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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序

《逍遥游》是我的第三本文集,一九六五年夏天由文星书店初版,可以算是“少作”了。那时书在台北问世,作者却远在美国,以富布莱特访问学者的身份,在宾州古战场畔的葛底斯堡讲学,刚告一段落。此书初版时的《后记》,便写于那小镇的林肯广场旁边一座七瓴三层古屋的阁楼。那时我独客在美已近一年,家在地球的反面,三个可爱的女儿尚在稚龄,第四个季珊,还是三个多月的幼婴。我一个人高栖在那古屋楼顶,十足一位东方隐士,自觉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这本书里的二十篇文章,都是在一九六三年五月到一九六五年六月所写的:论篇幅则长短悬殊,论文体则兼具知性与感性,论写作地点则远隔重洋,实在相当庞杂。前面的十二篇知性文章里,有《象牙塔到白玉楼》《剪掉散文的辫子》《从灵视主义出发》一类的长篇正论,也有《迎七年之痒》一类的杂文和《伟大的前夕》一类的画评。后面的八篇作品则全为抒情散文,有的略带自传而写实,更多的是恣于自剖而写意,可以说是我壮年的诗笔意犹未尽,更伸入散文来贾勇逞能,比起正宗的散文来多一点诗情,比起诗来又多一点现实与气势。

这些文章在我散文与评论的发展上,前承更早的《左手的缪思》与《掌上雨》之初旅,后开《望乡的牧神》之远征,成为重要的转型。那两年在诗上正是我由《莲的联想》向《五陵少年》与《敲打乐》的过渡,足见我的诗艺进展得迂回而缓慢,写了十七八年才能与创作不过七年的抒情散文并驾齐驱。

我的所谓“自传性的抒情散文”,该从一九五八年在爱荷华所写的《石城之行》算起,不料无心插柳,却后来居上,比诗园的花圃长得更茂。收在《逍遥游》中的八篇抒情散文,其最早的一篇《鬼雨》,严格说来,只是我的第二篇此类作品,但其为成熟之作,却远非我的第二十首诗所能比。

这八篇抒情散文里,《鬼雨》《莎诞夜》《逍遥游》都写于中国台湾;后面的五篇则写于美国,除《落枫城》之外,其余四篇全是在葛底斯堡的那半年写的,也是最能见证我当时心情的。《鬼雨》《逍遥游》《塔》等篇的转载率与入选率最高,也常被引证、剖析。《莎诞夜》写于莎翁生辰四百周年纪念的前夕,通宵挥笔而成,是当时《联副》的主编平鑫涛逼稿的结果。至于为什么将《逍遥游》一篇用来做书名,则正如当年我在古屋的阁楼上写的《后记》所说,“因为这是我这次来美国前夕,站在回忆与预期之间如何征服彷徨之感的战史。在中国人行路难的时代,我竟何幸,作异域的逍遥之游”。

难解的是,那次我在美国讲学前后两年(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六年),只有第一年写了五篇抒情散文,第二年转去密歇根的卡拉马祖,就只写诗,不再写散文了。从《逍遥游》最后这篇《塔》,到回中国台湾后在一九六六年九月才写的《咦呵西部》,一连十五个月,在抒情散文上竟是一片空白。所以《咦呵西部》与其后的《南太基》《登楼赋》《望乡的牧神》写的虽然也都是那次的美国经验,却是回中国台湾以后追忆旧游所得,毕竟是异时异地之作了,宜乎将其纳入另一本书里。

至于《逍遥游》前面的十二篇批评文字,或长或短,或正论或杂说,都不仅是为批评而批评,而是为了配合我当时的创作方向,在史观与学理上不断探讨,以厘清在语言、文类、诗体各方面必须解决的问题。例如,《剪掉散文的辫子》是要分析当时散文的几种病态,并提倡活泼的现代散文。《象牙塔到白玉楼》是要重认传统,进而把古典接通现代,印证古典并不乏生机,而现代也不缺活水,与我当时在《莲的联想》和《五陵少年》中所追求的殊途同归。至于《凤·鸦·鹑》一文主张新文学不可尽废文言,也是我在散文写作上追求文白交融、中西互济的心得。

《剪掉散文的辫子》早在三十七年前便已发表,可以说是现代散文革命的一篇宣言,引起不少反响。不料近年此文被选入了高中三年级的语文课本,颇有一些教师埋怨此文引经据典,牵涉太繁,而所举西洋文学的例子又非语文教师所易掌握的。因此,我去许多高中演讲,不免自我解嘲,说当年我写这篇文章,原本针对时弊而发,怎么料得到将来会被选入教科书去,平添老师备课的负担呢?其实此文所涉虽广,但挑剔的都是流行已久的毛病,甚至迄今亦未根除。令语文教师备课为难,我虽感到抱歉,但通篇立论却是对症下药,不免苦口,却能益身。至于所举国学者的文章,都是实例,作者均为名家,已经作古。而所举洋学者流的那一大段,倒是我的杜撰,不过是把洋学者的文体“漫画化”了,以夸大其拖泥带水、冗赘不通而已。什么“喋喋派”“期期主义”“艾艾主义”,只是我造来挖苦他们唯洋是从、滥用术语的陋习,根本不必认真注释。至于“莫名其米奥夫斯基”,不过是笑其“莫名其妙”而已。

我写《逍遥游》这些文章,正当三十五到三十七的壮年,无论是血肉之躯或湖海之志,生命都臻于饱满。显然,当时我也自觉,到了三十六岁,于灵于欲,生命已抵达高潮。这自觉,在一九六三年七夕为《莲的联想》自序的《莲恋莲》一文里,已显然可见。那两年是我在古今与中西之间思前想后、左驰右突、寻求出路的紧要关头。在赴美讲学的前夕,正如《逍遥游》一文所示,我对于时间似乎忽有所悟,悟此身之短与此心之长,悟古人之近与近人之远,更体悟时间在艺术之中可以自由伸缩。而赴美之后,场景既变,方向盘又在握,一日千里,缩地有功,对空间也似乎忽有所感,感天高地迥,觉宇宙无穷,感此身之有限而生命之无尽,而梦游新大陆之远,正可跳出此身,回顾旧大陆然后是岛屿的岁月。于是我从耽读李贺的低迷痴惘中解脱出来,跳进了高速而自觉的《敲打乐》。终于,我摆脱了《莲的联想》,进入了《在冷战的年代》。

真正可以传后的,恐怕还是后面的八篇散文。无论意识形态怎么变,情之为物仍是人性之常,不易随折旧率而褪色。至于批评文章之得失,往往就见仁见智了。例如,卷首《下五四的半旗!》一篇,题目豪气凌人,说理却强词崇尚西化潮流,不脱革命青年的进化观念。又如《儒家鸵鸟的钱穆》一篇,即使今日看来,说理仍然正确,但措辞则太过犀利,其实理直也不必如此气壮。《从灵视主义出发》一篇,直以抽象为艺术之至境,其言甚辩,其论则未尽周全。凡此种种,皆已成了“昨日之我”,虽已昨日,但仍是本我,不加修改,以存其真,因为那正是我青春盛年的鲁莽脚印,犯不着用白发去妄加遮掩。 EYXfdIXUwvRxsrrLNz2HtlIJAAHprrDyJjCdXzUBtgfdc3kYARb6H9+isYB84P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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