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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雪(十七)

大舅舅抚膝长叹一声:“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为了一副你小舅舅的救命药送你娘入了宫,当初就应该让你小舅舅病死,也好过如今这般作恶。可怜了你娘,在宫里遇上……遇上那挨千刀的畜生,生了你又熬干了命。我好好的一个妹妹养到如花似玉送进宫去,最后还给我的却只有一具瘦成干柴的尸首。我悔呐!我恨呐!把你娘安葬了之后我便发誓要活出个人样来,再不能让身边的家人跟着我受苦受难,所以我才扔下你小舅舅,举家北上投奔了大齐。当年我在你娘灵前发过誓,将来一定要想方设法将你从宫里接出来,可我如今,还是食言了……”

大舅舅说着,竟双手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

卓枝半跪到大舅舅身前,将手紧紧握住大舅舅的手说:“跟着齐军进宫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且不说进宫之后到了年岁就可以出宫,就光说在宫中学规矩懂礼仪对我来说就很有裨益。况且,荣娘娘养我一场,我必当报她养育之恩。若只是依靠着舅舅生活,那岂非给舅舅添了负担,我便寻思着进宫来,好好当差赚点银子,也好在将来能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

听见卓枝这样说,大舅母又落下泪来,一个劲儿心疼的呢喃:“我的好孩子啊,受苦了,受苦了。”

一家人拢在一起哭过一场之后彼此心里都痛快了不少,好似将堵在心中多年的那些腐枝烂叶一盆水冲了个干净,只剩下亮亮堂堂的好光景。

卓枝问起那位从来没见过的表哥:“是表哥得了我的消息?表哥如今在哪里当差,怎么会有我的消息。”

说起这位表哥,大舅母脸上飞上一抹奇异的神采来,想必这个儿子是极争气的,让做额涅的脸上增光。

“你表哥如今在上虞备用处任职,是挑补侍卫。待再过上一两年到了挑选之年,顺利的话就能挑补蓝翎。”

上虞备用处虽然不在宫中,但是却归属内务府管辖。卓枝还是有些疑惑,自己不过是个窝在掌仪司里学规矩的宫女,表哥又是在哪里听到了她的消息?

大舅舅解释说:“前些日子恪亲王去上虞备用处巡检,休整闲聊时恪亲王身边的谙达说察克大人的丧仪得了太后主子垂询,特意派了内务府的宫女过去给操持丧仪,据说那两位宫女还是从西越来的,有一位好似姓卓。你表哥听了立刻回家来告诉了我,我便托了来往玉泉山送水的太监去内务府打听,果然寻到了你的消息。”

原是如此。

当日在那木都鲁府上的倚庐中拢共才同恪亲王说了两句话,不曾想却是歪打正着,老天垂怜!

大舅舅看着卓枝的眼神中有无奈和惋惜,他说:“当年居家北上实属无奈,机缘巧合下我入了军中当差,因为办事得力家里被先帝抬旗入了襄郡王的正白旗。前些日子襄郡王贪弊事发,皇帝将正白旗收归自己统领,咱们家一下子水涨船高,成了上三旗。如今我在军中官居五品,虽说不是什么大官,但你哥哥是个有前途的。若是你能养在家里,也得是咱们卓家养尊处优的姑奶奶,将来也不愁好归宿。”

话音刚落,门口守着的太监就上前来敲了敲门:“姑娘,是时候了。”

卓枝心里一紧,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赶紧对门口的太监迎了张笑脸:“劳烦谙达稍等片刻,容奴才跟家里人告别。”

大舅舅冲舅母一使眼色,舅母立刻会意,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跟着迎上来,将袖笼中的钱袋子掏出来塞进守门太监的手里:“大冷天儿的让谙达辛苦了,这点子东西不成敬意,谙达拿了回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守门太监手里一捏知道分量不浅,口气立马缓和了许多:“福晋客气,咱们也都是宫里的奴才,知道家里人见一面不容易,虽然上头有规矩,但在规矩之内也不是不能通融。既这么的,就请姑娘快这些,也别让咱们难做。”

卓枝忙应了,转身跟舅舅舅母告别。

“你们在外一定好好保重身子,我在宫里头一切都好,你们也不用记挂。只是……只是荣娘娘自己在外八寺那里,我也得不着她的信儿……”

大舅舅了然开口:“这个你放心,我也想过这件事。虽说你娘当年是荣太妃的宫女,但是你娘生了你之后那几年也都靠荣太妃照料她,后来还千辛万苦的将你养大,是咱们家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前些日子还同你表哥商议着,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塞个婢女进外八寺,好去照料荣太妃。”

卓枝心里暖呼呼的,有家里人给操心的感觉比自己孤苦无依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宫里头规矩大,她不敢再耽搁,朝舅舅舅母蹲了蹲辞行:“让舅舅舅母费心了,那我这就回去了,待日后再有机会咱们再见。”

舅舅脸上有不舍的神情,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卓枝,仿佛看见了当年妙龄入宫的妹子。

卓枝长得其实并不像她的母亲,她的五官神态更肖其父。但她们毕竟是一脉相承的母女,卓枝纤细玲珑又不算瘦弱的身条儿,行走坐卧的习惯,还有那一身莹白如玉的皮肤同她母亲如出一辙。

