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下午六点,我俩就出门了。
我拎了两瓶酒,吴双拎了给刘方的月饼。
出门前,她还把挂在壁橱里的我的风衣拿出来,说晚上冷,让我穿上。我就在楼里吃饭,哪里用得着?就接过风衣,随手搭在了沙发上。
我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了二十多分钟到的餐厅,但已经有不少同学到了。
大家正一边喝茶,一边在众口一词地骂郝安民。
我听了半天才听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到时代大酒店餐厅聚餐赏月对杨门弟子而言还很新鲜,大家也很兴奋,不少同学也就早早地出了门。由于商务楼层必须刷专门的门禁卡才上得来,不明就里的书生们在电梯里上上下下了好几趟,就是到不了要去的楼层,本已经很窝火了,去问大堂服务员,服务员也没想到要到行政楼层包房就餐的竟然是一群穷学生,自然要盘诘一番,这让心高气傲的博士生们的自尊心哪承受得了?
大家进了房间,在一阵参观咂舌品评并找寻各种角度拍过几通照片后,喝着服务员斟上的香茶,对不在现场的郝安民发起了愤怒的声讨。
“什么鬼地方,狗眼看人低,看服务员那眼神,把我们当成刘姥姥了。”一位师兄恨恨地说。
“‘今晚,我们捉着嫦娥的裙裾’,瞧郝胖子写的这酸不拉叽的话,嫦娥的裙裾没摸着,老娘的裙裾却被人家摸了个遍,以为我是恐怖分子呀。”说话的是师姐。
“师姐师姐,您这外套穿了有一个来月没换了吧,哪个地方是裙裾呀,指指让我们长长见识?”一同学打趣道。
师姐端起茶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副愤怒的样子:“在这奢靡之处,赏那空洞之月,如果不为陪导师,我才不会来呢,虚度光阴、空掷年华。”
“那你刚才照相最多,恨不得把人家那花瓶抱回家去,叉腰提臀的,是要彰显你的裙裾?”刚才那同学还在打趣。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师姐感慨道,“等我博士毕业,手中有了权力,先关掉这些劳民伤财的穷奢极侈之所。”
一位同学或许是怕师姐“谈”兴大发,又或许是心有所悟,突然插话:“大家还是先别发牢骚,先想想今天这顿饭会花掉多少银子吧。”
与我同届的孙晓光歪坐在沙发上,边吃着茶几上的水果,边幽幽地说:“郝师兄短信说,今晚,我们捉着嫦娥的裙裾,相聚在时代大酒店的月光餐厅,看来这顿饭下来,我要先‘月光’了。”
杨门聚餐,除了新同学报到、老同学离校是导师请客,其他聚会一般都是AA制。
也有主动请客的,郝安民去年有篇小说发表并获了奖,得了奖金,就请大家吃了回自助餐,把每个人都撑得恋恋不舍、流连忘返。
郝师兄让我找餐厅,我也是一时兴起,忘了杨门的传统,告诉他这地方可以赏月看风景,诗人气质的郝师兄立即发出了激情而浪漫的“今晚,我们捉着嫦娥的裙裾”的召唤,似乎他也没打听在这个地方吃饭花费绝对是不菲的。
我坐在那里,有点局促不安,犹豫着今晚要不要主动掏腰包请这顿饭,毕竟,这地方是我订的。刚开学时我也得到了大家很多照顾,请导师和同门师兄弟们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几千块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大钱,在朋友圈子里我大手大脚也很有名。老康念念不忘的也是他在伦敦跟我混在一起时基本上没有掏过钱包。
我此时有些纠结,在这样的地方请大家会不会被误会为我要炫富,酒店服务员正常的几句问询都能刺伤这帮博士生玻璃般的自尊心,本来都是AA制,我无缘无故说买单大家会咋想?我莫名其妙地请客让同是新生的那两位又如何想?会不会因此坏了原来的规矩?虽然我脸上笑眯眯地看着同学争吵,与大家一起痛斥着不靠谱的郝胖子,可我内心波澜起伏,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收场。
