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年的时间,杜甫几乎是在长安度过的。751年,杜甫向唐玄宗献上《三大礼赋》,唐玄宗很赏识他。杜甫、王维、岑参同和贾至的《早朝大明宫》,传为诗坛佳话。
旅食京华 玄宗赏识 诗坛佳话
“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从忤下考功,游齐赵,留居东都,再游齐赵,这八九年的确是杜甫一生最快意的时期。天宝五载(746)春,再到长安。此后直到天宝十四载(755),将近十年,杜甫大部分时间在长安,虽然也曾暂回洛阳,或者住到杜曲旧庄,不过都极短暂。这近十年旅食京华的生活,虽然“高歌有鬼神”,但也几乎“饿死填沟壑”。天宝十四载(755)官定后,次年安禄山便攻陷长安,玄宗奔蜀,整个社会动荡起来,杜甫的生活,也就越发狼狈了。
初到长安,杜甫相当寂寞,想起梁宋之游,更有些怀念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一个在秦,一个在越,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樽酒论文呢?恰巧李白的旧友孔巢父谢病去江东,杜甫送诗云:“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杜甫怎样能想到石门一别,竟成永诀呢!
这时长安有一个汝阳王,置醴引宾,杜甫一时无处归着,也就只好曳裾王门,做一个清客。汝阳王李琎,是李宪的儿子。李宪在玄宗未立为太子的时候,本是皇太子,后来因为玄宗有讨平韦氏大功,恳让储位,结果封宁王,死后谥为让皇帝。因为有这个关系,所以汝阳王极得玄宗优遇。汝阳王的弟弟,便是汉中王李瑀。杜甫认识李瑀,无疑也是在这个时候。秋高澄爽之时,汝阳王府中便张灯夜宴;就是炎天郁蒸,也是井水壶冰,不废游赏。不过汝阳王在天宝九载(750)逝世,杜甫后在夔州有哀汝阳王诗。
天宝六载(747)正月,北海太守李邕因为太子良娣的姊夫柳绩事的牵累,为李林甫所构陷,就郡杖死。
也是在这一年,玄宗要广求天下士,下诏凡通一艺以上,皆诣京师。杜甫和元结等都曾应诏。李林甫怕这些草野之士对策时不知顾忌,指摘他的奸恶,便向玄宗说:“举人多半卑贱愚聩,恐俚言有污圣听,可先委尚书覆试,御史中丞监之,真有名实相副的再奏闻。”结果各试诗赋论,没有一个人及第。李林甫便上表贺,说野无遗贤,与试的都不成材料。
李林甫这时在搜杀异己,排挤俊秀,怎肯再引掖新进,与己为敌?杜甫看清这种局面,很有“归老任乾坤”的志愿。可是家贫苦乏,三径无资,又急想求得一官,所以便陷入极端矛盾中了。
杜甫在陆浑庄上闲居的时候,韦济闻名常去访问。天宝七载(748),韦济由河南尹迁尚书左丞,这总算是一个知己。“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杜甫的委屈,只有向韦济申诉了。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中,有一段说他近来的情况: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杜甫把生活的艰窘以及应诏而退的事实和盘托出,虽然不免夸张,但是他的落寞,不难想见。事到如此,还谈什么立登要路,致君尧舜。少年才华,不堪糊口了。真是“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了。虽然有韦济替他扬誉,但依旧是徒然。
这期间,杜甫曾回东都一次,不久又到长安。《赠翰林张四学士垍(jì)》诗说:
此生任春草,垂老独漂萍。
倘忆山阳会,悲歌在一听。
张垍似乎也是杜甫故交,杜甫希望他能加以汲引。不过那时玄宗越来越慌乱,李林甫越来越跋扈,所以杜甫很难进身。
天宝十载(751)正月初八日,皇帝朝献太清宫;初九日,朝享太庙;初十日,祀南郊。杜甫趁此机会,献赋三篇:《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合称《三大礼赋》。进表中说自己一向“卖药都市,寄食友朋”,不过恐怕“倏先狗马,遗恨九原”,所以乘此大典,献纳三赋,投延恩匦。玄宗很赏识这伟大的作品,便命待制集贤院。
这虽然是一个空衔,却也是进身之阶。同时杜甫的声名在长安也大振,未尝不是一件快意事。“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可见杜甫的自负。后来召试文章于集贤院,杜甫说“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又说“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但是到底为李林甫所忌,最后只不过是“送隶有司,参列选序”八个大字而已。所以李林甫死后,杜甫在《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一诗中说:“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前政、阴谋,无疑都是说李林甫。
