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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开见月
——初论刘国松的艺术

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面临西方现代艺术的轮番挑战,大致上有下列三种反应。第一种,以不变应万变,认为只要闭关固守,便算尽了孝道。同时再三强调关内山川之胜,先人功业之隆,便算为自己的怯于应战或怠于奔驰找到了遁词。问题是,这么久守下去,怎么能为传统增加一分光彩?不幸传统之为物,不进则退,不生则死,因而坐视传统老去,坐食传统日空,算不算孝行,还大大值得讨论。第二种,以千变应万化,国际潮流一来,便随波浮沉,像一群“弄潮儿”。弄潮儿从印象派的潮流一直弄到欧普的光波,自己幻觉是乘风破浪,事实上只是在旋涡里大兜圈子,不知岸在何方。弄潮儿嘲弄第一种画家只知道模仿古人,可是自己不觉悟,只知道模仿洋人,同样也不是创造。第三种,以一道贯万变,他们知道模仿古人和模仿洋人同样是绝路,所以既无意参加国粹派,更无意参加西化派。在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不研究古人则昧于传统,不研究洋人则昧于潮流,自绝于传统与潮流,也是死路一条。因此,在国粹派和西化派之间,他们想摸索第三条路。理想的第三条路,该能入传统而复出,吞潮流而复吐,以至自由出入,随意吞吐。也就是说,第三条路是民族的,但不闭塞;也是现代的,但不崇洋。如果说,国粹派是孝子,而西化派是浪子,则第三条路是浪子回头。只有回头的浪子才是真正的孝子,因为他知道怎样重整家园。刘国松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尽管如此,浪子回头却是一条艰辛的路,因为不肯回头的浪子误认他半途而废,而不肯出门的孝子也反对他回来重整家园。我最了解国松这种处境,因为在文学上我走过的路也大致如此。十几年前,我们同属浪子,在所谓反传统的旗下盲目驰突,备受孝子的攻击。后来,我们几乎是同时“回头”,又激起浪子朋友的“公愤”。这种腹背受敌的心情,我们可说共尝已久,且亦甘之如饴。近年来台港之间的现代画坛,幸而尚未全然沦为西化的殖民地,国松的屹立不摇,至少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第一次听到刘国松这名字,是在一九五九年初秋。当时我刚从美国回到台北,听说他正在主编《笔汇》杂志,鼓吹西洋现代画派,很是活跃。至于我们第一次是怎样见面,在哪里见面,现在已经难以追忆。当时现代诗方兴于台湾文坛,发轫虽比现代画稍早,冲劲反比后者略逊,所以不久两者便会师一处,并驾齐驱了。正是西化的高潮,呼啸来去的莫非潮儿浪子,我们很快便成为经常见面的朋友。这时现代诗的论战正趋白热,颇令文坛侧目,等到国松的“五月画会”和其他浪子组成的“东方画会”“现代版画会”等声势渐壮,现代画也就成为国粹派愤然攻击的对象。同属浪子之谊,虽然我自己文坛论战方酣,有时也不免要分兵去声援现代画家。所谓论战,有时只是纸上谈兵,有时竟成当面舌战。最戏剧化的一次,是在淡水河边的一座楼上,攻击抽象画和保卫抽象画的双方,各坐一排,依次起立辩驳,壁垒非常森严。抽象画这一边的主要辩士,除了席德进,便是国松和我。席德进声浪高,手势多,元气淋漓,杂以笑谑,刘国松则沉毅之中复见勇猛,嗓门也不弱,两人相加,一哼一哈,抽象画军威大振。

这么冷战夹着热战,过了四五年的样子,终于有少数的浪子悟出:去西方的庙里烧香拜神,长此浪游下去,绝成不了大器。诗分新、旧,画分西画与国画,乐分西乐与国乐,这种矛盾的对立一天存在,孝子和浪子的歧见便一天不解,中国的现代文艺也只能在闭守和出走之间徘徊。未来的大师,不但能见古今之分,也应见古今之合;不但能见中西之异,也应见中西之同。也只有这样的大师,才能创造出既富民族性又富时代精神的杰作,来光大中国的传统。在全速的西化途中刹车改向,国松和我的回头几乎也是同时。他从油画回到水墨,我从虚无回到古典,都是在一九六一年左右。之后我们就成了中国现代文艺运动中的少数派,既不见容于孝子,也不见谅于浪子。误解我们的浪子旧友,曾经嘲弄我们是在办“文化观光”,那意思是说,红柱绿瓦,伪充汉唐。事隔十年,尘埃已定,历史的透视渐见分明。昔日的浪子如今大半都已回过头来,要重认中国的传统,而年青的一代更已普遍扬弃了晦涩与虚无。可见当初国松浪子回头,志在入山求仙,不在修补破庙。

