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CC的白色旅行车,一路上克令亢朗,终于来到盘盘山径的尽头,重重地喘了一口大气,松下满身的筋骨。天地顿然无声。高岛说前面无路了,得下车步行。三个人推门而出,走向车尾的行李箱。高岛驮起铁架托住的颤巍巍背囊,本已魁梧的体魄更显得幢幢然,几乎威胁到四周的风景。宓宓拎着两只小旅行袋,脚上早已换了雪白的登山鞋。我一手提着帆布袋,另一手却提着一个扁皮箱。事后照例证明这皮箱迂阔而可笑,因为山中的日月虽长,天地虽大,却原始得不容我坐下来记什么日记。
三个人在乱草的阡陌上蹒跚地寻路,转过一个小山坳,忽然迎面一片明晃,风景开处,令人眼界一宽,闪动着盈盈欲溢的水光。
“这就是南仁湖吗?”宓宓惊问。
高岛嗯了一声,随手把背上的重负卸了下来。这才发现,我们已经站在渡口了。一架半旧的摩托车斜靠在草坡下,文明似乎到此为止。水边的一截粗木桩却不同意,它系住的一根尼龙白缆斜伸入水,顺势望去,十六七丈外,那一头冒出水来,接上对岸的渡桩,正泊着一只平底白筏。
“恐怕要叫上一阵子了。”高岛似笑非笑地说。
接着他深呼吸起来,忽地一声暴吼。
“令赏!”满湖的风景大吃一惊,回声从山围里反弹过来,袅袅不绝,掠过空荡荡的水面,清晰得可怕。果然,有几只鹭鸶扰攘飞起,半晌,才栖定在斜对岸的相思林里。
“令赏!令赏!”又嘶吼起来,继以一串无意义的怪叫。
“谁是令赏?”我忍不住问道。
“对岸的人家姓林,”高岛说着,伸手指着左边,“看见那边山下的一排椰树吗?对,就是那一排,笔直的十几根白干子。林家本来住在椰树丛里,后来公园要他们搬出去。屋子都拆了,不料过了些时,他们却在正对面这山头的后面另搭了一座,住得更深入了。公家的人来找他们,也在这里,像我这么大呼小叫,他们却躲在树背后用望远镜偷看,不理不睬——”
“那我们这样叫,有用吗?”宓宓说。
“不一定听得见,”高岛笑嘻嘻地说,“你看见那树背后的天线没有?”
顺着白筏的方向朝山上看去,草丘顶上是茂密如发的相思树林,果然有一架天线在树后伸出来,衬着阴阴的天色,纤巧可认。
“他们还看电视吗?”宓宓不解了。
“看哪,他们有一架发电机。只是没有电话。”
“没有电话,太好了。外面的世界就拘不到他们。”我说。
“令赏!令赏!”高岛又吼起来。接着他又哇哇怪叫。我和宓宓也加入呼喊。我的男低音趁着水,她的尖嗓子趁着风,一起凌波而去,去为高岛的男高音助阵。静如太古的湖气搅得鱼鸟不宁,乱了好一阵子。自己的耳朵也觉得不像话,一定冒犯了山精水神了。十几分钟后,三个人都停了下来,喉头涩苦苦的。于是山又是山,水又是水。那白筏依然保持着野渡无人的姿态。
“这比天方夜谭的‘芝麻开门’辛苦得多了。”我叹道。
“这么一喊,肚子倒饿了,”高岛说,“这里风太大,不如找地方躲下风,先把午饭解决了再说。要是再喊不应,我就绕湖走过去,半个多钟头也应该够了。”
那一天是阴天,风自东来,不时还挟着毛毛细雨,颇有凉意。我们绕到草丘的西边,靠树荫与坡形挡着风势,在一丛紫花绿叶的长穗木边坐下。高岛解开背囊,取出一件鹅黄色的大雨衣铺在草地上,然后陆陆续续像变戏法一般取出无数的东西。烧肉粽、红龟糕、蛋糕、苹果、香瓜等,权充午餐是足够的了。最令我们感兴趣的是一瓶长颈圆肚的卡缪白兰地和俨然匹配的三只高脚酒杯,全都欹斜地搁在雨衣上。他为每人斟了半杯。酒过三巡,大家正醺然之际,他忽然说:“来点茶吧。”
“哪儿来的茶呢?”宓宓笑问。
“煮啊。”
“煮?”
“对啊,现煮。”说着高岛又从他的百宝囊中掏出了一盏酒精灯,点燃之后,再取出一只陶壶、三只功夫小茶盅。不一会儿,香浓扑鼻的乌龙已经斟入了我们的盅里。在这荒山野湖的即兴午餐,居然还有美酒热茶,真是出人意料。高岛一面品茶,一面告诉我们说,他没有一次登山野行不喝热茶的,说着,又为大家斟了一遍。
草丘的三面都是湖水,形成了一个半岛。斜风细雨之中,我起身绕丘而行。一条黄土小径带领我,在恒春杨梅、象牙树、垂枝石松之间穿过,来到北岸。瞥见岸边的浅水里有簇簇的黑点在蠢蠢游动,蹲下来一看,圆头细尾,像两公分
长而有生命的一逗点。啊,是蝌蚪!原来偌大的一片南仁湖,竟是金线蛙的幼儿园。这水里怕是有几万条墨黑黏滑的“蛙娃”,嬉游在水草之间和岸边的断竹枯枝之下。我赶回高岛和宓宓的身边,拿起喝空了的高脚杯。几乎不用瞄准,杯口只要斜斜一掬,两尾“蛙娃”便连水进了杯子。我兴奋地跑回野餐地,举示杯中的猎物。“看哪,满湖都是蝌蚪!”那两尾黑黑的大头婴在圆锥形的透明空间里窜来窜去,惊惶而可怜。
“可以拿来下酒呀!”高岛笑说。
“不要肉麻了,”宓宓急叫,“快放了吧!”
