我没说我能决定这些,”我小声说,“我只是说他们不会让你那么做的。”

“该发生的就会发生,”她晃着头说,“除非它实现,否则没人会知道。”

突然,她如一条处于攻击状态的蛇,伸手大力抓住我,把我的手反扣在背后。我被她钳制住,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剧痛让我叫出来:“安妮,放开,这样很痛!”

“听好了,”安妮在我耳边低语,“记住,玛丽,我有我自己的计划,并且我不希望你破坏它。除非哪天我主动告诉他们,否则没人会知道任何蛛丝马迹。而当他们知晓时,一切已成定局。”

“你要让他爱上你?”

她突然放开我,我揉揉自己手肘和胳膊生疼的地方。

“我要让他娶我,”她语气平静无波,“如果你跟任何人透露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自那以后我看安妮的眼光就多了一些审视,我看见了安妮是如何同他周旋的。经过在格林尼治几个月的精心部署,现在,到了春日我们在约克宫的日子,安妮突然对他冷淡了下来,但在他们的关系里,安妮后退多少,勋爵就会前进多少。勋爵刚进屋,安妮就给他一个微笑,如一箭正中靶心,她的表情满含诱惑和欲望,但随即又转开视线,整个过程中再没有看他一眼。

他是主教的随从,在主教去拜访国王和王后时,他本应该待在沃尔西主教身边服侍。但实际上,这个年轻的大人无事可做,就徘徊在王后的宫眷附近,和跟他搭话的女眷调情。很明显他的眼里只有安妮,但安妮经过他,和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跳舞,落下手套让他递给她,坐在旁边却不和他说话,连写的诗也还回去,表示自己不能再教他。

她开始以退为进,这个年轻人根本招架不住,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她。

他找到我:“凯里夫人,我什么地方让你姐姐不高兴了么?”

“没有,我可不这样认为。”

“可她之前对我笑得那么温柔,现在这么冷漠。”

我想了一会儿,我自己在这些事情上也很迟钝。一方面是事实,她只是像一个志得意满的猎人一样等着他这条鱼上钩,但我知道安妮决不允许我说破;另一方面就是安妮想让我传达的信息。我看着他焦急天真的脸,一瞬间有种真心的同情,我摆出标准的波琳微笑,给出我们家族的答案。“是的,勋爵大人,我想她是害怕自己表现得太热诚。”

我看见他充满信任和孩子气的脸上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太热诚?”

“她对你很好,不是吗,勋爵大人?”

他点头:“是的,我就是她爱情的囚徒。”

“我觉得她担心自己太过于喜欢你。”

他身体前倾,似乎想要抓住我说的每一个字:“太过于?”

“太过于喜欢而失去自我的平静。”我柔和地说。

他跳起来,跨开两步走开,又走了回来。“她是爱上我了?”

我笑了,微微转开头,不让他看见我眼里的不肯定。他没有退缩,跪下来,望着我。

“告诉我吧,夫人,”他祈求,“我都几夜没有睡好觉、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我一直备受煎熬。如果你觉得她爱我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她可能爱我吧,告诉我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不能说,”我确实不能,这个谎言卡在我的喉咙,我说不出口,“你得自己去问她。”

他跳起来,像一只被追逐的野兔跳出草丛。“我去,我马上就去,她在哪儿?”

“在花园里玩滚球。”

他再也不需要什么佐证,打开门,跑出房间。我听见他的靴跟跑下通往花园石头阶梯的声音,随后是向花园大门。坐在房间对面的简·帕克抬头。

“你又勾引了另一个?”她问,如往常一样猜错了方向。

我给她一个和她一样阴毒的笑容。“一些女人可以吸引人,一些则无能为力。”我简单地说。

他在场上找到她时,她正不着痕迹故意输给托马斯·怀亚特爵士。

“我要为你写十四行诗,”怀亚特信誓旦旦,“为你如此有风度地将胜利让给我。”

“不,这是一场公平的比赛。”安妮声明。

“如果这是赌局,恐怕我的钱包已经空了,”他说,“你们波琳家的人会赢光所有的。”

安妮笑了。“不信你下次拿家产做赌注,”她说,“看,我已经取得了你的信任。”

“除了我的真心我别无所有。”

“借一步说话,可以吗?”亨利·珀西插话进来,声音比自己预料的要大得多。

安妮看了一眼,仿佛才注意到他。“勋爵阁下!”

