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倒装之美

文法各部门，在诗句中排列的次序，往往形成倒装（inversion）。格律对语言的压力也因此转化为异样的美感，诗句也因此变得耐读，嚼之乃觉饶有余味。中国的古典诗讲究平仄的参差、对仗的平衡。西方的格律诗要求轻音与重音的间隔，都不能避免倒装。散文比较允许平铺直叙，太多倒装，反而不自然。让我从中西诗中各举数例为证。

香稻啄余鹦鹉粒，
碧梧栖老凤凰枝。

此例摘自杜甫《秋兴八首》的末首，如果“还原”为散文，或可说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但是诗意全失，由此可见倒装之功。盘马弯弓、蓄势待发，是引弓之先；反身射敌、中箭落马，是其后果。兹再引杜甫早年笔健气盛的《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整首诗的气势，大半靠倒装来撑持。许多句子如果不倒装，就“还原”为“瘦骨成锋棱”“双耳批峻竹”“四蹄入轻风”“有如此骁腾”“可横行万里”，一切抚平，理顺了，诗意大失。最灵活的该是“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一联，空阔之虚一任胡马之所向，死生之无常，全托胡马之驰骤：想象之高妙超迈，简直升入了哲学之境。另一佳例是《旅夜书怀》：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后两句的倒装，可还原为“文章岂著名，老病应休官”，倒简单。前一联就灵活得多，意为星垂天边，乃见平野之阔，月轮涌出，乃照见大江之流，真是既有静态，又富动感，吟诵时，应当前二字一顿，后三字一挫，杜诗至此，方为高明。再引《古柏行》：

苦心岂免容蝼蚁，
香叶终经宿鸾凤。

苦心，指柏树心苦，但双关之意亦包括自谓。香叶也有双关之意。若加还原，可作“苦心岂免蝼蚁容，香叶终经鸾凤宿”。前句还原得勉强，后句就自然得多。再引《诸将》之句：

胡来不觉潼关隘，
龙起犹闻晋水清。

潼关古来易守难攻，但竟为安禄山所破。七个字就说尽了安史之乱，而且绝难“还原”。另《咏怀古迹》有“舟人指点到今疑”一句，亦为“疑到今”之倒装。《秋兴八首》之首，“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前一句是意义上的逆述，后一句原可还原为“白帝城高暮砧急”，但因在中文里，“急”字不像在英文里应依文法而变化，可以承上接下而不变形，实为一着“活”棋。例如在中文里可以说“你这句话很有诗意”，英文里要说Your remarks are so poetic，不可说Your remarks are so poetry。

《秋兴八首》之六，“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一联，散文的次序该是“边愁”入了“芙蓉小苑”，经此一倒，才有张力：本意原是边愁（边疆之乱）虽远在宫廷深处也感觉其忧。

再从英诗中引数例为证。最有名的该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一一六号的开始：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若依顺述次序，可以还原为Let me not admit impediments to the marriage…莎翁如此倒装，实为破格，强调的是真心实意之爱。济慈的名诗《初窥蔡译荷马》（ 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 ’ s Homer ）也是一首商籁：

Much have I travelled in the realms of gold,

And many goodly states and kingdoms seen;

Round many western islands have I been

Which bards in fealty to Apollo hold.

可见一经如此倒装让开口洪亮的字眼殿后做韵脚，乃使音响之美倍增。这技巧，不少当代诗人都未学会。且看丁尼生的悲歌《狄索纳司》（ Tithonus ）之二例：

And after many a summer dies the swan.

主词在句末才出现，重心殿后，多么美妙，如果还原为After many years the swan dies，诗意就全失了。在同一首诗中，又有一例：

Me only cruel immortality

Consumes:

把宾词me放在句首，才够强调，意为“何以唯独是我如此不幸？”再看和丁尼生同时的布朗宁之短诗《晨别》（ Parting at Morning ）：

Round the cape of a sudden came the sea.

海最后突然出现，予人惊喜，正如天鹅出现在句末的分量一般。

弥尔顿有一首十四行诗，题为 Lawrence，of Virtuous Father Virtuous Son ，即以题目为此诗之首句，倒装得很妙。如果径用散文句法，就成了Lawrence，virtuous father has virtuous son，派头乃荡然无存。在英诗中，弥尔顿最擅长安排倒装的长句。他的悼亡友《利西达斯》（ Lycidas ）就有句如下：

Thee, Shepherd, thee the woods and desert caves,

With wild thyme and the gadding vine o'ergrown,

And all their echoes, mourn.

二〇一七年一月 cvrIkXh5fvVvwgs5PjdaTv8deULeCMj4bYD9aqI7nTCTBe8QCDQ8Dr9Id+2sXI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