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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9年春

贝丝 于图特伯里城堡

如我所料,玛丽女王把图特伯里当成自己的宫殿般安排着大小事宜,跟着她的节奏,我们的生活步调总是有条不紊。早晨,她会和书记一起做弥撒,我猜想那人应该是一位天主教神父。虽然我不该知道,也不该过问此事,但是仍得为他准备一日四餐,餐餐丰盛,而且每周五还要备上鱼料理。

我早就告诫了家仆们,对于玛丽女王寝宫中进行的异教活动谁也不准参加,连旁听都不允许;我希望那套让人困惑的罗马作风仅仅只限于她自己的寝宫之内,不要影响到其他地方。但是她总喜欢做完弥撒、吃过早餐后要我丈夫陪伴她外出骑马。我们的马厩里饲养着她的十匹骏马,每匹独享食槽,吃的也是我们这儿最好的燕麦片。当她和老爷,还有老爷的护卫们一同出门骑马时,便是我到小会客厅开始工作的时间。在那儿,我听取每一位管家的工作汇报,批阅合资人寄来的商业信件,或者进行私人会谈。

吸取了亲爱的卡文迪什的工作经验后,我发明了一整套自己的办事系统。每个庄园、每处房产都必须有各自单独的账本,并且各处收支独立。每片土地都是一个独立的王国,这样我就能保证它们都在盈利。这种方法说起来似乎理所当然,但实际上却是独一无二的。据我所知,还没有庄园主尝试过此种方法。和我不同,老爷的那些管家们仍然延续着传统,把所有账务合在一起,他们只是把土地当成兑换现金的保障,捐赠、买、卖、抵押或者留出规定的份额过继给继承人。优点是老爷的金库里现金充盈,缺点则在于他们根本不清楚哪些地产是盈利的,哪些是借贷的,或者哪些是负债的。如若经营不善,财产只会从地主的手中溜走,之后整个家族也会损失惨重。他们不会知道到底是赚钱还是亏损,只是不停地把土地抵押出去换成现金,再换成土地。事实上,土地的价值是不断变化的,甚至货币的价值也在变化,而这些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他们永远也不能确定将来会发生什么。以上就是贵族们的理财方案,大气但也漏洞百出,相反,我的方法倒像是穷女人细数家珍般,每个周末都会来个彻底清算。当然了,贵族们的财产数额一般都大得惊人,他们只要做到不浪费就行了,但我和他们不同,我是白手起家的,自然明白其中的艰辛。所以啰,像我这样的庄园主——初来乍到的新人——必须得盯紧每一分钱和每一英亩土地,必须时刻警醒每一处变化。这是全然不同的一种土地观念,一种新奇的视角,在英格兰也算是前无古人,就是在全世界范围内,据我所知,也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商人。

只有摆摊的商贩、拿鞋楦做鞋的鞋匠才会明白我的乐趣:清楚每一样商品的成本、从中赢得的利润以及收支平衡的账本带来的愉悦。看着那账本上笔笔增长的利润,只有经历过贫穷的女人才能从中体会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安全放松的喜悦。没有什么比牢固的家、金库里的现金、房门外的土地和孩子们授衔并喜结良缘更能让我开心的了。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金钱稳在怀中,谁也抢不走它。

赚钱自然是一股强大动力,但这也意味着亏损会严重打击我的积极性。玛丽女王来图特伯里的第一星期我就收到了财务部的信件,告知我以后每个星期财务部会发放五十二英镑给我用以支付苏格兰女王的住宿。区区五十二英镑!每个星期!

失望沮丧之余我并没有觉得惊讶。毕竟认识伊丽莎白的人都知道,从她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公主开始,就一直比较吝啬。从小到大,她享受过公主待遇,也经历过乞丐般的困境,这就养成了她分毫必省的吝啬习惯。和我一样,她也总是盯着小钱不放。但是我比她好多了,作为女王,招待自己的客人理应慷慨大方,而我只是个想从中谋些好处的臣民。

