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我刚洗完了澡,沈家来接我的车就到楼下了。
与当下的新兴富豪不同,沈家是钟鼎高门,沈老爷子更是在行业内德高望重。据说企业招标时只要老爷子一露面,连主持招标的政府官员都要过来问候。三叔是省水科院的总工程师,也算是国内知名的水利学家了,见了老爷子,也是毕恭毕敬,言必称“沈公”。老爷子年逾古稀,已很少过问集团的事,但威名依然不减。沈家诗书传家,颇重礼仪,到这样的人家做客,即使是落拓不羁的我也不敢造次行事。
吴双早就把我的西服从箱子里拿出来收拾好挂在门后了,我穿戴整齐,把给沈家的礼物再检查一遍,才吸口气,定定神,下了楼。
沈家住在玄武湖边上的一个老式小院里。院门不大,不进门来很难想象里面别有洞天,小时候我曾经随父亲来过几次,所有的记忆都可以概括成两个字:拘谨。
听到车响,大门打开,一个二十岁出头略施粉黛的漂亮女孩快步走出来,穿了旗袍,高绾了发髻,使高挑的身材益发显得挺拔玉立。看见我下车,她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说:“是本纪哥哥吧,我是子怡。”
即使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吃了一惊,虽然眉宇间依稀还留有小时候的模样,但果然女大十八变,昔日那个青涩扭捏的小胖姑娘竟然出落得如此俊秀标致。
我禁不住脱口说道:“天哪,这才几年啊,小子怡就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虽然是礼貌的寒暄,却是真诚的感慨。
进门来,沈老爷子已经在院子里伫立了,一袭长衫,素淡清雅,长髯垂胸,威风凛凛,我赶紧上前一步,喊声“爷爷好”,在离老爷子一米处驻足,恭恭敬敬深鞠一躬。
老爷子等我鞠躬起身,才伸出手来,拉住我,说:“世侄远来,路上奔波辛苦。”
冰姨也笑着从房间里走出来打招呼,依然风情万种、仪态万方。我连忙转身向冰姨施礼问好。
冰姨叫王冰一,是老爷子的助理,昆曲唱得好,字写得也很漂亮,与沈老爷子极为投缘,老爷子出席各种场合,都是冰姨陪伴,这事业内都了解。二叔曾经说,到了沈家,最不可怠慢的就是冰姨。
沈家的小院其实只有院门小,里面却是院中生园、园中藏院的大院落,亭榭廊槛,错落有致,镂窗花墙,宛转其间。待客一般也就在前院,有客厅、餐厅和老爷子的书房。我有一次来,听到鸟叫,就循声跑进了后院,被父亲呵斥,骂我不懂规矩。
老爷子年轻时就喜欢花鸟鱼虫,上了岁数,自然把很多精力放在了养花种草上了。他培植的兰花,香气幽微,沁人心脾,连花卉专家都自叹弗如;他养了几只黄雀,娇小玲珑,歌喉婉转,那叫一个喜人,用二叔的话说,都被他养成“精”了。父亲曾经感慨道:“沈老爷子如果把伺候他那些花花草草的心思用来做生意,哪里还轮得上我们呼风唤雨?”
虽然已是秋天,但院子里依然花团锦簇,凉风一吹,一股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我知道后院里有棵老的桂花树,挺拔硕大,树下有一张汉白玉的棋桌,据说天气好时,他在侍弄花草之余,会与冰姨在那里杀上几盘。
客厅里已经泡好了茶,等老爷子坐定,我才敢在他下首的位置坐下。
子怡看我拘束,过来帮我把西服脱了,取了衣架,挂在客厅的壁橱里。
话,自然都是世家通好的客气话。
老爷子挨个儿问候,我也就恭恭敬敬地回答,并逐个代表家里人向老爷子表示感谢,冰姨和子怡也要问候一番,我也逐次欠身表示感谢。
中国的商界文化我是真搞不懂,两个彼此竞争的家族,亲密得却像亲戚一样,明明是相互提防的对手,却表演得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就连这辈分,也让我稀里糊涂。父亲、叔叔对沈老爷子执子侄礼,尊称沈公,老爷子却唤他们老弟,喊我世侄;明明沈公的儿子比我父亲小好多岁,我却要喊作嘉树伯。老爷子的这位秀外慧中的女助理,更让我摸不着头脑了,她不仅住在沈家,而且父亲、叔叔和我都毕恭毕敬地一律称她为冰姨。
子怡笑盈盈地倒茶,高跟鞋咚咚敲着地面,掩盖着我怦怦的心跳声。看着她曼妙的身姿,谈不上是正人君子的我心里不免有些踟蹰,这次让吴双陪我过来,是不是有些孟浪和思虑不周了?
