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正在逐渐强大,拓跋珪也越来越不听话,慕容垂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来自拓跋珪的威胁,这位大燕皇帝生气了。
因为漠北之困已解,拓跋珪便向慕容垂提出送还质子,也就是他的好弟弟拓跋觚。
可是,后燕的年轻宗室们却无意将拓跋觚放走,于是便以慕容垂的名义答复拓跋珪:进贡一批好马,朕便放了你的兄弟。
这是一个让拓跋珪感到纠结的问题。一边是成百上千的良马,一边是自己的骨肉兄弟,孰轻孰重,似乎不难分辨——良马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亲兄热弟却是手足之情。
可是,这样的逻辑在当时的乱世是行不通的,尤其在拓跋珪身上。如果拓跋珪不过是个富商大贾,他有能力也势必乐意用良马换回兄弟。可他是帝王,是一位生逢乱世并立志开疆拓土的帝王,良马和拓跋觚在他心中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珍贵的战马是获取战争胜利的必要条件,而拓跋觚不是。
拓跋珪拒绝了后燕的要求。拓跋觚只能继续被扣押在后燕。
拓跋觚亦为贺兰氏之子,代国亡国后,他和母亲及哥哥拓跋珪相依为命,待拓跋珪执掌大权,他常伴左右,如同亲随。拓跋觚“勇略有胆气”,是个有勇有谋的年轻人,他不甘做后燕囚徒,于是伺机杀掉卫兵,带十余骑突围出城。慕容氏发现其逃逸,皇太子慕容宝率众急追,将其擒获回燕都中山。不过,因为慕容垂一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非但没有予以处罚,还愈加厚待他。
而拓跋觚在软禁期间竟开始对中国古典经书产生兴趣,可背诵经书典籍十数万字。一个从小颠沛流离的年轻人,又出身游牧民族,想必得到的文化教育是极少的,估计大字也不认得几个,但他却对汉文化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那一个个方块字所蕴藏的智慧,竟如此轻易地征服了一个半开化的胡人!
其实,如果深究其中原因,不难理解拓跋觚为何会对中国古典文化产生兴趣。这是个从小就生活在阴谋、背叛和杀戮中的年轻人,见惯了生杀予夺,见惯了背信弃义,见惯了骨肉反目,而中国文化中的伦理纲常之说必定让他耳目一新,并产生巨大触动,成为他颠沛流离生涯中的精神慰藉。
也算因祸得福吧,拓跋觚一心钻研中国古典文化,竟为他在后燕赢得了极高声望,其情形颇似他的祖先拓跋沙漠汗。而慕容垂将拓跋觚留在身边,最初用意是将其当作人质,必要时让他成为威胁拓跋珪王位的砝码。不过,从慕容垂厚待拓跋觚的种种迹象来看,古稀之年的乱世枭雄是真心看重这位有为的青年。
而此时的拓跋珪是没时间诵读经书的,膨胀的野心已控制他的心智,他不甘心做附庸,要不惜代价扩张势力,然后昂首挺胸摆脱后燕的控制。做足情报工作的他,对后燕的情况也差不多明了了:慕容垂已垂垂老矣,精力大不如前,后燕内政由他的子侄们把持——所谓“政由群下”。这些人主要是:皇太子慕容宝、赵王慕容麟、高阳王慕容隆、辽西王慕容农、皇弟范阳王慕容德、侄子太原王慕容楷、陈留王慕容绍。慕容垂征战一生,经历大小战役数百场,几无败绩,他消灭河北叛军,收复清河、渤海等重镇,征服贺兰部,击败高句丽,占据辽东,终于建立起北方第一大国。可他的后燕王国也将慕容鲜卑的内斗恶习继承了下来,虽人才济济,但彼此之间心存芥蒂,而慕容宝虽为皇太子,却资质平庸,难以产生其父慕容垂那样的凝聚力。
所以,拓跋珪认定:慕容垂一死,各存异心的后燕诸王必定难以辖制,届时后燕必定生乱。拓跋珪当然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慕容垂的死。有时候,年轻是最大的资本。
拓跋珪又走一步棋:向慕容垂的死敌西燕慕容永派遣使者,互通友好。
慕容永也派使者回访魏国,并劝拓跋珪上皇帝尊号,意在平起平坐。拓跋珪不想让后燕抓住自己的把柄,没有同意。但他清楚了西燕的态度,即:如对后燕有威胁,西燕愿与他结成同盟。拓跋珪背弃了一直扶持他的慕容垂,选择慕容永作为他的新伙伴。