我一扬手,连水和蝌蚪一起倒回了湖里。
大家正笑着,高岛忽然举手示意说,渡口有人。我们跟他跑到渡口,水面果然传来人语,循声看去,对岸有好几个人,正在上筏。为首的一人牵动水面的纤索,把白筏慢慢拉过湖来,紧张的索上抖落一串串的水珠。三四分钟后已近半渡,看得出那纤夫平头浓眉、矮壮身材,约莫四十岁。高岛在这头忍不住叫他了:“林先生,叫了你大半天,怎么不来接我们呢?”
“阮笼听无。”那人只顾拉纤,淡淡地说。
“你要是不送人客过来,咳,我们岂不要等上一下晡?”高岛不肯放松。
“那有什么要紧?”那人似笑非笑地说。
筏子终于拢岸了。上面的几个客人跳上渡头来,轮到我们三人上筏。不是传统的竹筏,是用一排塑料空管编扎而成,两头用帽盖堵住,以免进水,管上未铺平板,所以渡客站在圆筒上得自求平衡,否则一晃就踩进湖里去了。同时还得留意那根生命线似的纤索,否则也会被它逼得无可立脚,翻入水中。就这么,在高岛和林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乡音对话之中,一根细纤拉来了对岸。
林家住在一栋砖墙瓦顶的简单平房里,屋前照例有一片晒谷场,旁边堆些破旧的家具,场中躺着两只黄狗,其一跛了右面的后腿,更有一群黑毛土鸡游走啄食。晒谷场的一面接着南仁湖的小湾,近岸处水浅草深,有点像沼泽;另一面是一汪池塘,铺满了睡莲的圆叶,一茎茎直擎着的莲花却都紧闭着红瓣,午寐方酣。在外湖与内塘之间,有一条杂草小埂。我们一路踱过去,便走到一个坡脚,爬上坡去,是青草芊芊的浑圆丘顶,可以环顾几面的湖水。
正是半下午,天气仍是凉阴阴的,吹着东北风,还间歇飘着细雨。我们绕着草坡,想把南仁湖看出个大致的轮廓来,却只见山重水复,一览无尽。真羡慕灰面鹫与鹭鸶能够凭虚俯眺,自由无碍地巡游。南仁湖不能算一个大湖,但是水域萦回多湾,加以四周山色连环,却也不像小湖那么一目了然。湖岸线这么曲折,要是徒步绕湖一圈,恐怕得走一整个下午;何况有好几段草树绸缪,荒径若断若续,忽高忽低,未必通得过去。
高岛入山多次,对地形很熟,正为我们指点湖山风景,宓宓忽然说:“对面有人。”大家眺向北岸,灰褐色的土地同边果然有人走动,白衣一闪,就没入了树影。
“会是谁呢,在这山里?”我问。
“可能是来研究生态的什么专家,”高岛说,“有些教授一来就住上十天半个月……咦,那不是灰面鹫吗?还是一对呢!这种鸟十月间多从满洲过境,现在已经是十月底,快过了。”
大家正在一面追踪鸟影,一面懊恼没带望远镜来,隔湖又传来人声。那是女人的声音,像在吆喝什么。北岸的断堤埂上出现一个人体,个子不高,一迭连声,正把一头大水牛赶下水来。
高岛笑起来说:“那是林家的嫂子,要把那头牛赶过这边来。”
“它会游水吗?”宓宓讶然。
“怎么不会?是水牛呢。”
那牛果然下了湖,庞然的黑躯已经浸在水中,只露出一弧背脊和仰翘的鼻头,斜里向窄水近岸处泅了过来,七八分钟后竟已半渡。那路线离我们立眺的山坡约有百多公尺
,加以天色阴阴,觑着不是很真切,只能凭那一对匕首似的大弯角,来追认它头的摆向。大家都称赞那水牛英勇善泅,高岛尤其笑得开心。这时,它却停了下来,只探首出水,一动也不动。
“它一定是在水浅的地方找到了歇脚石。”我说。
“湖水并不深,所以渡筏也可以用竹篙来撑。”高岛说,“这南仁湖的水面已有海拔三百十几公尺了,只因为围在山里,看不出高来。”
正说着,对岸的人影在土埂上跑上跑下,又吆喝起来。水面那一对牛角摆了一下,向前移动起来,有时候似乎还回过头去,观望女主人的动静。女主人继续呵斥,不容它犹豫。终于水牛泅到了湖这边来,先是昂起了峥嵘的头角,继而露出了大半个躯体,却并不径上岸来,只靠在树根毕露的黄土断崖下,来回地扭着身子。
“那是在磨痒,”高岛说,“泡在水里,不但舒服,还可以摆脱讨厌的牛虻。哈哈,你看那头牛,根本不想回家来!”
对岸的女主人尽管声嘶力竭,那头牛却毫不理会。这一主一畜和我们之间,形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而以牛为钝角。一幕事件单纯而趣味无尽的田园谐剧,就这么演了半个多小时,丘顶的我们是不期而遇的观众。高岛乐得咧嘴直笑,说仅看这一出,今天就没白过。最后,那女人放弃了驱牛的企图,提高了嗓子喊她的丈夫。
“她家隔着一个山坡,”高岛说,“天晓得她丈夫什么时候才过来渡她。我们中午足足喊了一个多钟头呢。”
可是这一次白筏却来得很快,筏首昂起,一排红帽盖在青山白水之间分外醒目。高岛一看见,便高兴地大叫:“林先生,渡我们过去!”
