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李白,以武则天长安元年(701),出生于中央亚细亚的碎叶城。
出处见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唐代宗初年曾任命李白为左拾遗,于时李白已死)。新墓作于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在李白死后五十五年。其文有云:
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
考碎叶在唐代有两处:其一即中亚碎叶;又其一为焉耆碎叶。焉耆碎叶,其城为王方翼所筑,筑于高宗调露元年(679)。碑文既标明“隋末”,可见李白的生地是中亚碎叶,而非焉耆碎叶。
中亚碎叶,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译作“素叶”。《记》云:“(自凌山)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原注:“或名热海,又谓咸海。”案即今之伊塞克湖。)……清池西北行五百余里至素叶水城,城周六七里,诸国商胡杂居也。”素叶水城即碎叶城为无疑。素叶水即碎叶水,《大清一统志》译作“吹河”,今译作“楚河”。城在碎叶水南岸,说者谓即托克马克,在现在的苏联吉尔吉斯 境内。隋唐时代为西突厥建牙之所,玄奘以贞观三年(629)见西突厥叶护可汗于此处(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可见中亚碎叶实为当时之一重镇。
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所述李白家世大抵相同。《草堂集》是李白诗文集的初名。李白以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冬卧病于当涂,垂危,以诗文稿授其东道主县令李阳冰,请他作序。序中有云: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中叶非罪,谪居条支。……神龙之始(705),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
李阳冰的说法必然出自李白的口授,但在这里碎叶却改为了“条支”。这是什么原故呢?条支是一个区域更广的大专名,碎叶是一个城镇的小专名,碎叶是属于条支的。唐代有“条支都督府,于诃达罗支国所治伏宝瑟颠城置,以其王领之,仍于其部,分置八州。”(《唐书·地理志三》)这个都督府乃“西域十六都督州府”之一,“皆属安西都护统摄”,旧不详其地望所在。古有“条支国”见前后《汉书·西域传》,产狮子、鸵鸟等。彼乃大食之异译(波斯文Tajik),今之阿拉伯。其地远隔,不能比傅。今考李白乐府《战城南》中说到“条支”,约略表明了唐代条支的地望。
去年战,桑干源。
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
放马天山雪中草。
葱河为喀什噶尔河,发源于葱岭东麓。天山也发脉于葱岭,东北走而随地异名。诗中的“条支”,与葱河、天山等连文,表示其地望相接,必指唐代条支都督府的条支,而非远在阿拉伯的大食国。此唐代条支,既与葱河、天山等接壤,自当包含碎叶。是则所谓“条支海”或条支都督府所辖之“海”,如非伊塞克湖(热海),当即巴尔喀什湖。因而条支都督府所辖地即今苏联境内的吉尔吉斯和哈萨克一带,是毫无疑问的。
关于家世的渊源,李白在自己的诗文里面也有所叙述。
《赠张相镐二首》之二:“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这所说的就是自己的远祖李广。李广为汉武帝时的名将,虽有边功,匈奴人称之为“飞将军”,但终身未得封侯。
