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拓跋珪刚刚立国,军民疲弱,人心不稳,幸亏慕容垂给予许多帮助,他才渡过重重难关。拓跋珪心存感激,但也很清楚:慕容垂不是助人为乐,他热心出兵的背后是另有所图,而且,这个厉害的角色终将是自己的强势对手。
送走慕容麟,拓跋珪开始思考前路,他将目光投到了竞争对手的身上,让他感到惊喜的是,他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敌人的弱点。
魏国的建立时间是公元385年,建国后,拓跋珪自称“王”,而他的敌人们却早已迫不及待,一个个登上了那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在公元386年的短短几个月间,当时中国北方的几个最强势力,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纷纷称帝:慕容垂在中山称帝,国号“燕”,史称后燕;杀死苻坚的羌族首领姚苌在长安称帝,国号“秦”,史称后秦;西燕重臣慕容永杀其主,在长子(今山西长子县)称帝;苻坚族孙苻登继承前秦国祚,在陇东称帝。
在当时,上皇帝号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这个举动就等于是在向所有的势力宣称:“我是最高统治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的领地都是我的领地,你们的臣民也都是我的臣民!”皇帝所统领的国家自然是“帝国”,显然与以王为元首的“王国”有着重要区别,之前的诸胡王国统治者皆自称“天王”,也是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实力还未达到集权的帝国阶段。
看他们一个一个迫不及待称帝,然后因称帝而相互攻伐,拓跋珪偷偷地笑了。这是嘲笑,也是苦笑。
嘲笑的是这些人贸然称帝不合时宜,苦笑的是自己之所以没称帝是因为实力太弱。
在日本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有人问日本战国时代的三位枭雄:“若是所养的杜鹃不啼叫怎么办?”三位枭雄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织田信长的答案是“杀它”,丰臣秀吉的答案是“逗它”,德川家康的答案是“等待”。熟悉日本历史的人都知道,最后得天下者,是回答“等待”的德川家康。
与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相比,德川家康并非拥有惊世才能,其实,他最大的特长是活的时间长,等天下豪杰都死光了,资历最老的他便理所当然成了天下霸主,建立江户幕府,家族统治日本长达二百六十五年。
你们鹬蚌相争,我自渔翁得利。拓跋珪选择等待时机。似乎,等待也是最适合他的策略。
十二月,后燕皇帝慕容垂遣使来魏,册封拓跋珪为“上谷王”,赐西单于紫绶金印,俨然已将自己看作天下共主。拓跋珪面对后燕使者,给出的答复是:“我不接受燕主的册封和赏赐。”态度明确:不承认慕容垂的皇帝之位。
慕容垂对拓跋珪的反应不满,却一直对他忍让再三。这当然不是因为脾气好。慕容垂之所以帮助拓跋珪,为的是不让他和西燕慕容永抱成一团。慕容永已经僭称皇帝,而且打出了和自己相同的旗号,也声称自己是前燕正统继承人。要想安心对付慕容永,就不得不拉拢拓跋珪。所以,对于拓跋珪的不合作,慕容垂大度地保持了放任态度,并未予以追究。
在之后几年中,拓跋珪小心翼翼地走出每一步,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他由疲弱到强盛、由魏王到大魏皇帝的转变过程。他虽没有制定一个具体的实施纲领,但按照具体历史事件,可将这个没有书面存在的纲领总结为三点:
一、亲后燕,得庇护;
二、逐刘显,定地盘;
三、征漠北,稳后方。
这是一段充满血腥和阴谋的旅程。
魏登国二年(公元387年),拓跋珪决定对独孤部刘显用兵,派安同向后燕慕容垂借兵。慕容垂对拓跋珪虽有不满,可出于战略考虑,也没有横加刁难,而是让儿子慕容麟率兵跟安同奔赴战场。