那矮壮的篙夫转过头来,看到我们,便把迟缓的筏子斜撑过来。十几分钟后,我们都跳上了筏子。篙夫把丈八竹篙举过我们的头顶,一路滴着湖水,向左边猛地一插、一撑,把筏首又对回他“牵手”的方向。白筏朝北岸慢吞吞地拍水前进。四山的蝉声噪成一片。
“那只牛闹什么脾气呀?”高岛问那浓眉厚唇的篙夫,“林嫂赶了半天,都不肯上岸来。”
篙夫并不立刻回答,只管转头去瞅那崖下的畜生,才慢吞吞地说:“早起为它穿了鼻子,它有点受气。”
“你们笼总有几只牛?”宓宓问。
问话吊在半空,隔了一会儿,才吐出答案:“十几只。”
渡过北岸,一行三人沿着湖水向右手曲折走去。高岛坚持北岸更好,因为地僻路荒,人迹罕至,而且林木较密,也较原始。南仁湖四周真是得天独厚的青绿世界,由迎风的季风林所形成,为岛上仅存的低海拔原始林区。相思树、珊瑚树、象牙树、青刚栎、长尾栲、红校櫕等,丛丛簇簇,密布在多风的山坡,更与大头茶、大叶树兰一类较矮的树杂伴而生,翠荫里还蔽护着无数的蕨类。这一千多公顷的绿色处女地,文明的黑脚印不许鲁莽践踏的生态保护区,幸存于烟囱、挖土机、扩音器之外,为走投无路的牧神保留一隅最后的故乡,让飞者飞,爬者爬,游者从容自在地摇鳞摆尾,让窒息的肺叶深深呼吸,受伤的耳朵被慰于宁静,刺痛的眼睛被抚于翠青。
从南岸看过来,北岸这一带特别诱人,因为密林开处有一片平旷的草原,缓缓斜向湖水,盈眼的芊芊呼应着近岸而出水的萤蔺。那样慷慨而坦然的鲜绿,曾经在什么童话的第几页插图里见过,此刻,竟然隔水来招呼我的眉睫。无猜的天机,那受宠的惊喜正如一只蜻蜓停在我的腕上。从南岸看过来,黑斑斑一簇,周围撒落了一点点乳白,对照鲜明,正是起落无定的鹭鸶依傍着放牧的水牛。这黑白的对照,衬着柔绿的舒适背景,却被郁郁苍苍的两岸坡岬一左一右地遮去大半,似乎造化也意有所钟,舍不得一下子就让我们贪婪无厌的眼睛偷窥了这天启的全貌。于是我们决定北渡,去探那牧神的隐私。
今夏一场韦恩台风,肆虐的痕迹,即使在这世外的山里仍处处可见。最显眼的是纵横的断枝,脆的,一截截吹落在湖岸,坚韧的,像竹,则断而不脱,仍然斜垂在主干上,露出白心。我向丛竹里折取了一根三尺多长的金黄断枝,挥了几下,细长利落而有弹力,十分得手。于是一路挥舞着,见到顺手的断枝,便瞄准重心所在,向湖上挑去,竟也玩得很乐。高岛则背着一应俱全的摄影器材,领着宓宓在前头,正在端详湖景,要挑一处角度最好的“风景眼”,去擒粼粼的水光、稠稠的树色。若是忽然瞥见一闪白鹭掠波而去,或是映水而立,或是翩翩飞翔,要择树而憩,就大呼惊艳,兴奋地举机调镜,总是迟了半拍,逝了白影。
突然又传来宓宓的惊呼,那声音,不像惊艳,倒像惊魇。我吓了一跳。接着高岛也叫了起来,但惊喜多于惊惶。
“一定要拍下来!”他再三嚷道。
我挥动竹枝赶上前去。转过一个黄土坡,眼前忽然一暗。背着薄阴的天色和近乎墨绿色的密树浓荫,头角峥嵘,体格庞沛,顺着坡势布阵一般地屹立着一群黑压压的水牛。未及细数,总有十几头吧,最高处的一头反衬在天边,轮廓更是突出。最令人震撼的是群牛一起回过头来朝着我们,十几双暴眼灼灼瞠瞪而来。这景象不能说怎么可怖,但是巍巍的巨物成阵,一口气挡住了去路,却也令人不能不凛然止步。
“快照啊,”我催他们,“趁它们一起都对着我们。”
牛群对我们的集体注视,令我们感到处于焦点的紧张,同时它们那种不约而同的专注神态又令人觉得好笑。两人手忙脚乱地拍了几张“牛阵图”之后,我们一个向后转,终于在那许多双眼睛的睽睽之下撤退了。