拓跋珪因恃西燕而无恐,同年,他对后燕治下的五原发动突袭,将城中粮草抢劫一空。
然后,他又做了一件事:屠城。
屠城。这个词以后还会经常出现在拓跋珪身上。
屠城,意味着杀死的人很多,意味着被杀死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意味着被杀的人大都没有作战能力……屠城是历史上最丑陋的暴行,它是人类文明难以揭去的伤疤。
但对于拓跋珪这一举动,内部矛盾不断的后燕反应并不大。于是,拓跋珪愈加肆无忌惮,带着刚刚抢来的粮草,再次出征。
这次,他的目标是柔然。
柔然,驰骋蒙古高原的强大游牧民族。拓跋珪的孙子——太武帝拓跋焘,依旧会因柔然人反复无常且难以对付的特性而对其深恶痛绝,蔑称其为“蠕蠕”,意为“没有脑子的虫子”。
柔然族源和其他众多游牧民族一样,众说纷纭且分歧甚多,分别有东胡、匈奴、塞外杂胡等说。一个世纪后,一位柔然可汗归顺如日中天的北魏王朝,言之凿凿:我柔然源出拓跋鲜卑!(《魏书》:“先世源由,出于大魏。”)而《宋书》《梁书》则称柔然是“匈奴别种”;《南齐书》称柔然是“塞外杂胡”,即不知名且无法考证的小部落。众说纷纭说明柔然并非单一部族,而是多血统、多部落的联盟。事实上,柔然因时而叛逃、时而归顺、时而远遁,飘忽不定,到处迁徙游牧,所以混杂匈奴、东胡、塞外杂胡等血统,一点儿也不奇怪。
柔然统辖的六十多个氏族中,属于“原始柔然”血统的只有郁久闾氏、俟吕邻氏、尔绵氏、约突邻氏、阿伏干氏、纥奚氏、胏渥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部落分别属于鲜卑(如尉迟氏)、敕勒(如斛律氏)、匈奴(如拔也稽氏)、突厥(如阿史那氏)等部族,亦有属于西域胡人的龙氏、希利垔氏、邢基祗罗回氏、侯医垔氏等氏族,还有一些已经胡化的汉人。
柔然诸部中,居于统治地位的是郁久闾部。郁久闾部的先祖木骨闾曾是拓跋力微的奴隶,后来渐渐发展为拓跋鲜卑统辖之下的一个小部族。拓跋猗卢暴政时期,郁久闾部参加盟会,因故迟到,出于畏惧而逃离拓跋部(曾有部族因迟到而被拓跋猗卢灭族),后来在不断征战中崛起——这也是后世那位柔然可汗称本部族“源出大魏”的理论依据。
柔然与高车一样,平时各自游牧,战时则同仇敌忾,可拓跋珪的袭击十分突然,柔然诸部猝不及防,仓皇奔逃。拓跋珪边追边打,一直打到商山。
之所以没继续追着打,是因为他的舅舅贺兰讷向他发出了求援信。
被惊扰的柔然由此开始戒备强大的魏国,拓跋珪想不到,当许多称王称帝的强胡被灭之后,这个名为柔然的野蛮部落会世代侵扰他的子孙,成为北魏王朝的心腹大患。
拓跋珪折身回返,向发出求援信号的贺兰部奔去,追击袭扰贺兰部的铁弗部刘卫辰。
刘卫辰,又是这个熟悉的名字。
对于游牧民族来讲,他们也正像大草原上的动物一样,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苻坚是雄狮,慕容垂和拓跋珪是猎豹,而刘卫辰则是鬣狗——贪得无厌、诡计多端、反复无常,又拥有蟑螂一样的顽强生命力。
回顾一下这只“鬣狗”的履历:刘卫辰,刘悉勿祈之弟,刘悉勿祈死后,其子继位,刘卫辰杀侄自立;继位后,依附于前秦和代国之间,苻坚册封其为左贤王,拓跋什翼犍以女嫁之,仍对前秦、代两国时叛时附;反叛前秦,战败被擒,苻坚并未惩罚,反而封其为夏阳公,此后屡屡侵扰代国,终被拓跋什翼犍击败;苻坚灭掉代国,将代国分为东、西二部,由刘卫辰与刘库仁分别统领,刘卫辰因嫉妒刘库仁而发动叛乱,为刘库仁所败,逃到阴山西北,苻坚不罚反赏,册封其为西单于,统率黄河以西诸胡;淝水之战,苻坚战败,前秦分崩离析,刘卫辰抛弃前秦,投靠杀死苻坚的后秦姚苌,被授大将军、大单于、河西王,领幽州牧;后又接受西燕慕容永的册封,任大将军,领朔州牧,同时献媚于慕容垂,进贡良马……
这是个不怎么光彩的履历表,且不说他如何背信弃义,单就一个从没有打过胜仗的战绩就足以贻笑大方。可是,这样一个可笑的人,为何苻坚、拓跋什翼犍、慕容永、慕容垂等豪杰都要纷纷拉拢呢?
