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创世纪》里有这么一个故事:巴比伦的先民有意用砖砌一座入云的高塔,叫“拜波之塔”;耶和华为了阻挠此事,乃使人类言语不通,无法达意。因此拜波之塔成了空中阁楼。
这些年来,颇有一些天真烂漫的美国少年,在本国的大学里念了一年半载的中文,连“之无”二字还没搞清楚,就野心勃勃来香港“深造”。这些大孩子一去尖沙咀便铩羽而归,发现原来这里的中国人说的不是“慢得灵”(Mandarin)。我就见过一个“洋基”(Yankee)大少,来香港两个月后,只学会了用粤语说“点心”二字。
俗语说:“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广东人说官话。”在粤语里,“狗”和“九”同音(均读“高”的第二声)。有一次一个广东人对我说,他家里有一只“九”。又有一次,我把外地的朋友介绍给本地人,本地人连忙说:“狗养,狗养!”(久仰,久仰!)反过来说,广东人何尝不怕我们这些“上海人”说粤语呢?粤语有句小小的绕口令,叫“入实验室,揿紧急掣”。如果用粤语习用的姓名英译法来表示,这八字的发音约为yup sut yim sut,gum gun gup tsai。香港诗人黄国彬说,第一个sut(实)乃低入声,属粤语第九声;第二个sut(室)乃高入声,属粤语第七声。据说,“外江佬”要是能念准这八字诀,粤语就说得差不多了。在香港,开车的人去汽油站加油,叫“入油”,加满则叫“入满”。这“入”字也是个闭口的入声字,外江佬视为畏途。陈之藩就因为发不出这个音来,每逢加油,就要改请女秘书代劳。朱立初来的时候,召出租车去机场。司机问:“悔宾多(去哪里)?”朱立说:“悔该穷(去鸡场)。”司机大惑不解说:“抹也该穷啊(什么鸡场啊)?”朱立说:“鸡摇鸭过该穷啰(只有一个鸡场啰)!”
香港说得上是拜波之塔,不但南腔北调,更兼土语洋腔,外江佬与本地人之间,简直是“鸡同鸭讲”。就连广州客初来此地,对许多“洋为中用”的混血字眼也要瞠目。小店叫“士多”,邮票叫“士丹”,来过香港的台湾客无人不知。但是像“柯打”(order)、“古臣”(cushion)、“奶昔”(milk shake)、“沙律”(salad)、“睇波”(看球:波乃ball之译音),等等,就少人知道了。最匪夷所思的,大概应推“士多啤梨”(strawberry)。
在中文大学,老师上课,可以讲中文、粤语或英语。粤语当然最受学生欢迎。英语勉强可以接受:正宗的英语和美语还没有多大问题,可恼的是印度英语、澳洲英语和西欧各国腔调的英语。有一位爱尔兰来的高级讲师,说起英语来嘴里像含着一个大核桃,我得把耳朵竖得跟兔子一样长,才勉强跟得上。中文呢,只要大致平正,也还可以凑合。最怕的是各省的乡音,真的是言者谆谆,听者愣愣,好不容易才听出一点道理来时,学期也快结束了。
偶尔也有一两位聪明的英国人,能讲一口过得去的粤语。思果是江苏人,但是能用粤语演讲,虽然还不能“乱真”,却也赢得听众的欢心。杨世彭和张晓风不愧是戏剧家,来了没多久就大致能听,稍稍能讲。杨世彭有一次上电视,回答问题居然全用粤语,得意了好几天。这境界自然不是陈之藩所能奢望;陈之藩来港六年,会讲的粤语想必也不出六句。好在他今年已经离开中文大学,去波士顿任教了,而英语,对许多外江佬说来,毕竟不像粤语那么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