导师出现在走廊里时,大家立即停止吵嚷,师姐和几个年长一点的师兄一起迎出来,那个被大家痛斥的郝胖子师兄也拎了两瓶酒,跟在导师后面。导师穿了夹衣,但还是一身白色,拿着那把折扇,看到大家迎出来,就微笑着一一打招呼。
似乎导师也是第一次来这个餐厅,进得房间,又到阳台转了转,击节赞叹说:“好地方,果然是吟诗赏月的好所在。”
刚才还发着牢骚的师姐乐颠颠跑过去,把那夕阳余晖里的鼓楼、玄武湖等一一指给导师看,夸张地发着感叹。
郝师兄放下酒,接过我递给他的茶,悄悄说:“本纪,这地方选得不错,先生今天兴致很高,路上还说不醉不休呢。你小子行,很会选地方。”我却心里在打鼓,还选得不错?你都快要被骂死了。
包房很大,布置得也算讲究。除餐桌和沙发之外,在房间一侧还有一片休闲区,立着一架鸡翅木的多宝阁,阁上错落有致地放了些瓷器和盆景,都很精致漂亮,阁后是茶台,摆着几件小巧的茶具。
导师一件件看,扇子合在手里,手背在身后。他的扇子上这次竟然拴了个黑色的扇坠,在身后晃晃悠悠。扇坠略大了些,有点像文人墨客用的闲章,形状也谈不上规整,配着他的白衣,倒也另有一番雅趣。同学们三三两两跟在老师身后,边看边评点。看了器物,又去看墙上挂的字。
墙上挂了几幅字,均是女书法家萧娴的。
萧娴本是贵阳人,书法师从康有为,一九四九年后一直寄居宁州,被岁月遗弃,默默无闻。
前几年,随着沈从文热、启功热、张爱玲热,文化界流行起“打捞”曾经的文化名人了。原来在那些肮脏的弄堂里,在低矮的房檐下,还“谪居”着一批曾经响当当的人物,于是有关部门开始“拯救”,挨家挨户搜寻,看到老头老太太立即查验,号称要留住文化的“根脉”,全然忘怀了也是他们毫不留情地把这些“根脉”扫出去,赶到弄堂的。
萧娴就是被这“考古”一样的搜寻发掘出来的。九十多岁的老太太突然就红了。好在老人家功力深厚,缝衣浆裳了几十年的手尚拿得动笔,人也纯朴,出席各种场合不需要拿糖地车接人搀轮椅推,自然广受欢迎。
宁州人就像江南的风景一样清秀雅静,但外表柔弱谦和不代表内心不飞扬张狂,宁州人就很喜欢请老太太写“大江东去”,不仅因为老人家确实把这几个字写得大气磅礴,出神入化,而且赤壁鏖战以少胜多打败了来势汹汹的北方人,从典故里也透着宁州人一点点的傲气。
导师饶有兴致地一幅一幅看萧娴的字,看了“大江东去”,也看了“飞雪迎春到,心潮逐浪高”,一边看,一边微微颔首,有时候还点评一两句,但看到最后一幅“龙飞云天外,骏马自行空”时,他竟然念成了“龙飞云天远”,但看清楚是个“外”字时,愣了一下,似有所思,嘴里还念叨着“龙飞云天外,龙飞云天远”,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来,还是摇了摇头。
我当时会错了意,以为导师对艺术品有兴趣,余兴未尽,就上前一步说:“旁边还有一个小型的私人藏品展,有几件器物相当不错,您要不要去看看?就在左近。”
导师右手拿着扇子,正轻轻击打着左手的掌心,嘴里好像还在这个“远”字和“外”字之间推敲,听得我说话,似乎想都没想,就顺口应道“好呀”。
由于是中秋节,办展的人或许着急回家团聚,我们到展厅的时候,展厅已经关门了,一把红色的U形大锁横在展厅的两扇玻璃门上,牢牢地把着大门。
几个同学扒着玻璃门往里看,展厅光线还并不很暗,也能看到里面的展品,我为了让导师看得真切,还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边往里照着边给他介绍。
其他的展品我当时也是草草看了下,就重点介绍了那件掐丝珐琅器,我看导师似乎蛮感兴趣,就有点卖弄地说:“我其实在海外还见过一件与这件基本一样的,也是羊尊,这两件器物最特别的还不仅仅是它们的造型,而是底足,竟然都不是传统的铜镏金的做法,而是用镶嵌手法,在每只底足上都镶嵌了一块黑色的石头……”
“黑石头?”导师透过玻璃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器物看,听我说到石头,就转过脸来,看着我问道,“你看得真切?真是石头?”