“这位女士正在打球。”托马斯爵士提醒。

安妮微笑地看着他们。“我可输得好惨,我想我需要走一走来思考接下来的策略。”她说着搭上亨利·珀西勋爵的手。

他带着她离开,走上蜿蜒的小道,到一棵紫杉树下。

“安妮小姐。”他开口。

“坐这里不会太湿了吗?”

他马上脱下自己昂贵的斗篷垫在石凳上。

“安妮小姐……”

“不行,我觉得好冷。”安妮站了起来。

“安妮小姐!”他叫起来,有些愤怒。

安妮停住了,对他露出迷人的微笑。

“什么事,勋爵大人?”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最近对我这么冷漠。”

她犹豫了片刻,进入卖弄风情的状态,换上神色凝重、惹人怜爱的表情。

“我不想表现得冷漠,”她慢慢说,“我只是想更慎重地对待你。”

“慎重什么?”他大声,“你知道我备受煎熬吗?”

“我不想让你受煎熬,我只是想后退一步,不过如此。”

“为什么?”他轻声问。

她低头看着花园的小河。“我觉得这样对我,或者是对我们都更好,”她平静地说,“我觉得我们作为朋友过于亲密了。”

他走开一步,又踱步回来。“我不愿意给你造成一秒钟的不安,”他保证,“如果你想让我们成为朋友,那我保证没有一句流言蜚语会中伤你。我保证。”

她睁大迷蒙的黑色眼睛看着他。“那你能保证没有人会说我们是恋人吗?”

他无言地摇了摇头。他当然控制不了绯闻漫天的宫廷谁说什么、不说什么。

“那你能保证我们永远不爱上彼此吗?”

他犹豫。“我爱你,安妮小姐,”他说,“是符合礼节性的爱。”

她微笑着,仿佛是为这句话而开心。“我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发生在五月的游戏,对于我来说,亦是如此。只不过,如果这是发生在一位帅气的男士和一个少女之间,就变得很危险了。很快就会有人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注定在一起。”

“他们这样说吗?”

“他们说你爱我,我也爱你,传言我们俩已经爱得死去活来。但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不过是玩伴。”

“我的上帝啊,”他肯定地说,“不是传言,就是如此。”

“我的大人,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真是个大笨蛋。我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爱上你了,但我总没有意识到这些,还以为你在戏弄我,而这一切毫无意义。”

她的注视让他心里涌起暖流。“对我而言,这意义重大。”她小声地说。

她的黑眼睛抓住了他,他被迷得神魂颠倒。“安妮,”他呢喃,“我的爱人。”

她的嘴唇就在刚好可以轻吻的弧度,扬起让人无法抗拒的笑容。“亨利,”她喘息,“我的亨利。”

他上前一小步,抱住她紧紧束住的腰。他把她拉近,安妮轻呼出声,随后迈进一步。他低头靠近安妮扬起的脸,吻上她的唇,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

“就现在,”安妮小声地说,“就现在,告诉我,亨利。”

“嫁给我。”他说。

“成了。”当夜安妮在我们的房里报告了情况。她已经让人送了热水进来,我们挨个走进浴池,互相搓背,清洗头发。安妮遵循法国传统,带着洁癖,现在更甚于过去十倍。她像检查一个上学的小男孩一样检查我的手指甲和脚指甲。她给了我一个象牙挖耳勺清洁耳朵,就像我是她的孩子一样。她用刷子拉扯我头发的每一个结,尽管已把我弄得生疼。

“所以呢?到底什么成了?”我闷闷不乐地问,裹着一条被单站在地上,任凭水滴上地板。四个女仆进来把水弄到桶里好把这个木头浴盆搬出去。沐浴盆的每一块木片都吸满了水,显得异常沉重,就像是付出巨大的努力却获得了一点点回报。“我听到的不过是一些调情的话。”

“他问了我。”安妮说。她等到仆人离开,听到关门声,用浴巾把自己的胸部裹得严严实实,坐到镜子前。

这时传来敲门声。

“谁?”我恼火。

“是我。”乔治回道。

“我们在洗澡。”我说。

“让他进来,”安妮开始用梳子梳理她的黑色长发,“他可以理清这些纷杂的事情。”

乔治闲步走进房间,对着一地的水和湿被单抬了抬眼皮,而我们俩现在半裸,安妮一头黑发披在肩膀上。

“这是在弄化装舞会吗?你演美人鱼?”