《上安州裴长史书》:“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这所说的便是自己的世系出于凉武昭王李暠。李暠是李广十六世孙,《晋书》中有传。公元5世纪初,东晋安帝元兴年间(402-404),李暠在敦煌、酒泉一带为众所推戴,坐定千里,进号凉公。其子李歆继立,攻沮渠,败死。弟李恂继立,沮渠破敦煌,恂自杀,国亡。事在宋武帝永初二年(421)。“遭沮渠蒙逊难”,所指的便是这回事。唯因《书》中有“金陵”字样,胡应麟曾斥为伪作(见《少室山房续笔丛》),注家王琦则以为“必有缺文讹字”。案王说较平实,然王谓“金陵,或金城之误”则未必然。盖《书》中所说“金陵”是指李暠在西凉所设的建康郡,地在酒泉与张掖之间。其所以命名“建康”,有意表示对于东晋首都的眷念。东晋都建康,别号金陵,故李白对于西凉之建康亦称之为“金陵”而已。问题倒是在“咸秦”二字。咸秦地望,注家不详所在。如为建都咸阳之旧秦,则与碎叶、条支等相抵触,且由边陲迁入内地而为“官”,亦不得言“奔流”。故“咸秦”必系讹字,盖因原字蠹蚀破坏而后人以意补成之。余意“咸秦”当即“碎葉”之讹,碎字左半包含在“咸”字中,葉字下部也包含在“秦”字中。要这样,范传正碑文所转录的“伯禽手疏”,才有了它的根据。
以上根据李白的自述和口授,他确是出生在中央亚细亚伊塞克湖西北的碎叶城。但关于他的先人之所以移居到碎叶的经过,在三十五年前,陈寅恪发表过《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一文(《清华学报》十卷一期,1935年),认为是完全出于“依托”,也就是说李白扯了一个弥天大谎。是否这样,值得加以检核。
陈氏根据《新唐书·地理志》,看到在“安西大都护府”下有“碎叶城”,而在“焉耆都督府”下又有“碎叶城”,他把两者完全合而为一了。他也看到“条支都督府,领州九”,隶属于安西都护府。因此他便十分含混地得出一个结论:
碎叶条支在唐太宗贞观十八年即西历六四四年平焉耆,高宗显庆二年即西历六五七年平贺鲁,始可成为窜谪罪人之地。若太白先人于杨隋末世即窜谪如斯之远地,断非当日情势所能有之事实。其为依托,不待详辨。
这是显然把中亚碎叶误认为了焉耆碎叶。焉耆碎叶筑于高宗调露元年(679),不仅太宗贞观十八年(644)平焉耆时还没有,即高宗显庆二年(657)平贺鲁时也还没有。陈氏对于条支的地望,也置而未论。前提非常含混,而结论却十分武断。陈氏认为“不待详辨”,其实是很值得加以“详辨”的。请把上述李白的自述和口授的三种文字排比在下边吧。
(1)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咸秦”即碎叶之讹)
(2)中叶非罪,谪居条支。
(3)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
细阅前二种文字,并无因罪窜谪之意,所说的都是被某种社会环境所迫,自行流亡,出奔异地。第三种晚出,加上了一个“被”字,显然是出于误会。其实,古时凡由汉民族居地移住外域,便说为窜谪或降居。如《国语·周语》“不窋…… 自窜 于戎狄之间”,便是绝好的证据。《史记·五帝本纪》言“青阳 降居 江水”,“昌意 降居 若水”,所谓“降居”也就是谪居。中央亚细亚在隋末即使尚未内附(其实在汉代,康居、月氏等地早已和汉室相通了),商旅往来有“丝绸之路”畅通,李白的先人要移居碎叶,有何不可能?而且在唐代也并不曾把伊犁附近作为“窜谪罪人之地”,唐代的窜谪之地主要是岭南或者贵州、四川,把伊犁作为窜谪地是清朝的事。陈氏不加深考,以讹传讹,肯定为因罪窜谪,他的疏忽和武断,真是惊人。
但疏忽和武断的惊人处尚不仅这一点。陈寅恪认为当时西域和内地毫无关系,因而把西域和中国对立,他不相信李白先人西迁,“隐易姓名”,入蜀后改还原姓的说法,肯定“太白入中国后方改姓李”;于是进一步作出极其奇异的判断,说李白不是汉人,而是“西域胡人”。
夫以一元非汉姓之家,忽来从西域,自称其先世于隋末由中国谪居于西突厥旧疆之内,实为一必不可能之事。则其人之本为西域胡人,绝无疑义矣。
毫无确凿的证据,而却断定得非常坚决。这惊人的程度,可算又进了一大步。当然,在南北朝和隋唐时代,有不少的西域胡商或传教者来内地活动,内地也有不少商人流入西域。陈氏为了证成其说,他举出了三两个例子,表明“六朝隋唐时代蜀汉亦为西胡行贾区域”。但这和李白的先人或李白自己之必为“西域胡人”,有何逻辑上的必然性呢?
