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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雪(九)

浅意捏着帕子打了个摆子,嘴唇一颤,腿一软就磕在地上,对着昭辛行了一礼:“奴才在。”

卓枝眼瞅着浅意眼里的眼泪“唰”一下子消失了个没影,脸上除了些许惊惧之外丝毫不见刚才的悲戚。

啧,真是个人才。卓枝想,她要是有浅意一半的本事当初也不用整天挨荣娘娘的呲哒。

恪亲王呢,被昭辛这一嗓子也吓了一跳,反过神来才觉得自己有些失礼。

自个儿的岳丈还躺在几丈之外的正房里,自个儿新婚不过大半载的福晋还哭的直捯气儿,自己却在这跟个西越来的宫女聊得正欢。细细一想,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混账。

自己也就是个亲王,要是个寻常人家的姑爷估计早就被娘家奶奶们的唾沫给淹死了。

昭辛脸色不好看,可也不能在恪亲王面前发作。她没理浅意,有意让她跪着,自己上前走了几步对恪亲王纳了个福:“后头就该出殡了,奴才们是女子,留在府上不方便,就此跟王爷辞行,奴才们是时候该回宫去跟太后主子、太妃主子复命了。”

恪亲王站起身来抬了抬手:“姑姑好走,这几日也麻烦姑姑了。”

他又转头吩咐虎子:“去,你亲自去给姑姑套上车,不可怠慢了。”

虎子得了令,一打千儿跑了个没影。

昭辛冷声对跪在地上的浅意说:“还不快点起来,在主子面前丢人现眼!”

这句话可是不轻,浅意臊的脸都快埋进胸口窝里去了,赶紧起身跟着昭辛出了倚庐。

她们三个到了门口,虎子早就等在那里了。他是恪亲王身边的管事太监,吆喝起察克府上的奴才来很是有派,好几个奴婢上前来帮着卓枝她们将身上披着的白绸布撕下来,和扁方上缀着的白绒花一道扔进旁边的火盆里,又仔细的解开她们辫子上的白绦子重新系上宫里的红绦子。

虎子笑得灿烂:“姑姑们这几日辛苦了,回宫之后记着先过过火盆,再将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换成新的,防着那些不长眼的污秽东西跟着姑姑们。”

昭辛嗳了一声,扶着卓枝的手上了马车,卓枝跟浅意也跟着上去。

昭辛撩开马车的帘子跟虎子又客气一番,马夫这才甩起鞭子赶着马,一路哒哒哒往宫里去。

马车里摇摇晃晃,昭辛不开口,卓枝跟浅意也不敢出声。外头街上叫卖的声音和时不时从耳边闪过的高谈阔论声让卓枝心里痒痒。

三天前她们出宫的时候坐的是宫里的马车,为了不让百姓们闲谈所以走的是小路,一路上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但这回坐的是府上的普通马车,走的也是京城里平日热闹的街道,这才把卓枝勾的心痒痒。

天知道她多想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哪怕是一眼。

昭辛一路无话。

越是这种沉默越让人心里头打鼓,一颗心好像悬在胸腔子里随着马车荡来荡去。若是个直筒子,心里有什么不满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倒个痛快反倒让人心里有底。

卓枝默然,这也许就是昭辛能在宫中站稳脚跟的原因吧。

宫里的人,不管对着谁都要说三分留三分,既不可太过上赶着让旁人背后闲话将你归到谁那一派里,也不能和谁痛痛快快的撕破脸皮,因为说不准哪天谁就能得了主子的青眼一下子飞上枝头。

你若和人走的太近,万一别人惹了主子厌弃,落井下石的人一样会把你石头砸到你身上。你若同人撕破了脸皮,那么一朝得势你就是头一个被人拿来开刀立威,用来扬眉吐气的。

而昭辛姑姑这样,让浅意明知道自己惹了姑姑不快,却又不说出来,让她拿不住话柄。这样就算将来浅意得了势,也没理由报复到昭辛身上。要是真的报复了回来,只怕所有人都要说浅意是只白眼狼了。

卓枝也眼观鼻口观心默不作声,垂下眼皮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她在心里开始怀念起冷宫里的日子,那时候只有她跟荣娘娘两个人,虽然荣娘娘嘴上厉害,但是个豆腐做的心肠。她在荣娘娘面前乐乐呵呵的做了十七年自己,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如今进了大齐皇宫,为了攒够钱活到出宫,她也得学着给自己套上一层厚厚的面具。

*****

察克的丧事之后就是一连串的大雪天气,狂风裹挟着雪片子愣头愣脑的砸下来,就连宫殿上金色的琉璃瓦都被盖的严严实实,细细密密。

大雪下过几日之后又赶上了连阴天,那可真叫滴水成冰。地上几尺厚的雪结结实实的,一点要化的迹象也没有,仍然顽强地堆砌在一处,用心装点着紫禁城。

好不容易天放了晴,恪亲王夫妻两个赶忙给宫里递了牌子进宫谢恩。

寿康宫里依旧春意盎然,恪亲王福晋解了狐毛大氅给眼前的几人见礼:“奴才给皇额涅、额涅请安,给成主儿请安。”

鎏金仙兽的铜炉里头有青烟盘旋着上升,汇入南窗投进来明亮的雪光中不见了踪影。

福晋阿玛新丧,整个人看起来面色发白,纵使为了进宫谢恩在脸上细细做了妆点又涂了一张丹唇,可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精气神可言。