初识国松,听其谈吐,观其为人,知道他是个豪爽而耿直的山东人。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国民党军官的遗孤,六岁那年,父亲便因抗日成仁,母亲把他和妹妹带大,一度生活很是困苦。在武昌读初二那年,他在上学途中常常经过一家裱画店。店主见他爱好绘画,不但送他旧笔余纸,更指点他如何作画。他就那样进入了艺术的世界。一九三八年,他只身来台湾,既无母亲的消息,也无亲友的资助,在那样的困境下,读完师范大学的艺术系。一九五六年,他号召师大的同学,成立了“五月画会”,同年并在基隆一家中学教书。第二年,他在“海军陆战队”“服役”一年。一九五八年,他又回到基隆教中学。一九五九年,他去成功大学建筑系任助教,第二年,转去中原理工学院任建筑系的讲师。我和国松的交往,便是在这时开始,他常来我厦门街的日式古屋,我也常去他在植物园莲池畔破庙中的湫居。后来他的艺术突飞猛进,渐渐引起国际的瞩目,终于一九六五年初,在艾奥瓦大学李铸晋教授的推荐下,他获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奖助,先后去美国和欧洲访问两年,不但声名远播,而且视界大开。一九六六年年底,国松回到台湾,在中原理工学院任副教授。一九七〇年,他去美国讲学半年,回台湾不久,便应聘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艺术系任教,自去年(一九七二年)六月起,并任该系的主任。

今日,刘国松已经成为名闻中国和国际的一流画家。从台北和香港到纽约、芝加哥、伦敦、汉堡,他曾经在世界各地举办过五十多次个展;他的作品先后为知名的艺术馆与收藏家所收藏;各国的艺评家对他的好评也渐多起来。国松之有今日,固然全凭自己的毅力和才识,但当日奖掖之功,就我所知,似应归于两位恩师。在国松的大学时代和追求抽象表现的早年,给他全力支持的,是虞君质教授。一九六四年以后,撰写专书 [1] 分析他的艺术的,是李铸晋教授。

刘国松对于现代中国画坛的贡献,可以分两方面来讨论。一方面是他自己艺术上的成就,另一方面是他在绘画运动和理论上的建设。

在艺术的创作上,刘国松的风格历经变迁,层出不穷。从一九五二年临摹希腊少年半身像的“素描”,到近两三年来的太空造型,二十年间,他做过孝子、浪子和回头的浪子。他的艺术之中,最动人的胜境,当然是在回头以后,不过,即使是做孝子和浪子,他早年的表现也并不含糊。

虽然刘国松拟古和袭洋的“少作”在时序上曾经交叠出现,他早年的倾向,大致上说来,还是浪子多于孝子的。一九五九年以前,可以说一直是他的“模仿时期”。在大学里,他的国画老师是溥心畲。一九五五年的《松石图》,笔法精致,意境高超,很有文人画的味道。同年的一幅《山水》,树掩楼阁,石藏渔舟,浓淡对照之间,兼有浑厚与飘逸之感,可称隽品。这种黑主灰辅相得益彰的对比手法,隐隐然已经为日后抽象山水的朴素色调,留下了伏笔。更早的一幅《香瓜》,纯用白描勾成,笔触细腻而有韵味,足见他在基本技法上早具根底,不是一步就要踏进抽象之徒可以比拟。

