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枝跪在内务府门旁已经大半天了,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看见她跪在着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众人的眼光中都是怜悯与惋惜,永和宫里那位脾气不好已经不是头一天了,不管谁接了永和宫的差事都得吓得腿肚子发酸。赶上那位脾气不好的时候,甭管是谁撞到眼前儿都得遭殃,今天是卓枝运道不好,明儿后儿的还不知道会是谁呢!
这大半天里昭辛出来过一次,安慰了她几句,又去了趟永和宫请罪。卓枝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心里不是个滋味。
这明明不是她的过错,却依旧要受罚,还连累着昭辛姑姑跟她一块挨骂。
浅意跟缙云也出来过两次,给她偷摸的送了几块点心。
卓枝背上的伤口应该不厉害,到了下午估摸着已经结了痂,卓枝试探的动了几下倒是没有上午那会儿疼了。
背上的伤不碍事,可膝头上的疼却让卓枝难以忍受。冬天这么冷,她孤零零的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又凉又疼,连带着腿也早就疼到没知觉了,只能咬着牙坚持。
日头偏西了,内务府进出的人少了许多,半天没见着一个人影。
卓枝愣愣的看着眼前儿不远处红色的宫墙出神,觉得自己简直就像话本上那种刀尖儿上采花的江湖侠客。
嗐,行走江湖哪能不见点血呢!
身后有簌簌的脚步声传过来,卓枝赶紧挺直了背脊垂下头去,生怕来的是永和宫派来监视她受罚的人。
一双簇新的靴停在卓枝的眼前,停了几息卓枝才意识到这人是来找她的。
她的目光顺着那双靴向上移,依次掠过深蓝色的暗花缎纹和腰上束着的一道一指宽的腰带,腰带上坠着一块通体温润的白色玉佩,玉佩上垂下的藏色带绦随着北风正肆意飘动。
“不认识我了?嗯?”男人的声音利落又干净,咬字是清晰干脆的,绝不拖泥带水。
卓枝听见这声愣了一下,眼睛抬起来看向他的脸。
他有着内秀而深邃的眉眼,眉目中间仿若有着山河江月。
跟几年前比起来,他的面容轮廓更加的清晰,鼻梁高耸着,锋利的下颌带着紧实的线条一气呵成,让人挪不开眼。
卓枝伏下身子:“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您吉祥。”
她洁白柔软的脖颈露了出来,那一小段皮肤白的耀眼。宫女酱色的夹袍子套在她的身上,倒更显得她身子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只瘦弱的猫儿。
他觉得喉头有些微滞,良久才调笑一声:“王爷?你以为我是谁?恪亲王吗?”
卓枝这下真蒙了,明明昨儿上午缙云说他就是恪亲王啊。
她抬起眼来,一脸懵的看着身高体阔的男人从她面前蹲下,跟她视线持平。
“卓枝,你瘦了。”他轻声说。
卓枝本来今日没觉得有多难过,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倒是勾起了卓枝藏在心里的那些委屈。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水汽洇上来,但还是扯了个笑脸:“可不,在冷宫里没饭吃,所以我就到你们大齐的皇宫里来了,多少得吃胖些再走。”
男人也跟着笑了:“好。”
卓枝这才后知后觉的问他:“你不是恪亲王?”
他摇摇头:“谁跟你说的。”
“昨儿早晨,我在隆宗门前头看见你了,跟我一起的宫女说前面的是恪亲王。”她实话实说。
“我也瞅见你了,”他点点头,“不过我可不是恪亲王,我边儿上那个才是。”
卓枝恍然,原来是缙云会错了意。她就说嘛,缙云都进宫这么些年了,怎么可能连恪亲王都不认识呢。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若他不是恪亲王,那他是谁?还能在宫里跟亲王同路而行。
卓枝愣神想事的样子十分专注,对面的男人意识到了她走了神,于是就停了话,饶有兴致的看她走神。
卓枝愣着神,忽然意识到男人在不错眼珠的盯着自己,不免有些羞赧的回过神来:“你若不是恪亲王那你是谁?总不见得是万岁爷吧?”
男人哑然发笑:“怎么,我不像吗?”
卓枝倒是很认真的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摇摇头:“不像,万岁爷是天上的人儿,不染尘埃不近凡尘的,哪有你这么年轻,又怎么会逛到内务府来。”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你该不会是万岁爷身边的御前侍卫吧?怪不得当年在西越的时候你没告诉我你的名讳,你当时是冒名替皇子出访西越的吧?”
真行,这种事儿也就她这颗脑袋能想得出来。男人在政事里泡了一天,头脑发胀,这会儿一听这话起了玩心,顺着她的话点点头:“是,所以当年的事情你可得替我保密。”
卓枝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您放心,咱们是迄小儿的交情,我绝对不对别人透露一个字。”
男人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那就行。”
卓枝“哎”了一声:“虽说是迄小儿的交情,可您还没告诉我您叫什么呐。”
他想了想,忽的有些扭捏:“甘霖,我叫甘霖。”
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咱们俩这名字还真是有缘。”
卓枝的眼睛笑的弯起来,看得人心里发甜。
甘霖拧起眉毛来:“你在这跪了多久了?”