客厅里有幅字,“晚色将秋至,长月送风来”,是韩愈的诗,字写得苍劲古朴,颇见功力,联系寓意,我想应是老爷子的手笔,便赞叹起来。
老爷子果然高兴,大喊冰姨,说:“本纪读书好,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你把他都骗过了。”原来是两人璧合创作,老爷子写了上联,冰姨写了下联,一经点透,我才察觉下联运笔有些刻意。但我发自内心的赞叹,让老爷子和冰姨都很开心。
嘉树伯打来电话,说晚上有应酬,不过来陪我吃饭了,我二叔所托之事,都已安排妥当了,希望我在宁州能开心,就把沈家当自己的家,我赶紧连连道谢。
饭摆在了餐厅,老爷子奉行过午不食的养生之道,虽然坐在桌上,却并不吃什么,只有冰姨和子怡陪我吃。
两个女人一个要减肥,一个要保养,菜品纵然很精致,我肚子也有些饿,但在沈家这样一个讲究繁文缛节的地方,我哪里放得开?所以饭局很快就结束了,冰姨和子怡看我抹了嘴,也就放下了拿在手里的筷子。
饭后还是要喝点茶聊会儿天的。
我取出了给沈家送的礼物。送给沈家的礼物都是二叔一个个包好交给我的。
送给老爷子的是一个紫砂壶,是工艺大师吕尧臣的作品,老爷子拿在手里,连说,“破费,破费”。给嘉树伯的是一个海泡石的烟斗,嘉树伯讲究洋派,抽烟斗喝红酒,子怡替他收了,也道了谢。给子怡的是一款TOD'S的女式包,子怡背在身上,转了好几圈,非常喜欢,说:“这是英国凯特王妃喜欢的牌子,是不是你选的呀,本纪哥哥?”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给冰姨的却是一方古朴的砚台,像荷叶般墨绿,造型略有些奇怪,并不起眼,甚至有些丑。老爷子看到这方砚台,却从沙发上猛然站起来,捧住砚台,连说:“太过了,太过了,这怎么承受得起呢?”冰姨和子怡都看向我,我其实也一头雾水。老爷子解释说:“这是著名的洮河古砚,关键是这方砚台昔日为纪晓岚所用,后来为康生所藏,这可太贵重了。”冰姨这才感动不已,一连串地道谢。
聊了一阵子其他事后,老爷子才说到我房子的事。
原来他想让我住到集团的客房,但觉得学习还是需要安静的环境,正好有个老友在宁大校园附近有个空房,就借来给我暂用,已经打扫干净了,请我万勿推辞。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倒也遂了我的心愿,虽然二叔千叮咛万嘱咐,我其实并不是很想住到江海集团的内部宾馆,也就起身再三致谢。
另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是,二叔精心准备的当老爷子问到南水北调工程时我该如何应答的说辞一句也没有用上,直到我起身告辞,老爷子也没有提“南水北调”这几个字。
当我回到酒店给二叔打电话汇报时,那边愣了半晌,才似说给我听又似自言自语道:“姜果然是老的辣。”
吴双没在她的房间,已经比较晚了,她竟然还没有回来。
我打她的手机,电话响了好多声,才有人接听,接电话的却是个男人。
我在错愕间,那头先说话了:“本纪兄吧,我是刘方,下午咱们见过的。吴双小姐把手机落在了刚才吃饭的饭馆,他们捡到送到我这里了,我打电话到你们酒店,说你俩都没有回来,我想,你正赴宴,接电话恐怕不方便,你回酒店一定会打电话的,你现在回到酒店了吧?我这就送过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多问,那边就挂了电话。丢部手机倒没有关系,关键是都这么晚了,吴双咋没有回来呀,对宁州人生地不熟的这个傻大胆丫头这个时候又跑哪里去了?我把西装上衣往床上一扔,把领带扯下来,裤子都没有顾上换,就匆匆下楼了。
我刚到楼下几分钟,刘方就走进大堂了,还穿着下午的那件白衬衣,不冲我招手我还以为他是酒店的服务员呢。他一边把吴双的手机掏给我,一边解释说:“我办公室就在附近,来这里很方便。”
听说吴双还没回来,他也很纳闷,说:“就在这旁边吃饭啊,她说吃完饭溜达溜达,我就没有送她。”抬手看了看表,“这差不多也有两个小时了,是不是她发现手机丢了回去找手机去啦?”
