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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9年1月

乔治 于博尔顿往图特伯里途中

她是个喜欢想入非非、让人头疼、如瘟疫般难缠的女人;她是一场噩梦,是专业的捣蛋鬼,却也是一位真正的、了不起的女王陛下。我无法否认,无论在任何时间地点,即使在她惹上麻烦或者任性恶作剧时,她始终是一位真正的、了不起的女王陛下。我从来不曾遇到过像她这样的女子,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她一样的女王。她简直是个极品:喜怒无常,活泼善变,而且我行我素。真是一个前所未见的非凡的生物。俗话说,比起平凡人,国王和王后离上帝更加亲近,但她却是让我第一次亲身体验到这一点的人。她确是上帝的宠儿,一位天使。

我无法喜欢上她。她轻浮、古怪又矛盾。某天,为了逃避在泥泞马路上行走的无趣和艰苦,她居然求我允许她从田野中央飞奔过去(我不得不予以拒绝);接着又马上说自己又累又病,一步也走不动了。她怕冷,又怕吹风,健康状况很糟糕,身子的一侧长期疼痛难耐。她和其他孱弱的女子没什么区别。但如果真是如此,她哪来的勇气和力量敢从博尔顿城堡逃跑,而且只用一根绳子?她又是如何从苏格兰的朗格赛德连续骑了三天马逃到英格兰的怀特海文的,期间只有燕麦粥充饥不说,甚至还为了顺利逃脱把一头秀发剪得又短又乱伪装成男子?三天不停地骑马,没有安稳的睡眠,身边只有粗鲁的士兵,她的力量从何而来,那凡人无法拥有的力量来自何处?必是上帝赐了她力量,那威力无穷的神力,再加上女人们独有的天生的忍耐力。

必须得承认,我对她没有爱慕之情也没有忠诚之心,更不会像相信伊丽莎白女王一样地相信她。她像是水银般多变,又像是火焰与光芒的混合体,而一个想要镇守住王国坐稳王位的女王必须如土地般更加坚实一些才好。一个想要在男人们妒火中生存的女王,一个违背上帝制定的男权法则而登上王位的女王,必须是一个坚硬冰冷的女人,就像土里长出的岩石一般。伊丽莎白女王深谙此道,所以她的权力才会根深蒂固。我的女王有着都铎家特有的亲民气质和凡世贪婪之心。伊丽莎白,我的陛下,坚固不可摧毁,如男人般硬气冷酷。眼前的这位女王却是天上的天使,火焰与烟雾般飘忽不定的女王。

旅途期间(这次旅途让人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她受到了沿途百姓的夹道欢迎,他们挥着手向她致敬,为她祈福,这使得旅途比预期长了十倍不止。百姓们为了见她一面甘愿离开温暖的火炉在寒冷的十字路口等待一整天,这确实让我感到惊讶。难道他们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丑闻吗?到过酒馆的人一定会听到一两句流言,那些从调查中不胫而走的关于她品行的评论。但事实上,每到一个城镇之前我都不得不派人前去公告: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镇里的人都不能敲响教堂的钟声;不能让女王给孩子祈福,也不能让她为病人们祛除亨利八世留下的诅咒;不能剪下绿枝铺到地上以示欢迎,因为这好像是在为她的胜利而欢呼,就像她是进入耶路撒冷的耶稣一般,这是不虔诚的。

但是我的话一点也没起作用。这些北方的乡巴佬迷信又软弱,显然被这个女人糊弄住了,这个于他们高高在上的女人是那样的遥不可及,他们像崇拜月亮那样地爱着她。他们对她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对女王的爱戴,对她的态度也不像对一个清誉有损的普通女人该有的态度。他们尊敬着她,像是比我还要了解她的为人、比我还明白事实的真相。好像他们全都相信,她确确实实是天使的化身。

这完全是信仰在作祟,毫无理智的做法。这些人都是顽固的子民,还不能接受我们的女王伊丽莎白为国家带来的新的改变,为他们的教堂带来的改变。我知道,他们尽可能地维持着旧习,他们想要一个站在讲道坛上的神父,和以前一样做弥撒。也许这里有一半的人都会在星期天关上门做弥撒,学不会聪明。他们宁愿固守着他们的上帝,他们的信仰,宁愿相信圣母的普照,也不愿遵循新的土改法。整个北部一直处于宗教改革的最低谷,这儿的人们过于执着于旧教,而现在正好有天主教的女王经过此处,他们的本色就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了:对她的忠诚、对自己信仰的坚守。他们是她的臣民,从心到灵魂。我不知道塞西尔派我护送她到图特伯里的时候是否考虑到了这些,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在北部郡县中,伊丽莎白和新的信仰在这里影响甚微。也许他应该把她送到更南边?不过也许不管送到哪里,都会有她狂热的拥护者。上帝知道,英格兰到处都是天主教徒,也许一半的英格兰人已经相信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女王;而另外一半人在看过她后也会爱上她。

这位女王的可怜的境遇和她的坏名声一样出名。她的腰间别着一串念玫瑰经时的念珠,脖子上戴着十字架,有时她激动时连脖子都会红,像少女害羞般的粉色红晕。当她从苏格兰逃出涉入险境时罗马教皇亲自为她祈祷。最坏的情况是,我们有时还会被人群围住无法前进,他们围成一圈低声为她祈祷,恐怕心里更希望她坐上王位,更希望教堂不要有所改变,而伊丽莎白为他们带来的好处也不能胜过这些希望。

