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枝在廊子底下站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眼眶应该不红了这才慢吞吞回了他坦。
他坦里头气氛有些微妙,除去缙云那几个大宫女之外,其余新进宫的小宫女们都三两成群各自坐在榻上,闷头嘀咕着,谁也不在意谁。
想来肯定是为了敬仪长公主的恩典。
这位长公主着实有趣,主子选奴才从来都是主子看谁顺眼就选谁,这还是头一遭见主子反过来问奴才们的意见。卓枝觉得长公主跟她那位同胞兄长性子十分相似,真不知道惠太妃那样一个温柔恬静的人怎么会养的出这样有意思的兄妹俩来。
浅意坐在榻榻的角上,身旁就倚靠着卓枝的衣服箱屉,看见她进来不自然的扭动了一下身子。卓枝心里头一紧,垂下眼皮脱鞋上了炕:“你自己在这儿干坐着干嘛呢?”
浅意倒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在这发会呆。你干嘛去了?刚才你不是跟在我后头的吗,我刚想跟你说话,一转头就瞧不见你了。”
卓枝扫了一眼箱屉上的铜锁,依旧是完好的模样。
“家里人传话进来了,说等下月初二见面。”
浅意笑着拍拍手:“哟,这可是好事儿。不过你得早些去跟昭辛姑姑说一声,虽说每月初二宫女太监都能会见家人,但是顺贞门外头的西长房房间有限,若是你不早从昭辛姑姑那里登上名字,待到人一多可就得轮到再下个月去了。”
这件事卓枝还是头一次听说,她一直以为只要家里人说准了见面的消息,等到初二直接去西长房等着见面就行了,没想到连这里头都还有这么多学问。
她点点头应了声:“嗳,我记下了,一会儿我就去找姑姑。”
浅意瞥了边上嘀嘀咕咕的那些人一眼,凑过头来压低声音问卓枝:“你一会儿去找姑姑就光去说初二的事儿吗?”
卓枝知道浅意心里头要问什么,她是惯会装傻的,只一头雾水的看着浅意:“你怎么这么问?你是还有什么话要让我捎给姑姑吗?”
浅意有些气短,她背脊挺直,憋了几息之后只得把自己的心思直白说了出来:“我是说去长公主府上的事儿,你准备报名吗?”
“你知道的,我家里大舅舅已经好些年没有音讯了,刚才乍一听见这个消息我实在是激动地难以自持,哪里还来得及想旁的事情呢。你呢?你在这发呆发了半天,想必是早就想好了吧?”卓枝四两拨千斤,把问题又抛回给了浅意。
浅意悻悻的笑了声:“我也……我也还没想好呢,容我再想想吧。”
卓枝看着浅意,笑意未达眼底:“你可是曾经被批过富贵命格的人,既然是这样怎么还要考虑这么久,莫不是你热心肠儿还替旁人考虑呢吧。”
浅意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莫胡说。哦对了,刚才好像听见缙云叫我了,我出去看看。”
说完就仓促下了榻,趿拉上鞋出了他坦。
卓枝看见她走了,这才凑近自己的箱屉打开盖子。
箱屉里头都是些她平日的衣裳,现如今天冷,上头一厚沓子都是今冬新做的夹棉袍子。卓枝的手朝下探,指尖摸到了银狐大氅柔软的皮毛。她手指顿了顿,似乎有些贪恋从大氅上传回来的温柔触感。
接着,她掀开一角,驾轻就熟的往一角上摸索。很快,玉佩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上传回来。
两件宝贝都完好无损,卓枝这才松了口气。
*****
初二那日是个大晴天,卓枝从昭辛那里领来了对牌,跟着其余几位家里来人探访的宫女一道往顺贞门上去。
内务府在紫禁城的东南方向,而顺贞门是北门,她们这些宫女只能走甬道长街,进不去乾清宫广场,所以要绕上一些路才成。
卓枝跟在队伍的最后头,手里紧紧攥着对牌,在这大冷天儿里硬生生的握出了一手潮热的汗珠。
她长到这么大跟两个舅舅才只见过一面。
十三年前她额涅过世,荣娘娘买通了宫里相识的宫人,才让大舅舅跟小舅舅进宫来将额涅的尸身拉走。后来大舅舅处理完额涅的丧事之后就举家北上投奔了大齐,只剩下游手好闲的小舅舅留在祖屋里头混日子。
早些年大舅舅一家还有消息传回来,那时候老西越王还在世,有旧时跟荣娘娘相熟的宫人隔三差五的替他传消息进来。但自从新王即位,宫中宫人换过一轮之后,卓枝就断了大舅舅一家的消息,直到今日。
就在卓枝的身影从螽斯门那里一闪而过之时,皇帝正好从成和右门拐进来。常山海眼尖,哟了一声:“万岁爷,前头好像是卓姑娘从螽斯门上过去了。”
皇帝没做声,脚步却加快了些。他走到螽斯门上往北一望,那一队宫女刚走出去没多远距离。卓枝的背影依旧纤瘦,只是今日看着脚步轻快,乌黑蓬松的大辫子正轻挑挑的从她背上左右轻晃,带出朝气蓬勃的气息。
“可让奴才去唤卓姑娘?”常山海看着皇上的表情凑上前来低声询问。
“不用了,叫她去吧,今儿……”皇帝负手站在螽斯门前,微眯起眼睛,“今儿是个好日子。”
常山海笑出满脸褶子:“是啊,宫里头的宫女儿都盼着每月初二呢。只是万岁爷怎么不让卓姑娘知道这事儿是您给操的心呢,若是卓姑娘知道了,万岁爷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让卓姑娘绣个荷包来做谢礼了。”
皇帝瞥了常山海一眼:“管好你的嘴。”
常山海一缩脖子:“奴才失言,皇上恕罪。”