“去吧,孩子……”舅舅眼眶又红了起来,“你如今也是大好年华,你在宫里仔细当差,家里头你舅母先替你相看着门楣合适的郎君,若有你中意的,待你出宫咱们就成亲。若无中意的也不打紧,就算是养你在家做一世的姑奶奶也是使得的。往后要是需要传话给家里,你就去找宫里拉水的车队,车队里的管事太监同我交好,只要你有话他一定能带到。”

卓枝心里泛酸,依依不舍的退到门口,泪水涟涟的又向舅舅舅母行了个拜礼,这才跟着引路太监一步三回头的进了顺贞门。

*****

“卓廷晖说要给她相看人家?”

皇帝坐在东暖阁的南窗下,身后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明亮的日光,他的脸隐在一片光晕的阴影中,看不真切表情。

常山海哈了哈腰:“是,小善子一直就守在长房门前,听得真真切切。”

他看了看皇上,眼珠一转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卓大人还说,就算是卓姑娘没有中意的郎君也不打紧,在家里养着做一世的姑奶奶也行。”

皇帝将手里的书卷撂到炕案上,身子后仰到软垫上,语气玩味:“卓廷晖平日里看着唯唯诺诺,私下里倒是有骨气,能说出这话,叫朕刮目相看了。”

“还说什么了?”皇帝又问。

常山海摇摇头:“回皇上的话,剩下的左不过是些家常话罢了。哦对了,卓姑娘还问起外八庙那边的情况,小善子听着卓大人似乎有意要送人进去伺候荣太妃。”

皇帝略略沉吟,良久说:“当年朕在西越时也算得过荣太妃的照应,是应该投桃报李。那时候西越王自大,不把大齐和朕放在眼中,还公然在大殿之上当着群臣百官的面调笑朕为乳臭小儿。底下的宫人自然看人下菜碟,残羹冷炙也时常会有。朕当时不过十六七岁,跟狄龙两个人都是正长身子的半大小伙儿,常常是饿的前胸贴后背,全靠了隔壁的荣太妃做了热饭食,再由卓枝翻墙给朕和狄龙送过来吃。”

常山海还是头一次听皇帝讲当年在西越国时候的事儿,听得他心里头只抽抽:“大胆啦!西越国怎敢如此!皇上可是奉先帝圣旨出使西越的贵客,怎敢如此对待?!”

皇帝嗤笑一声:“西越王室目光短浅,只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精铁矿,知道咱们大齐还等着他们的精铁回来冶炼兵器,所以才有恃无恐。”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眼神悠悠的看向远处墙上的画:“说起来倒是很好笑,奉旨出访的使臣无饭可用,可隔壁不见天日的冷宫里却整天有热饭热汤。她们也是受苦了,荣太妃好好一个世家大族的千金到了冷宫里硬生生的逼得学会了种菜施肥。卓枝那么小一个人儿,浆洗衣裳、洒扫庭院、浇水施肥样样都做的有模有样,看了也很让人心疼。

常山海喃喃回道:“奴才看卓姑娘是个有后福的人,想必老天总是公平的。”

皇帝陷入了回忆中:“朕还记得冷宫里头有一棵很繁茂的槐树,那年五月槐花开的正好,荣太妃那段日子每天都会做槐花饼,让卓枝翻墙给朕和狄龙送过来。狄龙胃口大啊,一口气能塞五张饼,愣生生把卓枝给气哭了。卓枝那时候也就十来岁的黄毛丫头,一边哭一边说就算是树上一年到头开满花也不够他这样吃的。”

说到此处,皇帝喉间发出几声闷笑,常山海也听得忍不住笑意。

皇帝笑过几声之后又陷入了沉思。良久的静默之后他轻叹一声:“狄龙过世也得有四年了吧。”

“回皇上话,狄侍卫是去了四年多了。”

皇上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他是替朕去死的,朕还欠他一条命。”

东暖阁里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常山海侍立在一旁,不敢出一点声响。狄龙姓梅勒,是自小陪着皇帝练布库的哈哈珠子,大了之后就在皇帝身边戴了蓝翎子。狄龙的死是皇上心中的隐痛,每每想到狄龙,皇帝总会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外头热烈的阳光直龙通的照进来,照在皇帝两肩上的团龙金纹上,那两只龙龇牙咧嘴的咆哮着,身上的金线闪闪发烫,好似下一秒就要从衣服上冲出来,咆哮着冲入云霄中。

过了约摸一刻钟,暖阁外头传来常旺的声音:“启禀主子爷,该传膳牌了。”

棉帘子掀开一个角,敬事房的太监跪在地上一路膝行着进来,油润的红木托盘被他高高举在头顶上,上头四块绿莹莹的牌子安安静静的放在其中。

皇帝看了一眼,摆摆手:“去。”

常山海昂头扬声:“叫去。”

敬事房太监“嗻”了一声,又膝行着往外退。

还没等太监退到门口,皇帝又开口叫住了他:“等等,去储秀宫传旨,叫平贵人过来跟朕一块儿用晚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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