惠太妃瞧见自己儿媳这副模样心里一阵心疼,也顾不上太后还没叫起,她就先从座上朝前伸了手:“月珰,我的好孩子,快起咯让额涅看看。”

太后闻可未闻的蹙了下眉,倒是没说什么。

成妃看了太后一眼,开口说道:“福晋快坐吧。察克大人的事儿,您节哀。”

一提起阿玛的名儿,月珰不免眼眶又红了一圈,不过她知道今日可不是能哭鼻子的场面,拂了旁边来搀扶的宫女,又重新对着太后工整了叩了一礼:“奴才那木都鲁氏谢皇额涅恩典。”

太后这会儿面色才带了些戚戚然,保养得宜的手朝前一伸,上头鎏金嵌翡翠的护甲晃了月珰的眼。

“好孩子,起咯吧。你们那木都鲁氏当年是随着先帝爷一同入的关,察克也是朝中老人了,如此年纪就去了,也着实让本宫心里哀痛。”

月珰起了身,坐在惠太妃身旁的杌子上,稳了稳心神挤出个笑容来:“是奴才不好,一来到就让皇额涅跟额涅跟着难受了。”

太后手里捏着翡翠十八子开口说道:“你刚刚成婚不过大半年光景就失了阿玛,确实让人心里悲痛,不过你如今既已同咱们恪亲王成了夫妻,也得知道不能再跟以前在家里当姑奶奶的时候一样了,平日里也得多顾念着些爷们儿的心情。”

月珰心里一惊,唯恐太后要拿她这件事给惠太妃上眼药。

惠太妃刚要开口,太后就斜着一眼瞧过来,把惠太妃要说的话堵回了嘴里:“爷们儿成日里为了朝务奔忙,回到府上若是还得分神去仔细着福晋的情绪,那可不是太累了些么。福晋年纪轻轻没了阿玛,咱们也都是做女儿的,知道这种滋味难受,本宫也不是要责备福晋,只是希望福晋能早些从悲痛中出来,好好服侍爷们儿,早日开枝散叶才是正事。你说是不是,惠太妃?”

太后说不责备,其实句句难听,既说了月珰只念娘家亲情不管夫妻之情,又说了月珰成婚大半年还没有喜讯儿。可偏偏她句句说的冠冕堂皇,滑溜的让人捉不住尾巴,让惠太妃就是想反驳也无话可驳。

惠太妃张了张口,最后只说了声:“主子说的是。”

看自己的正头婆婆被太后压成这个样,月珰心里头憋闷的难受。

太后就算今日在她们小辈面前也丝毫不给惠太妃留脸,可以想见当年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又是怎样对待惠太妃的。一想到这里月珰就忽的理解了恪亲王,若非他纨绔好玩,敬仪又是个公主,只怕他们母子三人早就尸骨无存了。

纵使自己娘家额涅对太后千恩万谢,可真成了一家人之后月珰才知道自己的夫君婆婆过得有多么憋屈和难受。

成妃见太后和惠太妃之间气氛又开始微妙,不由得心里叹了口气。这两位曾经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宠妃,这是天生不能和平共处的天敌,哪怕是到了如今连先帝爷都不在了,可她们俩还是面上和气私下里暗流汹涌。

成妃轻笑了一声,打破了东次间里的寒意:“说起恪亲王,本宫倒是好久没见着咱们这位铁帽子王了,不知他又寻了些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儿,也好进宫来给两位主子解解闷。”成妃性子淡,声音也软乎,说出话来立刻就让人心头发软。

月珰知道成妃这是在给她搭台阶,承情的对她笑了笑。

刚要开口,心里头玲珑的心肠一翻搅,改了嘴里的话头:“王爷这些时日一心铺在朝务上,连往常最喜欢的逗鸟都顾不及了。成日里是三更回来五更起,别提多辛苦了。”

这可是稀奇事儿。

谁不知道恪亲王成日里最喜欢无所事事,朝堂上的事能一团乱麻,内务府里的差事也全都撒手不管仍了个干净,但京城里哪个犄角旮旯的新鲜事儿他绝对门儿清。

太后看过来,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这怎么说?朝务上有什么重要的事把能咱们恪亲王给认真成这样?”

这话惠太妃可不爱听了。

在她心中当然是自己的儿子最好,别看他整日吊儿郎当的,那是他懂得隐蔽锋芒,这孩子打小儿就聪明着呢!

月珰笑意吟吟的对上太后的眼睛,旁边的成妃心里头咯噔一声,要坏菜!

“皇上意图裁撤六部中的满蒙官员,尤其是蒙族官员,腾出空来好让才学俱佳的汉臣填上。王爷这几日就在忙这事儿呢,不过好在都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估摸着大概这几日乾清宫就有旨意下来了。”

月珰声音柔柔的,说完了还不忘故作惊异的捂住嘴巴,接着跪倒在地上:“奴才该死,后宫不得妄意朝政,可皇额涅问王爷平日所忙何事,奴才又不能不答,一顺口就说出来了,还望皇额涅恕罪。”

太后将手里的翡翠十八子撂到炕案上,发出一声脆响。鎏金仙兽上头弥散的轻雾被激起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太后脸上还是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转过脸来似笑非笑的对惠太妃说:“瞧瞧这张巧嘴,真是个伶俐人,哀家倒是给太妃挑了个好儿媳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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