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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红夷大炮在崇祯朝的流布

明末,中国东南沿海因与欧洲各国的接触颇多,又多巨盗,故对西洋火炮的掌握与应用普遍高于北方,且不局限于官方。如天启间有闽人黄育一即以大铳横行海上,外号“大铳老”,其所拥有的铜炮乃自海门港(位于浙江中部沿海的台州湾)捞起,“尝试发之,烟丸直而远,所向皆摧烂,其长丈余,重约千斤,紫铜遍身,朱砂光焰,两耳扣之铿然,盖军中之异宝也”。 又如崇祯元年七月受福建巡抚熊文灿招降的海寇郑芝龙,即拥有许多夷舰、夷炮(见后文)。二年,同安县令曹履泰亦曾自近海打捞出两三千斤的红夷炮二十四门,并能立刻制造炮架演放。 十三年,海寇余国泰在福建沿海最北端的沙埕求降,明军共缴获“红夷大铳、威远、神威、百子等铳械,总计一千六百五十八件”。 此外,一些以台湾为根据地的海寇,更因与荷兰勾结而拥有先进武器,时人因此有云:“今之海上雄者,皆居台湾者也,皆款借红夷之巨铳以相加遗。”

广东地区也因海寇的侵扰而频见西炮。崇祯元年十月,郑芝龙的同党李魁奇(又名李芝奇)叛抚时,曾将郑氏的“坚船、利器、夷铳”席卷入海, 并聚党万余,进犯粤东。两广总督王尊德于是委派南头参将陈拱领兵船百余艘、原任守备白如璋领民船百余艘出海攻剿。又商得澳门当局同意,将借用其大铳。此外,并安排总兵何汝宾相机策应。二年闰四月,陈拱急欲出师,巡按吴尚默以“夷铳未备”为由劝阻,陈拱不听,结果遭海寇以大炮痛击,陈拱本人亦战死。

稍后,王尊德即向澳门借得大小炮二十门,其中有四门为铁铸大铳,经以之为样品,于崇祯二、三年间雇工铸成二百门;因后金侵扰京畿,旋即将其中较大的铁铳解京,包括重二千七百斤者十门以及重二千斤者四十门。 王尊德当时因戎事攸关,还刻着《大铳事宜》一册送呈兵部,说明各铳该用的弹药。 至于闽抚熊文灿,亦曾于崇祯三年正月发解一百二十门红夷二号炮(略轻于一千斤,弹重二至三斤)赴京。 而此前,已有十一门炮自福建解京。 今广东东莞的鸦片战争博物馆尚藏有一门熊文灿当年所制之炮(图表3.4),其中负责督造的杨栋,曾于崇祯八年以“火攻(泉州卫)指挥”的身份,因“整治药炮,精美可嘉”,而以平定刘香之役(见后文)获得叙功。

王尊德督造的炮现仍有三门在北京故宫午门外左掖门前展示,其铭文均称“重二千斤”。一长258厘米,内径14厘米; [8] 另一长253厘米,内径11厘米;前者炮口处还有西式花纹(图表3.5)。查内径14(或11)厘米之炮,应用约15.4(或7.2)斤的合口铁弹。 [9] 然而,《崇祯长编》中却引王氏的奏疏称:“重二千斤者四十具,所须圆弹三十枚、连弹三十枚,各重四斤,石弹十枚。”《大铳事宜》中亦称:“二千斤重,用弹四斤,用药四斤。”

图表3.4:福建巡抚熊文灿督造的铁炮,现藏于广东东莞的鸦片战争博物馆(笔者摄于2007年)

图表3.5:两广总督王尊德督造的铁炮,现置于北京故宫午门外左掖门前(笔者摄于2004年)

