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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孩子当成一个独立的人

摒弃成年人的偏见

主张让孩子研习哲学之前,我们不妨先思考一下到底什么是哲学。

说起哲学,读者想必都能罗列出一长串哲学家的名字:以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为代表的古代哲学家;以笛卡尔、洛克、康德等为代表的近代哲学家;以福柯、哈贝马斯、桑德尔等为代表的现代哲学家,这些名字也许大家并不陌生。或许有人还会认为哲学不仅诞生于西方,并列举出来自印度、中国和日本哲学家的名字。

哲学与非哲学领域的界限并不十分清晰明确。著名物理学家牛顿当年就曾被称为“自然哲学家”。小说、戏曲、诗歌等文学作品中都蕴含着很多哲学思考。古代有孔子,近现代有圣雄甘地,他们既是政治家,也是哲学家。很多经营者也会基于哲学思维去经营他们的企业。这样看来,哲学与非哲学领域的界限就变得很模糊,定义哲学比定义其他学问更为困难。思考什么是哲学,这本身就是一个哲学问题。

然而不言自明的是,哲学就是探究真理的学问。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主观臆断,这些主观臆断可能存在谬误或者并不完全正确,但是我们有时候根本认识不到自己有偏见。哲学就是让我们摒弃偏见,去热爱和探究真理。哲学的本质在于探究,而不仅是掌握知识。我们自认为正确的知识,很多时候往往是错误的主观臆断。发现自己以往坚信的事情其实是错误的,于是果断放弃,也许这才是哲学的态度。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去探究真理呢?调查事实是其中一种方法,然而我们所要探究的很多问题只靠调查事实未必能解决。或者说哲学问题恰恰指的就是仅靠调查所无法解决的问题。举两个例子,“日本冲绳的那霸市有没有在下雨?”或“日本的北海道沿岸是否曾经有长颈龙栖息?”无论确定这些事实有多么简单或者有多么困难,这些都不能称之为哲学问题。

没有唯一的答案

笔者在日本的小学开展哲学对话教学时,问孩子是否知道“哲学”这个词,最后发现其实很多孩子还是知道的。当进一步追问什么是哲学时,有很多孩子回答“哲学就是去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其实不是都没有答案,而是无法轻易获得唯一答案。有一些经典的哲学问题已经困扰了人类很多个世纪,还是找不到大家都认可的完美答案,比如“什么是正义?”“如何做出正确的道德判断?”“人类有能力认知世间万物吗?”“所谓的无限真实存在吗?”“美在人的心里吗?”“心和脑是一回事吗?”

那么为什么无法轻易获得答案呢?原因有很多,而笔者认为有很多问题本身其实就是错误的。比如“北极再往北有什么?”就是一个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错误问题。再比如,诸如“为什么世界存在而非虚无?”“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也同样是错误的问题。有人认为错误的问题就应该被纠正,也有人认为应该允许错误的问题存在,然而无论如何,错误的问题肯定是得不出答案的。而哲学则可以帮我们找出这些得不出答案的问题。

话虽如此,笔者认为哲学问题之所以没有唯一答案,是因为人们的立场各不相同,而每个人的见解似乎又都有那么点道理。笔者在日本的学校进行哲学对话教学实践时,学生的答案也都是五花八门。比如让学生思考“正义”“道德”“人生”“心灵”等词汇究竟蕴含着什么意义时,大家的看法就很难一致。

经验会转化为“思考力”

我们每天都会获得很多经验。在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中,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甚至不会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印迹。我们有时也会去体验新事物,获得前所未有的或倍感意外的经验。所谓经验,顾名思义,就是走出去,动起来,去探索,去尝试,换言之,就是去接触不同的事物或新事物。英语的“experience”也正是此意。(前缀“ex”意为“外”或“出”,词根“perien”意为尝试,“ex+perience”意为经验是尝试出来的。——译者注)由此可见,经验就是接触不同的事物或新事物并为之感到惊讶。

新的经验会促使我们去思考。在惊讶之余,我们会想“怎么会这样呢?”“原因是什么呢?”然后去反省“我以前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那样认为呢?”“是否应该重新审视以前的自己呢?”。经验在本质上以问题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而不得不去思考。 因此笔者认为,思考就是把看似不相关联的两个独立的经验串联到一起,或者说为二者寻求关联性。

当我们获得了新的经验时,早已厌倦的日常风景也会突然变得充满新鲜感,比如经历了在外国如何打招呼,在惊叹之余也会不禁思考“打招呼的意义是什么呢?”“自己以前打招呼的方式是怎样形成的呢?”换言之,经验是带着问题而来的。 获得新经验的同时,就会将自己以往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置于一个新的关联之中,并赋予其不同于以往的新含义。 到异国他乡旅行之后再回到自己的故乡,自家附近的风景都会显得别有一番风味。从已经习惯的地方走出去,并将新地点与老地点建立关联,这样就会产生思考。