“要是真面对着田单的火牛阵,才可怕呢。”我说着,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起沿着北岸向西走。湖边的一条黄土小路,左回右转而且起伏不平,一会儿是窄埂,一会儿是断径,也不见有什么人来往,野草却被践得残缺不全。近岸处的树丛下,时或令人眼睛一亮,不是匍地而开的怯紫色蝶豆花,便是粉红色的马鞍藤。最后来到一片开旷的草地,高岛和宓宓便忙于张设三脚架,测光,对镜,要把南仁湖的隐私之美伺机摄下,好带到山外的人间去做见证。我就在水边找到一截粗拙的树枝,坐下去,静观黑嫩的蝌蚪,有的摆尾来去,有的伏卧如寐,风来时也随波晃漾,起伏不已。可以想见明年春天,蛙喧的声势有多惊人。现代的都市人对山林和田野越来越患乡愁,虽然可以在墙上挂几张风景画来望梅止渴,效果究竟还不够生动。其实录音带这么发达,为什么没有人把蛙呜、蝉嘶、鸟叫、潮嚣之类的天籁一一录下,来解城栖者可怜的耳馋?要是有这种录音带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在临睡前播放,轻轻地,像是来自远方,然后就在满塘的咯咯蛙唱里,入了仲夏夜之梦。
蝌蚪的尾巴这么长,游动时抖得变成一串S形,十分有趣。我忽然心动,便把折来的黄金竹枝探入水里,去逗弄这些黑蛙娃。看它们奔来窜去的样子,真是好玩。这些黑蛙娃结构单纯,都是一粒大头的后面拖着一条长尾巴,像一个黑豆芽。那椭圆的滑头不怎么好玩,一来因为太小,二来因为怕伤了它。那摇摆不定的尾巴却诱人去戏弄。渐渐地,我学会了一招绝技,就是用竹枝的细尖把黑蛙娃的尾巴按在土岸上。它一惊,必定使劲抖尾巴,当然挣不开了。然后你一松竹枝,它立刻摆尾急蹿,向深处潜逃,那情景十分可笑。不过黑蛙娃尾滑滑,又特别警觉,要能将它夹个正着,一举擒住,却也不容易。平均十次里面,最多命中一次。开始我深怕它一挣扎便掉了尾巴,那就太残忍了,后来发现那尾巴坚韧得很,怎么扭挣都不要紧,就放心玩下去了。就这么,竟玩了近一小时。
水面下几寸之内的浅处,是黑蛙娃集体游憩的幼儿园,说得上是万头攒动。水面上,踏着空明的流光来去飘忽的独行客,却是水蜘蛛。无论你怎么定神追踪,也看不清它迷离的步法究竟怎样在演变,只觉得它的怪异行程像鬼在下棋,落子那么快,快过蜻蜓点水,霎时已经七起八落,最后总是停在你的目光之外。更怪的是,一般的水蜘蛛都有八只脚,南仁湖上的却只有四只,而且细得像头发,膝弯几乎成直角,身躯也细瘦得不可思议,给我的感觉,正如一组诡谲的几何线条掠水而过。
暮色从湖面蹑来,也是一只水蜘蛛。什么时候湖面已经渐渐暗下来,抬头一看,天空已经在变色了,这才发现高岛已经在收三脚架,宓宓在草地背后的土埂上喊我。“该回去了。”高岛也说。三个人便沿着湖岸向东走,目标是断堤近处一根系了纤缆的木桩。
“白鹭!”宓宓叫起来。
两只鹭鸶一前一后,从断堤里面幽深的湖湾飞来,虽然在苍茫的暮色中,衬着南岸郁郁莽莽的季风林,仍然自得艳人眼目。那具有洁癖的贞白,若是静绽如花,还不这么生动,偏偏又这么上下飘舞,比白蝶悠闲,比雪花有劲,就更令人目追心随,整个风景都活泼起来了。双鹭飞到南岸渡头上面的树丛,就若有所待地慢慢回翔起来。
“哇,你们看哪!”高岛大叫。
从暮色深处,湖的东端,无中生有地闪出四五只、七八只,不,十几只白鹭鸶来,一时皓皓晃晃的翅膀纷纷飘举,那样高雅而从容,虽然凌空迅飞,却宁静无扰,彼此之间的位置也保持不变,另有一种隐然的默契和超然的秩序。而白羽翩翩从暗中不断地招展而来,“灵之来兮如云”,直到我估计归林的群鹭,在对岸的树梢起起落落,欲栖而不定,欲飞而又回旋,至少有五十多只。不久,天色便整个暗下来了,云隙间几片灰幽幽的光落在湖面,反托出群山的倒影,暧昧得令人不安。夕愁,就是这样子吗?我们站在渡头,等待中,面前这一片湖水愈加荒僻,而浮出水面的,不是山,不像是山了,是蠢蠢的兽。
“他一定忘记我们还在这边了,”高岛说着,大吼一声,“令赏!”