手机的手电筒聚焦能力太低,照过去光线已经散了,但依然隐隐约约能看到那羊尊是踏在四块方形的石头上的。“好像是黑曜石,如果是后配的,也一定出自行家之手,不仅浑然一体,而且我觉得比传统的做法更显高贵。”我继续卖弄道。
导师似乎更加来了兴趣,他把眼镜推到额头,歪着脖子,试图变换着角度往里看,动作有些滑稽,但神情异常严肃。
“您是不是觉得这件器物很特别?”我见导师如此专注,就讨好般地问道。
“很奇怪。嗯,是很特别。”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
去展厅时,郝安民没有跟着,他留在餐厅那边安排酒水,等安排好了之后,就跑过来喊我们上桌。
听到郝安民的喊声,导师也只是“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颇为不舍地把目光移开,见大家都在看他,就笑笑说:“都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瑰宝呀。”他用手推了一下我的腰,“走吧,咱们吃饭去。”
郝师兄还是个摄影爱好者,每次聚会,他都是义务做摄影师。看导师进到包房坐下了,他就招呼着大家照相。导师坐着,我们轮次上前站在导师背后与他合影。郝师兄还请一个小服务员帮忙,给我们拍了张大合影。等这些都忙活完,他才开始招呼大家入座。
服务员已经进进出出好几趟了,似乎有意催促上菜,但并没有造次行事,显然是训练有素。我们在屋里说话时,服务员都很自觉地站到门外,看我们全落座了,才进来布置盘勺杯筷。
郝师兄坐在导师边上,另一侧师姐当仁不让地坐了,我们三个新生也自觉地坐在最下首。菜是已经安排好了的,这里不像其他饭馆,菜都是要提前准备的,所以餐厅把菜单发给我时,我就把菜单给了郝师兄看,他调整了几个,我也嘱咐了餐馆,不要放生葱之类的。
餐厅已把菜单打印好,放在了桌子正中间。
师兄趁导师坐下端茶喝水时,把菜单拿过来呈给导师看。导师喝了一杯茶,缓了缓神,刚才有些发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他看了一眼菜单,又抬头看了我一眼,微笑着说:“我以为也要看菜谱点菜呢,土了不是?既然安排好了,那就悉听尊便吧,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自然都说好。
饭菜做得精致可口,大家吃得都很开心,酒自然也就多喝了几杯。
导师的情绪也似乎被带动了起来,他一如既往地接受了每个人的敬酒,也回敬了每人一杯,还用扇子打着节拍,饶有兴致地听大家竞相吟诵古今贤达关于中秋的诗词名篇,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二致。
我坐在导师正对面,看到他与大家说说笑笑,也依旧出口成章、妙语连珠,但今天有些奇怪,他眉宇间时不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或哀怨,那情愫凝聚在眼窝里,就好像霜降过后还没有被采摘的葡萄,在枯干的藤架上无助地闪烁着冰冷的残芒。
月亮升起来时,我们吃了酒店赠送的月饼,师姐和几个同学还硬拖着导师到阳台上去赏月看夜景,银白的月光洒在阳台上,洒在他们身上,更映衬得一身白衣的导师脸色苍白,神态迷离。
酒宴向来都是热火朝天开始,意兴阑珊结束。我在大家都倦怠时悄悄去买了单,我知道,即使是AA制,这餐饭下来,对不少经济状况一般的同学也是不小的压力,既然是我选的地方,也就没有必要再把这压力转给大家了,聚餐,本来就是开心的事。
导师多喝了几杯,倒真的有些醉了,他虽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风度和形象,但离开的时候,走路已明显有些踉跄。
郝师兄也喝了不少,他脚步凌乱地拉了我一起去送导师,走到了导师所住的楼门口,我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导师不仅跟我住一栋楼,而且是同一个单元,他住在二楼,我住在四楼,中间只隔了一户。
导师从兜里掏出钥匙,郝师兄接过来,把房门打开,但他并没有进去,我搀了导师,刚迈进一只脚,郝师兄就从后边拽住了我的衣服,把我拽了出来。
导师进门开了灯,换了鞋,也并没有邀请我们进去,只是扒着门框跟我们说了声晚安,就轻轻将房门关上了。
我喝得不少,刚才送导师时被冷风一吹,酒劲直往头上冲。下得楼来,我正犹豫是直接回去睡觉还是去找刘方和吴双他们,郝师兄却拉了我一把,说:“走吧,大过节的,我约了几个人,我们小范围去喝点啤酒聊聊天。”
“小范围?都有谁呀?”我僵着舌头问。
“去了就知道了,走吧。”郝师兄神秘地笑了笑,不容我分说,拖了我就走。
我跟着郝师兄走进东坡酒吧时,才发现刚才聚餐的人除了师姐和几个年龄大点的师兄不在,其他人已全部转战到了这里,我俩一进来,大家就笑嘻嘻地鼓起掌来。
“刚才你请了我们,这一轮是我们请你。”郝师兄一边把我按在椅子上,一边让大家倒啤酒。
“是呀,本纪,你仗义,我们也不能忘恩负义。同学一场,情深似海,何况我们还是杨门弟子,来吧,我们敬本纪。”与我同届的孙晓光率先举杯提议。
我本来就有些晕乎乎的了,哪里还招架得住大家的来回敬酒,没有多久就醉意翻涌,脑子不听使唤了。连自己怎么离开的酒吧,怎么回家睡下的,都全然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