“安妮又说我们应该洗澡。”

安妮把梳子递给乔治,他接住。

“帮我梳头,”她微微一笑说,“玛丽总扯我的头发。”乔治顺从地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梳头发,一次一缕。他梳得很认真,仿佛在梳理他小母马的鬃毛。安妮闭着眼睛很享受。

“有虱子吗?”她突然警醒地问。

“一只都没看见。”乔治说,就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威尼斯理发师。

“所以到底什么成了?”我问,回到了安妮的话题。

“我拿下他了。”她直白地说,“亨利,他告诉我他爱我,还说要娶我。我想要你和乔治见证我订婚。他会送我一枚戒指,之后这就是板上钉钉、没人能阻挡的事情了,就像是在教堂被神父见证过的一般,我会成为公爵夫人。”

“我的天呐!”乔治僵住,梳子停在空中,“安妮,你确定吗?”

“听起来像编的吗?”她言简意赅。

“不,”他赞同,“但是,诺森伯兰的公爵夫人!安妮,英格兰的北部一半多就会是你的了。”

安妮点头,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

“上帝啊,我们将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家族。我们将成为整个欧洲最尊贵的家族之一。玛丽是国王的枕边人,你是国王最倚重的部下的妻子,我们将把家族的势力推向顶峰,处于不败之地。”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的天,如果玛丽还能怀上国王的孩子,顺利生下男孩,再有着诺森伯兰家族的支持,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到时候我就是英国国王的舅舅了。”

“是的,”安妮平和地说,“这就是我所想的。”

我看着我姐姐的脸,一言不发。

“霍华德家族的人登上王位,”他半呢喃着,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诺森伯兰家族和霍华德家族强强联合,那还不是唾手可得。两者想要联盟,只能通过婚姻,然后一起支持一个拥有两家血脉的人。玛丽生下子嗣,安妮借助珀西家的力量保障前途。”

“你曾以为我办不到。”安妮指着我说。

我点头:“是,我以为你目标太远了。”

“你还会再认识到这一点,”她提醒,“我想做就能做到。”

“是的,我还会再认识到的。”我重复。

“但万一他出问题怎么办?”乔治提醒她,“如果他们家族放弃他该怎么办?你是已经牢牢占据自己的位置,但如果他不再是家族的子嗣,变得一无所有呢?”

她摇头:“不会的,他对于家族来说可是珍宝。但你必须支持我,父亲和舅舅也是。他的父亲必须看到我们的优秀,那个时候,他就会同意这门婚事。”

“我会的,但是珀西家可是十分自傲。安妮,他们想让他娶玛丽·塔尔伯特,但沃尔西主教反对。他们不会让你替代她的。”

“你只是想要他的财富吗?”我问。

“名号我也需要。”安妮简单地说。

“我是认真的,你对他这个人是什么感觉?”

一时间我以为她会用另一个尖酸的笑话来转移问题,嘲笑他的孩子气,让他的爱慕变得一文不值。但她晃了晃头,黑色长发在乔治手中如一条黑色长河。

“我知道这样的自己很傻。他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傻孩子,但跟这样的他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又是一个小女孩了。我觉得我们就是两个相爱、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他让我无所畏惧,开心快乐,陷入迷恋。”

就像是家族冷漠的魔咒被打破,就像打碎一面镜子,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真实而明亮。我和她一起笑着,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的脸。“这不是很棒吗?”我问,“陷入爱河?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不是吗?”

她抽出手:“走开,玛丽。你可真是个孩子。但的确是,美妙?简直无与伦比。别对我傻笑,我受不了。”

乔治拾起一缕黑发盘在她的头顶,在镜子中欣赏她的脸。“安妮·波琳恋爱了,”他意味深长地说,“谁能相信呢?”