很简单:拉拢一个几乎不打胜仗的人,比拉拢一个百战百胜的人,其风险要小得多;刘卫辰经常劫掠弱小部族,因此获得大量牛羊和财物;刘卫辰常年经营河西地区,而此地产良马。——拥有一个富裕但不善战的伙伴,既有利可图,又无心腹之患。
而不久前,这只鬣狗又将矛头对准了相对弱小的贺兰部。
拓跋珪迅速从柔然腹地撤回,转而攻打刘卫辰。刘卫辰不敌,撤军。
可没过多久,仰仗后燕慕容垂撑腰的刘卫辰,竟又派遣其子刘直力鞮攻打魏国南境。
拓跋珪即刻调兵还击。
但是,铁弗部跟魏国对比,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骑兵精良,而且数量庞大。
南北朝前期,奔走在战场上的骑兵尚以轻骑为主,轻骑兵的作战特点是速度快,适合长途奔袭。铁弗部充分发挥了轻骑兵这一特点,刘直力鞮率军八九万,以包抄之势迅速将拓跋珪率领的五六千人团团围住。
八九万对五六千,对比悬殊。
拓跋珪不慌不忙,果断把军中所有战车和辎重车排列起来,构筑了一道坚实的城墙,将魏军保护在其中。这样一来,铁弗部的数万骑兵面对牢固的车墙,根本无法进行冲锋和砍杀,骑兵优势消失殆尽,导致铁弗骑兵只能“望车兴叹”。
刘直力鞮不死心,数万大军一直对拓跋珪保持包围之势,而拓跋珪则“并战并前”,开动战车,一边移动,一边作战。
他的目的地是铁歧山。
熟悉军事的人都知道,骑兵是平原兵种,山地和树林是骑兵克星,任何有经验的军事将领都不会贸然将骑兵置于山区和树林之中。但刘直力鞮自恃人多势众,且一心要置拓跋珪于死地,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进入了拓跋珪的圈套。
双方进入铁歧山后,时机成熟,拓跋珪立即下令还击。魏国将士挥舞明晃晃的兵刃,嘶喊着冲出战车,对铁弗骑兵一通砍杀,铁弗大军被魏军杀得大败,四散逃窜,刘直力鞮趁乱逃逸。
拓跋珪下令乘胜追击,直逼铁弗部居城——悦跋城。
原以为会大获全胜的刘卫辰冷不丁听到全军溃败的消息,既惊且惧,当拓跋珪率虎狼之师渡过金津直逼悦跋城时,他和儿子吓得弃城而逃。拓跋珪令魏军兵分三路,一路由他本人亲率,一路由其弟拓跋虔率领,一路由大将伊谓率领。拓跋虔在白盐池俘获了刘卫辰的家眷,伊谓在木根山擒获了刘直力鞮,刘卫辰本人则在逃跑时被部将杀死,其首级被送到了拓跋珪的面前。
魏军俘获铁弗部众五千人,面对这些人,拓跋珪下了一道命令:杀。
这是拓跋珪在其军事生涯中第二个让人不齿的行径:杀降。
拓跋珪嗜好杀戮,而且所杀对象很多都是失去抵抗能力的士兵,甚至是平民百姓,这种残暴的行径会一直影响到他的孙子太武帝拓跋焘。让人唏嘘的是,拓跋鲜卑在制霸中原的道路上,还会继续杀下去。
灭掉铁弗部的战果是极为丰厚的,“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丰饶的河西之地尽入魏国囊中,拓跋珪得到一个军事要塞,一个丰饶的大粮仓,一个不可多得的良马产地。
铁弗部亡族,刘卫辰家破人亡,唯一跑路成功的是其第三子刘勃勃,后来北魏官方称之为刘屈丐,“屈丐”意为“卑微下贱”。这个落难王子投奔了临近的薛干部。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不会忘记亡族杀父之仇,他将在铁和血的洗礼中崛起,最终建立自己的王国,到那时,他的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将成为许多人的噩梦——赫连勃勃。
中国北方的政治形势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当年纷纷称帝的前秦、后秦、西燕、后燕等大小王国开始火并。
公元392年,慕容垂灭掉了丁零人翟钊的翟魏政权。公元394年,后秦姚苌去世,其子姚兴称帝,率兵攻打前秦,杀死苻登。同年,慕容垂调动司、冀、青、兖四州兵力,亲率主力与太原王慕容楷、辽西王慕容农兵分三路进攻西燕,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接连击败西燕各地赶来的勤王军,而后包围西燕都城长子,支持不住的慕容永分别向东晋和北魏求援,可东晋和北魏援军还没有赶到,西燕就城破亡国了。