卓枝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笑好似一下子被冷风刮了个没影儿。
久别重逢,他前途似锦衣着考究,她却是如此狼狈的时候。
“大半天了,”她的手叠在腿上,紧紧地握住夹袍子边儿,骨节泛白,声音低下去,“要一直跪到明儿晌午才算完。”
甘霖不由挑了挑眉,宫女在掌仪司里头学规矩受罚是常事,可是也不至于让个姑娘家跪在内务府门口一整天呐。
齐人的姑娘家脸面重,宫里调理宫女即便是犯了宫规赐死也轻易不得掌嘴打脸,何况是让宫女在这来来往往的地方跪上一天?他可真是头回见。
“你犯什么规矩了?”他无意识的将左手上的青玉扳指转了几圈。
若是对着旁人,卓枝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可面前这人是整个紫禁城里,哦不,应该说是整个北京城里她唯一认识的“熟人”,憋在心里的好些话好像成了鼓满了气的的皮筏子,再不泄出点来迟早要把她从里到外炸成四分五裂。
卓枝四下看了看,确定了周围没人之后就轻声把上午在永和宫的事情噼里啪啦倒了个痛快。
说到最后她看着甘霖有些阴沉的脸色,还反过来笑着宽慰他:“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呐。我今儿算是运道好,慎主儿只罚我在这里跪着而已。我毕竟是从冷宫里头长大的,没见识过外头的人心险恶,今天这么一折腾,倒叫我涨了见识,总比啥也不懂闯下大祸一命呜呼了强。”
甘霖站起身来,声音阴冷冷的:“起来吧,不用跪了。”
卓枝昂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惊讶:“那怎么行?要是让永和宫知道了还怎么得了。”
甘霖似乎是觉得自己表情有些凝重,呼了几口气声音缓和了许多:“你刚进宫不知道,但我跟在皇上身边久了,慎……慎主儿的性子我是了解的,她只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不会来管你是不是真的跪足了十二个时辰。”
他像一座山一样昂然挺立在卓枝眼前,卓枝直到现在这一刻都还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她本来以为在偌大的紫禁城里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就算是有幸能找到,两人之间的身份也是云泥之别,恐怕轻易靠近不得。可没成想这人不但轻易地遇见了,还主动地来同她相认,更没想到的是他竟不是个天潢贵胄的人物,而是一个同她离得更近的侍卫。
甘霖的眼睛一如当年,一样的悠远深邃,里头闪烁着坚毅的光,让人不自觉的信任他的人和他的话。
卓枝决定相信他。
她裂开嘴一笑:“那行,我信你。只是……”她有些为难,“我的腿没有知觉了,能劳您搭把手把我扶到边儿上坐一会吗?”
甘霖朝她伸出手去,卓枝很懂分寸,只用自己的小臂撑着他的手,借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没同他双手相碰。
甘霖搀着她到宫墙边上坐下,动作有些笨拙。他心里发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开口让他伸手帮忙。
卓枝坐到地上,腿终于有了些知觉。可她光惦记着自己的腿,忘了自己的背,往后头宫墙上一靠,“嘶哈”倒抽一口凉气。
甘霖的剑眉又拧起来:“你后背受伤了?”
卓枝冲他摆摆手:“不碍事,小伤而已。”
内务府门里又出来几个太监往东去了,只是脚步匆忙没瞧见墙根里的他们俩。
卓枝赶紧小声对他说:“您还是早些回去罢,在宫里宫女和外男私会可是重罪。您那边的差事也重要,那可是万岁爷跟前的差事,若是让他老人家知道您跑到这里来了,那咱俩都得玩儿完。我知道您是个重感情的好心肠儿,咱们迄小儿的交情我都记在心里呢,来日方长,你可别为了我这么个微末的人再受他老人家责罚。”
甘霖脸上松泛了不少,眉头展开:“怎么还‘老人家’,你觉得万岁爷很老?”
“哟,”卓枝摇摇头,“这话我可不敢说,不过他都万岁了,也不能多年轻了吧。”
说完也知道自己编排了皇帝是大不敬,自己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甘霖心里也想发笑,这丫头真行啊,跟四年前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在冷宫待着也是有好处的,他想,至少身上没沾染上外头乌七八糟的龌龊事儿,整个人还跟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石一样透亮,让人看着敞亮舒心。
他负手而立,抬眼看了眼天色。
是不早了,出来这么老一会儿,常山海他们估计要急疯了。
甘霖鼻腔子里“嗯”了一声:“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养伤,别落下病根儿。待日后有机会我再来瞧你。”
“嗳。”卓枝应了一声,扶着墙站起来,脸上有些踌躇:“咱们身份有别,您来瞧我我还担心会给您添麻烦。我倒好说,没什么挂牵,您不一样,想必您家里还有一大家口子人吧,肯定都指着您生活呐……”
“我没有妻子,父母也都去了,”他打断了卓枝的话,“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只要我在这儿,没人会怪罪你。”
这话说得,怎么连妻子都出来了,卓枝有些红脸。
不过他后边这句话倒是很能熨帖人心,看来他应该在万岁爷跟前儿很得脸。卓枝放下心来,硬撑着给他蹲了个福:“那您慢走,咱们回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