我又看了看信,以我们现在的住宿需求和娱乐活动的花费标准来计算,五十二英镑仅仅是实际花费的四分之一。远在伦敦的他们是按照三十个随从和六匹马的规格发放的经费,而事实上她的随从数量多了一倍不止,还有大量的崇拜者络绎不绝地登门拜访,且大都在餐点儿上。我们招待的不是一个带着随从的客人,而是整个宫廷。很显然,财务部必须支付额外的费用;很显然,苏格兰女王的所有旅伴都必须被遣送回家;很显然,我必须说服老爷向两位女王说明困境,因为除了他以外没人有资格指出她们的预算确实实施不了。而我的难题在于如何让乔治开口同意我的提案,因为身为贵族的他从来不知道如何理财,也从来没有碰过账本。我怀疑根本无法让他相信我们已经捉襟见肘了——现在就已经困难了,不用等到这个月底,也不用等到仲夏。

同时,为了维持图特伯里的日常开销和支付那些多余奴仆们的安顿费用,我不得不让查茨沃斯的管家把庄园里的一些次级银器拿到伦敦去变卖换现,因为我们已经坚持不到季末收取租金的日子了,需要的现金远远多于赚取的利润。当我写信给管家叫他卖掉六个银盘的时候,都忍不住嘲笑自己心中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虽然那些盘子我从没拿来用过,但是它们是我的,原本好好地躺在我的金库里,现在却为了这点小事变卖了,真是让我心疼极了。

正午时分,打猎小队回来了,如果他们有所收获便会直接拿到厨房,猎回来的野味可是午餐的重头戏,毕竟人数太多,能有加餐也是众望所归。所有人都在我的厅室里用餐,因为这里面朝庭院,阳光正浓,而且女王常常在下午和我一起在这边的会客厅里做刺绣,比起她自己的寝宫,这里的房间要更加明亮一些,也方便我们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女人之间的谈话没有什么新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但大家都兴致高昂。她很擅长女红,是我见过第一个能与我相提并论的女人。她有许多漂亮的图样书,不时地从爱丁堡寄来,历经长途跋涉但都保存得很好。她会像小孩一样专注地看着那些书,然后兴奋地向我解释每个图样的意义和绣法。她还有拉丁铭文的图样,经典且意义非凡,个个都异常美丽,而且各自有着隐藏的含义,有些是神圣的标记,她说我可以把它们复制下来。

她的私人设计师不久后也赶来了图特伯里——他原本滞留在了博尔顿城堡。他开始为我们两人工作,设计图案,我看着他随意地在帆布上描绘出漂亮的花朵和具有象征意义的纹章。女王会对他说:“在那上面画只猎鹰。”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寥寥几笔,一只老鹰就跃然纸上——鹰嘴上还衔着一片树叶!

能有一位艺术家为你服务是那么让人羡慕的事儿!她倒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好像一位如此的天才,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存在价值就只是为她的刺绣提供图样般简单。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亨利国王让大画家汉斯·荷尔拜因设计化装舞会的面具,那面具在舞会结束的第二天就碎掉了;又或者雇佣伟大的音乐家们专门为国王写催眠曲;还有那些专为伊丽莎白女王编写剧本的天才的诗人们。所以这些都只是国王奢华的福利。看着如此一位颇具天赋的艺术家为她服务,我依稀能想象到她从小开始的奢靡生活。围绕她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是极品,上等货中的上等货;为她工作、跟随她的人们,也都是最富天分的人才。即使只是刺绣的图样,在她开始绣之前,也必须得加工成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今天,我们都在为她绣制一幅新的象征她尊贵身份的挂毯。绣好后会挂在她座椅的上方,用以显示她女王的高贵身份。织工已经开始缝制深红色的背景了。以金线标记的草图上写着一句这样的话:“ En Ma Est Ma Commencement .”

“这句法语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虽然这是我的房间、我的房子,她仍然享受最好的椅子,位置刚好在窗户和壁炉之间,我则要坐在一张低一些的椅子上,女侍们只能坐在靠近窗户的长凳上。

“那是我母亲的一句箴言,”她说,“意思是,‘每一个终点都是另一个新的起点’。经历过那些艰难日子后,我决定把它作为自己的箴言。丈夫去世后,我从法国王后变成了苏格兰女王;当我从苏格兰逃出后,又在英格兰开始了新的生活;相信不久后,又会是一段新的旅程,回到苏格兰,重回王位,或许也会再结婚。所以,终点即是起点。我是海之女王,是潮汐之王,退潮后又是涨潮,终是源源不断地流向远方。总有一天,我将不再是尘世间的女王,而将成为天国之中所有王国的女王。”

女仆们像是草丛中探头打望的兔子,个个抬着头打量着眼前这位女王,听着她那几近荒谬的天主教式的“豪言壮语”,我立刻抬头怒视,提醒她们注意分寸。

“你愿意帮我绣字吗?”她提议道,“绣这些丝绸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我的手在意识到之前已经自动拿起了织物,真是柔滑的料子,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布料,心里止不住地兴奋,刺绣可是我一生中最钟爱的消遣呀:“怎么会这么柔顺呢?”

