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和我分别坐在卧室壁炉的两旁,边喝红酒边聊着天,女仆们在我们后面忙着铺床。
“她在这儿住下得花我们多少钱呀?”我问道。
他动了动嘴,我立刻意识到刚才说的那句话又太直白生硬了。“请原谅,”我迅速补充道,“我只是为了方便记账。宫廷会拨经费给我们吗?”
“仁慈的伊丽莎白陛下向我承诺,她会负担所有费用。”乔治回答道。
“所有费用?”我问,“我们是要把账单寄给她吧?每个月寄一次?”
他耸耸肩道:“贝丝,亲爱的妻子……能招待一位女王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啊,许多人求还求不来这机会。陛下早已向我许诺过,她会支持我们的。当然,我们也会从中获益。陛下把自己宫里的东西赏给她表侄女了,不是吗?我们家里现在就有陛下宫里的家具吧?”
“有倒是有,”我听着他那骄傲的语气,迟疑地回应道,“但都是些宫里的旧东西。威廉·塞西尔写给我的信里说,玛丽女王的随从总共只有三十人。”
老爷点点头。
“可是她带来了至少六十人。”
“哦,是吗?”他答道。
这真是让人费解,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位贵族,带领着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走了整整十天,居然不知道自己带了多少人来。
“那么,我想,他们不会都想住进这里吧?”
“一部分人已经在村里的酒馆里住下了,但是玛丽女王的家仆——女侍、随从、女仆和男仆们——都住进来了,而且他们吃、喝、用都是我们掏的钱。”
“我们必须得按女王的标准来招待她,”他说道,“贝丝,你不觉得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女王的光彩吗?”
这倒是一点不假。“她确实是个美人儿,”我说,“没见到本人之前还总以为别人对她美貌的赞扬有些夸大其词,在我看来她不仅作为女王是最美的,就算只是个普通人,也是极美的。但是她的言行举止……”我顿了顿,“你很喜欢她吗?”
他向我投来的眼神很是无辜,对我的问题更是感到惊讶。“喜欢她?我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啧,不,她太……”他停了停,“她很麻烦,总是挑战我的极限。不管走到哪儿,她都是那些叛国贼、异教徒聚集的中心。我怎么会喜欢她?她可是总给我找麻烦啊。”
我暗暗高兴:“你知道她会在这儿待多久吗?”
“今年夏天她就会回去了,”他说,“调查洗清了她的罪名,我们的陛下也表明不会为难她。她确实遭受了不白之冤,苏格兰官员们的做法简直大逆不道,不仅囚禁她,还将她赶下王位,对于邻国的这种做法我们无法坐视不管。无故弹劾女王无异于逆天而行,我们必须阻止他们,这是违背上帝旨意的。她必须重回王位,叛乱者必须受到严惩。”
“护送她的任务也是我们的?”我问道。心里盘算着从这到爱丁堡途中有哪些城堡和庄园。
“伊丽莎白陛下会派军队保护她的安全,苏格兰的官员们已经同意她回去了,回去后将宣布她和博斯维尔的婚姻无效,而且会将谋杀她丈夫——达恩利大人的凶手缉拿归案接受判决。”
“她还会是苏格兰的女王?”我问道,“塞西尔不是反对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但是心里仍然疑惑不绝,真是奇了怪了,像塞西尔这样精于阴谋的策划者,居然会派军队保护她回国?居然会让她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回去?要知道,她可是塞西尔的敌人,而且现在恰恰在塞西尔的眼皮子底下。
“这和塞西尔有什么关系?”他问我,故意表现得迟钝不解,“塞西尔可决定不了谁是王室血统的继承人,虽然他意图掌控其他所有的事情。”
“他是不会让她再得势的,”我轻声说道,“多少年来他一直致力于将苏格兰纳入英格兰的统治之下,这是他的人生目标。”
“他不能阻止玛丽女王回国,”老爷说道,“他没有这个权力。而且,贝丝,你不觉得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和苏格兰女王成为密友的机会?”
我等着那两个女仆铺完床,行过屈膝礼,出了房门才回答道:“当然,她可是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我轻声说:“如果伊丽莎白陛下让她回到了苏格兰,就是承认她女王的地位和伊丽莎白表亲的身份,等于承认她继承人的身份。所以我想,只要伊丽莎白没有孩子,她应该会成为我们的女王。”
“上帝保佑女王,”乔治马上回答道,“我的意思是伊丽莎白女王,她的年纪并不大,健康状况良好,离四十岁还早。她仍然可以结婚、生子。”
我耸耸肩:“苏格兰的女王倒是正在生育的最佳年龄段,二十六岁,可能会比她的表亲活得更久。”
“嘘!”他示意我闭嘴。
即使在我们私密的卧室里,在两个忠诚的英格兰臣民之间,这样讨论女王的生死都是不允许的,是可以以叛国罪治罪的。实际上,在一句话中同时出现“死”和“女王”两个词都是不允许的。这就是我们的国家,一个说话都会被监视、被判刑的国家,一个只言片语就能送人走上绞刑架的国家。
“苏格兰女王真是被冤枉的吗?她真的没有杀死达恩利大人?”我问他,“你见过证据,确定她是无辜的吗?”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调查没有结论就无疾而终了,而且这些可不是拿来供女人们八卦消遣的。”
我略带恼怒地回答道:“不是为了消遣才问你的。”然后表情严肃地说:“这是为了你家族的安全与荣誉。”我停了停,注意到他在认真倾听,便继续道:“如果她真是那些人所说的那样——冷血地谋杀了自己的丈夫,然后为了自己的安全与权力嫁给了杀人凶手——那么有理由怀疑在她需要的时候会反过来谋害我们。我可不想一晚上地窖里就装满了火药。”
他惊恐地看着我道:“她是英格兰女王的客人,将会重回自己的王位,为什么你会认为她要攻击我们呢?”