拓跋珪对刘显发动总攻。独孤部面对来势汹汹的虎狼之师,无力招架,很快就被击溃,一路败退至马邑(今山西朔州市东)。还未喘一口气,就见拓跋珪穷追不舍,率军杀来,刘显硬着头皮应战,但很快就再次战败。
这时,一个小插曲的发生加速了战争的进度。
插曲中的主要人物是刘显的同宗——铁弗部刘卫辰。大家应该还记得这个反复无常的人,当年他投奔苻坚,因嫉妒刘库仁而攻伐独孤部,结果被刘库仁击败,一路奔逃至阴山西北的荒蛮之地。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墙头草,一贯采用事大主义:他先是效命拓跋什翼犍,再后来又转投了苻坚。而如今,他又看中了后燕慕容氏。
豺狼确实有豺狼的敏锐目光,刘卫辰观察北方形势,认定当前最强大者当属后燕,于是精挑细选了一批好马,派人送给慕容垂。慕容垂见有人主动投靠,很高兴,派人前去接应,结果这批骏马刚到慕容氏之手,忽然从一旁杀出一帮人马,把这些马匹抢得一根毛都不剩。
抢马者是刚刚战败的刘显。
慕容垂勃然大怒,命令慕容麟务必击败独孤部。慕容麟找到刘显的部队,劈头盖脸穷追猛打,刘显狼狈地逃进了西山;慕容麟继续追击,刘显惊魂未定,见追兵袭来,吓得赶紧逃离西山,投奔了慕容垂的死对头西燕慕容永,其残余部众被慕容麟收编。
拓跋珪自然也是其中受益者,刘显的战败意味着他夺回了原本就属于拓跋部的河东故土,这是片广袤的土地,对魏国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受到鼓舞的拓跋珪开始为接下来的征途做准备。
冬十二月,拓跋珪巡视松漠,然后驻扎于附近的牛川。
“松漠”是一个比较笼统的地理概念,大致位于今内蒙古西拉木伦河流域及其支流老哈河中下游一带。这片土地有两个特点:一、靠近魏国腹地;二、胡人众多。
对拓跋珪来说,这些蛮勇剽悍的胡人生活在自己身边,是件让他心神难安的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跟这些胡人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
首当其冲者,是库莫奚。
库莫奚族又称“奚”,族源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库莫奚族源出东胡,是宇文部的一支,与后来在东北崛起的契丹人同源;另一种说法认为库莫奚族是“匈奴别种”,曾属于匈奴。但实际上,史书中出现不同记载只因观察角度不同,宇文部本来就是匈奴的一支。根据对游牧民族的一贯了解,库莫奚是混血部族的可能性极大。
可以肯定的是,库莫奚和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民风剽悍,好勇斗狠,这个部族曾和慕容皝交过手,战败后便流离失所,在大漠和山林间来回游荡,以放牧和抄掠为业。
登国三年(公元388年)夏五月,拓跋珪率军攻入库莫奚领地,大破其部众,库莫奚主力逃逸,拓跋珪一路追击;七月,库莫奚酋帅集结离散部众,对拓跋珪的军寨发动突袭,拓跋珪命精锐骑兵反击,一举将其全歼,大获全胜。
拓跋珪的动作惊动了库莫奚的东邻——契丹。这个在后来的北宋时期建立了强大的辽帝国的部族,此时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但它的能力依旧不能小觑。它与库莫奚文化相近,习俗相同,骑马引弓射箭是全民运动,劫掠和杀戮是专业技能。但是,拓跋珪率魏国劲旅所向披靡,契丹不敌,只能步库莫奚之后尘。
次年春正月,拓跋珪率魏军推进至高车领地。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草原传来的歌声幽远豪迈,这首牧歌的传唱者正是高车族。
高车曾一度归顺拓跋鲜卑,是拓跋鲜卑的附属部族,因使用一种轮子很大的车子而得名。苻坚攻打代国,拓跋部在接连失利的情况下败走漠北,遭到高车部众的背叛围剿,命悬一线,可以说,这个部族是拓跋珪眼中不得不除的世仇。
高车与中原王朝打交道的历史由来已久。