“这是金线纺的呢,”她说,“真正的金丝线,看见它泛出的光泽了吗,你想试试吗?”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故作镇定地说道。

“太好了!”她高兴地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真的很开心我们两人能一起刺绣,“你从那头开始,我从这头开始,一点点来,然后我们就能越来越接近中心了。”

我回以微笑,对着她,真是能情不自禁地心暖起来。

“结束的时候我们就能在中间碰头啦,像最亲密的朋友,头挨着头。”她说道。

我把椅子间的距离缩小了些,这样就能从她膝盖处拿到纺线了。“那么,”她轻声说道,一边绣字一边问,“请告诉我关于女王姑母的一切吧,你经常去她的寝宫吗?”

我确实常去她的寝宫走动,并没有夸大其词,当时我还做过资深女侍呢。从伊丽莎白还是公主的时候开始,我不仅是她的朋友,还是她朋友的朋友,更是她与顾问之间的信使。

“哦,那你一定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啦,跟我说说吧,那个罗伯特·达德利是怎么回事呀?真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他们深爱着彼此吗?”

我有些犹豫该不该和她讨论这个话题,但她把身子又向前倾了倾,怂恿道:“他还是那么帅吗?”她小声地继续道:“她以前还把他介绍给我呢,让我和他结婚,就在我刚到苏格兰的时候。但是我知道她肯定不舍得和他分开,拥有这么一个不离不弃的爱人真是幸运,要知道能真心爱上女王的男人少之又少。他会为了她奋不顾身吧?”

“直到永远,”我说,“从她登基成立自己的内阁开始,罗伯特就和她在一起了,从没有离开过。他们已经默契了好多年,彼此间拥有不计其数的小秘密和小玩笑,有时伊丽莎白只需看他一眼,他便知道她的心中所想。”

“那为什么不和他结婚呢,他还是单身嘛,”她问道,“为了把罗伯特介绍给我,她还特意封他了伯爵的头衔呢,如果罗伯特好到足够和我联姻,那么也肯定配得上她呀。”

我耸耸肩:“因为那个丑闻……”我小声地说,“罗伯特的妻子死后,丑闻也没有消失。”

“她就不能不管丑闻吗?勇敢的女王是不会惧怕丑闻的。”

“在英格兰就是不行,”我一边说着,一边心想就算在苏格兰也是不行的吧。“女王的声誉就是一切,如果失去了,其他一切也就跟着不复存在。而且塞西尔不喜欢罗伯特。”我补充道。

她瞪大眼睛:“塞西尔连这也要管?”

“塞西尔并没有强迫过她,”我斟酌着回答,“但是我也没有听说伊丽莎白有反对他的先例。”

“她就百分百信任塞西尔?”

我点头道:“当伊丽莎白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公主时,塞西尔就是她的管家了,为她打理财产、看着她长大,就算是她的亲姐姐玛丽女王以叛国罪怀疑她时,塞西尔也设法保全了她的安全,之后又帮助她剿灭了策动阴谋的敌人。塞西尔总会站在伊丽莎白一边支持她,伊丽莎白也视塞西尔如父亲般尊重。”

“你很喜欢塞西尔呢。”她从我略带温度的语气中猜测道。

“他也是我真正的朋友,在我小时候和格雷家一起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但是我听说他相当有野心,不仅大肆修建府邸,还四处拉帮结派,简直把自己当成了世袭贵族!”

“有何不可呢?上帝不是教导我们要发挥自己的长处吗?我们所得的成就不正是上帝眷顾的结果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的上帝只会对他所爱之人施以考验,而不是赠以财富,但是你的上帝却有商人的头脑呢。塞西尔他——伊丽莎白总是听从他的指挥吗?”