魏国积极援救西燕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后燕,双方矛盾已没有调和的可能,情形已经非常明朗了:魏国和燕国只能留一个。灭国之战,迫在眉睫。
一年后,后燕发动进攻。慕容垂因患重病而没有亲自出征,而是任命太子慕容宝为主帅,辽西王慕容农、赵王慕容麟为副帅,领兵八万,范阳王慕容德、陈留王慕容绍统兵一万八千以为后援。后燕大军浩浩荡荡,直逼魏国。
这支虎狼之师的主帅慕容宝虽然深得父亲宠爱,但其实资质平平,皇后段氏曾规劝慕容垂说:“慕容宝虽容貌俊美、气质华贵,但优柔寡断、暗弱无能,若在太平盛世,他或可做个仁君,但如今天下大乱,将基业交付给他,恐怕不能胜任,大燕将生大乱啊!”慕容垂不听,执意不肯废慕容宝的太子之位。而且,出征之前,朝中也有大臣劝慕容垂,说慕容宝太过年轻,恐怕不是久经沙场的拓跋珪的对手。慕容垂依旧不听。
面对气势如虹的后燕大军,魏国又作何反应呢?
拓跋珪本想迎战,但这时麾下一员将领献策说:“燕军刚刚灭掉了翟魏和慕容永,士气强盛,现在来攻打我们,必有轻敌之心,我们应假装畏惧,回避退兵不应战,慕容氏见我们撤退,一定骄傲轻敌,到时我们再伺机将其击溃!”
拓跋珪依计,以最快速度转移魏国军民、牲畜和财产,从都城盛乐撤退,西渡黄河,欲凭借黄河天险避开后燕锋芒。后燕大军一路凯歌,长驱直入,几乎没遇到一点抵抗,最后驻扎在黄河东岸五原城,并大造船舶,准备渡过黄河,一举将魏国歼灭。
当燕军的船舶造得差不多时,拓跋珪已在黄河西岸和北岸屯兵十五万,严阵以待。燕军以十几艘战船载三百精兵作为先遣队,想渡河打探虚实,结果天公不作美,一阵大风把战船吹得七零八落,三百人成了魏军的俘虏。燕军因不知黄河对岸到底什么情况,而迟迟不敢渡河,八万大军就这样在黄河东岸待了四个月,一直等到初冬,仍找不到作战的时机,随着天气逐渐变冷,兵困马乏,燕军开始士气涣散。
同时,拓跋珪得知了慕容垂病重,于是往黄河对岸散播他已驾崩的消息。消息传到了后燕军营,三人成虎,就连统帅慕容宝也信以为真,不安的气氛迅速在燕军中弥漫。
随军的慕容嵩认为皇帝已死,皇位空缺,而他与太子慕容宝素来不睦,于是密谋拥戴赵王慕容麟即位,结果事情败露,他反被慕容宝所杀。
战事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后燕远征军中无论是皇太子、诸王、将军还是士兵,都失去了作战的动力和信心,无奈之下,慕容宝下令撤军归国。为防止魏军进攻,燕军偷偷烧掉船舶,而后趁夜色悄悄撤退。当时黄河尚未结冰,慕容宝认定没有船舶魏军肯定不会过河,遂有恃无恐,并未派军断后。因归国心切,燕军步调紊乱,数万大军就这样乱糟糟地撤退,毫无章法。
然而这时,一股西伯利亚寒流袭来,天色大变,狂风大作,气温骤降,黄河在一夜之间结冰。得知燕军已毁船撤退的拓跋珪欣喜若狂,立即下令魏军舍弃辎重,亲率精骑两万,急追慕容宝。
不慌不忙中,后燕大军来到了一个地方。
参合陂。
在金庸作品《天龙八部》中,有个让人唏嘘的大反派慕容复,而他正是鲜卑慕容氏的后人。金庸迷应该都知道,慕容复的宅邸名为“参合庄”,这个庄名的来源就是此处的参合陂。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参合陂这地方对慕容氏来说,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切肤之痛。
后燕军队中,有一个随军出征的和尚,名叫支昙猛,是中国佛教史上很有名气的一位高僧,他是继东晋高僧法显之后的第七位远赴印度的中国取经人,不过此时的他还没有动身。他见主帅漫不经心,十分着急,而当他向西方望去时,见天色昏黑,便急忙对慕容宝说:“西方天色昏暗,那是魏国骑兵急行军所致!主帅务要早作防备啊!”
