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时分,御茶膳房的传膳太监鱼贯而入,将东暖阁里的桌子摆的满满当当。皇帝倚在靠背上看书,常山海出声提醒他:“主子,该用晚膳了。”
皇帝这才唔了一声,将视线从书上挪开:“等会吧,储秀宫离得远,等一会平贵人。”
皇帝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就传进来常旺的通传声:“启禀主子爷,平贵人到了。”
棉帘子掀开一角,一道清丽的身影从门外迈进来。
“奴才恭请圣安,主子万岁。”平贵人个头娇小,一袭雪灰色的缎绣夹袍裹在身上,沉闷又萧瑟。
皇帝从榻上起来,语气平和:“起咯。”
妃嫔不能和皇上同桌进膳,只能立在皇帝旁边伺候着,哪怕是皇后也只能站着用几口。可平贵人一起身却愣了一下,皇帝的膳桌一旁还单独设了个小桌,配一尊杌子,显然是让她坐的。
皇帝自己坐到膳桌旁,指了指一旁的小桌:“坐罢,朕总不是身边缺人伺候才叫你来的,一起跟朕用点。”
平贵人诺诺的应了,小心翼翼的坐到小桌旁。
她虽然少时起就在阿哥所伺候皇帝,可皇上一向不喜宫女近身,她也只是在外围做些茶水点心的差事,拢共都没跟皇帝说过两句话。
后来她哥哥狄龙陪皇帝出访西越,在回宫的途中遇袭救驾身亡,皇帝这才对她留了神,时常同她说话,待皇帝登基之后就亲自下旨封了她贵人的位份。饶是自己添了后宫,但皇帝还是从未召幸过她,只是偶尔宣她来说上一会儿话。可每逢年节御赐封赏却都十分丰厚,平贵人自己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皇帝弥补对她哥哥愧疚的方式而已。
皇帝将手中的青玉镶赤金箸指了指面前的八珍鸭子:“朕记得狄龙说过平贵人自幼爱吃鸭子,这道赏你用。”
平贵人忙不迭的起身谢恩,皇帝却及时抬手制止了她:“不必多礼,召你来是让你跟朕一块用膳,不是让你磕头的。”
皇帝是个有规矩的人,用膳讲究食不语,常山海立在一旁给他夹菜,皇帝吃相十分文雅,很是让人赏心悦目。东暖阁里头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筷箸相撞的清脆声响起。平贵人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逐渐放回了肚子里,也慢条斯理的在太监的伺候下用了那道八珍鸭子。
宫里头规矩大,皇子从下生就讲究吃饭要吃七分饱,免得养成只知享福的贪懒性子。皇帝用的差不多了就放了手里的筷箸,平贵人也跟着停了筷,旁边等着伺候的太监鱼贯端进来热水毛巾,伺候着他们盥手漱口。
收拾停当,皇帝重新坐到南窗下的榻上,常山海端来清口的龙井,平贵人从他手上接过茶盏,递到皇帝手中。皇帝接了茶,摆摆手示意平贵人也坐下。
“朕今日想起跟狄龙在一块的日子来,好似还像是在昨天,一眨眼他都去了四年多了。”皇帝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沉的,惹得平贵人鼻头发酸。
她垂下头去:“奴才兄长能得皇上惦念已是大福分,奴才替兄长谢主子怜悯。”
皇上将手里的茶盏放到炕几上,沉声道:“朕寻思着待狄龙五年祭的时候,在储秀宫给他做场水陆法事,也算是全了朕与他的情谊。”
平贵人心中巨震,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她从榻上起了身跪在皇帝面前,声音凄然:“奴才梅勒氏叩谢主子大恩。”
妃嫔进宫做了皇帝的女人,就相当于是同母家断了关系,不论生死都只能是赫连家的奴才,又岂有在宫中为妃嫔的家人做法事的先例。皇帝这样说,足以见他对狄龙、对平贵人的看重。
皇帝说免礼,常山海就赶紧上前将平贵人扶了起来,让她重新在榻上坐定。
皇帝这会儿才头一回细细打量着对面的平贵人,一弯长眉一张檀口,虽算不上什么绝色容颜,但也是姿容清丽。只是她因为兄长的惨死这么些年心中一直阴郁,导致整个人看起来怏怏的,没什么精气神。
皇帝心中有些不好受,他做皇子时虽然没让平贵人近身伺候过,但毕竟是在阿哥所里当差的宫女,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而且又因为狄龙日日跟在他身旁的缘故,他对平贵人是很有些印象的。
狄龙常说自己这个妹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欢脱刚直,不懂拐弯变通,将来若是到了年岁放出宫去,一定得给她细细挑选一个性子绵软的夫家,免得日子过不舒坦。
对于不懂拐弯变通这句话皇帝没什么感觉,但是说平贵人太过欢脱皇帝倒是有些认可。
先帝爷膝下拢共三位阿哥,大阿哥是如今的太后所生,一直被太后当做储君亲自教养,就算是年纪到了挪到阿哥所来,身旁伺候的也全都是太后身边的人,所以阿哥所里其他的奴才一共也就伺候他和恪亲王两个人。
皇子们平日里除了上课就是习武,琐事不多,阿哥所里的宫女们最是清闲。有一回皇帝练布库弄脏了衣服,提前下学回来更衣,一进院子就看见一群宫女在院子里头踢毽子。这里头就属平贵人踢得最好,五彩的鸡毛毽子在她脚上来回翻飞,少女银铃的笑声传的好远。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当年神采飞扬的宫女变成了眼前沉闷又萧条的宫妃,垂眼耷眉坐在那里,若不是还喘着气,皇帝真要怀疑对面坐了一尊雕塑。