回声在乱山中反弹过来,虚幻而异怪,所有的精灵只怕都被惊动了。背后的密林里传来不知名的吟禽,一串三个音节,不能算怎么恐怖,却令人有点心虚。宓宓和我也发出怪叫来助阵,一时黑暗的秩序大乱。
“令赏!”群山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
我还想借水光看腕表已经几点了,却什么也看不清。这么喊喊停停,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水面上传来人声,像是两个人在说话。
“令赏!”高岛大叫。
“来了。”是篙夫在回答。
不久传来了水声,想是竹篙拨弄出来的,入水是波的一刺,出水是一串水珠落回水中。水声和人语渐渐近来,浑浑然筏子的轮廓也在夜色中蠢蠢出现。终于筏子拢岸,昏黑中,我们粗手笨脚地都踩了上去,把自己交给了叵测的湖水。人影难辨,只能从语音推测,在筏首撑篙的是林先生,在筏尾撑篙的是他的儿子。不由自主地,我想起阴间摆渡的船夫凯伦(Charon)。
从饥寒交迫的户外夜色里回到林家的平顶旧厝,在日光灯下享用热腾腾的晚餐,感到分外温暖。林厝一共分成四间,正中的堂屋有香案与神龛,供着妈祖,墙角却架着彩色电视机,台北的歌星正在荧光幕上顾盼弄姿。向右是一间饭厅,后门开出去,是一口石井,笨重的抽水机可以咿哑打水。向左是一间木板隔成的睡房,一张大床三面抵住墙壁,占去房间的三分之二,也是用硬木板铺成,上面只盖了一层单薄的垫褥。主人指定我们住这一间,我们的晚餐也就在这一间吃。就着一张小桌子,高岛和宓宓坐在床沿上,我则打横坐在凳子上。
一切都很简陋,桌上的晚餐却毫不寒酸。一大汤碗的草鱼、一碗笋、一碗青菜、一盘田螺,围着中间的一大锅烧酒鸡,三个人努力加餐,仍然剩下了一大半。尤其是那一锅鸡汤,恐怕足足倒了一瓶米酒,烧的是一整只土鸡。每个人至少喝了两碗汤,至于鸡肉,却炖得不够烂熟,嚼得有点辛苦。因为酒浓,不久我便醺然耳热起来。鸡,是自己养的。菜,是自己种的。笋和田螺都是天生的。鱼呢,满满的一湖活跳生鲜,只要你撒下网去,绝不会让你空网而归。摇鳍摆尾的鳞族里,有鲫鱼、鳝鱼,还有塘鲺鱼。
微酡的醉意下,高岛提议去渡口的山坡上看那些归巢的白鹭。
“这么晚了,看得到吗?”宓宓有点疑惑。
“哦,看得到的。一吓,就飞起来了。”高岛保证。
“这么黑,怎么找路呢?”她说。
“有灯呀!”高岛说着,回身从床上的背囊里掏出一个电筒和一个像小热水瓶的盒子,只一拧,那盒子就蓦地剧亮起来,净白的光泛了一室,耀人眼花。高岛得意地笑说:“这是强力瓦斯灯,我特别带来的。”
于是宓宓拿着电筒,高岛举起明灯,三人兴致勃勃地再出门去。走过晒谷场,刚踏上瘦脊嶙嶙的土埂,宓宓忽然惊呼:“开了,你们看!”大家转头一看,跟满塘眼熟的嫣红打了个照面,齐齐叫了起来。日间含羞闭瓣午睡酣酣的几百朵睡莲,竟全都醒了过来,趁太阳不在家,每手擎着一枝,举行起烛光夜会来了。经我们的瓦斯灯煌煌一照,满塘的红颜红妆一时都回头相望。寂静中,只听见瓦斯迎风的炙响、青蛙跳水的清音。
惊艳一番之后,意犹未尽,只好别过头去,向坡上攀爬。四周一片黑,高岛手中的光亮像一盏神秘的矿灯,向煤坑的深处一路挖去。到了坡顶,喘息才完,四周阒寂无声,只有瓦斯灯炽烈旺盛地嘶嘶响着。湖山浑然在原始的黑沉沉里,从石板屋到满州,从南仁山到太平洋岸,十几公里的生态保护区,只有这一盏皎白的灯亮着。暗中,不知道有多少惊寤的眼瞳向它转来,有的瞿瞿,有的眈眈,向这不明来历的发光体注目而视。众暗我明,我们是焦点、是靶心,太招摇了,令人惴惴不安。
“飞起来了!”宓宓叫道,“一起飞起来了!”
说着她挥动电筒长而细的剑光,去追踪满空窜扰的翅膀。几十只惊起的栖鹭从草坡另一面的密林梢头,激湍回澜一般地四泻散开,在夜色里盲目地飞逐来去,无数乱翼在电筒的窄光里一闪而逝。尽管如此,这一切却在无声中进行,没有一声鸟呼,像一场哑梦。
突然,高岛把瓦斯灯熄掉,黑暗的伤口一下子就愈合了。只剩下宓宓的窄剑不时挥动着淡光,在追捕零星的鹭影。晚上九点钟的样子,四围的山脊起伏,黑茸茸的轮廓抵在灰黯黯的夜空上,极其阴森暧昧,难以了解。劲风从东边吹来,那是太平洋浪涛的方向。隔着东岸的丘陵当然听不见潮水,天地寂寞,即使用一千只耳朵谛听,十里之内,也只有低细的虫吟。
再回到林家厝,宓宓和我都有点累了。高岛却精神奕奕,兴致不减,又从他的百宝囊中取出土红的茶壶和三只小茶盅,点起酒精灯,煮起乌龙茶来。他再三强调,入山旅行不可不带茶具,更不可不喝热茶。一面说着,一面为我们斟满泡好了的乌龙,顿时茶香盈座。宓宓浅啜了一口说道:“这么浓的茶,我不敢多喝,怕睡不着。你又喝茶又喝酒,高先生,一切都背在背包里,不怕重吗?”
“这些行头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公斤,算得了什么!”高岛说着,瞪大了圆眼,一扬眉毛,自豪地笑了起来。“我做了好几年的高山向导,这一切早就惯了。也不记得带过多少登山队了,下雪,刮风,什么都遭遇过,尤其是下雨,一下大雨就会发山洪。有时候困在雨里,只好在帐篷里一夜睡在水上,祷告整个通宵。”
“听说你救过好多人呢。”宓宓说。
“那本来就是向导的责任,”高岛轻描淡写地说,“有一次冒着暴雨,登山队里一个女孩子吵着要自己先回去,再劝也没用。果然,跌下了山去,跌到一半断了腿,再翻身又滚了下去,成了重伤。她要求大家让她死掉,因为断骨错在肉里,不能再移动,太痛苦了,又怕会终生残废。我把她劝得心回意转。大家轮流抬她下山,没有谁不累得死去活来。”
“真是太惨了,”宓宓说,“后来呢?”