可赵王慕容麟却傲慢地说:“太子英明神武,我大燕劲旅横扫千军,拓跋珪怎敢追来?你这和尚扰乱军心,理应杀头!”
支昙猛悲愤交加,急得大哭:“苻坚百万大军,投鞭足以断流,厉不厉害?可依旧败给了晋军!——陛下啊,前秦覆灭就是因为轻敌啊!”
最终,在慕容德的劝说下,慕容宝才不情愿地交给慕容麟兵士三万殿后。
但慕容麟根本不把和尚的话当回事儿,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压根儿没把小小的拓跋珪放在眼里。他曾不止一次带兵援助拓跋珪,二人有过一些交集,但很显然,自大障蔽了他的眼睛,使得他没看到拓跋珪的潜力。他带着负责殿后的三万军队游手好闲,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打猎取乐,丝毫感觉不到正在逼近的危机。
几天后,后燕大军停在蟠羊山下。山前有条河。燕军选择傍水扎营。
拓跋珪率魏军紧随其后,进入参合陂地界,派斥候摸清了燕军主力所在。深夜,拓跋珪命魏国兵马衔枚束口,而后,两万大军悄悄爬上蟠羊山。
黎明时分,燕军从睡梦中睁开惺忪睡眼,眼前一幕让他们肝胆俱裂:漫山都是目露凶光的魏国士兵!
拓跋珪一声令下,魏军如山洪暴发,从蟠羊山倾泻而下,直捣燕军大营!
燕军顿时陷入大乱,虽然有诸王及将领仓皇地组织应战,但很快落败。见大势已去,数万燕军开始大溃逃。
但很快燕军就发现,退路已被魏军堵住。
在魏军包抄围堵下,燕军被迫退守到结冰的河面上,这个决策导致燕军的情况越发恶劣:骑马者跌落滑倒,士兵们互相踩踏,人和马就像被海豚驱赶的沙丁鱼,臃肿地堆积在一起,死伤无数,包括陈留王慕容绍在内的数位大将被杀。
幸存的五万燕军也彻底失去斗志,缴械投降;惊慌失措的慕容宝已和慕容德率数千士兵突围而出,狼狈逃窜。
参合陂之战,燕军惨败,其损失对燕国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王公以下大小官吏将领被俘者达数千人,拓跋珪选择了一些才堪大用之人予以录用,而面对剩下的数万俘虏,拓跋珪犯了难,想了想,到底顾念旧情,于是决定给他们发放口粮和衣物,放他们归国。但是,一名部将却这样劝他:“燕国国势强盛,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将其击败,若把这些士兵放回,无异于放虎归山,如果杀掉这些人,则可削弱燕国实力呀!”
拓跋珪一听,怦然心动,于是改变主意,下令将五万燕军俘虏坑杀,堆垒尸体,筑起京观。参合陂顿时变为人间地狱。
对拓跋鲜卑来说,参合陂是胜利的战场,而对慕容鲜卑来说,参合陂是他们的耻辱,拓跋珪因此而彻底激怒了整个后燕王国,魏主拓跋珪已成为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报仇雪恨的呼声甚高。慕容德劝慕容垂说:“魏军侥幸得胜,把太子看作无能之辈,气焰嚣张,而燕国上下士气萎靡,我大燕只有将魏国击败,才能恢复以往的雄心壮志!”