由于两文献所记之四斤重铁弹远小于实际值,再加上炮身外表明显有许多不平滑的小坑洞,疑当时铸炮和操炮的技术,均尚不十分成熟。

至于前文提及的何汝宾,原任浙江宁绍参将,天启六年三月升授广东总兵。 在其于崇祯三年初刊之《兵录》一书中,有《西洋火攻神器说》一章,涵盖各种西洋火炮的形制尺寸、弹药用量、铸造技术、操作方式以及弹道射程等内容,此应是最早详细介绍西方炮学的中文著作之一。 经查,曾数度至澳门取人取铳的天主教徒张焘和孙学诗,尝合撰有《西洋火攻图说》一卷, 书名与该章十分相近,疑何汝宾很可能即摘抄此卷。

崇祯五年九月,海寇刘香(或称刘香老)率众数千人、船一百七十艘,直犯位于福州闽江出海口的闽安镇,其最大之船每艘置红夷大炮十余门,令甫就任福建巡抚的邹维琏为之震动。 遂命郑芝龙为主将,率精兵三千名、战舰四十艘、大铳五百门加以击退。 六年六月,荷军趁郑芝龙在福宁追剿刘香,突袭留守厦门的明朝水军,一举击沉大小战船数十艘,其中有配置多达三十六门大炮者, [10] 并派人联络刘香与李国助(李旦之子,他指责郑芝龙吞没其父财产,遂自日本的萨摩和长崎募集人船投效刘香), 协议联手对付明军。九月,郑芝龙率百余艘战船在金门料罗湾大败荷兰与刘香的联军,荷人自陈有三四艘船遭焚掳,八十三人被俘,明人则称生擒荷兰人一百一十六名,并押解其中十四名至京。此役还夺得“大铳六门、小熕二门、鸟铳一十三门”,有称:“闽粤自有红夷来,数十年间,此捷创闻。” 七年,明荷言和,开始局部互市。八年四月,刘香在遭至郑军痛击后溺毙。

在剿灭刘香的过程中,明军配备有“红夷、威远大炮”,炮重有达两三千斤者。叙功时除大量地方官员外,还包含“铳手”“铳兵”,且更指出赞画官何良焘“技谙火攻”。 何氏因曾在澳门替葡人代笔,而实地接触到西洋大铳与炮台的原理与用法,并尝撰有《铳台说》等相关著述,时人甚至有认为其炮学水平已超越伍继彩、徐光启或孙元化。 何氏亦曾于崇祯十一年以“阁部题授赞画”的身份,在宣大总督卢象升的督造下,监铸“神威大将军”铁炮(清朝亦铸有同名之炮),北京八达岭长城现存一门,通长285厘米,内径10.5厘米(图表3.6)。

图表3.6:宣大总督卢象升督造的铁炮,现置于北京八达岭长城(笔者摄于2004年)

郑芝龙从崇祯初年起就掌控了闽海,集海商和官员于一身,时人有云:

自就抚后,海舶不得郑氏令旗,不能往来,每一舶税三千金,岁入千万计。……即俘刘香,海氛顿熄,又以洋利交通朝贵。……泉州城南三十里有安平镇,龙筑城开府,……其守城兵自给饷,不取于官,旗帜鲜明,戈甲坚利,凡贼遁入海者,檄付龙,取之如寄,故八闽以郑氏为长城。

芝龙在平定刘香后,终于成为中国东南诸海上的霸主,并透过绵密的政商关系,令“通贩洋货内客外商,皆用郑氏旗号,无儆无虞,商贾有廿倍之利”。 郑芝龙与郑成功父子甚至均曾秘密派人至荷兰统治的台湾征收“东西洋饷”。