他想起狄龙疼惜妹子的那些话语,皇帝心里头十分难受。他的指节无意识的敲击着炕几,发出“哒哒”的脆响。
良久,皇帝轻轻开口:“你放心,狄龙的仇朕会给他报。”
平贵人的眼睛这才惴惴的迎上皇帝,叹了口气说:“左不过都是这宫里的可怜人罢了,主子无需为此烦忧,奴才能得主子照拂独居储秀宫,已经是僭越了。”
皇帝看着她:“当初朕已经为你选好了人家……”
平贵人倒是洒脱的笑了笑:“兄长在世时曾对奴才说过,说主子是这天底下第一好的主子,要奴才认真当差,仔细伺候。兄长的话奴才一日未敢忘,所以奴才求主子让奴才留在宫中伺候皆是自愿,奴才得谢主子愿意全了奴才的一片心。”
平贵人话说的含蓄,皇帝却懂。
兄长之话不敢忘是不假,但弑兄之仇不能忘也是真。
皇帝掌管天下万民,每日要议的事摞的比山还高。要想让皇帝永远记得兄长的惨死,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留在宫里,戳在皇帝的眼窝窝里,让皇帝永远都记得宫里还有一个平贵人,她的兄长曾经为了救他而丢了命。
皇帝觉得心很累。
宫里头宫外头,只要是跟他能扯上关系的人心里头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朝堂上的大臣嘴里说着忠君为民,实则都在钻营该如何加官进爵。后宫里头的妃嫔嘴里说着心悦君兮,实则都是为了家族荣耀、为了得偿夙愿。他们爱重的,只是坐在龙椅上穿着龙袍的那个人,而不是他赫连硕琅。
他想到了卓枝,这姑娘跟人不一样,她心里头也有算盘,可她的算盘全是为了别人而盘算,不带自己的一点儿私心,全是为着荣太妃,为着养育之恩,所以宁愿自己入宫继续做奴才受罪也要来,在宫里攒够了钱好将来带着荣太妃过舒坦日子。
而且卓枝是个坦荡的人,将心里的心思直龙通摆在他面前让他看,看完了还要问问他怎么样。她不藏着掖着,也从没在意过他是什么身份,冷宫隔壁的邻居也罢,皇子也罢,侍卫也罢,她与人交往好像只看重感情,无关其他任何附加。这是皇帝从没见过的,也是让皇帝觉得舒坦的地方。
皇帝呷了口茶水,用手指捏了捏鼻梁。
平贵人是个识时务的人,见皇帝如此就赶紧站起身来:“主子歇着罢,奴才告退。”
平贵人退出去,皇帝也站起身来,出了东暖阁跨过恬澈小门往后头又日新去。走在穿堂上,皇帝忽的出声问:“朕要你找的书可找到了?”
常山海回头瞥了一眼常旺,见常旺点了点头这才赶忙回话:“回皇上的话,找到了,奴才给您放在龙床边上了,您一会儿就能瞧见。”
皇帝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阔步进了又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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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贵人从养心殿出来,沿着养心殿绕了一圈,进了螽斯门往北去,正好碰上一队宫女也入了螽斯门往北走,领头的是昭辛。
平贵人当年是南三所的宫女,自然也在昭辛手底下学过规矩,瞧见昭辛她便停了脚步,唤了一声“昭姑姑”。
昭辛朝她蹲了个福,身后跟着的小宫女们也都朝她行礼。昭辛说:“平小主抬举奴才了,奴才给小主请安。”
平贵人伸手将昭辛扶起来,脸上的神情十分柔和,同昭辛伴着一块往北走。
“姑姑这是往哪里去?”
昭辛边走边说:“回小主话,奴才们往长春宫去。成妃娘娘身边过些日子要放出去两个宫女,奴才提前调理了两个,这会子送去长春宫先学着规矩。”
长春宫就在眼前,平贵人的储秀宫还要再走一段,她们又略略闲话几句就在长春宫外作别,平贵人被宫女搀扶着娉娉往北去了。
卓枝看着平贵人的背影有些好奇,悄悄抬眼打量着。据说这位平贵人之前是皇上在阿哥所里的宫女,还是这后宫中唯一一个被皇帝亲自下旨册封的妃嫔,每逢年节赏赐也丰厚,大大超过了贵人的份例。可奇怪的是皇上又好像并不宠爱她,不翻牌子也从不过问,平日里这位平贵人基本上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奇怪,真奇怪,不仅平贵人奇怪,皇上也奇怪。
卓枝琢磨不透。
她又回忆起刚刚瞥见的平贵人的面容,有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她脑袋里。卓枝细细回想起来,总觉得平贵人这张脸曾经还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卓枝长到这么大也就来了大齐之后见过的人才多了些,按理说应该不会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平贵人,可她却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卓枝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正走着神,前头昭辛的声音低低传过来:“都打起精神来。”
卓枝立马回了神,恭敬的跟在队伍后头迈步进了长春宫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