慕容垂别无他法。于是,已年逾古稀的大燕皇帝不顾大病初愈,毅然决定亲征魏国,要与拓跋珪来一次终极对决。
参合陂之战后一年,慕容垂让皇弟慕容德留守中山,亲自率军走中路,慕容宝走北路,慕容隆走西路,以三路向魏国都城盛乐进发。不久,慕容垂率领的中路军率先兵临魏国平城。平城守将是拓跋珪的堂弟拓跋虔。
拓跋虔是员猛将,深受拓跋珪器重。拓跋虔勇武过人,力气非常大,最擅长使用的兵器是一柄沉重的马槊,杀伤力巨大,他经常率先杀入敌阵,然后以马槊刺穿敌人,再将尸体高高举起,冲敌人耀武扬威,每每让敌人闻风丧胆。因其英勇善战,兼之性格豪爽,不拘小节,魏国人都很喜欢他。
但拓跋虔有个毛病:轻敌。
拓跋虔认为燕主慕容垂已垂垂老矣,率领的是残兵败将,而且又经过这番长途跋涉,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他自恃平城屯兵三万之众,完全不把慕容垂放在眼中。
然而,勇武过人的拓跋虔不知道,他眼中的老朽慕容垂,是个身经百战、几无败绩的常胜将军。当慕容垂下达攻城命令后,燕军势如破竹,很快就将后燕的幡旗插在了平城城头。轻敌的拓跋虔力战而死。
消息传到盛乐,魏国举国震动。拓跋珪慌了。他清楚,慕容垂这次出征是要给燕国将士报血海深仇,一定会拼死力战,他并不打算——实际上是不敢——和慕容垂率领的燕军正面交锋,于是从盛乐迁出,退避后燕锋芒。慕容垂下令急行军,急切地想要找到魏军主力,决一死战。
慕容垂率中路军来到了参合陂。
他和将士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累累白骨堆砌如山,去年的杀戮依稀可见,父子兄弟的生命在这里终结,耳畔似乎还有他们被砍杀时的哭喊……愤慨刹那间化为悲痛,后燕士兵忽然停滞不前,然后一个个趴在亲友的尸骸上放声痛哭,号啕声直冲云霄。慕容垂见此情形,悲愤难平,忽然口吐鲜血,引发旧疾,大病不起。
拓跋珪听到燕军的哭声,兴奋地以为慕容垂已驾崩,率众来攻,而慕容垂却早已率军撤退到平城。拓跋珪得知慕容垂未死,担心燕军卷土重来,于是再次远遁他方。
拓跋鲜卑似乎总是很幸运。躲入平城的慕容垂病情加重,情势危急,无奈之下,后燕中路军匆匆撤退归国。而这时从北路进攻的慕容宝已到云中,眼看就要抵达魏国都城盛乐,忽然听说老皇帝病危,于是急忙引军回国。
慕容垂,这位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怀着一腔悲愤,病逝于归国途中。慕容垂的死,宣告一个曾经辉煌的部族走进了历史的死胡同。群龙无首、互相攻讦的慕容鲜卑永远地失去了问鼎中原、一统天下的可能。
慕容宝得知父亲死讯,秘不发丧,回到国都后便迫不及待地登基称帝。
拓跋珪是幸运的。没有了慕容垂这头猛虎,慕容家族只不过是一窝只知道内斗的豺狗。
然而就在同一年,拓跋珪的生母贺兰氏,因思念在燕国做人质的儿子拓跋觚,郁郁而终。
拓跋珪是个被命运之神眷顾的人,他要感谢很多在关键时刻帮助他的人,但在所有帮助他的人里面,很难说哪个人不是怀有私心的。但贺兰夫人不同。在这个女人身上,除了有对儿子的爱,还有聪慧、勇敢和坚韧。她带着拓跋珪不断地颠沛流离,机智地逃脱一次又一次阴谋暗杀,当儿子面临危险时,她义无反顾挺身而出,挡在敌人和儿子中间。没有贺兰氏,就没有拓跋珪的今天。
母亲的死对拓跋珪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毫无疑问,他深爱他的母亲,但拓跋珪并不会因悲伤而停下征伐的脚步。
与其他胡族豪酋不同,拓跋珪登基称帝的道路是不疾不徐的,他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必要时会夹着尾巴做人。在迈向那个人人渴望的位子前,聪明的拓跋珪选择了一条“广积粮,缓称王”的道路,而随着魏国实力不断增强,魏国国内劝进称帝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慕容垂死后,魏国左司马许谦上表,请求拓跋珪上皇帝尊号,拓跋珪一口回绝。可是,虽未称帝,他却开始使用皇帝的仪仗,所谓“出警入跸”“持天子旌旗”,并且将年号改为“皇始”,寓意“皇道之始”,用意昭然若揭。