将经验与经验串联起来

所谓哲学,就是将各种经验串联起来所产生的思考本身。笔者比较认同的一种说法是,哲学原本就是将思考名词化所产生的词汇。将多种多样的经验串联到一起绝非易事,经验之间看似有所关联,然而大家却经常不知该如何正确地去进行关联。比如笔者视力正常,正在走夜路时,一个盲人拄着拐杖从后面走过来,健步如飞,而笔者却因为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差点摔倒。在走夜路时,视力正常的笔者反倒不占优势。这次新经验促使笔者思考什么是残疾,“残疾人”这个词以往都会脱口而出,然而残疾究竟在何种场景下会造成哪些不便,笔者却从未认真想过。而且在特定情况下,笔者也可能像残疾人一样感觉到不便。这不禁让笔者去思考“残疾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获得新经验的同时,引发思考的谜团也会随之而来。 如果笔者有机会与那个拄拐杖的人谈一谈,肯定还会有更深刻的思考和感悟。

从与别人的谈话中获得启发

每个人的经验都不尽相同。了解别人经验的重要方法就是与别人进行谈话。诚然,其中也包括打招呼之类没有实际意义的交谈。互相熟悉之后,别人就会说出自己的经验和想法。这里的谈话是指,在没有任何隐藏目的的情况下进行谈话,如果某一方试图诱导、操纵、命令或控制对方,则不能称之为谈话。当我们带着特定目的去与别人进行对话时,另一方会被视为自己的行为的对象,而非与自己对等的谈话者。谈话的目的应该就是谈话本身才对。

谈话中可能包含自己从未接触过或从未想过的新事物,这样的谈话会发展成为对话。对话不同于谈话。 所谓对话就是,开始于惊讶,并在探究与思考中所进行的谈话。 比如“为什么会因某事而感觉痛苦自责?”“为什么当时会那样想?”“又为什么会那样做呢?”我们会为对方的经验及与其相关联的行为或思维而感到惊讶,并对此提出问题,进而尝试继续与对方交谈,以明确自己与对方的区别。别人的经验,正是自己寻找思考题材的宝库。

下文就是以“人死后会怎样”为主题,教师与初中一年级学生所进行的对话。

T(教师): 怕死的人请举手(过半数的人举起了手)。那好,怕死的人请更详细地说说理由。

S(学生)1: 不知自己未来会怎样,走在路上可能会突然被撞死,也可能会在住院时被告知还能活几个月,总之最害怕的是未来的不确定性。

T: 原来如此,同意这位同学看法的人请举手(没有人举手)。

T: 谁还有不同的意见?请说说。

S2: 我比较害怕的是再也见不到生前的身边人了。听说人死了都会去天堂,也可能会在天堂再相见吧?

T: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同学是害怕离别了。有人害怕不确定性,有人害怕离别。

S3: 都说活着就有见面的机会,但是有些人虽然活着也很难再次相见,一想到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我就感到莫名惆怅,这才是我最讨厌的吧。

T: 嗯,所以这位同学会为别人的死而感到悲伤和恐惧,而不是害怕自己会死。还有其他同学要进行类似的发言吗?会不会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虚无”?

S4: “虚无”当然可怕。

T: 为什么害怕“虚无”呢?

S5: 害怕变成“虚无”之后连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自己变成“虚无”时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S6: 想到“虚无”会很害怕,但是真到自己变成“虚无”的时候,可能连想的机会都没有了,思考本身会随之停止。

S7: 我最害怕的是,之前那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也都不能再继续做了。

S8: 也没有一种概念说死了就什么也不能做吧?

S9: 那只有死过以后才能知道吧?

S10: 我想说的是,“虚无”真的就是什么都没有吗?这里不是有一个房间在吗?大家都看得到,但是假设“虚无”也在这里,谁也看不见啊。

S11: 我认为“虚无”并不存在,人死了哪儿也不会去,当然也不会去所谓的“虚无之境”,死了就是死了,被埋葬之后就消失了。

T: 原来如此,所以死亡就是虚无,虚无就是什么都没有?

上文中的讨论开始于“怕死是因为不确定性”的发言,经过了“害怕不能再见到身边人”的发言,最后发展到讨论死亡与虚无(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发言都是来自不同的学生)。第一位学生的发言可以理解是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之后的发言也是殊途同归——“死亡就是变成虚无,最害怕的是不知虚无是怎样的一种体验”。这两位同学惧怕的都是“未可知”。对此有人说虚无并不存在,自己死了就是消失了而已。然而值得注意的是,10号同学和11号同学的主张看似类似,却有着微妙的区别。10号同学认为“虚无不可见”,其实是在某种意义上将“虚无”实体化了,对此11号同学指出虚无只是对生的否定,而不是一种实体,认为人死后经验和思考也都会停止,存在本身也会随之消失。11号同学认为人死了哪儿也不会去,当然也不会去所谓的“虚无之境”,死了就是死了。前半段的“惧怕离别”与后半段关于“虚无”的讨论,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关联的。那些主张“自己不怕死,但是怕别人死,因为不想经历离别”的同学,他们认为死既是虚无,也是对生的否定,而这种否定是只有活人才能体验得到的。正是这位同学的发言引出了之后以“虚无”为主题的讨论。

