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边事日益紧张,天启朝觅求西洋火炮的努力因此未曾间断。但澳门却因其本身的铸炮工业还在发展初期,且荷兰与英国的威胁迫近(见后文),而无法持续提供明廷新型的大炮,于是广东沿海所打捞出的欧洲沉船大炮遂成为众人的焦点。据笔者在2004年3月的实地考察,今北京尚存四门镌有英国东印度公司盾形徽章之古炮,形制十分相近,其中三门在故宫的午门外左掖门前,为中国国家博物馆所有,另一门归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目前仅有一门还可辨识炮身的阴刻文字为“天启二年总督两广军门胡/题解红夷铁铳二十二门/第一门”,惟从文献中所记,知其他各炮早先亦可辨出“第六门”“第十四门”和“第二十一门”等字样,这应就是由两广总督胡应台(泰昌元年十二月至天启四年二月间任)解京的第二批西洋制大炮。
笔者在查考与英国东印度公司相关的档案后,发现这些炮很可能是其所属700吨(亦有作800吨)级商船独角兽号( Unicorn 或 Unithorne )上的配备,该船大约是在1615年左右抵达东南亚,应是当时东方海域中最大的欧洲船只之一。 [12] 1619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库恩在重建的巴达维亚(Batavia)城设置荷属东方帝国的总部。这年,荷兰和英国签订和约,结束双方多年的武装冲突,并决议共同垄断对日贸易,以日本平户(Hirado)为基地,合作对抗西、葡两国,当时葡萄牙的王位乃由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三世兼领。稍后,荷、英两国的东印度公司更宣布成立联合的防御舰队(Fleet of Defence),迎头痛击任何遭遇的西、葡船只,并掳掠所有往来马尼拉的中国船,希望能因此切断或打击西葡帝国的经济命脉。
儒略历1620年4月27日(一称26日), [13] 独角兽号与皇家詹姆士号( Royal James ,又名 James Royal )一同自万丹出发,沿中国海岸航向平户,两船准备在那里修整且加强武装(知该船之火力或较防御舰队其他同型船只稍弱)。库恩稍后在文件中亦称英船伊丽莎白号( Elizabeth )和荷船哈瑞林号( Harelem )将在日本五岛(Goto)列岛附近巡航,攻击任何航向长崎的敌方船只,而英船布尔号( Bull )和荷船胡培号( Hoope )则将封锁澳门附近海域,其中伊丽莎白号在从澳门至平户途中,就于澎湖海域虏获了一艘葡萄牙商船。 [14]
独角兽号即是在此一英荷与西葡大对抗的氛围之下,出发前往日本,却因遭逢“有史以来最强”的飓风,而被吹到广东沿岸触礁,意外成为第一艘到达中国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商船。至于该船沉没的确切时地和船上人员的遭遇,则说法不一,有称沉在Tympaon(此即电白县的音译,位于澳门西南西方约240千米处),亦有称在Macojo岛(其地待考,为澳门的另一译音?)旁,也有仅概略称在澳门附近。而船沉的时间,或作儒略历1620年6月2日(合万历四十八年五月十二日),或指6月22日,或概称是6月底。在全船均获救后,他们向当地居民购得两艘小船,其一载运三十人者,旋遭葡萄牙人劫往澳门(亦有称其是自愿前往),另一载运五十人者,则在抵达暹罗的北大年(Pattani)后,安返爪哇的巴达维亚。 [15]
先前学界对北京现存的四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炮所知有限,不仅不知其原属之船只,亦不详打捞的过程。很幸运地,有关独角兽号海难事件的较具体叙述,新近发现于南京户部员外郎邓士亮在崇祯初年所上的《粤东铳略揭》中, 其文指出“万历四十八年,有红夷船追赶澳夷船,遭飓风俱沉阳江县海口”,并称两广总督许弘纲旋即指派时任肇庆府推官的邓士亮星驰赶赴阳江处理。
据区大伦为万历、天启间《阳江县志》所撰之序,称修志的邓士亮“司理端郡,来摄海防,兼署邑政”, 而邓氏亦尝向友人抱怨曰:
郡当制院镇下,百务翕呷,纠缠纷扰,非第(农按:“只是”之意)府正堂缺也,而府厅之海防、清军、捕盗、管粮俱缺,仅有一经历,拟送旧制院矣;非第县正官缺也,而县厅之县丞、捕官俱缺,仅有一主簿,拟迎新制院矣!弟一人兼揽,岂有四目四手哉!