“后来总算医好了,年轻嘛。”
“台湾的山难事件也真多。”我说。
“不外是准备不够,经验不足,失去联络,而且不信向导的话……”
大家笑起来。宓宓又问高岛是不是常不在家。
“是啊,”高岛眉毛一扬,“三天倒有两天是出门在外,以前是做高山向导,现在是为了摄影。照相的人不像你们诗人可以在家里吟风弄月,我们只有到处去寻找镜头,有时为了等一次惊天动地的浪花,要在海风和咸水里……”
“摄影家必须深入自然,深入民间。”宓宓大发议论,正待说下去。
“摄影家是一种特殊的旅行家,”我抢着说,“他不但要经营空间,更要掌握时间。世上一切启示,自然所有的奥妙,只展向耐久的有心人。他是美的猎者。徐霞客要是有一架奥林巴斯……”
“说得好,说得好!”高岛大笑。
“摄影家一定要身体好,”宓宓说,“你认得庄明景吗?对呀,就是拍黄山的那位。为了拍落日从山谷的缺口落下,他请向导把自己绑牢在松树上,以防跌下山去。”
“我的身体从不生病,”高岛认真告诉我们,“以前我常练瑜伽术,可以倒立好半天。有一年冬天,有个和尚跟我打赌,两人把上身脱光了,倒立在风里,引来好多人围观,最后那和尚冻得受不了,只好认输。那,像这样——”
说着他果真在床上一个倒栽,竖起蜻蜓来。他竖得挺直,过了几秒钟,又放下腿来,两膝交盘在一起,最后把下半身向前折叠过来。这么维持了一阵,才一一自行解开,恢复原状。宓宓和我鼓掌喝彩。
“再来一杯茶吧。”高岛略略喘息之后,又为我斟了一杯。
大家真也累了,就势都躺了下来,睡在硬板的大通铺上。宓宓在我左手,高岛在我右侧,不一会儿,两人都发出了鼾声,一个嘤嘤,一个咻咻,嘤吟在左,咻噢在右,此起彼落,似乎在争颂睡神。只剩我独自清醒地躺着,望着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梁木支撑,排列着老厝的脊椎。灯暗影长,交叠的梁影里隐隐约约都是灰褐的传说。这样的屋顶令我回到了四川,回忆有一种瓦的温柔。
就这么无寐地躺在低细的虫声里,南仁湖母性的怀中,感到四川为近而台北为远。台北和我已变得生疏,年轻时我认得的台北、爱过的台北,已经不再。厦门街的那条巷子,我曾经歌颂过无数次的,现在拓宽了,颇有气派,但我的月光长巷呢?三十年的时光隧道已成了历史,只通向回忆。
经过了香港的十年,去年回来,说不上“头白东坡海外归”,却已是另一个人了。我并没有回到台北,那回不去了的台北,只能说迁来了高雄。奇异的转化正在进行,渐渐地,我以南部人自命,为了南部的山海和南部的一些人。相对于台北的阴郁,我已惯于南部的爽朗。相对于台北人的新锐慧黠,我更倾心于南部人的乡气浑厚。世界已经那么复杂,邻居个个比你精细,锱铢必较,分秒必争,能有一个憨厚些的朋友,浑然忘机地陪你煮茶看花,并且不一定相信“时间即金钱”,总令人安心、放心、开心。我来南仁湖山,一半出于老派的烟霞之癖,什么鸥盟鹭约之类的逸兴;一半却是新派的生态保护,对种种污染与破坏的抗议。深入原始的山区,原为膜拜牧神而来。不料向导我来的人,出山入水,餐风饮露,与万物共存而同乐,童真未丧,本身已经是半个牧神了。说不定就是牧神派来的吧,或者,竟是牧神自己化装下山的呢。
高岛翻了一个身,梦呓含糊,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沙田山居十年之后,重回台湾,实在无心再投入台北盆地的红尘,乃卜居高雄,为了海峡的汪洋壮观、西子湾鸿蒙的落日和永不谢歇的浪花。而想起台北的朋友,最令我满足优越感的是垦丁公园就在附近。正如春到台湾总是我先嗅到、看到,要南下垦丁,先到的也总是我的捷足。所以台北的朋友每次怪而问我:“你一个人蹲在南部干什么?”我总是笑而不答。
香港朋友也觉得其中必有什么蹊跷,忍不住纷纷来探个究竟。好吃的,我就带他们去土鸡城吃烧酒鸡;好游的,就带他们去垦丁一看,无不佩服而归。
去年十二月底,金兆和环环也来探虚实。我们,宓宓和我,便带了他们,还有钟玲、君鹤、高岛,一行七人再去垦丁,向隔海的港客炫耀我们的美丽新世界。
到垦丁把旅舍安顿之后,高岛就催我们去关山看落日。大家姑妄听之,因为天色已经不早,而云层荫翳,难盼晚霞的奇迹。中途经过龙銮潭,只见一泓寒水映着已晡将暮的天色,那色调,像珍珠背光的一面。潭长几达两公里,大于南仁湖,是垦丁公园里最大的湖了。我们下车看湖,只觉得一片空明冷寂,对岸也只是郁郁的原始丛林,似乎是一览无余了。站久一些,才发现近南岸的沙洲上伫立着三两只苍鹭,背岸向水,像在等潜移的暮色。
“像是从辛弃疾的词里飞来的。”我不禁说。
“其实是过境的水鸟。”年轻的守湖人在背后说。
钟玲见高岛在调整望远镜,向西北方,也就是湖长的另一端不住地窥觎,问他在看什么。
“水鸭呀,”高岛得意地吟起来,“呵,有几百只呢!”
