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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无月

1

沙田山居十年之后,重回台湾,实在无心再投入台北盆地的红尘,乃卜居高雄,为了海峡的汪洋壮观、西子湾鸿蒙的落日和永不谢歇的浪花。而想起台北的朋友,最令我满足优越感的是垦丁公园就在附近。正如春到台湾总是我先嗅到、看到,要南下垦丁,先到的也总是我的捷足。所以台北的朋友每次怪而问我:“你一个人蹲在南部干什么?”我总是笑而不答。

香港朋友也觉得其中必有什么蹊跷,忍不住纷纷来探个究竟。好吃的,我就带他们去土鸡城吃烧酒鸡;好游的,就带他们去垦丁一看,无不佩服而归。

去年十二月底,金兆和环环也来探虚实。我们,宓宓和我,便带了他们,还有钟玲、君鹤、高岛,一行七人再去垦丁,向隔海的港客炫耀我们的美丽新世界。

2

到垦丁把旅舍安顿之后,高岛就催我们去关山看落日。大家姑妄听之,因为天色已经不早,而云层荫翳,难盼晚霞的奇迹。中途经过龙銮潭,只见一泓寒水映着已晡将暮的天色,那色调,像珍珠背光的一面。潭长几达两公里,大于南仁湖,是垦丁公园里最大的湖了。我们下车看湖,只觉得一片空明冷寂,对岸也只是郁郁的原始丛林,似乎是一览无余了。站久一些,才发现近南岸的沙洲上伫立着三两只苍鹭,背岸向水,像在等潜移的暮色。

“像是从辛弃疾的词里飞来的。”我不禁说。

“其实是过境的水鸟。”年轻的守湖人在背后说。

钟玲见高岛在调整望远镜,向西北方,也就是湖长的另一端不住地窥觎,问他在看什么。

“水鸭呀,”高岛得意地吟起来,“呵,有几百只呢!”

这才发现近北岸处的水面上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于是众人接过望远镜来,轮流观看。幽幽的水光在圆孔里闪来晃去,寻了一阵,才越过一丛丛水生的萤蔺草,招来了那一大群水鸭。放大了,就可见它们在波上浮动不定,黑衣下面露出白羽,头颈和身躯形成的姿态,以书法而言,介于行草之间。

“那是泽凫,”守湖人说着,把他的高倍数望远镜递给我,“跟灰面鹫一样,也是北方的远客,秋来春去。它们是潜水的能手,可是因为尾巴下垂,起飞的时候有点狼狈,在陆地上走也不方便。”

“垦丁公园的候鸟是不是很多?”宓宓问他。

“对呀,百分之四十三都是,有的匆匆在春秋过境,有的夏天才来,像泽凫跟灰面鹫这样来过冬的最多,叫冬候鸟,约占其中的百分之三十四。”

“那其余的呢?”我问。

“其余的百分之五十七都是土生的啰,叫作留鸟。”

“看来鸟世界的外来客,”我说,“比人的世界更多。”

大家都笑起来。那守湖人却说:“只希望这些可爱的过客来去自由,不至于魂断台湾,唉!”

一片噤嘿。然后我说:“但愿我将来退休后能来陪你做守湖人。”

钟玲说:“史耐德(Gary Snyder)就在美国西北部的山里做过守林人。他说,他的价值观十分古老,可以推回到新石器时代。”

“对呀,”我说,“垦丁公园应该招募一批青年诗人来做守护员,一来可以为公园驱逐盗贼和猎人,保护禽兽和草木;二来还可以体认自然,充实作品。”

“也应该包括画家和摄影家。”宓宓说着,望望君鹤和高岛。于是大家又笑了。

3

趁着暮色尚薄,我们向关山驶去。一路上坡,有时坡势颇陡。七转八弯之后,终于树丛疏处,来到一片杂有砂石的黄土坳,高岛在前车示意停下。乱石铺就的梯级上是一座宽敞的凉亭,比想象中的要坚实而有气派。大家兴奋地把车上的用具和零食搬上亭去。

“你们看哪,多开阔的景色啊!”第一个登亭的人大叫起来。

大家都怔住了。那样满的一整片水世界,一点警告也没有,猝然开展在我们的脚下。那样的袒露令人吃惊,那样无保留的显示令人惴惴,就算是倒吸一口长气吧,也绝不可能囫囵吞下。何况启示的不仅是下面的沧海,更有上面的苍天,从脚下直到天边的千叠波浪,从头顶直到天边的一层层阴云,暮色中,交接在至深至远的一线水平,更无其他。面对这无所不包的空阔荒旷,像最后的谜面也一下子揭开了,赤裸得可怕,但这样大的谜底,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反而更成谜了。神谕,赫然就在面前,渺小的我们该怎样诠释?