我们首先要问:如果李白是“西域胡人”,入蜀时年已五岁,何以这位“胡儿”能够那样迅速而深入地便掌握了汉族的文化?他自己曾说:“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又说:“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这些难道都是在虚夸或扯谎?事实上李白对于中国的历史和儒、释、道三家的典籍都有广泛而深入的涉历。他的诗歌富于创造性,但和周代的风骚、汉魏的乐府也有极其亲近的血统上的渊源。
单就李白所遗留下来的几篇古赋来说吧。例如,在开元八年二十岁时所作的《大猎赋》,有些辞句在气魄上很足以令人佩服。试举数句如下:
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
昆仑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
河汉为之却流,川岳为之生风;
羽旄扬兮九天绛,猎火燃兮千山红。
诗情韵调的清新激越,的确是超过了汉代的司马相如,更远远超过了同时代人杜甫所自鸣得意的《三大礼赋》。请问:一位“胡商”的儿子,在短短的期间,何以便能够在文化上有这样的成就?要说是“天才”吧,那只是诡辩,在这里是无法说通的。
在封建时代,一般说来,种族意识是很强烈的。无论是大民族主义或地方民族主义,都十分尖锐地对立着,往往酿成大规模的流血斗争。开元天宝年间执掌兵权的将领多是胡人,如安禄山是混血胡人,史思明是突厥人,哥舒翰也是西突厥别系突骑施族人。安、史之所以叛乱,哥舒之所以降敌,看来也是有种族意识在作怪。李白如果是“西域胡人”,论理对于胡族应该有一定的感情。但他在诗文中所表现的情趣却恰恰相反。
安禄山这个混血胡人,李白在供奉翰林时,和他有过接触;天宝十一年还到过他的势力范围的核心地带——幽州。但是,李白却没有向他攀援,在游幽州时只感觉着他的反势已成,从而呼天痛哭。安禄山既经叛变之后,李白则屡次想扫荡胡尘。他之从永王东巡,目的是在“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第二首)。到他将死的前一年,上元二年(761),李光弼出师东征,意在铲除安史的残余势力,李白以六十一岁的高龄还踊跃去从军,因病半途而还,有诗纪其事。这表明李白对于安史等人是没有丝毫同情的。
哥舒翰这个突骑施族人,李白也同样看不起他。当他以几万人的牺牲,夺回了吐蕃以几百人所控守着的石堡城时,封官拜爵,威名赫赫,高适在做着他的幕僚,杜甫求为幕僚而不可得,而李白却把他和斗鸡之徒并举: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
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这显然没有把哥舒翰看在眼里。但诗集中别有《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一首,却盛称哥舒翰的英勇,说他远远超过了卫青和白起,与《寒夜独酌有怀》中的情趣全相抵触。诗只七言八句,有“述德”而无“陈情”,可见诗非全豹。又称哥舒为“大夫”,足证诗当作于天宝八年以后。(哥舒翰以天宝八载加御史大夫,见《唐书·哥舒翰传》。)但在天宝八年以后,他们两人绝没有相遇的可能,而诗中也看不出有托人转达的痕迹。因此,说者多以为这诗不是李白所作。我同意这种看法,故在这里特为引述。
关于胡人的相貌,李白在诗中有比较详细的描绘,而且还有所品评。请读他的乐府《上云乐》吧,这是根据梁代周捨的原辞而发展了的。它抓着了老胡文康的特征——碧眼、金发、浓眉、高鼻,虽然没有说到胡子,但一读即可知其为胡人。
金天之西,白日所没,
康老、胡雏,生彼月窟:
巉岩容仪,戌削风骨。
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
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
不睹 诡谲 貌,岂知造化神?
这是原诗的第一节,不仅画出了老胡,也画出了小胡(“胡雏”)。正因为兼画了老小二胡,所以没有说到胡子,但所绘胡人的面貌是活现着的,并没有缺少什么。“碧玉炅炅(炯炯)双目瞳”形容眼色深蓝而有神;“黄金拳拳两鬓红”形容发色金黄而拳曲。“华盖”形容眉骨的穹隆,“嵩岳”形容鼻梁的高耸。用字并不多,的确抓着了胡人容貌的特征,比之周捨的原辞:“青眼眢眢,白发长长,蛾眉临髭,高鼻垂口”,真可以说是点石成金了。周捨虽然说到“髭”,但却毫无效用。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李白的诗既活画出胡人的面貌,而他对于这种面貌的品评却是“诡谲”二字,说它怪得出奇!如果李白是“西域胡人”,他正应该把这种面容看作正常,或者不那么奇怪。然而不然,这就恰恰从反面来证明:李白肯定是汉人,而绝不是“西域胡人”了。
因此,我们可以断言:陈寅恪关于李白“本为西域胡人”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
但李白所传授的家世传说,有的地方也不可尽信。例如,凉武昭王李暠九世孙之说便很成问题。首先是唐代的宗正寺不承认,其次是他自己也把握不定,往往自相矛盾。
如果李白真是李暠的九世孙,那他便是唐玄宗李隆基的族祖。唐高祖李渊是李暠的七世孙,李隆基是十一世孙,论理李白要高李隆基两辈。天宝元年(742)七月二十三日,李隆基颁布过这样的诏书:
殿中侍御史李彦允等奏称:与朕同承凉武昭王后,请甄叙者。源流实同,谱牒犹著。自今以后,凉武昭王孙宝已下,绛郡姑臧、敦煌、武阳等四公子孙,并宜隶入宗正寺,编入属籍。
——《唐会要》第六十五卷
天宝初年,李白颇为当时朝廷所重视,他和李彦允也认了祖孙关系。天宝三年被赐金还山,离开长安之后,他曾“就 从祖 陈留采访大使 彦允 ,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见李阳冰《草堂集序》)。如果李白真是李暠的九世孙,为什么得不到“隶入宗正寺,编入属籍”呢?