这才发现近北岸处的水面上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于是众人接过望远镜来,轮流观看。幽幽的水光在圆孔里闪来晃去,寻了一阵,才越过一丛丛水生的萤蔺草,招来了那一大群水鸭。放大了,就可见它们在波上浮动不定,黑衣下面露出白羽,头颈和身躯形成的姿态,以书法而言,介于行草之间。
“那是泽凫,”守湖人说着,把他的高倍数望远镜递给我,“跟灰面鹫一样,也是北方的远客,秋来春去。它们是潜水的能手,可是因为尾巴下垂,起飞的时候有点狼狈,在陆地上走也不方便。”
“垦丁公园的候鸟是不是很多?”宓宓问他。
“对呀,百分之四十三都是,有的匆匆在春秋过境,有的夏天才来,像泽凫跟灰面鹫这样来过冬的最多,叫冬候鸟,约占其中的百分之三十四。”
“那其余的呢?”我问。
“其余的百分之五十七都是土生的啰,叫作留鸟。”
“看来鸟世界的外来客,”我说,“比人的世界更多。”
大家都笑起来。那守湖人却说:“只希望这些可爱的过客来去自由,不至于魂断台湾,唉!”
一片噤嘿。然后我说:“但愿我将来退休后能来陪你做守湖人。”
钟玲说:“史耐德(Gary Snyder)就在美国西北部的山里做过守林人。他说,他的价值观十分古老,可以推回到新石器时代。”
“对呀,”我说,“垦丁公园应该招募一批青年诗人来做守护员,一来可以为公园驱逐盗贼和猎人,保护禽兽和草木;二来还可以体认自然,充实作品。”
“也应该包括画家和摄影家。”宓宓说着,望望君鹤和高岛。于是大家又笑了。
趁着暮色尚薄,我们向关山驶去。一路上坡,有时坡势颇陡。七转八弯之后,终于树丛疏处,来到一片杂有砂石的黄土坳,高岛在前车示意停下。乱石铺就的梯级上是一座宽敞的凉亭,比想象中的要坚实而有气派。大家兴奋地把车上的用具和零食搬上亭去。
“你们看哪,多开阔的景色啊!”第一个登亭的人大叫起来。
大家都怔住了。那样满的一整片水世界,一点警告也没有,猝然开展在我们的脚下。那样的袒露令人吃惊,那样无保留的显示令人惴惴,就算是倒吸一口长气吧,也绝不可能囫囵吞下。何况启示的不仅是下面的沧海,更有上面的苍天,从脚下直到天边的千叠波浪,从头顶直到天边的一层层阴云,暮色中,交接在至深至远的一线水平,更无其他。面对这无所不包的空阔荒旷,像最后的谜面也一下子揭开了,赤裸得可怕,但这样大的谜底,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反而更成谜了。神谕,赫然就在面前,渺小的我们该怎样诠释?
“你们看,”我说,“远方的水平线好像并不平直,而是弧形,好像海面有点隆起——”
经我一提,大家都左右扫描起来。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竟然都觉得那水平线是弯的了。这么说来,此刻我们目光扫巡的,岂不是一切形象之所托,我们这水陆大球的轮廓了?如果视界有阻或是立足不高,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但是关山的海拔一百五十二公尺,又名高山岩,这座观景亭又建在岩边,无遮无蔽地正对着海峡,本就应该大开眼界。这样大的场面以漠漠的海天为背景,也只有落日能当悲壮的主角,可惜天阴不见落日,远处的三五只船影,贴在天边,几乎没有动静,只能算临时演员罢了。
“我从来没有一口气见过这么多水。”环环说。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宓宓说,那是因为香港多港湾也多岛屿洲矶,而且渡轮穿梭,所以海景虽有曲折之胜,却无眼前这般空旷。
高岛接着说:“你们知道大家脚下踩着的这一片山岩,三万年前是在海底吗?”
金兆笑说:“怎么会呢?”
“是路嘉煌说的。这一带的地质是珊瑚礁岩层,从海底升上来,每年增高大约五毫米,你照算好了。他说这就叫沧海桑田。”
“这过程麻姑才看得见,”我说,“中国人一到登高临远,就会想起千古兴亡,几乎成为一种情意结。也许是空间大了,就刺激时间的敏感。陈子昂登高台,看见的不是风景,而是历史,真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关山这地名就令人怀古。”钟玲望着陡落的岩岸,若有所思。
高岛说:“台湾有好几处地名叫关山。”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我不禁低吟,“一提到这地名,就令人想起关山行旅,隐隐然不胜其辛劳与哀愁——”
“李白也说,”钟玲紧接下去,“梦魂不到关山难。”
“你们别再掉书袋了,”宓宓从长廊的一头走来,“天都黑下来了,晚饭怎么办呢?”