皇帝看着那道轻快灵巧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北端的百子门下才将自己的眼神收了回来。他复又迈步朝前去,走了几步之后突然沉声说:“找到她大舅舅一家的消息是当年朕离开西越时答应了她的,既是朕答应的,当然要信守承诺,又岂能借口此事来诓骗一个荷包?实非君子所为。”
常山海忙接话附和:“皇上所言极是,是奴才愚钝了。”
若是卓枝能回一下头,她也许就能发现螽斯门下站着的是一袭龙袍衮服的‘甘霖’。但她没有,她的一颗心全都被即将到来的家人会面给满满占据着,一直到她走到了顺贞门下还没回过神来。
顺贞门下有侍卫在盘查每人手里的对牌,再和自己手里的探访名录一一对应,没问题了就可以跟着引路太监出了顺贞门。出顺贞门之后不出神武门,径直往西去,就在神武门的城墙底下有一排长房,那里便是阖宫宫女每月最盼望去的地方。
卓枝跟着引路太监一路走近长房,一颗心在胸腔子里扑棱个不停。她喉头发紧,薄汗沁出,衣领子里有潮热的汗气向上升腾,烘的她脸颊发烫。身上出了一层汗,一双手却异常冰冷,只死死的攥在一起,就连指甲抠进肉里掐出一道紫痕她也浑然未觉。
引路太监停在中间一间门前头,朝里头指了指:“姑娘请吧,注意着点时间,只有一炷香的时候。”
“多谢谙达。”卓枝冲他蹲了蹲。太监颔首还礼,脚步后移贴着门边站定。宫里有定规,宫人会见家人要大门敞开着,还要有太监从门旁监督,免得趁四下无人之际往宫里头夹带东西。
卓枝站在那扇木门前面,心中忽的有了些近乡情怯的意味。不等她脑子清醒过来,只听“吱呀”一声,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面庞出现在了木门后头。
“小枝!”她眼里的泪像是决堤的洪水倾轧而出,卓枝虽未见过她,但猜出这应该是大舅母。
闻见这一声呼唤,随着房内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大舅舅也红着眼眶冲到了门旁。
“小枝啊……”大舅舅欲语泪先流。
卓枝“噗通”一声跪在门前,声音颤抖:“不孝女卓枝拜见舅舅舅母。”她的眼泪热滚滚的,从眼眶里掉出来,滑在脸颊上滚烫一片。
舅舅舅母两个人将卓枝从地上拽起来,三个人进了屋,哭哭笑笑好一阵子才止住了泪。
卓枝用帕子拭了泪,打量着舅舅舅母,只见他们两人穿着考究,面色也红润,尤其是大舅母双手柔嫩白皙,可见如今生活是安逸富足的,卓枝总算放了心。
大舅母拉着卓枝坐下,手握着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
舅舅从一旁叹了口气:“西越归降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关外办差,于是立马托了官驿回来给你大舅母送信。你大舅母接了信就马上让家里的管事带着几个得力的仆从亲自去西越寻你,想将你接回家里来。可是还是去晚了一步,等到他们到了西越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原先西越的宫人有一小拨跟着齐军进了紫禁城,剩下的全都自寻出路去了。他们买通了宫门口的守卫,进去看了一圈,冷宫里早已经是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就连你小舅舅那边也不知道你的音讯。”
大舅母接话道:“是啊小枝,我们得知你不见了踪影之后你大舅舅在家里大哭了一场,责怪自己对不住妹子,弄丢了妹子唯一的骨肉。后来我们又打听着荣太妃被送进了热河的外八寺,我们便寻思着你应该也跟着去了。你大舅舅身上有公务暂时走不开,本来是打算待手头上的公务忙完我们就启程去热河寻你,没想到还没等我们出发,你表哥那边就得了你的消息,我们这才知道你已经进了宫来。”
大舅舅眼眶通红:“可怜了我的孩子,若是大舅舅能早些派人去西越,万不能再让你跟着齐军入宫为奴。如今咱们家里也算是在京中站稳了脚跟,我原本是想将你接回家中娇养几年,再给你说一门好亲事。可如今……唉!”
卓枝安慰舅舅说:“当年我在冷宫里头原以为是要一辈子都待在里头,但是如今在宫中当差却很有盼头,宫里有规矩宫女年满二十一就可以出宫,舅舅就权当我在宫里头跟着主子们学规矩了,毕竟我从冷宫里头长大的,什么规矩礼仪我也都不懂,若是这样跟着舅舅回家还少不得要糟人耻笑了。”
大舅舅听见这话心里头的愧疚总算消了不少,他又问道:“你当时怎么不想着进京来寻我们,或是回家去跟着你小舅舅也成,总好过跟着齐军进宫当奴才。”
卓枝苦笑两声:“西越归降之初,我确实想过回家去跟着小舅舅,待到路上太平了就上京来寻你们。但是荣娘娘帮我找人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如今小舅舅嗜酒成性,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就连家里原本的婢女有姿色的都被他卖进了青楼去换钱。我若是回了家他必定要从我身上打主意,我好不容易才从冷宫里头出来,只想后半辈子过些安稳生活,所以我宁愿跟着齐军进宫,也不愿跟着小舅舅深陷泥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