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辛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黄贵房里,黄贵刚起床,屋里正有两个苏拉在伺候他梳头。昭辛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把黄贵唬了一跳。
见昭辛来势汹汹,黄贵有些纳罕,三角眼一挑:“昭姑姑,这是几个意思?”
昭辛并不搭理他,只用手一点那两个苏拉:“出去。”
两个苏拉愣了,黄贵也愣了。
旋即他“腾”的站起身来,声音陡然拔高:“你大胆了!昭辛!”
昭辛双手抱在臂前,脸上似笑非笑的瞧着他:“我大胆了?黄总管,我今儿可是来救您性命的,您要是还想保住这条小命儿就让他们俩快些出去。否则我跟您保证,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您死的越快!”
这可了不得!
黄贵知道昭辛素来稳妥,从不会搞些虚张声势的花把势。虽说他这会儿还不知道昭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还是个惜命的,于是赶紧轰那两个苏拉出去,自己又亲自过去掩上了房门。
黄贵摸不着头脑,纳闷儿的问:“到底什么事儿?”
昭辛开门见山:“昨儿主子爷是不是看了送去长公主府上的宫女名录?”
“是啊。”
昭辛袖着手:“黄总管,你我同在掌仪司当差多年,虽说我除了调理宫女规矩其他一概不管,但是咱们毕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您这差事要是办砸了,整个掌仪司都得跟着一块儿遭罪,所以我不得不过来提醒您一下。”
黄贵还是一头雾水:“到底是什么事儿?”
昭辛说:“能给我看看当初您从我那儿拿走的那一沓名录纸吗?”
黄贵说自然可以,接着就转身取开了桌案底下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卷捆好白棉纸:“这就是所有从你那边拿来的,一张不多,一张不少。”
昭辛解了绳结,在纸张中翻着,好像在找些什么。不消一会儿,她从里头抽出一张来。黄贵凑头看过去,上头赫然两个字:卓枝。
昭辛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卓枝的笔迹她曾在察克大人丧仪上见过,跟纸上的截然不同。
“这张有什么问题?”黄贵这下是真被昭辛弄迷糊了。
昭辛将那张写着卓枝名字的白棉纸三两下叠好塞进自己的袖筒里头:“黄总管,您记住了,这可是您的保命符,那册子上有谁都行就是不能有她。只要您立马再誊写一份儿名录给主子爷送去,我保您能逃过此劫。”
黄贵那双丑陋的三角眼提溜一转,恍然明白:“上头有人不愿意让她出宫?”
昭辛皮笑肉不笑:“黄总管,您也是宫里头的老人了,知道太多不该您自个儿知道的事儿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应该就不用我告诉您了罢。”
能从太后身边被一路抬举做到掌仪司总管太监的位置上,黄贵怎么可能是个傻的。他一听就连忙惴惴点头:“您放心,今儿这事儿只有你我,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了。今儿,多谢昭姑姑了,我黄某欠你个人情,待日后再补。”
昭辛轻笑一声:“以后的事儿……等到了以后再说吧。”
她轻蔑的看了一眼黄贵那副色眯眯的鬼样子,心里头呸了一声,转身出了黄贵的房门,多一秒也不愿意待。
昭辛出了黄贵的房门,绕了圈儿路走到卓枝她们的他坦长房前头。这个时辰宫女刚用过早膳,都在洒扫收拾,看见昭辛过来齐齐停了手上的活计,聚过来同她请安:“奴才给姑姑请安。”
昭辛抬抬手让她们起来:“都忙活去吧,我就是走到这里随便进来看看。”
宫女们听了她的话应了声嗻就四下散开了。
昭辛看了一圈没看见卓枝的影子,便招呼缙云过来,低声问道:“卓枝呢?”
“刚才四执库来人来说成主儿和慎主儿春袍子的工笔画样画好了,要咱们派人去取,我便打发卓枝和浅意一块儿去了。”
“浅意……”昭辛口里喃喃,缙云却没听见,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您怎么问起卓枝来了?找她有事儿?”
昭辛说没事儿:“就是刚才没看见她,正巧想起来好几日没怎么瞧见她了,顺嘴一问。”
缙云捂嘴吃吃的笑了几声:“您能瞧见她才怪呢。”
昭辛有些纳罕:“怎么?”
缙云语气中带着嘲笑:“也不知这丫头着了什么魔道,这几日成天猫在犄角旮旯里头看书。昨日我悄悄从旁边瞄了一眼,您猜她在看什么?她竟然在看点心册子!”