秋天,杜甫曾和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诸人同登慈恩寺塔,除薛诗佚亡外,高、岑、储三诗各载本集。五个诗人同作一题,与后来杜甫、王维、岑参同和贾至的《早朝大明宫》,都是诗坛佳话。
选序无期,生活逼人。到了冬天,杜甫的生活更寥落不堪了。达官贵人们“软裘快马当冰雪”,哪里怕冷?可是自己却冷得“杜陵野老骨欲折”。少年辈都出头露面了,老人自当弃掷。敝衣百结,饥卧动辄经旬。“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到了年夜,只好到从弟杜位宅守岁。杜位是李林甫的女婿,当时正在得意。守岁诗云“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转过年到天宝十一载(752),杜甫便是四十一岁了。
杜甫在强仕之年,偏偏遇上玄宗的败政。李林甫在相位凡十九年,后来继之以杨国忠。李林甫不必说了,杨国忠一起头,还想收拾人望,一切施置,曲徇人欲,所以很得时誉。但是不久杨国忠就知道自己绝对得不到好处,尝和他的宾客说:
吾本寒家,一旦缘椒房至此,未知税驾之所,然念终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极乐耳。
作此想法,不是颠覆唐室,便是自毁其身,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结果?同时一些趋炎附势的人,幸进不已;有操守的反而沉埋不闻。所以杜甫有“缫丝须长不须白”之叹。因依丧己,软熟无骨的,为时所尚;才志之士,只得“弃捐忍羁旅”。不过居贫守贱,谈何容易?“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旅食生活,终必困窘。《敬赠郑谏议十韵》诗结尾说:“君见途穷哭,宜忧阮步兵。”《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诗结尾说:“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不过这些都无用,结果只好暂出长安,返归杜曲旧庄。“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故山多药物,胜概忆桃源。”长歌激越,种药南山,免得饿死于长安。
这时唐玄宗不知道经过二十多年的劣政,国内已经败坏不堪,只存一个空架,依然拓边不已。他把东北的契丹交给靠不住的安禄山。西边吐蕃,南边南诏,逐年用兵,不停征调。结果鲜于仲通败于南诏,高仙芝在中亚也为大食兵所击溃。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人民不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旧制,百姓有勋者,免征役。时调兵既多,国忠奏先取高勋。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杜甫的《兵车行》说:
耶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
哭声直上干云霄。
山中更是寂寞,子午谷中玄都坛,住有元逸人,他是杜甫故人,前曾隐居山东东蒙峰,现在住玄都坛。杜甫对他的甘心隐退极为羡慕,自己却不甘沉埋,依然兀兀。所谓“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山中住不久,杜甫便又应郑虔的邀约,同游韦曲西何将军山林。这大约是天宝十二载(753)夏天的事情。郑虔和杜甫结识,也是从此开始。
郑虔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当时做广文馆博士。他尝自写其诗并画,献给唐玄宗。唐玄宗一看,拍案叫绝,在纸尾上题写“郑虔三绝”。郑虔不只诗书画都绝,而且长于地理,深知药性,识星经天文。不过他也是遭遇坎坷,饭常不足,自然很容易和杜甫变成知交。后来在长安,“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两个人忘形痛饮,细雨春灯,“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大浇其块垒。郑虔虽做官,但在一个穷衙门,而且好喝酒,“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弄得坐客无毡。幸而有国子司业苏源明常常供给他酒钱。当时的才士,没有官的杜甫固然穷,有官的郑虔也是一样的穷。诚然像杜甫《杂述》所说:“是何面目黧黑,常不得饱饭吃,曾未如富家奴,兹敢望缟衣乘轩乎?”
另外却有人吃得好:“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这是新承主恩的虢、秦、韩三夫人。绣罗金翠,箫管杂沓。炙手可热,谁敢说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那些贵人们穿着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在烟雾中像神仙一般,以驼蹄劝客,闲嚼着霜橙香橘的时候,谁还能想到风雪中凄惶,吃不得饱饭的人呢!
