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耽读《瓯北诗话》,感想颇多。瓯北就是清代中期的诗人赵翼,是清官廉吏,判案十分仔细。在广州获海盗一百余人,按律皆为死罪,赵翼详审之后,只杀三十八人,其余则遗戍三十六年。林爽文之乱,他适时调来粤军,平乱有功,曾官至三品。他的志趣,是做诗人,与袁枚、蒋士铨齐名。
在《瓯北诗话》中,赵翼详论前朝诗家,认为李白天才神授,而杜甫乃后天之功,且引杜甫《白帝城最高楼》之“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为例,惜其地理错置。据此则杜甫之《登岳阳楼》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也不免地理有误。拿一本中国地图来看,立刻可见长江下游,不管长江和淮河曾有何种交流或错乱,都只能说它反而是在其东北。以杜甫之博学,这一点也未必是他忽略了方位。这就要用中国律诗的平仄与对仗来考虑了。“吴楚东南坼”如改成“吴楚东北坼”非但刺耳,更是违律。同样地,《别房太尉墓》也因为要对仗,也有“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的别扭之语。
“吴楚东南坼”还有一个问题,其本意是说岳阳地势或岳阳楼之高,可以远眺长江的下游,却忽略了中间还有鄱阳湖到太湖的所谓“云梦泽”。更欠斟酌的,是吴楚的相提并论。中国不但历史悠久,抑且疆界多变。吴开拓最早,楚在北方人的心目中则是迷信而且南荒之地。黄庭坚赞苏轼的名句:“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可见楚国之大,包罗之广。
王昌龄的七绝《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此处的“吴”,指的是江苏省丹阳市,离镇江尚有数十公里。芙蓉楼在润州(今江苏镇江)西北方。王昌龄当时任江宁(今南京市)丞,诗中所咏,或指王本人陪辛从江宁到润州,再渡江取道扬州去洛阳。次日清早送客,隔江可望楚山,但心情却是即将分手的孤寂。可见中国古诗常安排造物广阔的背景来衬托诗情,所以吴楚动辄入诗。
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也可资印证。其诗云:“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扬子江本指长江上游,但此地却泛指长江。潇湘不只指其二水,却相传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二妃从征,溺于江中,所以诗人写到二水,都不免有美丽加哀愁的联想。至于“风笛”,刘学锴先生在《唐诗鉴赏辞典》中以为是指二友在“宴别”时听见的奏乐。我认为不是如此:诗中人既要“渡江”,而长途又南北远征,所以“离亭”的风笛该是驿站或码头催客上路,而不是客人宴别会上收起自备的器乐。“君向潇湘我向秦”只是故事的开头,而非其结尾。“篇终接混茫”,殆此之谓。
一般人印象中均觉“猿猴”虽为通称,但唐诗似乎只用“猿”,而绝不用“猴”:李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马戴的“猿啼洞庭树”等均是例子。樊增祥生平成诗逾三万篇,曾有诗云:“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作猢狲王。” 宁用“猢狲”,也不说“猴”。
《秋兴八首》在写实的基础上经营唯美的意趣,乃杜甫晚年的一系列杰作。先看其第一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中间到第三句还在写实,但巫峡既狭且峭,波流之势已不可能“兼天涌”,而塞上风云也想远了。丛菊已再度开花,孤舟也不必实指有船,只能指远游之乡思。末二句则指衣衫已难御寒,早该缝制。白帝城高,则浣衣妇暮砧远传,也动乡愁。由此可见,唐诗为了唯美,需要求之于时间(季节)与空间(地理),此情不但可见于杜甫,而于李白更是顺手拈来,不可思议。再看《秋兴八首》第七首:
昆明池水汉时功
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
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
江湖满地一渔翁
八句虚实相生,虚者上溯到汉武帝,实者化虚为实,鼓静成动,很生动。《秋兴八首》都写于夔州,而所思在北望秦中,所以第七句是指剑门之险。江湖满地指在野之身,此身独旅,有若渔翁。“关塞极天”与“江湖满地”对仗得好。中国诗中,诗人自称,以渔樵为雅。中国诗歌的地理背景安排得架子很广阔,即使用典对仗,也不甘平铺直叙。再举许浑的《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为例:
红叶晚萧萧
长亭酒一瓢
残云归太华
疏雨过中条
树色随关迥
河声入海遥
帝乡明日到
犹自梦渔樵
此诗写许浑自丹阳远赴长安,在潼关过夜的经过。前两句没有动词。后六句则各有一动词:“归、过、随、入、到、梦”。许浑的能耐,就是化静态为动感。例如“河声入海遥”一句,就综合了视觉、听觉、方向、距离,以简摄繁。又如“树色随关迥”一句,也有过程的连续感。再如末句“犹自梦渔樵”,也暗示了身在魏阙而心存江湖的在野之感。
瓯北论诗,诬杜牧咏史之作,故作翻案,殊少蕴借,以炫奇取胜。其实杜牧咏史,实为论史,诚开王安石之道,李白只能怀古,而非论史也。杜牧与李商隐相提并论,而稍欠其沉痛,唯“替人垂泪”“一骑红尘”“铜雀春深”“卷土重来”“青山隐隐”之胜,也非他人可比。又瓯北论诗,以为陆游胜于苏轼,甚至为陆详订年谱。陆游诚然是大诗人,唯我认为终稍逊东坡,诗产虽多,但名联亦常重见,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曾指出此点。
瓯北推崇李杜,却豪言自夸:“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李杜诗篇万口竞传,自有其不朽之处。我心折口诵,仍未觉其过时,所以在仰颂杜甫的诗中,我有诗说:
在你无所不化的镕炉里,
我怎能炼一丸新丹?
赵翼的自夸之诗,如果改成“各领风骚数十年”,甚或“三五年”,就比较可靠了。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