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亲王站起来走到里间门口掀起帘子,细润的嗓子尖起来,一双桃花眼里闪出精幽的光,口里斥道:“你这个不长眼的杀才!没瞧见主子爷在这商量国事吗,还巴巴儿的进来送名录。不过是些送到府上去伺候公主的奴才,还当是多么大的事儿,也值当的这会子送到这里来!”
跪在门外的王贵双股战战,赶紧在门外磕头告饶:“奴才该死!扰了主子爷清净,主子饶命!”
皇帝是个杀伐决断的阴沉性子,往常若是有奴才不懂规矩冲撞,皇帝虽不会主动开口责罚,但光是那骇人的眼神扫过来,底下的奴才就知道自己今天要丢掉半条命去。
黄贵在心里头骂遍了常旺的八辈祖宗。
刚刚明明是常旺跟他说主子爷正在里头聊长公主的婚事,心情正好,黄贵才想着自己将长公主的事儿办的这样妥帖,正好可以顺道邀个功,没想到里头正在商量大事。
常旺这个狗腿子,当初为了抱上常山海的大腿连自己的姓儿都能改,如今又仗着常山海做靠山竟敢戏弄自己,以后若有了机会一定狠狠教训教训他!
恪亲王回身朝皇帝打了个千儿:“主子爷恕罪,底下奴才不懂规矩,待日后奴才一定好生管教。”
皇帝摆摆手,这会儿倒是有着平日里不常有的和气:“敬仪的事儿自然是大事,正好朕也看看,朕这个做兄长的也该为自己的妹妹操操心才是。”
黄贵蹦到嗓子眼儿里的心忽的落了地,他如蒙大赦,散出了一身的汗。
恪亲王从黄贵手里拿了折本,双手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去,开了折子粗粗一扫,就看见最后那个熟悉的名字 —— 卓氏枝 ,年十七。
皇帝气息微滞,将视线从折子上移到跪着的黄贵身上,声音幽冷:“这里头的宫女都是你们掌仪司挑的?”
黄贵伏在地上,老老实实的将敬仪长公主前些日子要这些宫女自愿报名的事儿说了一遍,最后还接了句:“长公主菩萨心肠儿,既是成亲这样大的喜事,掌仪司里头学规矩的宫女们也都欢心腾腾,这些全是自己个儿交了名的。其实交了名儿的宫女远比这还多,奴才亲自过了眼,谁也没叫插手,特意将里头规矩没学精,人不够灵透的都给筛了去,剩下的这些都是懂规矩的好奴才,准保长公主用着趁手。”
皇帝将手里的折本“啪叽”摊着撂到旁边的炕几上,眼里仿佛骤然凝起了深幽旋涡,语气却还是舒缓又自然:“好啊,黄贵,你这个差事办的很好。”
底下或坐或跪的三个人都没有听出什么不妥,站在皇帝身边的常山海却眼皮一跳,大着胆子偷瞄了一眼折本,心底长叹一声:黄贵,完了。
皇帝起身,撂下一句:“朕还有事。”就抬脚出了里间,留下恪亲王和齐松照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要走,只能忙撩袍子跪下恭送圣驾。
常山海赶紧跟着皇帝出去,走到恪亲王边上回身对着恪亲王做了个手势就麻溜儿的跟着皇帝走了。
恪亲王认得这个手势,那是留中不发的意思。
留中不发?
恪亲王扭头看着炕几上被皇帝撂在那里的折本,咂摸咂摸,隐约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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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还是再用些点心罢?”常山海小心翼翼的规劝皇帝,可皇帝还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拧着眉头看折子。
自从下午从军机处回来之后,皇帝就一直坐在勤政亲贤里头闷头批折子,傍晚时还传了好几位大臣过来挨个申斥。养心殿里气压很低,人人都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可就是不知道为何心情不好。
往常入夜之后皇帝总会再加一餐点心,今晚皇帝也一动未动。再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儿,常山海心里头有了主意。
皇帝心绪不佳,看了一下午的折子,到这会儿折子上的字就像一团苍蝇一样在他眼睛里头乱蹿。他有些烦躁的站起身来往后头又日新里走,吩咐常山海道:“朕要沐浴。”
坐在热气氤氲的热水里,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恼些什么。是气恼自己往后没了让卓枝给他做荷包的机会,还是气恼卓枝没跟自己说实话?
皇帝想到这里感觉气的牙根痒痒,亏他还将卓枝的话当了真,费心的巴巴儿给她找了点心册子送过去,这个丫头好没良心,嘴上说着不愿意去敬仪那里伺候想去御膳房,扭头就自己交了名儿,都没知会他一声。
皇帝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的地方。他好像从来都没跟卓枝说过,如果有事情的话应该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是不是这段日子卓枝因为什么事情改变了主意,想找他又找不到?皇帝有些懊悔,从来都是他有空去找卓枝,还从没想到若是卓枝遇上了难处该如何找到自己。
纵使这样想能让皇帝心里头舒坦些许,但他还是憋着口子气,是在生自己的气。
这算怎么回事儿呢,自己是皇帝,是天下万民的主子,如今却为了个宫女在这里自己生闷气。他为自己感到感叹,如此费尽心思也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宫女的荷包而已,堂堂天子,怎会至此?!