“她只是听取建议而已,”我试着缓和语气,“多数时候会采纳,但偶尔也会犹豫再三,把塞西尔逼得耐心全无,不过总的来说,塞西尔的建议都是不错的,方案都深思熟虑,令人不得不服。”

“所以塞西尔在政策制定上有绝对发言权啰?”她继续追问道。

我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他们总是私下商议的。”

“可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啊,”她提醒我道,“因为他不是我的盟友,事实上,他是我母亲的宿敌。”

“伊丽莎白通常都会听取他的建议,”我重复道,“不过她也相当看重作为女王的裁定权。”

“她何德何能?”玛丽女王直言道,“我不明白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她怎敢如此独揽大权。男人们博闻多才,是上帝按照自己形象创造出来的生物,因此也就拥有着最高的智慧。再说了,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肯定比女人更加广博多思,而且也更勇敢、更果断。伊丽莎白居然还幻想在没有丈夫支持的情况下坐稳王位?”

我耸耸肩,没办法为伊丽莎白的独立做任何辩护,因为不光是玛丽女王,所有英格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上帝教导我们,女人永远只是男人的附属品,就算是伊丽莎白本人也从没反对过这一点,只是自己没有照做罢了。“伊丽莎白常称自己是王子呢,”我说,“她认为自己首先是个王族,然后才是女人。她是神授的统治者,受赐于天,塞西尔也承认这一点。不管她乐不乐意,她就是比别人——包括男人——更高一级,这无疑是上帝的安排,她也是别无选择的吧。”

“她可以在男人的指导下实行统治呀,”玛丽女王坦言道,“她应该为自己找到一位忠于英格兰的王子、国王或者贵族绅士,然后嫁给他,让他做英格兰国王。”

“但是并没有合适的……”我开始为伊丽莎白辩护。

玛丽女王微微摇头:“合适的并不少吧,现在也有呢,她不是刚拒绝了哈布斯堡大公的求婚吗?我还在法国的时候就听说过那些事情了,法王甚至也向她推荐了人选呢。所有人都认为她会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国王,维护英格兰的稳定,然后以国王的尊严作为担保和其他兄弟国家签订和平条约,而不是作为一个善变的女人去和别国联盟,再然后呢,她会生下王子继承王位。有什么比这更自然合理吗?所有女人不都是这么做的?”

我迟疑着没有立刻回答。确实如此呢。这才是顺其自然的事儿,也是玛丽·都铎女王——伊丽莎白的姐姐——尽力去做的事,如同她英明的顾问们所建议的那样,眼前这位苏格兰女王一直也抱持同样的想法。议会的大臣们多少年来祈求伊丽莎白做的事儿,直至如今,所有人都希望发生的事儿,就是伊丽莎白尽快产下继承王位的男婴。单凭一个女人怎么能坐稳王位呢?伊丽莎白哪来的勇气?就算她英勇无比,继续逆道而行,怎样才能保住她的王权呢?时机不等人,很快一切都迟了,她会因为高龄生不出孩子的。到了那时,统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留下一个没有继承人的王权有用吗?一份没有继承人的遗产有什么意义吗?如果她在动乱中离开,我们的结局又会如何?如果留下一位天主教的继承人,我们这些新教的臣民该如何是好呢?我的财产又会有什么下场呢?

“你在这方面的经验不少吧?”玛丽女王瞄着我说道。

我笑了起来。“伯爵是我的第四任丈夫,愿上帝保佑他,”我继续道,“很不幸,我当过三次寡妇,他们都是好人,是我爱过又失去的人儿,每一次都让我悲痛万分。”

“所以,就算是你也不相信一个女人不能只有财产而孑然一身,没有丈夫、孩子和家庭?”

确实不能否认,而且我也不是那种类型的女人。“我也是没有选择的。结婚前我没有任何财产,所以不得不为了家族的利益和自己着想。第一任丈夫在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去世了,只留下我微薄的嫁妆;第二任丈夫教我如何打理庄园,并把他的财产留给了我;第三任丈夫去世前把所有财产都写在了我的名下,所以我才能配得上什鲁斯伯里伯爵,他不仅给了我伯爵夫人的头衔,更是带给了我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而我,最初不过是哈德威克镇上一位穷寡妇的女儿。”

“你有孩子吗?”她问道。

“我生了八个呢,”我自豪地说,“幸得上帝垂怜,六个都活得好好的。大女儿弗朗西丝也已经育有一女,取名贝茜,是按我的名字取的。所以我不仅是母亲,也是祖母啦,希望我的孙子孙女越来越多。”