天宝十三载(754)春天,杜甫又到何将军山林。何将军虽然是武人,却“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爱好斯文,耽嗜野趣。所以杜甫常去游玩,深羡何园林泉之胜。
夏天,杜甫曾陪诸贵公子携妓到丈八沟纳凉,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和岑参兄弟游渼陂。
这时,高适已经去河西,充哥舒翰府掌书记。高适自从和杜甫在梁宋分别后,不久便解褐任封丘尉。高适后来也到长安,登慈恩寺塔,其诗说:“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可见也是在不得意中。现在因为哥舒翰开府河西,奏请严武为节度判官,吕湮为度支判官,高适为掌书记。杜甫寄诗说:“闻君已朱绂,且得慰蹉跎。”后来哥舒翰入朝,杜甫有《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颇有自荐入幕之意。不幸哥舒翰在道上得了风疾,到长安后,便居家卧病不出。直到安禄山反叛,危迫时要哥舒翰守潼关,那时哥舒翰的病还是没有好,他也再没有去河西。
秋天,杜甫害了一阵疟疾,“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这场疾病,闹得杜甫头白眼暗,肉黄皮皱。有一个叫王倚的看着他可怜,便沽酒割鲜,替他病后调补。这使杜甫深为感激,作诗说:“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
那一年长安秋天苦雨,出门入门,雨滴不停,弄得“群木水光下,万家云气中”,到处泥活活的。杜甫旅次,更是多雨生鱼,青苔及榻。住曲江头的岑参,住素浐路的陇西公李瑀,虽然距离不远,一概不得奉访。而且关中灾沴相继,畿辅大饥,“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直”,百草烂死,禾稼无望。唐玄宗虽然昏聩,也忧虑起淫雨伤害禾稼。杨国忠便寻取些没有坏的秋禾,献给玄宗说:“雨虽多,不害稼也。”扶风太守房琯报灾,杨国忠便派御史推案,所以天下没有人敢说有灾,不过长安雨霖不止,这是没有办法掩盖的。唐玄宗便向高力士说:“淫雨不已,卿可尽言。”高力士说:“自陛下以权假宰相,赏罚无章,阴阳失度,臣何敢言!”唐玄宗默然。这雨直闹得“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真是一场罕见的灾害。
杜甫在这一年中,自然还不断活动,赠张垍诗说:“顾深惭锻炼,才小辱提携。”张垍似乎有意汲引,可是张垍在三月间为杨国忠所构陷,贬卢溪司马,自然无能为力。八月,杨国忠忌陈希烈,以韦见素和雅易制,荐代陈希烈,于是便以韦见素为武部尚书、同平章事。杜甫《上韦左相二十韵》诗,一曰:“长卿多病久,子夏索居频。”又说:“巫咸不可问,邹鲁莫容身。”都是有所冀于韦见素的。
不过这些都没有用处,到冬天杜甫便又有《进封西岳赋表》。进表云:“臣本杜陵诸生,年过四十,经术浅陋,进无补于明时,退尝困于衣食,盖长安一匹夫耳。顷岁国家有事于郊庙,幸得奏赋,待罪于集贤,委学官试文章,再降恩泽,仍猥以臣名实相副,送隶有司,参列选序。然臣之本分,甘弃置永休,望不及此,岂意头白之后,竟以短篇只字,遂曾闻彻宸极,一动人主,是臣无负于少小多病、贫穷好学者已。在臣光荣,虽死万足,至于仕进,非敢望也。”这无疑是陈述献《三大礼赋》的事,唤起玄宗的记忆。后面又说“臣常有肺气之疾”之类的话,大概从这时起,杜甫的健康便有问题了。
这次不是投的延恩匦,径交献纳起居舍人田澄,《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诗云:“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也是请田关照的意思。此外献的还有《雕赋》,《进雕赋表》中杜甫说自己衣不盖体,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安敢望仕进。
这次有效了,天宝十四载(755),便授杜甫河西尉。不过杜甫不希望做县吏,不拜。后来改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有《官定后戏赠》一诗: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
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
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中国古代官职任免、升降的常用术语
拜:用一定的礼节授予官职。如:“甫自京师宵遁赴河西,谒肃宗于彭原郡,拜右拾遗。”(《旧唐书·杜甫传》)
除:拜官授职。如:“除臣洗马。”(李密《陈情事表》)
擢:提升官职。如:“擢瑞户部主事。”(张廷玉《明史·海瑞传》)
陟:进用。如:“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诸葛亮《前出师表》)
升:升官,高升。如:“名因文著,位以才升。”(白居易《祭卢虔文》)
迁:贬谪,放逐。如:“顷襄王怒而迁之。”(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谪:因罪而被降职或流放。如:“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苏辙《黄州快哉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