如上所见,孩子会在相互发言的刺激下,去进行更加深入的思考,并从对话中深挖出对于死亡的两种互为对立的理解:有人认为人死后仍会继续获得经验(天堂、来世等),还有人认为死只是生的否定而已。

在古希腊,阿格拉既是市场也是广场,人们在阿格拉讨论问题,而希腊哲学正是开始于这样的公开问答。柏拉图在其著作中生动地描写了当时的对话内容,人们探讨正义、自由、友爱、平等之类的市民共同关心而又与每个人密不可分的话题。人们在阿格拉聚餐,一边喝酒一边讨论问题。哲学原本就是在市民的自由对话中所产生的对真知的探究。对话就是被别人所触动而产生思考的互动,自古以来人们就很重视对话对于思考的激发。

对话引发思考

儿童哲学就是一种通过与儿童对话加深其思考的活动。各位读者在听到“哲学”一词时首先会想到学院派哲学,学院派哲学与儿童哲学究竟有何区别,笔者在下面的图表中作了对比。“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正是对哲学对话的完美诠释。哲学对话的泰山北斗、纽约市立大学的娄·马里诺夫(Lou Marinoff),以不精通哲学史的十位普通的市民为对象,进行了为时四小时的关于“友情”的哲学对话。据说该次讨论中所产生的对于“友情”的定义,比古今东西任何一位著名哲学家的定义都要来得精辟而有深度。对于实践哲学对话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案例。

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思考

上文中叙述了思考与对话的本质性关系。思考来自于发现新事物时的惊讶体验,而与别人相遇是尤其重要的一种经验。人们也会从心理学的层面上去研究什么是思考,有很多人主张思考其实就是自己与自己进行对话,换言之,就是内化对话,笔者也认同这一观点。

对话也分很多种,那么普通对话与哲学对话究竟有何区别呢?笔者认为哲学对话的特点是让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进行对话。人总要处于各种各样的角色和情境之下,比如一个女人可能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姐姐,别人的母亲,同时又是别人的朋友或邻居。她可能毕业于某所学校,现在从事着某种工作,并因那份工作而拥有相应的社会地位和立场。她肯定会住在某一个地区,并归属于那个地区的小圈子。

我们可能会基于自己的职责,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进行对话,比如站在家长的立场上与孩子的老师进行对话,或者作为公司的一员,围绕产品开发的问题,与同事或上下级进行激烈的讨论(笔者在某种程度上将“讨论”定义为有理有据地轮流发言,因此讨论也是一种对话。)。

然而哲学对话不会一一去追究谁是做什么职业的,家里都有什么人。只要来到“广场”上,谁都有说话的权利。换言之,哲学对话无关现实所赋予人们的立场和属性,而只是让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与其他人进行对话,共同探寻真理。

当每个人都成为独立的个体时,男女老幼、何种职业、贫穷富有就变得不再重要,而关键在于其对探究真理是否有贡献。“是男人,是公司职员,信仰某种宗教”这些都是我们作为个体的特征,诚然,我们在讲话时并不能完全无视这些特征,但也没有必要刻意这样做。在哲学对话中,我们其实也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进行阐述,只要别人说得有道理就要接受,也要向别人解释说明自己的主张有何依据。 然而,在描述这些“道理”和“依据”时,不能以自己的社会立场或工作职责为前提,避免让对方感到匪夷所思,必须注意用恰当的描述方式使对方也能理解,笔者认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与别人进行对话,并共同思考,其深意就在于此。

无论是儿童之间的哲学对话,还是儿童与成年人之间的哲学对话,都是在参加探究真理的活动,这种难度对于成年人来说并不比儿童低。 哲学对话其实与年龄无关。

笔者切身感受到,成年人往往很难真正脱离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立场去与别人进行对话。很多成年人只要被批评就会冲动地反驳,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或者一旦被质疑,就暗自哑火,缄口不言,或者因为害怕自己说错了有失体面而惧怕发言,其人格可谓既顽固又脆弱。听别人讲话,本质上是让自己前往一个全新的未知场景,与是否同意对方的意见无关。也许成年人已经丧失了体验和学习的能力,因此也就无法静心聆听别人说话,从未跳出自己的立场和“一亩三分地”的人则更为甚之。有人认为哲学反倒更适合儿童,对此笔者其实也不敢完全苟同,不过笔者也同样认为,或许儿童“跳出自己小圈子”的愿望的确比大人更强烈,或许儿童比大人更容易表现得像一个独立的个体。 P+yAittC5G3u9asDNE/Z+szH3IqwQYdptVT6t2JDhxcc/CXZiciMrjV+xRSkG1Y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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