她点点头。“那你一定和我的想法一致了,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不仅违背上帝的意愿,更是违背作为女人的天性,是不能延续昌盛的。”

虽然我确实是这么想,但也不能对她说实话。“我想伊丽莎白女王有她自己的意愿,”我大胆回道,“而且并不是所有丈夫都忠诚可靠。”

我只是随意说说罢了,但似乎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突然沉默了起来,更让我惊慌的是,她停下针线活儿,眼睛瞥向一旁,默默流下了眼泪。

“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她轻声说,“我都明白,不是所有丈夫都是可靠的,全天下女人之中我是最有体会,也是最清楚的那一个。”

“陛下,请恕罪!”我大叫出声,被她的眼泪吓得魂不附体,“我是无心的,真没想到会让您如此伤心难过!是我考虑不周,但我真的没有议论您和您丈夫的打算,而且我根本不知道您的实际情况。”

“那你真是个例外,不管是在英格兰还是苏格兰的酒馆里,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她突然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水,留下了睫毛上的点点泪珠。“你迟早会听说的,关于我的事儿,”她语气平稳地说,“你会听到的,说我是个荡妇,无耻勾引了博斯维尔伯爵并指使他杀害了我可怜的丈夫,达恩利大人。但那全是胡说八道。我是无辜的,请你务必相信我。你可以亲自观察我的为人。你认真想想,我是那种为了一时淫欲而自贬身价的女人吗?”她用那梨花带雨的漂亮脸蛋向着我,说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禽兽吗?我是那种为了及时行乐不顾犯下罪孽,也不顾荣耀、声誉,甚至不要王位的傻瓜吗?”

“您的生活真是满布荆棘坎坷。”我虚弱地回答道。

“童年时我就嫁给了法国王子,”她向我诉说道,“那是在野心勃勃的英格兰亨利国王统治下唯一能保我平安的做法,要不然他会绑架我然后奴役我的国家。我像法国的公主般被抚养长大,旁人是无法想象法国王宫到底有多么美丽的——雄伟的宫殿、漂亮的长袍、无尽的财富,所有一切唾手可得,就像活在童话中一样。但是我的丈夫死后,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不久后又传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是时候回到苏格兰继承王位了。这并不是痴人说梦,时机已经成熟,也没有人会因此责备我。”

我摇摇头,旁边的女仆们也好奇地停下工作,吃惊地张着嘴,一动不动地听着那段历史。

“仅凭一个女人的力量是征服不了苏格兰的,”她说道,声音低沉但又郑重无比,“知道实情的人都不会有异议。苏格兰早已因为内讧和同盟之间的竞争被撕得粉碎,这次的谋杀阴谋更是让她走到了尽头。其实她连国家都称不上,只是些零散的联盟聚合罢了。我从到那儿开始,就时刻面临着被绑架的危险。曾经还有位贵族想强迫我嫁给他的儿子,用婚姻来羞辱我。我不得不将他斩首示众,才得以在内阁面前维持了自己的尊严,证明了我的清白。苏格兰人就像野蛮人一样,只崇尚力量。因此,苏格兰需要的是一位冷酷无情的国王,统治军队,维持国家的完整。”

“您不会认为达恩利大人……”

她不可抑制地发出咯咯笑声:“不!现在也不!我早该明白的。但是他曾是英格兰的王位继承人,而且他向我保证过,伊丽莎白一定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我们的孩子会理所当然地成为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然后统一苏格兰和英格兰。只要我结婚就不会再遭到任何袭击了。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维护我的尊严和安全。当他第一次来苏格兰的时候,内阁里就有大臣向我推荐他,虽然不久后他们又都反戈倒向了。我的哥哥也催促我跟他早日结婚。而我呢——确实是傻傻地错信了他。那时他年轻、英俊、魅力四射又举止得体,颇得人心,待我更是礼遇有加,让我有回到法国的感觉。所以,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以貌取人,认为他会是一位好国王。他的外表如此出众,年轻又英俊,举手投足间尽显王子风范,我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而且他还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清洗干净的男人!”她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发出笑声。然后她带着点畏怯深深吸了口气:“我再清楚不过了,只要他愿意,他就是一位迷人的年轻人。”

她耸耸肩,法兰西味儿十足:“好吧,你清楚了吧,知道后续了吧,你应该有亲身经历过,我爱上了他, un coup de foudre ,我为他而疯狂。”