在殷商时期,对中原威胁最大的游牧部落就是高车的祖先,当时称为“鬼方”。殷商建立之初,鬼方就已盘踞在大邑商(商朝国都)西北,经常越境大肆劫掠。殷商对鬼方的征讨也一直没有停息。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位女军事家妇好,就因数次击败鬼方而留名青史。即便如此,一直到殷商中后期,鬼方才被彻底击溃。在殷商战车的追击下,鬼方一路逃窜至今西伯利亚贝加尔湖一带,继续着漂泊不定、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到了西周末年,鬼方随水草迁徙,重新回到了中国北方草原,并以“赤狄”的名号让中原诸侯惊惧。进入春秋时代后,赤狄还曾深入中原腹地,灭掉过邢国和卫国,以至于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不得不苦哈哈地为重建邢、卫而奔波。
后来赤狄再次改头换面,以另一种形象出现在北方草原,漠北诸部称其为“敕勒”,北朝称“高车”,南朝称“丁零”。这个部族与匈奴关系密切,这种“近距离接触”使得他们和匈奴变得极为相似,语言大同小异,而且《魏书》也记载:“(高车)其先匈奴之甥也。”可见这是一个“高车父,匈奴母”的部族,一个神话传说也印证了高车和匈奴的联姻关系——
匈奴单于生了两个女儿,容貌俊美,国人以为天女下凡,于是单于说:“我的这两个女儿不是寻常人,不可嫁给普通人,须得奉给天神才可以啊!”于是在北方无人之地垒砌高台,让两个女儿在高台上等待天神的接引;三年过去,毫无动静。匈奴单于不死心,又等一年,结果一条苍狼出现在高台下,日夜嗥叫,久久不去。小公主看见苍狼如此执着,便说:“这苍狼必定是天神派来的!”而后走下高台与狼结合,并诞下婴孩,这孩子就是高车族的祖先。所以,高车和匈奴一样,以狼为图腾。
高车游牧迁徙千年,如今已发展壮大,族众甚多,分为六大部:狄氏、袁纥氏、斛律氏、护骨氏、解批氏和异奇斤氏。最强大的是袁纥部。高车六部地位平行,权力均等,并没有至高共主,平时各自游牧,遇到战事则“翕然相依”,团结一致,共同御敌。
拓跋珪知道高车不可小觑,并没有贸然与六大氏族作战,而是采取“闪电战”,将六个氏族逐个击破:一冲进高车领地即猛攻其中一部,待这个部落溃散后,也不追击,而是快速攻打其他五部,导致高车六部分离,彼此不能相顾,只有一路向大漠深处逃窜的份。
收拾完高车,拓跋珪又遇到了叱突邻部。叱突邻是个小部族,瞬间就被魏国大军灭掉了。
次年春,拓跋珪搜寻到高车六部中实力最强的袁纥部,大败之。
这时,已乱作一团的草原诸部开始有意识地联合起来,以期将魏国人逐出漠北。魏军深入大漠,一度遭遇各种偷袭,战事开始吃紧。于是,拓跋珪向慕容垂请求增兵。慕容垂派遣儿子慕容麟率军与拓跋珪会合,屯军于意辛山(阴山以北),在拓跋珪的坚持下,大军对蠢蠢欲动的贺兰部和纥奚部(与库莫奚族源相近)发动突袭,一举将其击败。接着,拓跋珪回到了此次征途的始发点牛川,并将弟弟送到后燕做质子。而后又击败了游牧于嚢曲水一代的叱奴部和狼山附近的豆陈部(高车附属)。
次年,拓跋珪屯军纽垤川,遣弟拓跋虔和拓跋仪攻打黜弗部,大破之。
接连大捷,拓跋珪将草原诸部落打得七零八落,不可不谓战功赫赫,而且拓跋鲜卑在战争中俘获大量人力和牛羊,这些物资养肥了魏国大军。
当然,赫赫战功背后,是累累白骨,但对于一个想要进取中原的帝王来说,涂炭生灵和尸横遍野不是他所顾及的问题。多数时候,帝王不是常人;甚至有时候,帝王不是人。今后,拓跋珪还会继续发动这样残忍而血腥的战争。
四月,头衔为“魏王”的拓跋珪做出一个举动:祭天。
祭天是中国最隆重、最庄严的祭祀仪式,在讲究“君权天授”的古代,祭天是人与天的“交流”形式,既然是与天交流,那么就不是谁都可以参与的,其主持者只能是“天”在人间的代理——天子。
拓跋珪没有称帝,却行祭天之举,这无疑是在向世人宣告:我是天之子,我要当皇帝。
但问题是,拓跋氏的魏国之于慕容垂的后燕,是个附庸国,而附庸国就和中国历史上的安南、朝鲜、琉球地位一样,说白了是个小国寡民的王国,称帝是僭越之举。但拓跋珪似乎已经不在意慕容垂的感受。
不久,拓跋珪再次试水,在牛川举行了一场气势恢宏的阅兵仪式。
一般而言,阅兵仪式的目的无外乎三个:炫耀,震慑,挑衅。
拓跋珪就像一只雏鸟,在历练中羽翼逐渐丰满,而今已经成长为一只雄鹰,他的目光越来越尖锐,爪子越来越锋利,已经有了足够实力去争取他想得到的东西。
慕容垂目睹了拓跋珪的一系列“骚”操作,内心的不满也达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