由于南北战事频仍,明军所拥有的制炮和操炮技术亦因此快速扩散。除前文所提及崇祯三、四年间自闽粤解京的约三百门西炮外,如曾参与征剿李魁奇的白如璋,即于崇祯三年三月奉两广总督王尊德之命,选派精兵一千二百余名赴援北京,其中就包含精通炮术的“澳众二十人”;而负责解铳的刘宇,亦曾携“点放二十名”抵京。 五年,甫擢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广东的熊文灿,为对抗海寇,购买生铁十万斤,铸成“大夷铳□百□十门、小铳□百□十门”。 八年,熊文灿且将一百门大粤铳以及一百门斑鸠脚铳(图表3.7)解京。 九年,为应清兵入塞,熊文灿又北解四百斤炮四十门、三百斤炮六十门、大斑鸠脚铳一百门、大鸟铳一百门(图表3.7)。 十年,暂摄广东增城县令的何言,也尝于任内造红夷大炮八门。

图表3.7:鸟铳及斑鸠脚铳(或又名搬钩铳) [11]

此外,山东济宁博物馆现藏五门由两广总督张镜心、左布政使姜一洪等人督造的铁炮,分别铸于崇祯十二年八月(二门)、九月(一门)、十月(二门),其中第一、二、五门炮上穿绳用的双钮(参见后文)已脱落,各留下四个圆柱形残足。由于炮身上均有阳刻汉字铭文,且其中第三、四、五门均可见明显的欧洲徽识(图表3.8),可推判应是以西炮为模所制。因这批炮千里迢迢从广东北运,知当时南方的铸炮品质或制造成本,相对上应仍远优于北方。

查现存兵部文件,张镜心曾于崇祯十二年奉命解炮北上,此举或为因应明军在面对十一年九月大举入塞的清军时,毫无抵抗能力的窘况所致。为避免驿传无法承受,张氏于八月起分批派遣施烱然、何吾嶷和苏万邦三人率队起运,每批携带“红夷大炮一百位、点放兵匠五十名,并备用炮四位、火药一千斤、生铁大弹五百个”,迄十三年六至九月间,先后运抵山东济宁和河南磁州。

图表3.8:山东济宁博物馆藏两广总督张镜心督造之五门大炮(笔者摄于2006年)

知济宁博物馆现藏的五门粤炮中,应均是当时解送山东的;此故,其中二门阳刻有“崇祯十二年八月,总督两广军门张,行委左布政姜、参将王化行,督同功授都司何吾嶷、听用守备陈王英铸造……”等字样,而另三门铭文中的官员名,则由“指挥苏万邦”取代“功授都司何吾嶷”。

前文提及的何吾嶷,尝于崇祯六年奉两广总督熊文灿及左布政使王世德之命,督造小型的“严威炮”,并解京若干门,其规制为:

铸铁为之,前弇后丰,底如覆笠。重三百六十斤,长四尺四寸。不锲花文,隆起四道,旁为双耳,近口为照星,炮底隆上为斗眼。用火药八两,铁子一斤。载以双轮车,辕长七尺六寸,轮九辋十八辐,通髤以朱。当轴两辕上处,有月牙窝以承炮耳。此项炮位系明崇祯六年造,炮中镌曰:“总督两广军门熊,岭西道左布政王。”此项炮位现在存贮正白旗炮局共三位。

此炮约长四点四尺,内径零点二一尺,督造官为何吾嶷,实际铸造者是匠人梁明。 黑龙江省博物馆和湖南省文管会现各藏二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藏一门(图表3.9)。 崇祯八年,王世德尝于刘香犯广州时,调郑芝龙夹击,致刘香溺毙,何吾嶷也曾于此役立功。

图表3.9:钟方《炮图集》所绘之“严威炮”(左上)以及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所藏之一门及其铭文(左下及右;感谢该馆李斌先生提供照片)

济宁博物馆还有一门炮,阳刻有“崇祯十三年八月内,蒙总督□□军门张,行委□宁卫掌印指挥张世臣督造,标下承铸把总官陈……”字样(见图表3.10)。查崇祯十三年八月出任总督者,仅有两广总督张镜心、宣大总督张福臻和河道总督张国维三人姓氏符合, 而张世臣至崇祯十七年仍担任济宁卫指挥, 为河道总督之下属,知该铭文原应作“崇祯十三年八月内,蒙总督河道军门张,行委济宁卫掌印指挥张世臣督造,标下承铸把总官陈……”。亦即,在两广总督张镜心解送三百门红夷铁炮后,或因长程运输的工费浩繁,且无法因应急需,张国维遂自行在山东开炉铸炮。

