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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是中秋节了。

子怡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与吴双一起看展览。

这是一个小型的私人藏品展。

宁州是古都,文化底蕴深厚,所谓“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喜欢收藏的人自然很多。这种小型的私人藏品展经常举办,宁州人司空见惯,也就不怎么当回事了,不仅没见媒体有任何报道,就连在同一个酒店里住着,都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要不是碰巧,我和吴双都不知道在酒店的楼上还有一个这样的展览。

由于展览在行政楼层,上来的人不多,加上又临近中秋节,看展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整个展厅内,除了我和吴双,就只有一个后背靠在门框上耷拉着眼皮的瘦削中年人,不知道是看展累了还是他只是工作人员,那副慵懒的样子,不见得比东坡酒吧那两只脏兮兮躺在太阳底下睡午觉的老猫更有活力。

子怡打电话是问我要不要随他们一起去乡下过节。老爷子和冰姨已经到乡下了,她也要赶过去,老爷子让她问问我是怎么安排的,要是没事的话,就跟她一起去乡下看看。

我谢了老爷子的好意,说因为要与老师和同学聚餐,只能让她替我向老爷子和嘉树伯敬杯酒了。她在电话里咯咯笑起来,通过笑声我都能感觉到她上扬的嘴角透露出的调侃意味,她调笑着说:“嘿嘿,拿导师说事的吧?你与编剧姐姐后天要开车出去玩对不对?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被戳穿了,就尴尬地笑道:“这老康真是大嘴巴。不过我们聚餐也是真的,这不,我看完这个展览就准备去订饭馆呢。”

老康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藏不住话。我的车开过来很少用,平时都是他开着,后天我准备与吴双去金牛湖拍照片,他没时间去,就把车还回来了。

与导师聚餐的事也是早就定了的。师兄们讲,导师一个人生活,节假日很少出门,一般过节时大家都会与导师一起聚餐,这已是“杨门”多年的传统了。

大师兄把找饭店的活交给了我。

我本来想让老康帮忙订个地方,可老康每次找的地方都人声鼎沸的,导师是个清雅的人,要找个安静别致的地方才好。正犯愁呢,吴双告诉我,说酒店楼上有几间很私密的包房,就在行政楼层,她看见有人在里面宴客,环境很不错,应该符合我们这些文人雅士的品位。

我俩也是上来看包房的时候才得知这里竟然有个这样的展览。

展品不是很多,也就几十件,有书画,有瓷器,也有一些玉质配饰、佛像和古籍,收藏者是个商人,算不上专业藏家,展厅门口挂着他雄赳赳的照片,还有一长串像征婚启事一样的简介。藏品五花八门,不仅未成体系,也良莠不齐。但看到墙角的那件掐丝珐琅器时,我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这是一件铜胎掐丝珐琅羊尊,羊驮宝尊造型。尊为古代青铜尊形制,广口长颈,双龙做耳,羊身为腹,羊背开圆槽装器皿,颈底铸莲座一圈,通体施天蓝色珐琅釉,羊首回望,透着大气和端庄。

这件器物本就造型奇特,让人过目难忘,最不可思议的是驮尊羊的四足不是用传统的铜镏金工艺做成,而是镶嵌了四块蹄瓣分明的黑曜石,这种做法极为罕见,难道是原物有损毁,后来做的修补?但这修补水平也太高了,不仅浑然一体,有匠心独运之感,更给器物增添了一份威严和高贵。

我吃惊地愣在原地并不是因为这件器物在所有展品里熠熠生辉,相反,因为古董市场对掐丝珐琅器关注度不高,它应该不是藏品主人最珍视的,所以,它没有居于展厅的中心,而是被放置在了一个角落里。