“如果他不是这个国家仅次于国王的男人,当然不可能,”她提醒他,“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和家族的期望。”

他点头:“我知道,安娜玛丽亚,我们都知道你目标高远,但珀西家族,确实又超出我们的预期了。”

她身体前倾,仿佛在整理思绪,双手捧脸。“这是我的初恋,我的第一次,也是永远的爱恋。”

“希望上帝保佑,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恋爱。”乔治突然肃穆地说。

她的黑眼睛在镜子中与他相遇。“上帝保佑,”她说,“除了亨利·珀西我别无所求。有他我就满足了。乔治,你都不会相信,如果我能嫁给亨利·珀西,我已经非常满足。”

第二天中午,亨利·珀西依言来到王后的房间。安妮小心地选择了这个时段,所有女眷都去做弥撒了,房间里只有我们。亨利·珀西进来时,惊讶于房间的安静和空闲。安妮上前双手紧握他的手。我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觉得并不像是求婚,倒像是四处猎奇。

“我的爱人。”安妮说。在这声中亨利的脸红了,勇气回到身体。

“安妮。”他轻柔地叫了声。

他的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从里面拿出一枚戒指。我在靠窗的位置看见了红宝石的闪耀,它象征女子品性高洁。

“给你的。”他温柔地说。

安妮拉住他的手:“你现在想要在别人的见证下许下我们的承诺吗?”

他哽住一小会儿:“是的。”

安妮热情洋溢:“那开始吧。”

他看了我和乔治一眼,仿佛以为我们中会有人阻止他。

乔治和我只是露出鼓励的微笑,波琳家式的微笑,像两条愉悦的蛇。

“我,亨利·珀西,愿以你,安妮·波琳,成为我合法的妻子。”他说着,拉起安妮的手。

“我,安妮·波琳,愿以你,亨利·珀西,成为我合法的丈夫。”她说着,声音更加坚定。

他拉着安妮的左手中指。“戒指为证,我全心为你。”他静静地说,把戒指戴在安妮手指上。戒指太松了,安妮将手握成拳,防止它掉落。

“戒指为证,我与你成为夫妻。”她回应。

他弯腰亲吻安妮。当她转头看我,我看见她眼里欲望的光芒。

“让我们独处吧。”她的声音很低。

我们留给他们两个小时的时间。当我们听见石砖走廊传来王后和女眷们弥撒归来的声音,便大声地有节奏地敲门,暗语是“波琳”,我们知道安妮就算在睡梦中听到这个声音也会跳起来。但当我们开门进去时,她和亨利·珀西正在写一首曲子。她用鲁特琴伴奏,他在唱刚写的歌词。他们的头挨得很近,一起看写在谱架上的乐谱。除了亲密一些,他们的行为跟过去三个月一般无二。

安妮微笑地看着我和乔治,以及身后的女眷们。

“我们可是写出了一首好东西,花了一上午呢。”安妮声音甜美。

“那它的名字呢?”乔治问。

“快乐啊,快乐……”安妮回道,“它叫‘快乐啊,快乐,我们向前奔去’。”

当夜安妮离开了我们的卧房,她在裙子外面穿上黑色斗篷,午夜钟塔敲响,安妮准备出门。

“深夜你要去哪里?”我不免责备地问。

她的脸透过黑色的斗篷。“去找我的丈夫。”她简单地说。

“安妮,不行,”我吓住了,“如果被发现,你就完了。”

“我们已经在上帝和见证人面前订下婚约,经过见证,就和婚姻一样,不是吗?”

“是的。”我不情愿地说。

“婚姻如果没有圆房就可能无效,不是吗?”

“是的。”

“所以我在加快进程,”她说,“到那时我和亨利告诉他们我们木已成舟,即使珀西家族的人也没办法破坏。”

我跪立在床上,尽力阻止:“但是安妮,如果有人看见了……”

“没人能发现。”她说。

“万一珀西家族的人知道你和他半夜私会……”

她耸肩:“只要已成定局,那就没什么不一样。”

“但如果这一切毫无结果……”我在她狠厉的眼神中止住了。她一个箭步走过房间,揪住我睡衣的领子,钳制我的喉咙。“这就是我为什么这样做,”她哂笑,“你个蠢货,这样才不会无果而终。没有人可以说这样徒劳无功,这是经过见证板上钉钉的事情,结婚圆房,让这一切无可否认。现在,你可以休息了。我会早些回来,在黎明之前。但我现在要走了。”

我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安妮的手搭上门把手。“但是安妮,你爱他吗?”我好奇地问。

帽子遮住了她所有的面容只透露出一个笑。“我是个笨蛋才会承认,但我喜欢他的触碰。”

随后她开门,离去。 oK0HP2rP6XLPSN0sYZO+fPN5rQrUJ1mhFlELLygHrq57DW+e/yjQmLbiL1a/f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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