西画的学习,从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八年,为时较长,风格的变化也更见繁复。在大学时期,国松买不起油画的颜料,只好多画水彩。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六年间,他作了好些生动的水彩画。《自画像》《静物》《阿里山森林铁路》《山雨》《印象派风的静物》《花篮》《基隆近郊》等作品,可以代表这一阶段的风格。看得出来,和许多西画的学生一样,他最早的影响来自塞尚和马蒂斯。一幅题名《裸》的油画,在浓淡的对照,空间的分割,女体轮廓简洁而敏锐的勾描上,完全是马蒂斯的风格。稍后,他又迷上了保罗·克利。一九五七年的一对姐妹作,油画《儿时的回忆之一》与《儿时的回忆之二》,一纵一横,将画面割裂成块,小块之内,或男或女,或禽或兽,或虫或鱼,创意既近克利,又似卢阿与夏高,只是造型既感零乱,命意亦甚含糊,与抗战的儿时也不像有多少关系。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他的兴趣又转移到毕加索。《静物》《裸妇》和《舞》三幅油画,分别模仿毕加索综合的立体主义、新古典主义和玫瑰时期兼新古典时期的画风。同时,克利的影响仍未断绝,从克利的半抽象到帕洛克的抽象,只是一步之差。一九五八年的油画《战争》,在黝蓝的背景上纵横驰突着黄白的线条,显然是帕洛克影响下的习作。从印象主义一直模仿到抽象主义,刘国松在西洋现代画坛的巡礼已经到了尽头。虽然他学一位大师便像一位大师,那毕竟只是技巧的锻炼,里面并没有独创的思想和纯真的感受。如果当时他便安于效颦,竟或停下笔来,充其量他只能算一个手脚伶俐的西化浪子。这样的二流画家,中国有的是,西洋当然更多;有了他,对中国或西洋的画坛都不会有多大意义。这一点,刘国松很快便明白过来了。

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是刘国松的“过渡时期”。所谓过渡,是指精神上、技法上,甚至工具上,都从西洋回到中国的民族传统。有了这种醒悟,起初他仍然坚信所谓民族性只在精神而不在工具,因此他当时的雄心,是用西洋的画布来表现中国的画意。一九五九年的石膏油画《诗的世界》,是他回头跨出的第一步,可是那是具有决定性的一大步。当时他常用的步骤,是先在画布上敷一层石膏,然后在石膏底上或擦出纹路,或滴下墨汁,或涂绘颜料。由于石膏垫底,墨水很快便四下渗开来,布成耐看的纹理。《诗的世界》虽然化墨成趣,予人淋漓尽致之感,毕竟太落实太充塞了一点,和中国空灵飘逸的气韵尚有一段距离。到了一九六〇年的《我来此地闻天语》一幅,工具和程序虽仍大致相同,但是用墨已经重于着色,笔墨高度集中,布局呼应紧凑,富律动感与戏剧性,同时空间豁然开朗,留白既多,羁绊自少,在一种抽象的表现上,竟已攫到中国山水画的神韵。

一九六一年的三幅巨构,《赤壁》《如歌如泣泉声》《庐山高》,朝这方向更推进了一步。这三幅画有好些相同的地方:第一,都是立轴式的巨画,长达六尺;第二,无论是抽象或半抽象,都是山水蜕变而成,气魄极为雄伟;第三,都受到中国古典画的启示,但都能够活用原意,推陈出新。例如《赤壁》是来自武元直,《如歌如泣泉声》是来自郭熙,《庐山高》则师承沈周,虽然三幅的布局依稀可认,但是原作的点法与皴法,到了刘国松的画中,由于石膏吸墨,不但流转多姿,黑白相映,而且起伏不平,形成浮雕的趣味。因古生意,而赋名画以新机,这种手法很有毕加索神窃的意趣。

到了“过渡时期”的后期,刘国松终于发现,要把握中国的精神,不能不回到中国的工具。他放下西洋的画布,拿起中国的宣纸,用笔画上浓黑的形块,再用折皱的纸沾了淡色压上去,造成背景的肌理。结果并不成功,因为那效果太浅平也太僵硬,难以表现中国传统生动的气韵。一九六二年,刘国松改用纤维较粗的棉纸,这难题便解决了。

一九六三年起,刘国松进入了他的“成熟时期”,他的画面终于流动中国古典的神韵,播出中国传统的芬芳。从一九六三年的《云深不知处》到一九六八年的《白居正中》,他的水墨抽象山水恒予人一种成熟的文化老树着花的感觉,那感觉又像是回忆,又像是发现,发现一些忘了很久的东西,因为忘了很久,所以重拾起来,很是新奇。刘国松把西洋的抽象表现主义引进中国山水画的枯田,竟生出了一朵奇葩。从他的抽象山水里,我们看到儒家的温柔敦厚,更看到道家的自由自在,在抽象的转化中,“不拘形迹”地流露了出来。