我惊得下巴几乎掉了是因为几年前我在英国看到过一件与这件一模一样的珐琅器,一样的造型,一样的黑曜石镶嵌。可是那件器物,当时被我偷回了国。

是的,是我偷回来的。

大跌眼镜了吧,堂堂黄河集团的未来继承人竟然是一个喜欢偷东西的贼。

第一次悄悄打开邻居家的房门时,我也就十来岁,正是无所忌惮、总想着从家里逃离的年纪。

是对别人家好奇,还是埋藏在心底的叛逆促使我这么做,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才知道十几岁喜欢溜门撬锁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或许,这是那个年龄段被压抑着的孩子的癖好。

我开锁的本领属于无师自通。

邻居家门上挂着的铁锁号称“气死贼”,我只是用顺手捡来的半截钢条三捣鼓两捣鼓就捅开了。知道了自己“天赋异禀”,我就喜欢上了到别人家去“串门”考察。好在我从不拿走东西,也不把别人家弄得乱七八糟,一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也没人察觉我深藏心底的这个秘密。

如果不是在英国遇到了比尔·梅森,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曾经拥有这样一项技艺。

比尔与我住在同一栋公寓,经常一起喝酒、聊天、追女孩。我刚去看了一场艺术展览,第二天却发现其中一幅我印象深刻的画竟然挂在了他公寓的墙上,我这才意识到我的邻居竟然就是那个专偷上流社会的比尔·梅森。比尔“走空门”的技术出神入化,他从未失手,在他看来,盗窃跟绘画、雕塑、戏剧、建筑一样,都是一门可以精益求精、终生追求的艺术,“就像是在创作”,比尔总这样描述他的职业。

是的,做贼并不一定非得是为生活所迫。

我做贼,只是喜欢做贼的感觉。

悄悄打开陌生的门,闪身进入别人的世界,那种兴奋、紧张和刺激感,常常会让我通体舒畅、血脉偾张,激动得浑身颤抖。

与比尔·梅森厮混了几年,我技艺大进,不过,我“走空门”,还跟小时候一样,只是到别人的家里看看、坐坐,绝少拿走别人家的东西。

绝少,不代表没有。

是的,在英国,我只偷一类东西——古董,那些西方人趁我们国家贫弱时抢掠到英国去的中国古董。

既然他们能趁我们还没清醒的时候盗走,我为什么不能趁他们睡觉时再偷回来?这是我们的民族瑰宝,为什么要让我们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藏在海外别人家的壁橱里呢?

我没有失过手,除了比尔·梅森也没人知道我有此“雅好”。我“干活”时极为小心,绝不留半点破绽,而且,到我手里的东西,就再也没有流出过。比尔跟我说,许多大盗都是因物品转手被警方顺藤摸瓜捉到的,转手是需要冒极大风险的。我偷东西,又不是为了换钱,自然不会转手,连比尔都不知道,震惊英国的好多文物失窃大案都是他的这个中国徒弟干的。

这事,我只告诉了二叔。

他来英国考察时过来看我,我就领着他看了我的“藏宝库”。二叔当时脸就白了,腿软得站都站不住,我扶着他,过了好一阵子,他的嘴唇还在哆嗦着。

二叔通过什么渠道把这些古董运回国内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叔把这些东西交给了博物馆,说是一位匿名的爱国华侨捐献的,里面就包含与这个一模一样的铜胎掐丝珐琅羊尊。

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吧?

那只能是我当时交上去的那件又流出来了。可是,明明已经通过二叔交给了国家,入了博物馆,在报纸上都登过的,怎么可能再出现在市场上呢?我一下子呆在那里,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吴双见我发愣,就凑过来,她没有看出这件掐丝珐琅器的特别之处,更闹不清这背后的故事,歪着头看了半天,颇纳闷地说:“这不就是景泰蓝吗?”