他沐浴完之后就进了又日新,司衾上的太监过来伺候着他躺下。门帘一掀,进来上夜的是常旺。
“奴才给主子爷请安,今晚奴才给主子值夜。”
皇帝点点头没说话,常旺熟门熟路的上前来放下了明黄的帷幔又吹熄了蜡烛,屋里头陷入一片寂静。
“掌仪司的黄贵,你与他曾有过节?”皇帝在一片寂静中沉沉出声。
只听床幔外头“咚!”的一声闷响,是常旺被吓得身子一歪脑袋磕到了一旁的桌腿上。
常旺顾不上自己的脑袋,哆哆嗦嗦爬起来到龙床前头跪好,牙齿上下打架:“回、回主子爷的话,奴才跟黄总管没什么过节。”
皇帝声音平稳:“是吗?”
常旺头如捣蒜:“奴才不敢欺瞒主子爷,确无过节。只是……”
常旺迟疑了片刻,床上的皇帝没有出声,想必是要听他后头的话。
常旺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黄总管此人在奴才们里头是极有名的,他手底下管着所有初进宫在掌仪司里头学规矩的宫女太监。进宫学规矩的奴才们都是想有个好前程的,太监还好说,毕竟都是一样群没根的东西,谁也不比谁多些什么,就是那些宫女儿,黄总管总是……总是要过过手瘾才肯罢休……”
“放肆!”皇帝一声怒喝,从龙床上坐起身来。
常旺被这一声吓得浑身瘫软,连连伏地求饶:“主子爷明鉴,奴才就是看不惯黄总管,今儿才诓了他一回,奴才该死,奴才不该顶着主子爷的名号去害人,奴才死罪!”
皇帝坐在床上气的直喘粗气。
他将手摁在自己的胸腔上,里头一颗心被气的“突突”直跳,自己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他自幼就性子沉稳内敛,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当初回京路上被暗杀,登基后又查出襄郡王贪腐他都没生过这么大的气,怎么听了一个奴才的腌臜事儿就能把自己气成这样?
底下的常旺牙齿咯咯作响,想来是吓得极了。
皇帝敛了敛气息才开口:“朕不是说你。”
皇帝这句话落在常旺耳朵里无异于保命诀符,他长长的松了口气。
皇帝自己在床上又坐了一会儿,这才重新躺下。黄贵这人他是认识的,之前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黄贵就在她宫里头伺候过好一阵子。
他面朝里翻了个身,手熟门熟路的摸到枕头底下,脱穗的旧荷包上那些刺刺拉拉有些磨手的线头划过他的指尖,带给他熟悉的安稳。皇帝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另一头,今晚本该休息的常山海没回自己房里,反而一溜小碎步沿着宫墙根儿往南去,他要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去一趟内务府掌仪司。
进了掌仪司,他熟门熟路的快步走到昭辛门前,“笃笃”的敲了两下门。
“是谁?”昭辛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还伴着簌簌的脚步声。
门打开,昭辛看着眼前的常山海颇有些吃惊,没等她说话,常山海就侧身进了昭辛的房中,还顺手掩上了门。
昭辛虽诧异,可还是朝他纳了个福:“奴才见过常谙达。”
常山海不见外,直接坐到杌子上冲她摆摆手:“嗐,甭搞这些虚礼,咱俩谁跟谁啊,都是一块儿进宫当差的老交情了。我今儿来是有事要问你。”
常山海是御前的总管大太监,能让他赶在这个时候专门来一趟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昭辛不敢耽误,坐到他对面:“您说。”
话到嘴边常山海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寻思了半天才问了一句:“往敬仪长公主府上去的宫女,可都真的是自己个儿报名的?”
昭辛一愣,她没想到能让常山海晚上避人前来的竟是这件事。
“是,我叫她们愿意去的自己写上名放到我屋里来,然后我就把那些名单都拿给黄贵了,再后来的事黄贵就没叫我插手。”
常山海踅摸半天,吐出一句话:“主子爷当年在西越时,常得卓枝姑娘的照拂。”
昭辛一听这话,心里头一震。她只当若是一路提携卓枝,将来能有个大造化也未可知,不曾想她的大造化早在西越时就开始了。
她心思转的很快,前后一联想:“可是卓枝的名儿也在那名录上?主子爷……主子爷不想叫她去?”
“主子爷的心思谁能猜得准呢,”常山海没正面回答她的话,“主子爷平日里政事繁忙,哪能屈尊降贵的操心起一个宫女的前程来?倒是我记得这个卓姑娘曾说过不想去长公主府上的,为何又会自己报了名儿?这里头,该不是有什么误会罢?”
昭辛略一思忖,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皇帝想帮卓枝一把,却又不想让她知道,常山海这才将这件事揽到自己名下。
都是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精了,这还能有什么听不明白的。昭辛笑笑:“多谢谙达来提醒,我心里有数了。”
常山海这会儿才放松下来:“你瞧瞧你,什么谢不谢的。咱们两个当初是一同拨给明主儿当差的,也一同进过慎刑司,什么大风浪咱们俩没经历过?虽说如今咱俩不常见面,但是心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心为了主子爷,你说是不是?”
昭辛自然是连连应声。
是啊,当年他们一同分到咸福宫伺候明主儿,那时候明主儿刚进宫,封的是常在位份。他们年岁相当,明主儿人又活泼,就算是围在一块玩闹也是常有的事。
时光如梭呐,她跟常山海一块看着明主儿有孕生子,一路封到嫔位,繁花似锦。又眼见着明主儿遭人陷害,身陷囹圄,最后香消玉殒。好在主子爷争气,一路腥风血雨披荆斩棘的进了金銮殿,若是明主儿在天有灵想必也能圆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