虽然吴双自小也是天南海北地独自闯荡,也老大不小的,可毕竟第一次来宁州,跟我过来,又是女孩子,出点事还真不好说,这都十一点多了,她能到哪里去呢?
看我有点着急,刘方说还是出去找找吧,他的车在外边,还没熄火呢。
刘方的车就停在酒店门口,一辆白色的帕萨特,如果不是坐进车里看到挡风玻璃后面有个没打开的警灯,我都忘了刘方是警察。
虽然宁大的位置也算市中心了,可此时已经接近午夜,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借着昏黄的路灯,偶尔看到有恋人在角落里卿卿我我;也有不睡觉的人,穿条短裤,光着膀子,拎瓶啤酒,在小饭馆的门口自斟自饮,不时地吹着口哨。远处似乎有迪厅还在营业,隔着几条街就能听到喇叭的“嘣嘣”声,真不知道这周边的居民怎生受得了。
饭馆已经打烊了。
几个服务员正在拖地,肥皂水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泛着白沫,走路只能踮着脚尖。或许认识刘方,有个经理模样的人和几个服务员都过来打招呼,说没有看到女孩来找手机。刘方也没有再啰唆,拉上我继续开车找。
宁大的校园区与宿舍区是分开的。校园这个时候已经很安静了,不只是安静,简直有些阴森。偌大的校园空空荡荡,除间或有盏路灯在半空中挣扎着发出微弱的亮光外,再无其他光亮,一些自知深秋将至的蛾子、蚊蝇前仆后继地向路灯扑去,把自己撞得粉碎,厚厚地糊在灯罩上,使得本就迷蒙的灯光更加昏暗,甚至有些诡异。夜色笼罩校园,里面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我和刘方开着车,边找边问,在学校周边晃荡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有看到吴双的影子。
我问刘方,吃饭时吴双有什么异常没有,刘方想了一下,说:“她就坐在我边上,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啊。哦,她曾问我了不了解十几年前宁州大学那件杀人碎尸案,我说那案子没破,参与办案的人我大多数都认识,如果她想了解的话,我可以帮她介绍,其他没多说啥。倒是老康大讲了一通,说到他还有他的几个朋友当时都被当作嫌疑人审问过。”
“宁州大学杀人碎尸案?”我心里突然一惊,顿时想起昨天在路上的一个情景。
车子还没过河北,遇到警察查车,可能是因为看到警察了,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秋日田野,嘴里还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的吴双突然扭头问我:
“阿本,你知道宁州大学谋杀案吗?”
“谋杀案?谁杀了谁?”我不知道,就随口问道。
“我这两天上网帮你搜资料,忽然蹦出来宁州大学谋杀案,我好奇点开看,这案子在网上很热闹,而且很奇怪。”她说。
“怎么奇怪了?”我也好奇。
“好像是十几年前,一位刚入学不久的女生,吃完晚饭去遛弯,一直没回来,过了七八天,一个清洁女工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她的尸体,被人切成了整整齐齐的许多块。”
“够残忍的,凶手很变态呀,抓到了没有?”