那是因为这些人都不像我的贝丝——虽然只是中产阶级,却懂得抓住时机谋取利益。这些都是以前习惯去教会寻求庇护的可怜人,习惯弥留之际和洗礼之时必须有神父在场的人。他们见不得教堂被推倒,见不得修女们的医院和避难所被撤走。一旦神殿毁灭了,他们便不知道该去哪里祈祷;一旦不能再给圣人点蜡烛了,他们便不知道谁还会救赎他们。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圣水不再神圣了,为什么教堂前的圣水钵干涸了。修道院没有了,他们便不知道哪里还能寻得庇护;教会的厨房毁了,灶火也熄灭了,他们便不知道饥荒时到哪里领救济粮。不孕的女子再也不能到圣井边朝拜,病人们再也不能蹒跚到圣殿得到免费治疗。他们知道自己的福利被夺走了。无法否认,能让他们更幸福的保障确实被剥夺了。然后,他们选择相信这位来自远方的女王,身着黑色长裙,面戴白色面纱,活像个魅惑的新手修女,能重新带给他们幸福,所以他们簇拥着她,告诉她好日子就会回来了,告诉她耐心等待,就像他们一直在等着她一样。到最后,我不得不大声命令士兵把他们赶走。

也许他们只是被她的外表迷惑了。人们看到美丽的女人都会变傻,她的魔力如此之大,全都来自于她那双灵动的黑眼睛和浓密的长睫毛。他们出于好奇在路边等着她出现,借口为她祈祷,其实只是想要看看她的笑容。她挥手表示感谢,我得说,她表现得确实异常优雅。她对每个人都施以微笑,就像在和他们每一个人单独会面一般。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被迷倒,变成她终生的拥护者。她的存在感是如此明显和独特,就算是混在一群穿着旅行斗篷的女人中,也没有一个人需要询问我才能辨认出谁才是女王。她十分苗条,像一匹受过良好训练的纯种马儿,但是身材高挑,和男人一般高。她仪态端庄优雅,每一双眼睛都死死地被她吸引着。每当她经过,赞许声就像微风般在耳边萦绕不绝,她的一生就是在这赞许声中度过的。她的美丽如同皇冠般精致动人,她笑着,微微耸耸肩,算是对赞许的回应,那样子就像有某个人把貂皮的斗篷披在她单薄的肩上。

因为冬天没有鲜花,人们便挥洒着常青叶,铺在她前行的路中央。每次停下休息时,总有人为她呈上蜂蜜浆,妇女们让玛丽女王用手触摸她们的玫瑰念珠以求福安,俨然把她当做了圣人。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有意避开,因为现在玫瑰念珠已是违法的东西,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犯法的。法律变得太快,总得有一段缓冲过渡期。我的母亲也有一串红珊瑚做的玫瑰念珠,而父亲每天都会在那大理石做的十字架前点蜡烛做祈祷,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不过贝丝现在已经把这些禁忌的东西都搬走藏在了我们的金库里,把它们和她第二任丈夫从修道院里偷来的财宝混在一起。贝丝把它们全都当成有利可图的商品,不会把它们当成圣物,事实上贝丝不把任何东西当成圣物,这恰恰是一种新理念,与时俱进的思维方式。

每当我们路过立有圣像或十字架的已经荒废的路边小镇时,她总要停下来祈祷。那些已被废弃的雕塑前总有一支新点燃的蜡烛在燃烧,似星星之火,仿佛在宣战,在诉说着那永不熄灭的执着狂热之心。她坚持着,低下头祈祷,我没有阻止她,因为在她小小的祈祷中我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看她那低侧着的头颅,总觉得她不仅是在祈祷,更是在聆听着什么。我没有办法制止她,虽然知道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又会增长他们迷信天主教的士气。我能感觉得到从这小小的祈祷中,她似乎变得更加坚强,在这沉默中,和某个人默默交流着心声。是和谁呢?她的母亲?失去的丈夫?还是和她同名的——上帝的母亲——圣母玛丽亚?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用跟随国王便是了。国王是天主教,我亦是;国王信新教,我亦是;如果他改信伊斯兰教,我想我亦是。不用太在意吧!我从来不执着这些,也不认为应该在意,这是种非常棒的想法。幸好我是这样的人。我的家族从不会在宗教上固执己见,我们只要忠于国王和王后便是了。但是当我看到她的面庞被蜡烛的柔光照亮,看到她专注的微笑,那跪立在路边雕像前的身影……嗯,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是那些愚蠢的平民看到了这幅景象,一定会认为上帝显灵了。对我来说,只是看到了一个貌美如天使的女人,因为她就是天使,落入凡尘的天使。

某些夜晚时分,她会像毫无招架之力的少女般对我笑着说:“我是你的磨难。”她用法语说: “不用否认!我明白,也很抱歉。我是个大麻烦,什鲁斯伯里领主大人。”

她总是叫不准我的名字。她的法语口音太重,完全感觉不出来她的父亲是苏格兰人。她用英语说“伯爵”时还好,“塔尔伯特”也算勉强过关,但是“什鲁斯伯里”就完全发音不准了。她嘟着嘴唇努力想发准确,但最后都会变成“损斯贝依”,每次听到我都忍不住想笑。她确实很迷人,但我始终记得家中的娇妻和王宫里那位强硬的女王陛下。

“完全不会。”我冷漠地回应道,而那少女般的笑容马上变得支离破碎。 Ecpwxb1dKjMuWdDLkOMiwOhUuRpWyuqD+nt8VxKD0N5YGxUYhcitTjd/8BPqnx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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