古董行里的事,吴双了解不多,她也不知道我在国外曾经偷过一些文物交给了国家,我在她面前没有显露过身手,因为回国后我再也没有动过任何偷窃的念头。

吁了口气,缓了一下神,我解释说:“你那个景泰蓝的概念太宽泛了,肯定是受中学课本里叶圣陶老先生那篇文章的影响。实际上,在清末以前,珐琅器只归皇家使用,老百姓见都见不到的,每一件都价值连城。要是搁以前啊,这屋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换不来这一件。”

我一边说着,一边就顺手拿了起来,果然看到了“大清乾隆年制”的刻款,与我以前见到的那件丝毫不差。

“看到了吧,大清乾隆年制。”我指着掐丝珐琅器的刻款给吴双看,“这可是乾隆皇帝用过的,正经八百的皇宫里流出来的宝物。”不自觉地,我已经犯了看展览的大忌,未经允许,直接上手了不说,还搬起那件器物,用手机拍了一堆照片。

但没有人过来制止我。那个靠在门口似乎活不过来的男人,也只是懒懒地冲我这边张望了一眼,又继续微闭着眼睛想他的心事了。

一直到订完包房,我的脑子还在想着这件掐丝珐琅的羊尊。

包房果然如吴双所说,不仅幽静,而且雅致。包房外有个宽敞的阳台,是喝茶赏月的好地方,一眼望去,鼓楼、玄武湖尽收眼底。

但订包房费了很多口舌。

虽然吴双有酒店的VIP卡,经理还是很犹豫要不要把这个房间给我们。“有时候,领导说来就来,现在不通知,不代表明天晚上不过来,你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领导也要回家团圆啊,不可能节假日的还要请客吃饭吧。再说了,那边不是还有两间吗?即使临时有安排,也够用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信封悄悄塞到他西服兜里。经理也没推让,把手放进兜里捏了捏,嘴里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脸上的表情却是满意的。

聚餐通知照旧是郝师兄以短信的方式发出去的。

因为晚上要与导师、同学聚餐,我请吴双在外边吃了午饭,吃午饭时还给车子加了油。吴双计划晚上找刘方一起过节,我俩还去买了盒月饼,她带着跟刘方一起吃。

刘方最近值夜班,就住在分局里,吴双也就经常去找他,就案子的事问东问西,把刘方烦得够呛,却也无可奈何。

“她那一脸的真诚让人招架不住,你快阻拦一下吧,要不,同事还以为她是我女朋友呢。”刘方在电话里跟我抱怨。

“那你就领走啊。”我坏笑着跟刘方打哈哈。

下午,在酒店的房间里,吴双继续皱着眉头写她的剧本大纲,我看了会儿书,还用她的电脑上了会儿网。

我在网上搜索了半天那件掐丝珐琅器的资料,没有什么有效的信息,那条“匿名爱国华侨捐献国宝”的消息在很多网站上都被淹掉了,即使偶尔还能看到几张“国宝”的照片,也没有那件掐丝珐琅器,虽然它比较罕见,但与那些“国之重器”相比,确实微不足道。

我不搞收藏,也不懂鉴定,对古董知识更是一知半解,我只是很困惑交给国家已经入了博物馆的东西为什么又流了出来?又怎么到了这个藏家手里?难道还有一模一样的另一件不成?

我把用手机拍的照片复制到电脑上,放大了很多倍,一张一张地细看,其实,我根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我也看不出羊尊的黑色石头的四蹄是不是后配的,我只是觉得这种做法太少见了,有些怀疑而已,况且,哪有如此协调的补配,感觉比原作还完美。

吴双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一大堆资料阅读,这些资料,有的是她缠着刘方借出来的,有的是她在图书馆复印的,还有的是小田的父亲老田队长给她的,她见我霸占着电脑对着几张珐琅器的照片假模假式地研究,就时不时地撇撇嘴,嘲讽我几句。

我研究了半天,一无所获,就突发奇想,还是要问问二叔,但我又觉得直接问二叔有些唐突。就突发奇想,新注册了一个邮箱,匿名发给了二叔,邮件里除了照片,只写了三个字:犹记否? QJ7zE1ik/qomLMqQwT37USOnYOgxrzcoh9T8C5CVwi+DZhhNI1BalOayl95UBC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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