“因为如果她和别人说的一样坏,那么她一定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
“我可以肯定的是,达恩利大人——她的丈夫也参与了反叛她的阴谋。达恩利大人不仅加入了反叛者的行列,而且是被她的兄长,同父异母的哥哥默里大人煽动的。我觉得是他们两人共同策划将她赶下王位,并且囚禁她,然后想以国王的身份登上王位,这样她的兄长就能通过达恩利这个傀儡暗中掌握实权。毕竟他们都知道达恩利身子太弱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达恩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是个被母亲严重娇惯的孩子。
“而支持女王的大臣们设计杀死了达恩利,博斯维尔应该就是其中一员。”
“但是,她知道真相吗?”我追问道。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她到底参与谋杀了吗?
他叹了口气。“我觉得她并不知道,”他客观地说,“所有证明她参与其中的信件都是伪造的,而其他的证据又未经验证。在他们往地窖装火药的那天晚上,她确实有出入那栋房子,如果她知道的话,肯定不会冒着危险进出吧,她当时还计划在那儿就寝。”
“那么,她为什么会嫁给博斯维尔?”我又追问道,“如果他是谋杀计划中的一员,为什么还要嫁给他作为报答?”
“博斯维尔绑架了她。”我那正直的丈夫轻声说道,几近耳语般微弱。他似乎因为女王受辱使自己也深受欺辱。“这几乎是确定的事实。有人看见博斯维尔强行带走了她,她不是自愿的。当他们回到爱丁堡的时候,他为她执鞭坠镫,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俘虏,并没有参与那个阴谋。”
“那她为什么嫁给他?”我追问道,“为什么在她回到自己城堡后没有立刻逮捕他,送他上绞刑台?”
他转过头,我看见他的耳朵突然红了起来,不敢和我对视——老爷是个保守的人。“他不仅仅绑架了她,”他小声说,“我们都认为她被强奸了,被迫怀上了孩子。她知道如果事情败露,不管是作为女人还是女王,自己的清誉都将毁于一旦,唯一补救的方法就是和他结婚并且假装是自愿的。这样虽然声誉被毁,但至少能保住她的权力。”
我微微喘了口气。要知道,女王的身体是神圣的,只有在其邀请下才能亲吻她的手背,即使是在有需要时,医生也不能随便检查她的身体。虐待一位女王就如向圣像吐唾沫,任何有道德感的人都不敢这么做,对女王来说,被人强迫占有就如将她高贵和圣洁的外壳撕得支离破碎。
第一次,我对她感到同情。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她是个信奉异教、贪慕虚荣的怪兽,却没有意识到她还只是个孩子,就已在尽力去统治一个满是禽兽的王国,还被强迫嫁给了其中最禽兽的那个人。“天啊,她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她的精神还没崩溃简直是个奇迹。”
“所以啰,她对我们是无害的,”他说道,“她仅仅是他们阴谋的牺牲品,而不是策划者。只是个需要朋友和安全的年轻女士。”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这是家仆们集合后准备祈祷的信号。我的专职牧师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每天早晚我都会在家里进行祈祷。乔治和我走过去加入他们之中时,我的头还有些眩晕。我们弯腰跪在垫子上,那上面的图案是我亲手刺绣的。我的是一幅德比郡的风景图,老爷的则是他家族塔尔伯特的纹章。家里所有的奴仆们,从门童到管家全都跪在自己的垫子上,低着头,随牧师的指引开始晚间祈祷。牧师用英语念着祈祷词,这样我们所有人都能明白,都能直接和上帝交流。他为上帝之城祈祷,也为英格兰祈祷;他为天堂的荣耀祈祷,也为女王的安全祈祷;他为老爷祈祷,为我祈祷,也为那些我们关心的人祈祷;他感谢上帝带给我们的愉悦,说是在位的伊丽莎白的功劳,也是教堂里新教《圣经》的功劳。这里是一个虔诚的新教徒之家,我们每天都向上帝祈祷两次,作为基督教国家中最忠诚的新教徒,感谢他回报给我们的一切。这样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都不会忘记那些伟大的回报是因为我们直接拥护新教上帝。
这是天主教女王应该向我学习的地方。新教的上帝会直接给我们奖励,而且报酬丰厚,立竿见影。对于新教徒来说,上帝选民的标志即是财富、成功和权力。看看我的查茨沃斯,现在已经有三层楼高了,谁还怀疑这不是上帝的恩赐?如果他们看过我账本上的条条记录,从头到尾,谁还会怀疑我不是上帝的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