知当时作为两广总督公署所在的肇庆府,其府内的许多重要官员均悬缺待补。故邓士亮除担任肇庆府(古名端州)推官(正七品,又名司理)兼阳江县令(正七品)外,同时还摄肇庆府海防同知(正五品),此应就是他被委派处理此一事件的缘故。
邓士亮,字寅侯,湖北蒲圻县人,万历十九年举人。三十二年,会试下第,但以文字稍优,除州学正(未入流)。万历末,擢广东肇庆府推官(正七品),升同知(正五品),改宗人府经历(正五品)。崇祯二年底,出任南京户部员外郎(从五品),升郎中(正五品),再出知四川马湖府(正四品,崇祯八年时仍在任),卒于上川南道(从三品)任内。
邓士亮有《红夷、西洋船角斗,居民震惊,予为调置,获其货物及被掠银四千余两贮广州库》一诗记此事,其文曰:
纷纷血刃震城隅,
边计敢辞心力纾。
国事艰难辽饷急,
也将些子佐征输。
由“纷纷血刃震城隅”一句,知两船相斗之处或距阳江县城不远,而此一缴库的夷船财物则成为明政府辽饷的一部分。
邓士亮在其《心月轩稿》一书中,曾两度提及他处理船上货物的过程,一称:
澳夷船,贸易之船也,故船小而载多;红夷船,劫掠之船也,故器械备而货物少。……然红夷货物虽少,尚发广州变价二千余两,据实价则当倍之。如西洋布一疋仅价数钱,真可惜也。若澳夷船,则被劫无存。
另一则称:
万历四十八年,有红夷船追赶澳夷船,遭飓风俱沉阳江县海口。夷贼骁悍肆掠,居民惊逃……(职)会同参将王扬德及守备蔡一申至海上,差通事、译夷,多方计诱之,解去戈矛,分置村落。……红夷船有西洋布、纳羢、胡椒、磁器等货物,船底深邃,药气昏迷,职令多人垂 而下,搜取货物若干,发广州府库,变价二千余两。时澳夷船尽经抢掠,两海防官尽法力追,不获分厘,职访有首事为奸者,大张告示,献银免罪,未及两旬,相率献银二千两,贮广州府库,共计四千余两。
知当时有红夷(英国)船欲劫掠澳夷(葡萄牙)船,此应是执行荷英防御舰队的指令,在两船相互炮击的情形下,遂出现“纷纷血刃震城隅”的激烈战况。稍后,两船均因飓风而沉没。由于登陆的夷人“骁悍肆掠”,居民因此惊逃。邓氏在抵达之后,立即派通事和译夷与登陆的船员沟通,终于将其解甲安置在附近村庄。 [16]
那艘“尽经抢掠”的澳夷船,其船员和乘客乃利用小船登岸逃生,并经由陆路狼狈地来到澳门。 [17] 该船沉没的时间和地点,可略见于乾隆《阳江志》中:
(万历四十八年)六月,飓风大作,时澳人为红毛番所劫,有顺风飘泊北寮者,乡民乘势抢掠财物,既而追赃论罪,上下五十余里逃亡殆尽,狱毙、自缢、服毒者甚众。
万历四十八年六月合英国所用之儒略历为1620年6月20日至7月18日,虽然我们仍无法借以确定船难发生的日期,但此与部分西方文献中所提及的沉船时间大致相合。 [18]
查原与独角兽号同行的皇家詹姆士号乃于儒略历7月23日(一称25日)安抵平户,并带去荷英两国成立防御舰队的重大消息。 该船在暴风雨过后,应会尝试找寻失踪的独角兽号,随后即依原订计划继续北上。根据统计,在该季节借西南季风由巴达维亚经澳门、大员至平户的帆船,最长五十六天、最短仅花三十七天,可以完成此一约2960海里的航程,每天平均约行59海里, [19] 故以澳门至平户共约1200海里的航程估计,平均约需二十天。再从皇家詹姆士号抵达平户的日期回推,亦与六月下旬左右发生船难之说相合。
至于前引文中提及的北寮,位于肇庆府阳江县城西南滨海处,与县城的直线距离约35千米, 东与今度假胜地海陵岛相望。虽然该地处阳江县,但海防则归神电卫(官署在高州府电白县)的双鱼所(地处肇庆府)负责,此故,是由“阳电海防参将兼管陆路”的王扬德(驻电白)和其下属“恩阳守备”蔡一申(驻阳江)会同邓士亮处理。由于邓氏当时所采取的追赃手段相当严酷,导致当地 居民争相逃亡,甚至被逼死者亦不乏其人。
邓士亮随即捐俸雇人打捞英国沉船中的大铳,在其所搭设的“鹰扬架”上,辅以特别设计的“车绞”(应已使用滑轮), 历经三个月的努力,除中小铳外,共捞得大铳三十六门。他并指出其中的二十四门曾由“制院”运解至京, 此应与前述两广总督胡应台于天启二年解铳同属一事。库恩在格勒历1622年1月所写的信函中,亦提及独角兽号上的大炮均已被中国人卸下并运离。
天启元年十一月,兵科都给事中蔡思充也曾在其疏中提及此事,称:
职闻泰昌元年九月,红夷沉舟粤海,阳江县捞得铜炮大小二十余位,询之广东旧按臣王命璿,云所传不虚,但时已出境,未及具题。今原炮见在彼中。宜著两广总督,令习火器者演放,择无炸裂者起运前来,以备不虞。仍选惯放之人三十名,一并起送来京,以便传授。盖火炮一位,费铜本工价不下千金,岂以见在之器,置而不用。虽驿递烦劳,而致胜者大,愈于募兵数万也。
虽然独角兽号沉没于万历四十八年六月,但因该年自八月起改年号为泰昌元年,故在历经三个月的努力之后,邓士亮完成打捞时已在泰昌元年九月。
有关此船之事,京城已有传闻,如协理戎政李宗延即在天启元年十一月疏称:“阳江县有东南夷大炮二十余位”,而蔡思充在咨询先前曾担任广东巡按御史的王命璿后, 亦指称该县捞得“红夷沉舟”上的大小铜炮凡二十余位。在王命璿离任之时,邓士亮的打捞工作或已接近尾声,惟因技巧日益纯熟,故捞炮的速度理应较先前为快,此很可能就是王命璿所知晓的门数较邓士亮的总数为少的原因,又,由于资讯不足,蔡氏当时亦误以阳江沉船上多为铜炮。
独角兽号究竟配置多少门大型火炮,笔者尚未能觅得具体记载。然而查考1620年英国和荷兰两东印度公司船只上的武器配备(参见图表2.1) [20] ,可发现另三艘800吨级的英船伊丽莎白号、慕妮号( Moone )和裴思贵芙号( Palsgrave ), [21] 分别配有三十八、四十三、四十门铁铳,并无铜铳,此应出自铁炮远较铜炮便宜的成本考量。当时英国商船上的炮种已日趋简化,主要使用18磅铁弹的大蛇铳(炮重约4600—4700磅)、12磅铁弹的半蛇铳(炮重约3200—3900磅)、8磅铁弹的鹰隼铳(此类炮形式较多,炮重约1700—3000磅)以及4磅铁弹的咪灵铳(minion;炮重约1800—1900磅)。 相对地,荷船上的火炮就相当多样化,以楚若芙号( Trowe )为例,在其三十八门炮中,不仅包含铜炮与铁炮,且分用九种炮弹,从2.5磅至24磅不等。
独角兽号现存的四门铁炮,长度约为300—308厘米,口径约为12—12.5厘米,故应使用的是12磅的铁弹,而炮种属半蛇铳。查英国海军王子号( Prince )在1622年的武器配备中,半蛇铳共有十九门,长度从236厘米至351厘米不等,内有四门的长度均为305厘米,重约3049—3432磅,其中三门可明确知道在十六世纪的最后几年仍用于其他船只上,当时英国铸造船炮的材质正开始由铜逐渐转成较便宜的铁, [22] 它们或与独角兽号现存之炮的形制相类。
图表2.1:1620年左右,英国和荷兰两东印度公司船上之火炮表 [23]
续表
衡诸英国东印度公司中与独角兽号吨位相近船只的武装,我们知道除了半蛇铳外,各船均配置有大蛇铳和鹰隼铳,如伊丽莎白号和慕妮号上各有四门大蛇铳和十四门鹰隼铳,而裴思贵芙号亦配置有六门大蛇铳和十二门鹰隼铳。故在邓士亮自独角兽号上所捞取的三十六门铳中,除了半蛇铳外,理应有一些鹰隼铳,甚至几门大蛇铳。而这些炮应是以铁炮为主,但该船如拥有少数几门早期铸造的铜炮,尤其是口径与船上某些铁炮相近者,亦不令人意外,毕竟铜炮或铁炮的发射过程并无差别。
天启五年,邓士亮又在海边(地点未详)捞得大红铜铳两门,他曾详细描述取铳之法,此或即先前捞取独角兽号船炮时所用,其文曰:
天启五年,职巡海发汛,偶拾有海边铁弹者,职诘问,踪寻其处,探捞月余,知水底藏有大铳。设架以大船,装满土石,重压水面,用铁练系铳耳,仍令去其土石,而船轻上浮,以天车绞之。职自乘艇,旦暮鸠工,获取大红铜铳两门,其铳精光炫耀,人间异物,不知何年沉贮。
首先在装满土石的船上设置起重的架子(或即前称之“鹰扬架”),并用铁链将铳耳与架子紧系,接着卸去土石,靠浮力将大铳拉离船骸,再以天车(或即前称之“车绞”)将之绞起。
由于红夷大炮在天启六年的宁远之役以及七年的宁锦之役中建立大功,管放大炮的相关人员因而多获升赏,然而,最初负责打捞沉铳的邓士亮却未获任何褒赏。时已升授南京户部员外郎的邓氏,因此于崇祯初年具揭历陈自己取铳的劳绩,并愤愤不平地说:“前此锦、远捷报叙疏中,管放夷铳者俱获加升,其后藉此邀焦头烂额之赏者不少,职不得不为一披陈”,接着建议应将当时仍贮于肇庆府军器局的两门大红铜铳解京运用,以便对抗后金的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