“没有。警察曾经怀疑凶手是屠夫或者外科医生。”
“嗯,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医生的可能性更大。要是屠夫,是不是该剁得碎碎的?医生整天动手术,我说的是外科医生,天天动刀子,心理素质过硬,刀法也好。查医生啊,一查一个准。”我边驾驶边随口说。
“就你聪明?警察也顺着这个思路去找过,据说还怀疑过一位女大夫,她丈夫是搞美术的还是搞音乐的,反正平时喜欢在大学里晃荡,结果调查了半天,发现冤枉了人家,女大夫的家人甚至还悬赏捉拿凶手呢。”吴双轻声说。
“那就查厨师,对,厨师。大师傅天天切菜,刀工熟练,大学附近,肯定饭馆多的是。”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一拍方向盘,肯定地说。
“你就别猜了。警察把大学周边所有有嫌疑的人都梳理了一遍,据说当时是人人过堂,结果,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个案子到现在也没破。”
“没破呀?那可真没劲。”我有点泄气。
她没说话。
“没破的案子多了去了。英国技术先进吧,你不是喜欢看侦探小说吗?苏格兰场的警察一个个够牛的吧,那开膛手杰克一百多年了,案子不照样也没破。这都正常,没什么可奇怪的。”我看她有点沉闷,就开导道。
吴双拂了下垂下来的刘海,皱了下眉头:“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案子过去十几年了,很多人应该早忘了,可最近有个人在网上发了个帖子,说到这个案子,条分缕析,如临其境,竟然炒得很热闹,还有人觉得这个发帖的人可能就是凶手。”
“完全有可能。”我接过她的话,“我看过很多这样的小说。案子破不了,凶手憋不住了,出来挑战警察一下子。你想啊,干了件这么大的事,没人欣赏,不出来嘚瑟嘚瑟,还不得憋死呀?”
“那可不一定。”吴双并没有被我逗笑,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看过韩国的那部电影《杀人回忆》吗,奉俊昊导演的?”
“《杀人回忆》?宋康昊演刑讯逼供警察的那部?看过呀,不是咱俩一起看的吗?”我没明白她的思维咋突然跳跃到那部韩国片子上了,“你不是不喜欢那部片子吗?还跟我辩论了半天,说看得让人内心压抑。”
“是呀,凶手得不到惩处,你不觉得恼火和气愤吗?你不心疼那些冤死的人吗?全是些弱女子。”她扭过头来,瞪着我,好像那些坏事是我做的。
看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我不禁笑了:“你冲我瞪啥眼,我又不是警察,我心疼她们也无能为力呀。”
吴双也意识到自己有点神经兮兮了,抿嘴笑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你知道吗?《杀人回忆》播出后,那个杀人犯被挖了出来,案子也破了。”
“哦?是吗?”我愣了一下,“那不是很好的事吗?水落石出,沉冤得雪,死者也可以瞑目了。”
“唉!”她又叹了口气,忧伤地说道,“晚了,按照韩国法律,过了追诉期了,法律拿凶手没办法,他不用再为这个案子遭受惩罚了。”
“啊?还带这样玩的呀?竟然有这样的法律。”我不懂法律,吃了一惊,“那也要把这个恶人找出来,让他臭名远扬、千夫所指,在大家的白眼和斥责中遗臭万年。”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否则,让人无法释怀解恨。”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当时没有把自己的疑虑讲给刘方听,不仅因为与他还不熟悉,还因为我也不清楚吴双为什么会对这个没破的案子感兴趣。
这大晚上的,还下着蒙蒙细雨,吴双这丫头到底跑哪里去了呢?
吴双回到酒店的时候差不多晚上十二点了,她在酒店大堂打来电话。
我和刘方急忙赶回去,看见吴双在大堂沙发上正坐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困惑,眼神里带着惊恐,看到我们进来,她并没有说什么,只勉强挤出一丝略带歉意的笑容,就晃晃悠悠上楼睡觉了,剩下我和刘方两个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