刘国松艺术的胜境,纯然属于中国的哲学,宜用阴阳交替之道来体会。蟠蜿回旋在他的画中的,是一股生生不息循环不已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活力。就是那股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生命,恒在吸引我们。这种活泼而又自然的律动感,盘旋在他的画面,像蛟龙,也像云烟;像山势起伏,也像水波荡漾;他的画面像是自给自足,又像是不够完整,因为那律动感似乎永无止境,要求破框而去。刘国松的律动感很富于戏剧性,因为在他的画面演出的,是“变”的本质。在中国哲学里,生命的常态就是“变”;“变”与“常”,原是一体。“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刘国松画面的布局,千变万化,不可方圆,事实上只是一种障眼法,因为幕后的本质,一个“变”字,是永远不变的。一位艺术家能把握变即是常常即是变的真理,应该可以自豪了。

刘国松画面的诡谲尚不止此。如果说,画面的笔墨是时间,则画面的空白岂非永恒?如果说,笔墨是生命,则空白岂非死寂?如果说,画处是“有”,则不画处岂不是“无”?很少画家能以不画为画,而把“无”画得这么美的。他的画黑白交错,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正意味着生命原是“无”中生“有”,复以“有”临“无”,终于返“有”于“无”。读国松的画,常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感,虽觉天地悠悠,却并不会怆然涕下,因为变与常原是一体,黑固可喜,白亦可爱,刘国松如是说。

了解了这一点,就坦然于他的千变万化,甚至不变不化了。论者曾谓国松的抽象山水,画来画去都差不多。事实上,“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世界上,最善变的东西也就是最单纯的东西。谁会厌于看水看云呢?

在近十年来的“成熟时期”之中,国松的表现手法也屡见翻新。一开始,他的典型布局,除了画黑留白,以黑证白,造成黑白相衬的戏剧感和玄想性之外,更在黑中求变,用淡墨扫出深浅不一层次渐进的灰色,来加强着笔部分的质感,并促进律动的弹性。如果说,浓黑的律动赋画面以雄伟,浅灰的浮动赋画面以飘逸,则洁白的背景正为视域伸展无边无际的宁静。国松常在画成之后,将棉纸上着墨部分的纤维撕去,留下水墨不及纵横成趣的白痕。画面的浅灰部分,似真似幻,若有若无,原已苍茫幽远,动人遐思,现在再引入这些神奇秀美的白纹,更增加水墨纵深的层次和明暗交错的感觉。同时,律动的部分在布局上也往往分成一呼一应主客相对的形势,使画面的变化更多一层转折。例如一九六四年的《岭上白云》,主旋律在上,较浓较强,辅旋律在下,较淡较弱,可是主客之间呼应紧凑,不但在墨色深浅形体回旋上相互反映,即使是中央的那一方空间,也实在难以分辨,究竟是意在阻隔,或是在融汇。同一时期的《寒山雪霁》和《奇石图》,都归于相似的风格。

从一九六六年起,国松把西洋现代画的剪贴技巧用到抽象山水上来,使画面的肌理和色调更形繁富。同时,由于剪贴的纸边棱角刚直,富于平面感,益加强调了水墨律动的自然生动,为画面又添一种变化。一九六六年的《山川》和一九六八年的《石之变位》,都是极为动人的例子。一九六七年的《出峡过滩》,以硬边的剪纸为峡,复横扫墨渖湍湍为滩,确是高妙的安排。

几乎是在同时,不断求变的国松,为了变化画面的色调,更在几幅画纸上惨淡经营,然后连接起来,合成可以横览的抽象风景。这种手法原有中国的屏风和西洋画的三联板(triptych)为之先导。一九六八年的《白居正中》,长近六尺,是最佳的实例;画上但见山势蜿蜿,云气郁郁,由于画纸上的色调明暗不一,虽然水墨的气势相缪不绝,到了纸边,仍予人阴阳一割之感。这种续而断之断而续之至于如分如合的化境,真是令人百看不厌。后来这种技巧在他的太空写意里用得更多。