或者由于谱牒无征,所以得不到承认,但李白自己在行文中却往往自相矛盾,游移不定。李白在自己的诗文里面,特别在标题上,对于同姓的人爱标示出兄弟、叔侄、祖孙等关系。以李暠九世孙为标准来进行核对时,世代多不相符。姑且举若干例在下边以见其出入。
例一,《感时留别 从兄 徐王延年、 从弟 延陵》诗:
李延年和李延陵是唐高祖李渊的儿子徐王李元礼的曾孙,是李暠的十一世孙。而李白却称他们为“从兄”、“从弟”。如果李白真是李暠的九世孙,那是把自己降低了两辈。
例二,《饯校书 叔 云》诗:
李云是李渊的儿子道王李元庆的曾孙,与李延年、李延陵同辈,而李白却称之为“叔”。这又把自己降低了三辈。
例三,《题瓜州新河,饯 族叔 舍人贲》诗:
李贲是唐高宗李治的儿子许王李素节的孙子,李暠的十二世孙。李白也称之为“叔”,把自己更降低了四辈。
例四,《陪 族叔 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诗:
李晔是大郑王李亮的四世孙,李暠的十世孙。论理李白要高一辈,而却称之为“族叔”,把自己降低了两辈。
例五,《寻阳送 弟 昌岠鄱阳司马作》诗:
李昌岠(“岠”或作“峒”,乃字误,今从缪曰芑本)曾为辰锦观察使,是大郑王的六世孙,李暠的十二世孙。李白又称之为“弟”,更把自己降低了三辈。
例六,《献 从叔 当涂宰阳冰》诗:
李阳冰是赵郡南祖房李真的八世孙。李真低李暠一辈,论理李白与李阳冰同辈。但李白却称李阳冰为“从叔”,把自己降低了一辈。
例七,《泾川送族弟錞》诗:
李是赵郡东祖房李系的十一世孙。李系与李暠同辈,论理李白是李錞的族祖,而李白却称李为“族弟”,这是把自己又降低了三辈。
像这样自相矛盾、毫无定准,可见李白自己对于李暠九世孙之说都把握不定。那就无怪乎得不到宗正寺的承认了。
在这里分明是封建意识在作怪。所谓李暠九世孙之说,看来是李白本人或其先人所捏造,目的就在抬高自己的门第。对人称谓的辈数之或高或低,不外是以势利的眼光在看人说话。这暴露了李白的极其庸俗的一面,和他同时而并称的杜甫,在这一点上也和他不相上下。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批评到德国的诗人歌德和哲学家黑格尔时,有这样的一句话:
歌德和黑格尔各在自己的领域中都是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
但是两人都没有完全脱去德国的庸人气味。
“宙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至上神,与上帝相当。
这句话同样可以移来批评李白与杜甫。生在封建制度的鼎盛时代,他们两人也都未能完全摆脱中国的庸人气味。
李白的排行名叫“李十二”,足见他的兄弟辈很多,他的父亲李客由中亚碎叶迁徙入蜀,是拖着一大家子人的。李客必然是一位富商,不然他不能够携带着那么多的人作长途羁旅。他入蜀以后,把李白养成了一个漫游成癖、挥霍任性、游手好闲、重义好施的人,也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商人地主。但李客也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据李白自己的回忆:“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正因为这样,他也使李白从小便受到充分的教育,发展了他的天分。
李白的家在经营商业,在李白的作品里也有痕迹可寻。他在《与贾少公书》里说“混游渔商,隐不绝俗”;又在《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里说“青云豪士,散在商钓”。这些都是证据。因此,有人说李白本人在经商,那和李白的性格和生活习尚未免太相悬隔了。我的看法是:不是他自己本人,而是他至少有一兄一弟在长江沿岸的重要码头上经商,他家的商业范围是相当宽广的,不仅超出了绵州,而且超出了四川。他晚年因从永王东巡获罪、被囚在寻阳狱中时所作的《万愤词》里面,透露了一些消息。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
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
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沉迷;
兄九江兮弟三峡,悲羽化之难齐;
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
一门骨肉散百草,遇难不复相提携。