缙云又是一阵笑:“您说她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会有姑娘家的爱看点心册子,我瞧着她也不是吃不饱啊。到底是从西越冷宫里头出来的丫头,没见过世面,一本点心册子也值当她这么入迷。”
这话昭辛只当是闲聊天,并没放在心上,又换了话头跟缙云聊起了家里头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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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御门听政毕从乾清门回来,外头天儿冷的厉害,一说话就呵出一团白气。冬日里头太阳升的晚,这会子御门听政结束外头才算有了阳光的影子。
皇帝还是有心事的样子。常山海看着皇上手里捏着本书,半晌儿都没翻动一下。
他是看着皇帝长起来的,知道皇帝这会子心里头还是对卓姑娘存着气。
也是了,卓枝不过一个宫女,说一句想去御膳房,堂堂天子就巴巴儿的派人去文渊阁里头去给她找点心册子。要不是皇帝自己国事繁忙抽不开身,就是他自己去找常山海也并不觉得奇怪。费了这么番功夫,结果最后又在公主府的奴才名录上看见了她的名儿,是不是自己报的名另说,单就这件事而言,谁又能觉得不生气呢。
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说,他从小没什么亲近的人,好不容易有个卓枝能让他放下戒备,能让他学着同人坦诚相处,结果还被这么摆了一道。皇帝的性子深沉,手腕也硬,向来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常山海觉得皇帝没直接下旨咔嚓了卓枝都已经算是极大的克制了。
常山海在心头幽幽叹了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甭管旁人怎么说,这事儿还得他们俩面对面才能问清楚了。别的不说,就算是为了那个能安眠的荷包,他常山海也得帮着皇帝把这件事儿给化解掉。
常山海轻轻出声:“皇上,外头阳光正好,奴才瞧着您御门听政有些乏了,不如出去走走也好身上松快松快。”
皇帝听见常山海的话放下了手里的书,眼睛顺着南窗看向外头,确实阳光不错。
见皇帝没出言反对,常山海壮着胆子又说:“太皇太后离宫前曾吩咐过奴才,要奴才尽心的伺候,不能让您瘦一斤才行。奴才见您昨儿个晚上都没用点心,今早的早膳也进的不如往常,不知道是不是龙体积郁?皇上这会儿若是有空,不妨出去走走,消食健脾,也算是孝顺了太皇太后的爱孙之情。”
常山海把太皇太后都搬出来,他就不信这个台阶皇帝不满意。
果然,皇帝略一点头站起身来:“是了,你说的有理,既然皇祖母有懿旨,那朕就出去走走。”
常山海喜笑颜开,赶紧招呼着常旺将罩端取来,伺候着皇帝穿上。皇帝迈步朝外头走,走到半截回头看了一眼常山海:“外头冷,你年龄大了,就别跟着了,还是让常旺跟着朕就行。”
主仆三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常山海也没推拒,打了个千儿谢恩,接着常旺就跟了上去,和皇帝一道出了遵义门。
皇帝本意是想去御花园走走,但一出了遵义门脚底下就不自觉地往南拐,等走到长街上他才反应过来,于是便想往南去逛逛慈宁宫花园也好。
朝南走了不多会儿,他立在慈宁宫花园和内务府之间的甬道上停住了脚。内务府院儿里头有脚步声和人声越过高高的宫墙跳出来,让他心里头有些不是个滋味。
一边儿他并不知道卓枝为何要骗自己,也许是事出有因,但也许只是单纯的改了心思。人各有志,他虽是皇帝但也不愿意强人所难。在他心里头一直觉得卓枝是特别的,与宫里的旁人不同,人人的算盘都只算自己,只有卓枝的算盘里全是旁人,没有半点自己的影子。
另一边儿他又觉得自己很陌生。他自幼丧母,兄长和弟弟一个是中宫嫡出,一个是宠妃所生,先帝爷心里头也更看重他俩,就连敬仪因为是先帝唯一的公主,也比他还要受宠些。为了在深宫倾轧中生存下去,他从小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不动情、不心软,不管是面上还是心里全都是寒冰一块,不管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都能舍下心肠,心硬而无情。可他心里头向来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一遇上卓枝就立马被顷刻瓦解,这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让他自己感到陌生,又有些无奈与恐惧。
皇帝正立在这里看着高耸的城墙出神,听见后头有脚步声拐进甬道里来。他回身一望,竟是卓枝。她跟另一个宫女并行,一人手里头拿着一包油纸封。
卓枝拐进甬道里来猛的看见立在前头的高阔身影心里头突突一跳,接着对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生的极为明亮,内含精光,只一眼看过来便是山峦压顶的汹涌气魄,不怒自威。
“甘大人?”卓枝有些意外,“你怎么会在这。”
接着她就看见了站在甘霖身边的常旺,急忙停了脚步跟浅意齐齐朝他纳了个福:“奴才见过谙达。”
常旺脑子转的飞快,朝前几步说:“主子爷吩咐,要我来问问三织造处,给太皇太后做的春袍夏衣杭州织造处那边可有回信儿了。正好甘大人来内务府公干,就跟我一道来了。”
浅意打量着眼前的俊朗青年,只觉得他神俊朗逸,通身气势巍峨,恪亲王就算站在他面前也比不过他。浅意恍然想起这就是当初在察克大人府上见过的那位曾与卓枝交谈的郎君。
她自打进了宫之后见到的全是太监,尖声细嗓的,同眼前这人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于是浅意柔腰垂眸的又冲皇帝行了个礼:“奴才浅意给甘大人请安。”
常旺没搭理她,直接说:“哦,浅意是吧,劳烦你带路,领咱家去一趟三织造处。”
卓枝明白常旺的意思,心里只想发笑。
浅意虽不愿,但是御前小常谙达的吩咐她又不敢不从,只得垂着头带常旺拐进了内务府的大门,进门前还不忘再转头望一眼气宇轩昂的皇帝。
甬道上只剩了他们俩。
隐约有尖利的风声袭过,干冷干冷的,小刀一样从卓枝的耳畔割过去,让她遍体生寒。只是她看着眼前的甘霖,心里是热乎的。
卓枝难掩兴奋,微仰着头,一双大眼睛里充满着惊喜和笑意:“甘大人,我还正想找机会想办法去谢您呐!”
皇帝袖着手,双眸微眯,露出让人胆颤的眼神,声音如同寒刀扎在卓枝的心窝窝里:“卓枝,我一颗真心待你,你却为何要诓骗于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