到了一九六九年,多变的国松已经厌于他画面永无休止的律动,乃开始寻求一个新的形象。他找到了圆。从此他进入了“太空时期”,成为最古典也是最现代的一位画家。论者或谓一九六九年正是人类登月之年,国松的画恰在其时出现球形,似有投机之嫌。这句话是不公平的。首先,相中之圆犹如空中之月,唯“捷足”者始能先登,岂可视为投机?其次,扇面册页,自南宋以来早成中国画的一个传统,不一定要在电视上看到登月才会有圆形的灵感。早在一九六二年,国松已经画过一幅浑圆的作品,叫作《古老的山水》,其中的斑斑驳驳和淋淋漓漓,无所不包犹如广角镜头,已经遥启他今日的太空球形。至于一九六九年的那幅《元宵节》,画面一分为二,下半仍是生动的旋律,上半的朱红方块之中,赫然浮现冷冷的月球,则是从元宵的灯笼得来的灵感。其时较航天员首次登月尚早好几个月。

何况圆形本来就是中国玄学用以象征生命起源的形象。太极生两仪。国松在他的抽象山水中一再“演出”且穷极变化的,原来就是阴阳两仪。只是他把两仪化了开来,而用极为戏剧性的律动,来表现阴阳消长之状。但是他已经“变”到极限,必须重归于“常”。圆的自给自足,有始有终,完整无缺,正是“常”的象征。古典的玄想和太空时代的新视觉经验,在国松的近作中合为一体,乃见浑然而圆的“常”悬在上方,沛然而转的“变”在下界流动,使他的宇宙在动中寓静,静中寓动,在相对之中保持平衡。以“地球何许”为总题的一组太空写意,虚与实,远与近,空灵与博大,凝定与浑茫之间的交错,安排得非常微妙。至此他惯有的风起云涌,与宇宙飞船上所见的地球交叠在一起,竟然若合符节,而令观者眼界一新。一九六九年的作品《子夜的太阳》,在洪洪蒙蒙的地平线,赫然挂五轮硕大无朋鲜丽夺目的红日,把太空烘成一片火炎炎的闹赤,与下方的黛绿山水交映成一个明艳逼人的世界。《子夜的太阳》表现的不但是空间,也是时间。这幅巨构,用五张大纸接成,高五尺,长十尺,气魄非常宏伟。刘国松在《子夜的太阳》中的布局,用色,造型,都十分大胆。他打破了以前黑主灰辅的定局,改用对比华美的彩色,并且推出纯然平面的造型,在等距处排开五个绝对精确的圆形,以井然的秩序君临下方的骚动。刘国松,回头的浪子,并没有空手回到中国的传统。《子夜的太阳》诚然是一幅杰作。

刘国松和画友创办的“五月画会”,近年来虽因同人分散在海外,不能经常互相激励,而渐渐失去早年的冲力,但回顾十六年来,先后入会的画家,如顾福生、庄诘、韩湘宁、彭万墀、冯钟睿、陈庭诗、洪娴,和刘国松自己,都各有杰出的表现,而“五月画会”的联展,包括中国的和外国的,早年也确为台湾的现代艺术打开了一条出路。刘国松曾是当日这一切活动的核心人物;是他,和少数的先知先觉,一面鼓舞创作的同伴,一面说服怀疑的观众,使抽象画在台湾站住了脚。今日台湾的观众普遍接受抽象画,刘国松应是功臣之一。在论战和思考的过程中,他先后在台港的刊物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后来都收在《中国现代画的路》(一九六五)和《临摹·写生·创造》(一九六六)那两本论文集里。在艺术思想上,他坚决反对摹古与崇洋,主张走第三条路,做回头的浪子。在创作上,他果真这么做了,做得很是成功。同属回头的浪子,在向他致敬之余,我期望他继续努力,为中国的现代画开拓更大的远景。


[1] 李铸晋教授用英文写的长论《刘国松:一位中国现代画家的成长》( Liu Kuo-sung: the Growth of a Modern Chinese Artist )一九六九年由台北历史博物馆出版。本文有部分论点和数据都是来自该书,谨此声明。 Fxgo0Bur0DXA7wqeszxOS0JFGv6o9HZ4aonAhTmF31iXLWbuuzVrMn1eHJEpnN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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