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光天兮无不曜,江左一隅独未照!
这句诗的作者是北魏孝文帝,豪情万丈中流露出无尽的遗憾和惆怅——朕的恩泽光照万里河山,唯缺江左一隅不能一统!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出自鲜卑族拓跋部,一个发端于北方荒蛮之境、远离汉文化腹地的游牧民族。奇怪的是,当这个民族以胜利者姿态入主中原、建立北魏后,不但主动融入汉民族,将自己打造为中华文明的继承者、捍卫者,还自觉践行秦汉以来的政治传统,为建立大一统的中华帝国而呕心沥血。
这是北魏的神奇之处,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神奇之处。理解北魏,就能更深刻地理解中国的历史。
中国的脚步踏入公元四世纪时,遭遇了一场空前浩劫。时值西晋末年,司马氏诸宗王争夺皇位,爆发“八王之乱”。内战给了臣服于中原王朝的游牧部族可乘之机,他们主要出自匈奴、鲜卑、羯、氐、羌,因此被泛称为“五胡”。五胡大举南下,意图问鼎中原。以司马氏皇族为核心的中原世家疲于应对,遂裹挟大量人口和财富南渡江左,北方成无主之地,引发五胡争夺。在血腥的混战中,五胡先后建立起十几个政权,被概称为“五胡十六国”。这段历史,被站在汉文明立场的史家称为“五胡乱华”或“神州陆沉”。
战乱中,孝文帝的祖先拓跋氏带着他们的部族强势崛起,灭诸胡王国,统一北方,建立了一个民族文化多元的北魏王朝。南北朝时代由此开始。
所谓南北朝史,基本就是北魏史。
《魏书》是记载北魏治乱兴衰的史书,其作者魏收素来狂悖不羁,一贯恃才傲物,受北齐文宣帝高洋之命编撰北魏史,在书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将任何帝王将相放在眼里,可当其笔触写到北魏孝文帝时,却赞叹“经纬天地”;而《北史》作者,唐朝的李延寿,也以同样的情怀沿用了魏收的评语。
“经纬天地”的孝文帝,比之一统华夏的秦始皇、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济世安民的唐太宗毫不逊色,堪称明君、仁君、雄主。明,是说他从善如流,是非分明;仁,是说他上抚百官,下恤黎庶;雄,是说他锐意革新,乾纲独断。从更为宏大的“文明”的角度看,北魏孝文帝无疑是闪耀着人类之光的存在。
南北朝时,曾经强盛的秦汉帝国早已灭亡,它的余威也在内讧和游牧民族的进攻中灰飞烟灭,秦皇汉武再无法为华夏儿女提供荫庇,中原饱受战乱之苦。北魏孝文帝抛开狭隘的民族立场,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对待他的百姓,在他眼中,没有鲜卑人、汉人、匈奴人、库莫奚人、高车人之别,他不惜以“消灭”他的民族鲜卑为代价,换取一种在他看来具有更高价值的和谐共存。
回望历史,不由惊觉:孝文帝出现在北魏,绝非偶然。
鲜卑族金戈铁马,在强胡林立的北方脱颖而出,建立北魏,一统北国,兼治胡汉数个民族,开启中国古代多民族共治之先河;他们本是目不识丁、结绳记事的游牧民族,却将汉字艺术推到一个极致高峰,孕育出让人叹为观止的魏碑书法;他们嗜杀善战,却又是虔心向善的佛教徒;丢掉经卷,拿起屠刀,又开中国古代“三武灭佛”之先河;放下长剑,拿起刻刀,他们就是伟大的艺术家,云冈石窟、龙门石窟、敦煌莫高窟,刀刀惊天动地;他们的歌喉高亢苍凉,《木兰诗》和《敕勒歌》在中国北方久久传唱;铸剑为犁,他们也是伟大的文学家和科学家,《水经注》和《齐民要术》,既是词藻优美的文学精品,也是资料翔实的科学巨著……
这个古老的民族,带着对中华文明的仰慕之情进入中原,并用草原游牧文化参与了对中华文明的塑造,有意无意中,造就了一个血缘和文化双重混血的客观事实,为紧随其后的隋唐盛世筑造坚基——鲜卑人并未消失,他们的骨血早已和中华民族融为一体。
崇文尚武,亦无过于此;大气雍容,开盛唐先河。让我们从鲜卑族拓跋部的遥远传说开始,叙说一部恢宏壮阔的中国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