默默地,我摇了摇头,虽然我结了四次婚,但是从来没有恋爱过。对于我来说,婚姻一直是一张需要谨慎权衡的商业合同,而且我根本不知道un coup de foudre是什么意义,也不喜欢它的发音。

“好吧, 好吧, 后来我嫁给了达恩利,一部分原因是想惹伊丽莎白生气,一部分是出自政治上的考量,还有一部分便是爱情了。草率行事的结果便是追悔莫及。他不仅是个酒鬼,还是个鸡奸犯,身体也不健康。他愚蠢地认为我有个地下情人,还向内阁告发说那人就是我的顾问,那个我唯一能依靠的、内阁里唯一正直的好人——大卫·瑞齐奥——他是我的秘书兼顾问,就像伊丽莎白的塞西尔,一个值得我信任的好人。可达恩利派出他无耻的爪牙闯进我的寝宫,在我的眼皮底下杀害了他,就在我的厅室里,可怜的大卫……”她哭出声来,“我无法阻止他们,上帝作证我试过了,那些人朝他冲过去,他向我求助,往我的身后躲藏,但是他们把他从我身后拖了出去。他们也想杀死我的:其中一人拿火枪抵住了我的肚子,我尖叫了起来,还未出世的孩子还在我肚子里使劲蹬着小腿。那个人的名字是安德鲁·克尔——我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他。他用枪管抵住我的肚子,我的儿子蹬着腿在肚子里反抗着。我觉得他想把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杀了,杀了我们两个。从那时起,我就彻底明白了,苏格兰人都是些疯子,无法驯服的疯子。”

她抬手遮住双眼,似乎想要把那可怕的回忆赶出脑袋。我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告诉她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那场阴谋,我们本来可以保护她的,但却选择了沉默。其实我们大可以警告她危险将临,但我们没有。塞西尔让我们不要插手,就让她一个人陷入危险、孤立无援。当苏格兰政变,她的丈夫也泥足深陷的消息传来时,我们还幸灾乐祸了好一会儿,想象着她和一群野蛮人周旋会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以为,发生那样的事情后,她只能向英格兰求助。

“内阁的大臣们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秘书,就在我意图保护他的时刻,在我面前——在法国公主的面前!”她摇着头继续道,“之后事态变得越来越糟糕,他们变得更加肆意妄为,不仅把我关起来,还威胁要把我砍成碎片从斯特灵城堡的阳台上扔出去。”

我的女仆们都惊呆了,其中一人还惊恐地吸了口气,看着要晕过去的样子,我立刻狠狠瞪着她,暗示她注意场合。

“但是您逃出来了吧?”

她立刻露出淘气的笑容,像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当时确实惊险得要命!我说服了达恩利,让人帮助我们从窗户逃了出去,然后趁着夜色骑了五个小时的马,虽然那时我已经身怀六甲。博斯维尔和他的军队在目的地等着我们,为我们护驾。”

“博斯维尔?”

“他是我在苏格兰唯一信任的人,”她轻声说道,“我后来才知道他是苏格兰唯一一个没有接受外国贿赂的官员,对我母亲和我都忠心耿耿。他总是站在我这一边,还率领军队护送我回了爱丁堡,流放了那些杀人凶手。”

“那您的丈夫呢?”

她耸耸肩道:“听我说完。我不会在怀着孕的时候和丈夫分开的。在我分娩的时候博斯维尔守卫着我和他,达恩利是被他的前盟友杀死的,他们还想杀了我,但是那晚我恰好不在屋里。算是幸运吧。”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一个女仆小声说道。再这样听下去,恐怕她们都会皈依天主教了!

“确实可怕,”我厉声对那个女仆说,“出去把鲁特琴拿来,给我们弹弹。”这样她就再也听不见了。

“我失去了秘书和丈夫,凶手还是自己的内阁大臣,”女王说,“法国的家人也爱莫能助,全国一片混乱,博斯维尔却站了出来保护我,派出军队护驾,之后他就宣布我们结婚了。”

“那您和他结婚了吗?”我小声问道。

“没有,”她马上回答,“我的教堂和我的信仰都不会认可,他的原配还在世呢,现在又冒出个女人把他送进了丹麦监狱,那个女人起诉他犯了重婚罪,说他们已经结婚了好几年。谁知道博斯维尔到底和谁结了婚呢,反正不是和我。”