图表3.10:山东济宁博物馆藏河道总督张国维督造之大炮(笔者摄于2006年)

前述之河道总督张国维,先前即有铸炮经验,查邹漪《启祯野乘·薄玨传》中有云:

公名玨,字子玨,苏州人也。就试浙江,补嘉兴县学生。其学奥博,不知何所传。洞晓阴阳占步、制造水火诸器……或问守城行阵以及屯牧、引水诸法,则以口代书,以手代口,几案之上即有成图,因地制形,因器成象,了然目前。崇祯四年(农按:纪年有误),流寇犯安庆,中丞张国维礼聘公为造铜炮,炮药发三十里,铁丸所过,三军糜烂,而发后无声。每置一炮,即设千里镜以侦贼之远近,镜筒两端嵌玻璃,望四五十里外如咫尺也。……丙子为仇家所诬,将陷以大逆,幸友人魏学濂证救得免。

由于张国维在崇祯七至十三年担任应天巡抚,而流寇曾于崇祯八年二月、九年正月、十年正月犯安庆,令南京大震, 知张氏聘请薄玨造铜炮应在八至十年间。 薄玨之学的出处虽不详,惟因其对望远镜(即千里镜)、浑天仪、简平仪等西器以及几何、天算等西学,均相当熟悉, 且其好友魏学濂更是天主教徒,两人一起读书,“务为佐王之学,兵书、战策、农政、天官、治河、城守、律吕、盐铁之类,无不请求”, 因疑他的制炮知识或源出奉教人士。

崇祯朝,以闽粤两省铸造为主的西炮(可能在千门之谱),陆续分发内地各边镇,如崇祯二年解至阳和(宣大总督府所在地)红夷大炮若干门;三年给宣府镇西洋炮六门;五年,送居庸关红夷炮若干门;六年,宣府镇所属各城堡配发西洋炮共一百三十七门。 此外,冶铸业发达的山西地区,也开始自制以满足边防的需要。 此一仿制红夷炮的风潮,在崇祯中期以后更持续扩大。从现存明末古炮的铭文和官方文书,我们可以发现山东昌邑知县陈启元(于崇祯八年)、蓟辽总督张福臻(十年)、蓟辽总督吴阿衡(十年)、宣大总督卢象升(十一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十二、十三年)、天寿山守备太监魏国徵(十二年)、宣大总督陈新甲(十二年)、分守昌宣太监魏邦典(十二年)、钦命出镇昌平兵部右侍郎刘永祚(十三年)、山西巡抚宋贤(十三年)、辽东总兵官吴三桂(十五年)、应天巡抚郑瑄(十六年)等军政官员,均曾就地铸造西炮。

只不过,迄明亡还是有许多官员未能认识西炮的威力,仍然打造或装备灭虏炮、威远炮、佛郎机铳等旧式火炮,甚至制造如木人火马天雷炮等流于淫巧且不实用的“奇器”;至于军中的个人火器,亦仍以三眼铳与主,射程较远且有瞄准器的鸟铳,多仅为点缀。

综上所述,知崇祯朝因后金、流寇、海盗和荷兰等势力所引起的内患外乱,令明廷对红夷炮的需求颇殷。除公沙·的西劳于三年正月率领澳门葡兵三十一人携带红夷大炮十门抵京外, 闽粤官员亦开始大量仿制,并陆续北运。但至崇祯中叶以后,或因制炮的技术已扩散,且为求快速因应变局,并减低运送成本,始普遍在各边镇或重地铸炮。 juSRDojsHnf6C3yVb/aeGo2Ucf7Ocr5iWoXbJ6i6sTsH78BH82VhF1QQ+W1AfP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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