“你们看,”我说,“远方的水平线好像并不平直,而是弧形,好像海面有点隆起——”

经我一提,大家都左右扫描起来。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竟然都觉得那水平线是弯的了。这么说来,此刻我们目光扫巡的,岂不是一切形象之所托,我们这水陆大球的轮廓了?如果视界有阻或是立足不高,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但是关山的海拔一百五十二公尺,又名高山岩,这座观景亭又建在岩边,无遮无蔽地正对着海峡,本就应该大开眼界。这样大的场面以漠漠的海天为背景,也只有落日能当悲壮的主角,可惜天阴不见落日,远处的三五只船影,贴在天边,几乎没有动静,只能算临时演员罢了。

“我从来没有一口气见过这么多水。”环环说。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宓宓说,那是因为香港多港湾也多岛屿洲矶,而且渡轮穿梭,所以海景虽有曲折之胜,却无眼前这般空旷。

高岛接着说:“你们知道大家脚下踩着的这一片山岩,三万年前是在海底吗?”

金兆笑说:“怎么会呢?”

“是路嘉煌说的。这一带的地质是珊瑚礁岩层,从海底升上来,每年增高大约五毫米,你照算好了。他说这就叫沧海桑田。”

“这过程麻姑才看得见,”我说,“中国人一到登高临远,就会想起千古兴亡,几乎成为一种情意结。也许是空间大了,就刺激时间的敏感。陈子昂登高台,看见的不是风景,而是历史,真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关山这地名就令人怀古。”钟玲望着陡落的岩岸,若有所思。

高岛说:“台湾有好几处地名叫关山。”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我不禁低吟,“一提到这地名,就令人想起关山行旅,隐隐然不胜其辛劳与哀愁——”

“李白也说,”钟玲紧接下去,“梦魂不到关山难。”

“你们别再掉书袋了,”宓宓从长廊的一头走来,“天都黑下来了,晚饭怎么办呢?”

望海的眼睛全回过眸来,这形而下的问题倒是蛮重要的。有人主张回旅馆吃,有人说不如去恒春镇上。高岛坚持大家留在亭子里,由他驾车去恒春买晚餐。

“在亭子里吃,呵,最有味道!”他再三强调。

4

目送高岛驾着白色的旅行车上路之后,六个人便忙着布置起来,把零食摆满了一桌,一面等高岛回来,一面大嚼花生。也许真的饿了,也许人多热闹,更因为高亭危岩,海天茫茫而又四围夜色,众人在兴奋之中又带点悲恐,花生就分外津津可口。君鹤在一旁专司掌灯,把高岛带来的强力瓦斯灯唰的一下点亮,黑暗,踉踉跄跄地一把给推出亭去,而亭柱和栏杆的阴影,长而暧昧地也给分掷出去,有的,就连亭外的树影,一起扑向附近的岩壁。于是周围好几公里的混沌夜色,平白被我们挖出一个光之洞来,六个人就像史前人一样,背着原始的暗邃,聚守在洞里。

隐隐传来马达的律动。接着一道强光向我们挥来。

“高岛回来了。”大家欢呼。有人站了起来。

那道光扫过亭柱,一排排,狂嚣的引擎声中,曳着一团黑影,掠亭而去,朝猫鼻头的方向。

“是摩托车。”君鹤说。

“高岛还不回来,”钟玲嘀咕,“饿死人了。”

宓宓安慰她说,开车费时,还得点菜呀,还得等呢。高岛最负责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知是谁建议,大家轮流追述平生吃过的最美味之菜。立刻有人反对,说这不是整冤枉吗,愈夸愈馋,愈馋愈饿。

“这样吧,”我说,“此情此景,正是讲鬼故事的好地方。不如开讲吧,用恐怖来代替饥饿。”

“那也好不到哪里去。”哄笑声中钟玲反对说。

“你这个人哪,饿也饿不得,吓也吓不得,由不得你了。从前,有一个行人投宿在一家小野店里。那家店陈设简陋,烛火幽暗,临睡之前那路客对着一面烟昏暧昧的旧镜子刷牙。他张口露齿,镜中也有人张口露齿。他挥动牙刷,镜中人也挥动牙刷。他神经质地对镜苦笑,镜中人也报以苦笑。他把嘴闭起,镜中人也——不,却不闭嘴。他一惊,觉得一股冷风飕飕从镜中吹来,伸手一摸,却不是一面镜子——”

众人大叫一声,瓦斯灯也跟着一暗。

“是什么?”环环有点歇斯底里了。

“是一扇窗子!”