紧接着,拓跋珪不顾“伐丧”的恶名,开始了对后燕的进攻。皇始元年(公元396年)八月,他亲率大军四十万向后燕开进,高举战旗的魏国大军连绵数百里,一边行军一边敲击巨大的军鼓,道路两旁的房屋尽皆震动……其气势如排山倒海,给人们尤其是燕国人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带着这支气吞山河的军队,拓跋珪势如破竹,后燕各城守将或归降或弃城而逃,魏军如入无人之境,不到一个月,后燕城池几乎尽收魏国囊中。
后燕皇室将人口和财物集中调往中山、邺城和信都三城,坚壁清野,准备与魏国打一场持久战。拓跋珪见招拆招,兵分三路:东平公拓跋仪攻打邺城,冠军将军王建和左军将军李栗攻打信都,自己率军围攻中山。
中山是后燕经营多年的国都,城池高大坚固,后燕高阳王慕容隆守中山城南门,率麾下部众力战,指挥十分得力,屡次击退魏军的进攻。见中山久攻不下,拓跋珪对部下说:“看来慕容宝是要躲在城内坚守不出了,急攻则伤士,久守则费粮,倒不如先将邺城和信都两城拿下,最后再集中兵力攻打中山!”意思很明确,先集中兵力捏软柿子,然后再回过头死磕中山大城。诸将都同意,于是拓跋珪引兵攻打信都。
拓跋鲜卑出身游牧民族,虽与中原打交道多年,但到底还是游牧民族的底子,擅长野战,对于攻城战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所以即便是集中兵力攻打不如中山的信都,也表现得非常吃力,数万兵力打了一个月,才将信都打出一个缺口,守将张骧、徐超出城投降,信都遂克。而后,拓跋珪率大军兵临邺城,但几次强攻不下,士气低迷。而后燕将领又趁机夜袭魏国军营,魏军猝不及防,只好退驻杨城。
就在双方如此胶着时,魏国后方却起了动乱:魏国并州监军丑提,率众杀到国都盛乐,自立为摄政王,公然反叛。拓跋珪一下子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想回去平息国乱,又担心燕军追击,于是派使者与后燕议和,并提出愿意用弟弟为人质(拓跋珪的弟弟真不好当)。可是,慕容宝猜测到魏国后方生乱,拒绝议和,出动步兵十二万、骑兵四万驻扎于滹沱河北岸柏肆坞(今河北藁城区),又用宫中珍宝美女为交换,招募了五千穷凶极恶的山贼流寇,组建了一支要钱不要命的敢死队,打算用这支敢死队作为“突击单位”,突破拓跋珪的防线。
这天深夜,慕容宝派万人大军从北方悄悄靠近魏营,然后借着北风燃起大火,待魏军受惊,便下令发起猛攻。
拓跋珪正在睡梦中,忽然被惊醒,立刻光着脚丫子冲到了帐外,火光中一片混乱。但很快,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就镇静下来,细心的他,发现了一个吊诡的场面:敌人正在自相残杀。
原来,冲入魏国军营的山贼流寇来路不一,并没有“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深厚情谊。而且这些人常年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改变不了强盗的习性,看见魏国军营中的财物,贪心顿起,立刻将燕国皇帝交付的使命抛到脑后,纷纷为争夺财物而大打出手、自相厮杀。
拓跋珪当机立断,一个箭步冲到战鼓前,擂起战鼓。忽然听到魏国鼓声,燕军将领以为中了魏军的埋伏,慌得急忙鸣金收兵。燕军一听己方撤退的号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仓皇逃窜,丢盔卸甲,引发了严重的踩踏事故。而听到战鼓声的魏国将士却迅速集结,在军营外燃起火把,并组织精锐骑兵对溃散的燕军发起冲锋。燕军大败。慕容宝仓皇逃回中山。
拓跋珪不敢有丝毫松懈,急忙令魏军连夜追击,很快就兵临中山城下。