望海的眼睛全回过眸来,这形而下的问题倒是蛮重要的。有人主张回旅馆吃,有人说不如去恒春镇上。高岛坚持大家留在亭子里,由他驾车去恒春买晚餐。
“在亭子里吃,呵,最有味道!”他再三强调。
目送高岛驾着白色的旅行车上路之后,六个人便忙着布置起来,把零食摆满了一桌,一面等高岛回来,一面大嚼花生。也许真的饿了,也许人多热闹,更因为高亭危岩,海天茫茫而又四围夜色,众人在兴奋之中又带点悲恐,花生就分外津津可口。君鹤在一旁专司掌灯,把高岛带来的强力瓦斯灯唰的一下点亮,黑暗,踉踉跄跄地一把给推出亭去,而亭柱和栏杆的阴影,长而暧昧地也给分掷出去,有的,就连亭外的树影,一起扑向附近的岩壁。于是周围好几公里的混沌夜色,平白被我们挖出一个光之洞来,六个人就像史前人一样,背着原始的暗邃,聚守在洞里。
隐隐传来马达的律动。接着一道强光向我们挥来。
“高岛回来了。”大家欢呼。有人站了起来。
那道光扫过亭柱,一排排,狂嚣的引擎声中,曳着一团黑影,掠亭而去,朝猫鼻头的方向。
“是摩托车。”君鹤说。
“高岛还不回来,”钟玲嘀咕,“饿死人了。”
宓宓安慰她说,开车费时,还得点菜呀,还得等呢。高岛最负责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知是谁建议,大家轮流追述平生吃过的最美味之菜。立刻有人反对,说这不是整冤枉吗,愈夸愈馋,愈馋愈饿。
“这样吧,”我说,“此情此景,正是讲鬼故事的好地方。不如开讲吧,用恐怖来代替饥饿。”
“那也好不到哪里去。”哄笑声中钟玲反对说。
“你这个人哪,饿也饿不得,吓也吓不得,由不得你了。从前,有一个行人投宿在一家小野店里。那家店陈设简陋,烛火幽暗,临睡之前那路客对着一面烟昏暧昧的旧镜子刷牙。他张口露齿,镜中也有人张口露齿。他挥动牙刷,镜中人也挥动牙刷。他神经质地对镜苦笑,镜中人也报以苦笑。他把嘴闭起,镜中人也——不,却不闭嘴。他一惊,觉得一股冷风飕飕从镜中吹来,伸手一摸,却不是一面镜子——”
众人大叫一声,瓦斯灯也跟着一暗。
“是什么?”环环有点歇斯底里了。
“是一扇窗子!”
三个女人一声尖叫,君鹤与金兆也面容一肃,然后迸发出一片笑声。不料首灯炯炯探射而来,高岛开车回来了。大家立刻起身欢迎,一阵欣喜的纷乱之后,得来不易的迟到晚餐终于布就,这才发现,除了一大盘香喷喷的烤鸭之外,每人得便当一盒。掀开盒盖,有雪白的热饭,有排骨肉一大块、卤蛋一个、白菜多片。在众人的赞美声中,高岛更兴致勃勃,为每人斟了一杯白兰地。快嚼正酣,忽然有人叹说可惜无汤。
“有啊,”高岛说着,从暗影里的木条凳上提来两个晃荡荡的袋子。大家一看,原来是盛满液汁的塑料袋,袋口用绳子扎紧。“大的一袋是味噌汤,小的一袋是鱼汤。”
“太好了,太好了,”金兆叹赏道,“在台湾旅行真是方便,不但自己开车,而且随处流连。在别处,哪里由得你要什么有什么,还临时去店里买呢。”
“在香港,你们也没有这么玩过吧?”我说。
“是啊,”环环说,“从没像今天这么尽兴。”
终于吃完了,大家起身舒展一下,便在凉亭里来回散步。这亭子全用桧木建成,没有上漆的原色有一种木德温厚的可亲之感,和周围的景物十分匹配。建筑本身也方正纯朴,排柱与回栏井然可观,面积也相当广阔,可容三四十人。亭底架空,柱基却稳如磐石,地板铺得严密而实在,走在上面,空铿铿的,触觉和听觉都很愉快。这亭子若非虚架而高,坐在里面也就没有这种凌越一切而与海天相接的意气。垦丁公园的设计,淡中有味,平中见巧,真是难得。
众人都靠在面海的长栏杆上,静对夜色。高岛走回亭中,把挂在梁上的灯熄掉。没有缺口的黑暗恢复了完整。几分钟的不惯之后,就发现名为黑暗的夜色其实只是蒙昧,浅灰而微明,像毛玻璃那么迟钝,但仍能反衬出山头和树顶蠢蠢欲动的轮廓。海面一片沉寂,一百多公尺的陡坡下是颇宽的珊瑚礁岸,粗糙而黝黑,却有一星火光,像是有人在露营。浅弧的岸线向北弯,止于一角斜长的岬坡,踞若猛兽。
“那便是大平顶,”高岛说,“比我们这边还高。”
“那么岸边低处那一堆灯火是什么村庄呢?”
“哦,那是红柴坑。”高岛说。
“近处的灯火是红柴坑,”君鹤说,“远一点的,恐怕是——蟳广嘴。”
真是有趣的地名,令人难忘。民间的地名总是具体而妥帖的,官方一改名往往就抽象空洞了。众人看完了海岸,又回过头来望着背后的山头,参差的树顶依然剪影在天边,而天色不黑下来,反而有点月升前的薄明。徒然期待了一阵子,依然无月。
“幸好没有什么风,”君鹤说,“否则在这高处会受不了。”
“可惜也没有月亮,”我说,“否则就可看关山月了。”
“不过今晚还是值得纪念的。”高岛说着,无中生有地取出一把口琴来,吹起豪壮的电影曲《大江东去》。毕竟是口琴,那单薄而纯情的金属颤音在寒悠悠的高敞空间,显得有些悲凉。钟玲、宓宓和我应着琴韵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江水滔滔不回头,啊,不回头……”金兆和环环默然听着,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他们的年轻时代吧!那时,他们还在海峡的对岸,远远在北方,冬之候鸟,泽凫和伯劳,就从那高纬飞来。有时候,一首歌能带人到另一个世界。
口琴带着我们,又唱了几支老歌。歌短而韵长,牵动无穷的联想。然后一切又还给了岑寂与空旷。红柴坑和蟳广嘴的疏灯,依然在脚底闪烁,应着远空的星光两三。酒意渐退,而海天无边无际的压力却越来越强。经过一番音乐之后,尽管是那么小的乐器,那么古远的歌,我们对夜色的抵抗力却已降到最低。最后是钟玲打了一个喷嚏,高岛说:
“明天一早还要去龙坑看日出,五点就起床。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