三个女人一声尖叫,君鹤与金兆也面容一肃,然后迸发出一片笑声。不料首灯炯炯探射而来,高岛开车回来了。大家立刻起身欢迎,一阵欣喜的纷乱之后,得来不易的迟到晚餐终于布就,这才发现,除了一大盘香喷喷的烤鸭之外,每人得便当一盒。掀开盒盖,有雪白的热饭,有排骨肉一大块、卤蛋一个、白菜多片。在众人的赞美声中,高岛更兴致勃勃,为每人斟了一杯白兰地。快嚼正酣,忽然有人叹说可惜无汤。

“有啊,”高岛说着,从暗影里的木条凳上提来两个晃荡荡的袋子。大家一看,原来是盛满液汁的塑料袋,袋口用绳子扎紧。“大的一袋是味噌汤,小的一袋是鱼汤。”

“太好了,太好了,”金兆叹赏道,“在台湾旅行真是方便,不但自己开车,而且随处流连。在别处,哪里由得你要什么有什么,还临时去店里买呢。”

“在香港,你们也没有这么玩过吧?”我说。

“是啊,”环环说,“从没像今天这么尽兴。”

终于吃完了,大家起身舒展一下,便在凉亭里来回散步。这亭子全用桧木建成,没有上漆的原色有一种木德温厚的可亲之感,和周围的景物十分匹配。建筑本身也方正纯朴,排柱与回栏井然可观,面积也相当广阔,可容三四十人。亭底架空,柱基却稳如磐石,地板铺得严密而实在,走在上面,空铿铿的,触觉和听觉都很愉快。这亭子若非虚架而高,坐在里面也就没有这种凌越一切而与海天相接的意气。垦丁公园的设计,淡中有味,平中见巧,真是难得。

众人都靠在面海的长栏杆上,静对夜色。高岛走回亭中,把挂在梁上的灯熄掉。没有缺口的黑暗恢复了完整。几分钟的不惯之后,就发现名为黑暗的夜色其实只是蒙昧,浅灰而微明,像毛玻璃那么迟钝,但仍能反衬出山头和树顶蠢蠢欲动的轮廓。海面一片沉寂,一百多公尺的陡坡下是颇宽的珊瑚礁岸,粗糙而黝黑,却有一星火光,像是有人在露营。浅弧的岸线向北弯,止于一角斜长的岬坡,踞若猛兽。

“那便是大平顶,”高岛说,“比我们这边还高。”

“那么岸边低处那一堆灯火是什么村庄呢?”

“哦,那是红柴坑。”高岛说。

“近处的灯火是红柴坑,”君鹤说,“远一点的,恐怕是——蟳广嘴。”

真是有趣的地名,令人难忘。民间的地名总是具体而妥帖的,官方一改名往往就抽象空洞了。众人看完了海岸,又回过头来望着背后的山头,参差的树顶依然剪影在天边,而天色不黑下来,反而有点月升前的薄明。徒然期待了一阵子,依然无月。

“幸好没有什么风,”君鹤说,“否则在这高处会受不了。”

“可惜也没有月亮,”我说,“否则就可看关山月了。”

“不过今晚还是值得纪念的。”高岛说着,无中生有地取出一把口琴来,吹起豪壮的电影曲《大江东去》。毕竟是口琴,那单薄而纯情的金属颤音在寒悠悠的高敞空间,显得有些悲凉。钟玲、宓宓和我应着琴韵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江水滔滔不回头,啊,不回头……”金兆和环环默然听着,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他们的年轻时代吧!那时,他们还在海峡的对岸,远远在北方,冬之候鸟,泽凫和伯劳,就从那高纬飞来。有时候,一首歌能带人到另一个世界。

口琴带着我们,又唱了几支老歌。歌短而韵长,牵动无穷的联想。然后一切又还给了岑寂与空旷。红柴坑和蟳广嘴的疏灯,依然在脚底闪烁,应着远空的星光两三。酒意渐退,而海天无边无际的压力却越来越强。经过一番音乐之后,尽管是那么小的乐器,那么古远的歌,我们对夜色的抵抗力却已降到最低。最后是钟玲打了一个喷嚏,高岛说:

“明天一早还要去龙坑看日出,五点就起床。我们回去吧。” L1ycwuVPMxOBmS+yCt/pPJuOOyVntb8UioMpyjOWe4etUwB94cLAy/qYOEzrt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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