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研究苏东坡的专家,但是不失为其知音,而且写诗多年,略知其中甘苦,所以也不失为其同行。一提到东坡,我就有不少感想。
有一次和朋友说到东坡,我大发议论,指出东坡素有多元全才之誉,其实他不用学英文,更无须读物理、数学。此说实在不知轻重,因为古代文人大半得做官,并非闲题两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就能打发复杂的政务、繁重的公文。东坡两度主政杭州,第二度再去,发现淤泥厚积,湖水日浅,就得认真疏浚,而挖出的淤泥又得筑成苏堤。浩大的工程在东坡太守监督之下终于完成。至于入朝掌权斗争的压力,下野远贬江湖不断迁移的辛苦,就更不用提了。
东坡有一首诗调侃章质夫派人送他美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至,句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常有人评他用典太多,唱和过频。其实才学既富,加以诙谐,只要用典贴切,不失之抽象,又有何妨?
东坡作品有其诙谐一面,他常反躬自嘲,也不放过戏弄文友。例如《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一诗,开篇四句就说:“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其后四句更挖苦陈季常:“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不过这位畏妻的季常(陈慥),到了东坡的散文里,却变成正面人物方山子。《方山子传》选入了《古文观止》,成了范文。这一来,他不再是那位“拄杖落手心茫然”的“季常癖”了,竟变成隐士、侠士,兼策士,令人向往。其实东坡自嘲诗虽多,但在《后赤壁赋》中却自状为“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盖二客不能从焉”,可见非常得意。一般论者美誉前后二赋,每每混为一谈;其实前赋之境参透水月盈虚之变,而臻于万象为宾客之常,可是后赋失其常而困其变,又落入悲观的小我了。不过后赋中梦一道士,羽衣蹁跹,竟是孤鹤化身,却令人惊喜。
古代诗人之中,东坡的人缘最好。我是说,他虽特立独行,却最为大众欢喜,所以许多有趣的事都附会在他身上。《警世通言》就有一篇《王安石三难苏学士》,说王屡次考他,他都答不出来,那情况十分复杂,在此不能多表。至于他拿来考西夏使者的古怪“神智体”,我怀疑也是好事者所传。东坡肉享誉至今,据说杭州百姓感激东坡疏浚西湖,送给他不少肥猪。他教人切成五花条肉,一寸见方,加上作料做成美肴。东坡自己有句:“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不料他连贪吃肥肉,也成了美谈。东坡与佛印、黄庭坚之间互斗禅机,令人发笑。还有苏小妹的传说,也都是想当然耳。东坡是有一个姊姊,大东坡两岁,名叫八娘,婚姻不幸,死得颇早。原来八娘嫁入程家,常受苛待,婚后一年生了一子,但自己也得了重病。程家不给八娘延医,苏家乃接女儿回家调养。等到八娘病情好转,程家竟将婴儿夺走。遭此巨变,八娘病又变剧,三日后含冤而殁。
最令我意外的,是苏洵和东坡父子对王安石的评断,完全相反,苏洵携二子至京师,见王安石之奸诈伪善,曾作《辨奸论》一文,影射其人。此文亦收入《古文观止》,成为范文。三十年后,王安石逝世,哲宗要追赠他为太傅,结果敕文是由中书舍人东坡执笔。东坡如果不愿接受,大可婉拒,反正王安石已不在,怎会得罪他?结果东坡写了,而且下笔非常肯定。其文三段,末段如下:
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摹,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予谅暗之中。胡不百年,为之一涕。于戏!死生用舍之际,孰能违天?赠赙哀荣之文,岂不在我!宠以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庶几有知,服我休命。
其情其文,盖亦出于东坡本意。其实王安石是一位很复杂的大人物,而东坡对他也以弟子自居,虽然像是政敌,却更像是文友。乌台诗案时,王安石反而是站在东坡一边,曾上书神宗说:“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东坡《次荆公韵四绝》之一云:“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又有一首六言诗《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但有尊中若下,何须墓上征西。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萋迷。”所以两大诗人之间,次韵唱和,既有比赛之意气,也有互慕之情,实乃美事。其实引起东坡次韵之荆公原诗,本就十分之美。原诗为“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苏氏父子对王安石,一为明诋,一为暗颂,有趣。可是东坡祭韩愈与欧阳修,都十分肯定,却未有明文颂王安石,足见他对王仍有保留。
东坡有些诗文引起正反的评价,例如《记承天寺夜游》小品,写中庭月色不似人间,末句是“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强调的正是雅致而闲逸,评者常说这是流露贬官之怨,我认为不应这么落实,倒反而俗气了。
另一点我要强调的,是东坡的少作虽然已多佳作,但他真正的杰作应该是那些出川已远而沧桑已深的诗:长者应包括镇江的《金山寺》、彭城的《百步洪》、登州的《登州海市》;短者也应包括《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一点说明:大作家之杰作未必要以故乡为主题,例如杜甫之丰收应在成都与夔州。艺术家亦然,例如梵高,他画的静物向日葵是法国泥土所生,而非荷兰的国花郁金香。至于平生功业三地之末的儋州,则是离四川最远甚至大宋江山极南之地。
中华民族爱东坡,不但很多故事派给他演,而且将他的名句泯入日常语言,人人会用而未必知其出处。“胸有成竹”“雪泥鸿爪”“高处不胜寒”“不识庐山真面目”等皆是佳例。有一次航空公司的柜台小姐卖机票给我,见了我的身份证,随口说出“今日才识庐山真面目”。我猜想她未必知道此句出处。
东坡先生成就多元,即诗一项一生已有四千多首。王水照编《苏轼选集》在《前言》中说,苏诗传世三千多首,苏词传世三百多阕。六十六岁已如此多产,比起我以八十八岁也不过逾千首来看,遗产真是丰厚。
二〇一六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