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我每读一首,都在佩服之余,庆幸中华民族出了如此伟大的诗宗。如果李白的奔放不羁可以比拟莫扎特,则杜甫的沉郁顿挫当可比拟贝多芬。西方论诗的传统尊史诗而抑抒情诗,杜诗有诗史之誉,但学者每以他未曾写史诗而引以为憾。现在我要挺身为他辩护,肯定他一生写了那么多诗,合而观之,其实也可称史诗,因为那些深刻而感人的杰作,在分量上品质上并不逊于西方的史诗。那些作品若加分析,就发现十分多元。其中有《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与《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所谓“三吏”“三别”的叙事,也有《三绝句》(“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的讽刺。《戏为六绝句》实开以诗论诗的先例,后人诠释不断。《梦李白》多首,从致敬到劝诫,语重心长,催人泪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山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告诫得如此殷勤郑重,无论在中外文学里,都属罕见。此外,杜诗之中也有专求唯美富于象征的,却为胡适所轻,例如《秋兴八首》。兹举其第七首:
昆明池水汉时功,
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
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
江湖满地一渔翁。
再看《漫成一首》:
江月去人只数尺,
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
船尾跳鱼拨剌鸣。
岂非富于感性?前两句诉诸视觉,后两句兼顾视觉与听觉,真是一首“活”诗,而且充满谐趣。杜诗长短不拘,短者如《八阵图》,“江流石不转”一句,竟融时空于一炉:江水东流,什么也拦不住,石阵却不为所动,多大的气魄。至于长诗,最长者《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也只有二百句,在西方文学中只能算短诗。因此读杜诗,不可拆开来,成为东零西散的杂碎,而要合成一体,综而观之变成一整首诗,一整首史诗,主题是安史之乱,使杜甫成为中国最伟大的难民,所以我说:“安禄山踏碎的河山/你要用格律来修补。”
如此说来,“诗史”可谓创作了“史诗”,可列于国际的史诗而无愧。
二〇一七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