中山城湮没在巨大的恐惧中。
后燕尚书慕容皓见后燕已是穷途末路,想诛杀慕容宝,改立更有才能的赵王慕容麟,但操作不当,刺杀皇帝未遂,反而被惊惧的慕容宝处死。被动涉案的慕容麟也畏罪潜逃,投靠了丁零部落。外有强敌,内有攻讦,慕容宝也没有胆量再在中山待下去,因为城中有很多慕容麟的老部将,他害怕这些人会和慕容麟里应外合,于是丢下了部将和士兵,带着一万精骑,冲出中山城,撕开魏军防线,一路北走,逃亡至龙城(今辽宁朝阳市)。
皇帝抛弃了中山城。
中山人闻讯,惊慌不已,但是这些人也痛恨在参合陂一战中杀死他们亲人的魏国人,因此一致拒绝向拓跋珪投降,又立慕容普邻为帝,坚持要与魏国人厮杀到底。
然而,作为与慕容氏有亲缘关系的老对手,拓跋珪十分了解慕容家族的秉性和传统。他没有急着攻城。在拓跋珪看来,这个时候的中山城,注定是一座不攻自破的城池。
他在等慕容氏内斗。
局势如他所愿:后燕的新皇帝慕容普邻,是个实打实的昏君。
这位大燕新君登基伊始,心中所想的并非收回故国河山,而是霸占了出逃的皇帝慕容宝的后宫,夜夜笙歌,沉溺在温柔之乡,对治国抗敌丝毫提不起兴趣。燕国人又怨恨又无助,屡次劝谏,慕容普邻依旧我行我素,毫不悔改。而且,为了表示自己与魏人势不两立的坚决态度,慕容普邻不顾群臣的劝阻,杀害了被扣押在中山的拓跋珪之弟拓跋觚。
中山被围许久,缺粮少草,慕容普邻让一队骑兵冲出城到灵寿(今河北灵寿县)去抢夺粮食。这时,在丁零部落寻求庇护的慕容麟却忽然折返,混在慕容普邻的抢粮队伍中,悄悄进入中山,而后杀死慕容普邻,自立为帝。
不久之后,后燕境内发生了瘟疫,大批牛羊死于传染病。围城日久的魏军也受到影响,将领和士兵中厌战情绪弥漫,要求归国。拓跋珪耐心劝说,诚恳地向将士们表达了自己攻克中山城的坚定决心,魏国军心才渐渐平复。
屡遭重创的中山城基本断粮,慕容麟担心饥饿的百姓发动叛乱,遂冒死率三万军士出城寻找粮食。
拓跋珪认为时机成熟,决定出兵攻打中山。
参合陂之战时,后燕有个官员归顺了北魏,名叫晁崇,这时,他忽然站出来劝拓跋珪:“陛下,今天出兵不吉!”
拓跋珪问:“为何?”
晁崇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是甲子日,商纣王正是在甲子日战败的呀!”
公元前1046年,商王朝的军队大败于周武王和诸侯联军,正式宣告立国六百年的殷商灭亡,而这天,正是甲子日。
拓跋珪立刻反问:“周武王不也是在甲子日这天得胜的吗?”
晁崇遂哑口无言。
拓跋珪下令攻城。中山城久困,粮草殆尽,魏军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就冲到了中山城的大街上。
慕容鲜卑经营多年的都城,就这样落入了拓跋鲜卑手中。
拓跋珪占领中山后,找到慕容普隣的坟墓,开棺戮尸,又揪出了杀害拓跋觚的行刑手,将其碎尸万段。
随后,他又率军攻打蛰伏在新市的慕容麟。慕容麟忙退守泒水,以渐洳泽为屏障,严阵以待。魏军进逼,双方在义台激战,慕容麟战败,又逃往邺城。为了得到叔父慕容德的扶助,他主动去皇帝称号,仍称赵王。可饶是如此示好,他还是被慕容德以谋反罪处死,他的两万余名部下也不敢投靠慕容德,全都归顺了拓跋珪。对于归顺者,拓跋珪皆予以优待。
中山城被纳入拓跋珪囊中,标志着慕容鲜卑这一部族的繁荣昌盛已成过往云烟。虽然慕容氏的儿孙们仍不放弃努力,积极准备复国大业,但时过境迁,拓跋鲜卑已成长为羽翼丰满的苍鹰,魏国已不是当初的蕞尔小邦,而慕容鲜卑却从人才济济的强大部族变成四分五裂、苟延残喘的小部落,图存尚且困难,何谈光复大燕!
拓跋珪得到大量府库珍宝、图书典籍,以及他梦寐以求的皇帝印绶。但最实际的收获是领土。在占据了后燕的广袤疆土后,魏国的统治中心由北方草原转向富庶的中原地区,从中原人口中的“北土”转向草原人口中的“南夏”。北魏王国的部落身份开始褪去,正在尝试着成为一个中原国家。
拓跋珪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