“南冠君子”,不用说是指狱中的自己。“高堂”是他的父母还在,有“兄”在九江,有“弟”在三峡,有“子”在山东,有“妻”在南昌,统括成“一门骨肉”。这是唐肃宗至德二年(757)的事,于时李白已经五十七岁了。有人说“兄九江”的“兄”是李白自己,从诗的脉络上看来不能这样说。在“南冠君子”之下历数“高堂”、“兄弟”、“妻子”,而概之以“一门骨肉”,可见“兄”是李白之兄,寄寓在九江,也同李白之弟寄寓在三峡中的某处一样。李白在叹息兄弟隔离,不能生羽翼而相聚首。“兄”虽然近在九江,然李白是在寻阳狱内,也是隔离着的。
问题倒是:在九江的兄与在三峡的弟,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我看除说为在经营商业之外,没有更好的说明。
唐时在巴蜀与吴楚之间,靠着有长江运输的一水之便,贸易已经是十分兴隆的。拿杜甫的诗来作证吧。杜甫在成都作的《绝句四首》之三有句云“门泊东吴万里船”;在夔府作的《秋风二首》之一又有句云“吴樯楚舵牵百丈,暖向成都寒未还”——“吴樯楚舵”,注家以为“当是馈运遣戍之舟”;“寒犹未还,乱未已也”。所谓“馈运遣戍”完全是揣测之辞。其实是说吴楚的商船遇战事被阻或被扣留,经历了半年以上还不见回航而已。长江中商船往返的频繁,可以想见。
杜甫还有《最能行》一首,写三峡中滨江的人们不重读书而重操舟行贾的风气;诗的开头六句是:
峡中丈夫绝轻死,
少在公门多在水。
富豪有钱驾大舸,
贫穷取给行艓子。
小儿学问止《论语》,
大儿结束随商旅。
这所写的是本地人情况。另有《滟滪》一诗,则写到三峡中外来的“估客胡商”。杜甫告诫他们:“寄语舟航恶年少,休翻盐井掷黄金!”这些诗可令人想见:唐时峡中重要的码头上是万商云集,而商品的重要一项便是食盐。四川的内江、外江,都有大量的盐井,据传说是秦时的蜀郡太守李冰所开始采凿。商贾们把这种生活必需品运往两湖、江南的口岸,再转运内地供应。李白在《江上寄巴东故人》一诗中也说到“瞿唐饶贾客”。因而“瞿唐贾”在唐代竟成为了一个熟语,请看李益的《江南曲》吧:
嫁得瞿唐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瞿唐贾”与“弄潮儿”为对,“瞿唐贾”自然是跑长江上游的商人。李白的《长干行》《巴女词》《江夏行》,所咏的也都是瞿唐贾。长江中上游的贸易兴盛所带来的副产物——商人妇的闺怨,竟成为了唐代诗人所爱写的题材。白居易的《琵琶行》便是写这种题材的著名的长诗。白居易在被谪贬为江州司马的任期中,有一次秋天的晚上到寻阳江头送客,听到停泊在江边的商船上有人弹琵琶。访询的结果知道是京城的一位琵琶名手嫁给了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因而正独守空船。白居易邀请她上官舟弹奏了几曲,那便使白居易留下了那首名诗。“浮梁”在今江西景德镇一带,看来浮梁所采购的茶,很可能是运销到成都、重庆一带的。
《万愤词》中的“兄九江兮弟三峡”正可表明李家商业的规模相当大,它在长江上游和中游分设了两个庄口,一方面把巴蜀的产物运销吴楚,另一方面又把吴楚的产物运销巴蜀。从这里对于李白生活费用的来源才可以得到妥当的说明。李白自从他在开元十三年(725)二十五岁时“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以来,直到宝应元年(762)六十二岁去世,将近四十年间他没有回到故乡去过。这样长时期的漫游浪费,没有富厚的后台是不能想象的。后台所在,不就是在九江坐庄的“兄”和在三峡坐庄的“弟”吗?
还有,李白出蜀后先后几次隐居庐山。永王失败,李白逃回寻阳而被囚。这些行迹,不正因为有兄在九江的原故吗?长流夜郎时,李白没有取道湖南,而却取道三峡,不正因为有弟在三峡的原故吗?夜郎在今贵州遵义附近,道经湖南是比较捷近些的。杜甫在《天末怀李白》中有“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句,正想象他去夜郎的路径是经由湖南,想象他在过汨罗江时会投诗以吊屈原,然而没有猜准。
由上所述,可见李白的家世,同中国唯一的女帝武则天的家世,有点相仿佛。武则天的父亲是木材商人,伯父是大地主。家财虽多,但不是显族。故骆宾王在讨伐她的檄文中说她“地实寒微”。正由于有这样类似的家境,便赋予李白以双重的性格。一方面他想提高自己的门第以获得一定的权势,这一意识便结想而为凉武昭王九世孙的传说。另一方面却又使他能保持着一定的平民性,能和中下层的民众接近,有时仿佛还能浮云富贵而粪土王侯。又庸俗而又洒脱,这就是李白之所以为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