“那您爱他吗?”我问道,心里想着眼前这个女人以前就被爱冲昏过头脑。

“我们从没有谈情说爱。”她直截了当地说,“从来没有。我们从没有像情侣那样交换情书和定情信物,我们从没开口谈过爱,我没对他说过,他也没向我表白过。”

一阵静默,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提问。

“然后呢?”又一个听得着迷的笨蛋女仆出声问道。

“然后我的异母兄弟和他奸诈的盟友们派出军队袭击了我和博斯维尔,我俩一同骑着战马迎战,肩并肩,就像战友般,但是我们输了——就是这样简单。当我们陷入持久战时,友军也跟着流失了。如果博斯维尔一鼓作气开战的话,我们可能会取胜,但是我不忍心骨肉相残,所以延误了战机,他们拿谈判条件和虚假的承诺拖延时间,我们的军队在此期间撤退了不少。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博斯维尔顺利逃脱,他们却拒绝为我放行,还把我囚禁了起来,让我流产,我的双胞胎儿子就这么没有了。正在我病重和悲痛的时候,他们逼我退位,后来我的哥哥登了基,这个叛徒,他不仅变卖了我的珍珠项链还软禁了我的儿子……我的孩子……”她一向低沉没有起伏的声音,此时第一次变得颤抖了起来。

“您会再见到他的,肯定。”我对她说。

“他是我的儿子,”她小声说道,“我的亲生儿子,他应该被作为苏格兰和英格兰的王子培养长大,而不是囚禁在那些异教的蠢人、那些杀死他亲生父亲的凶手、那些不忠于上帝和自己国王的人手中。”

“我的丈夫说您马上就能回去了,就是这个夏天,快了。”我对她说,虽然心里不赞同老爷的说法。

她抬起了头。“我需要军队护送我回去,不是只要能回爱丁堡就行了,我还需要一位丈夫,能治得了那群大臣,还要把他们的军队镇压下去。你写信给伊丽莎白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珍惜我们的亲情,她必须帮我回到王位,我将再一次成为苏格兰女王。”

“陛下她是不会听取我的意见的,”我说,“但是我知道她正在计划着帮您回到王位。”虽然这有悖于塞西尔的意愿。

“我犯过些错,”她缓了缓语气继续道,“都怪我不够果断英明,但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吧,至少我还有个儿子呢。”

“您会被宽恕的,”我真诚地说,“如果您有做错过什么,那也是……无论如何,就像您说的,您还有个儿子,任何有儿子的女人前途都是光明的。”

她忍住了眼泪,点头道:“他会成为英格兰的国王,”她深吸一口气,“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国王。”

我没有作回应,私下讨论女王的死期是违法的,任意揣测她的继承人也罪同叛国。我脸色难看地盯着女仆们,她们立刻会意,聪明地低下头继续做着女红,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的心情竟像小孩子一样立刻变得好了起来。“呵,我也变得越来越像病态的高地人了!”她大声吩咐道,“西顿夫人,请叫侍从进来高歌一曲,我们来跳舞,不然什鲁斯伯里夫人会觉得身在监狱或是葬礼现场呢!”

难道我们不正是一群监狱中的囚犯吗?我笑了起来,然后派人拿来酒和水果,又请来了音乐家,当老爷在晚餐前回来见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正在转圈跳舞,而苏格兰女王站在中间,打着节拍指挥,看到我们找错了搭档乱成一团便哈哈大笑起来。

“你应该向右、向右!”她大声道,“Gauche et puis a gauche!”她作了个示范,然后笑着对老爷说:“大人,教教你的妻子,作为她的舞蹈老师我太没面子了。”

“是您的错啊!”感受到她的好心情,老爷也开心地回答道,“错了!错了!真的是您。您不该责怪伯爵夫人,真的不该。Gauche在英语里是左边的意思,陛下!不是右边,您指挥错了呢。”

她开心地笑着,向我的怀里扑来,并像法国人那般亲吻了我两边的脸颊:“呀,抱歉啊,贝丝夫人!你丈夫说得对!我教错了。我还真是笨呢,英语真难说,你的舞蹈老师真是逊透了。好吧,明天我就写信给巴黎的家人,让他们送来一位舞蹈老师和几个小提琴手,这样他就能教我们了,我们一定会跳得很棒!” KU/J09zxqhg9IIspissH6V60joVnPrTlB6teoj7JSrbsOw88BflNhiOV70dhhC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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