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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蒂第一次见到萨姆的那天,她刚被姐姐艾丽斯从医院的病房里赶出去。那时的艾丽斯喜怒无常,这与她正值十三岁有关,也与她有可能会死于癌症有关。她们的母亲夏琳说大家应该格外包容艾丽斯,因为她的身体要同时承受青春期和疾病这两场风暴,换作是谁都会感到难以应对的。“格外包容”的意思就是莎蒂应该去候诊区待着,直到艾丽斯不再生她的气为止。

莎蒂并不确定这次惹恼艾丽斯是因为又做错了什么事。她把《青少年》杂志上的一张照片拿给艾丽斯看,照片上的女孩头戴贝雷帽,莎蒂大概说了句“你戴这顶帽子一定很漂亮”之类的话。具体说的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她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惹怒了艾丽斯,她尖叫起来大吵大闹:“洛杉矶没人这么戴帽子!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交不到朋友,莎蒂·格林!”艾丽斯走进卫生间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好像要窒息一般,因为她的鼻子堵住了,喉咙里也长满了疮。正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的夏琳醒过来,劝艾丽斯冷静些,不然一会儿又要犯恶心了。“我已经觉得够恶心了。”艾丽斯说道。闹到这个时候,莎蒂也哭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没有朋友,但是把这件事明晃晃地说出来就是艾丽斯的不对了。于是夏琳叫莎蒂去候诊区待一会儿。

“这不公平,”莎蒂对母亲说道,“我什么都没 。是她蛮不讲理。”

“这确实不公平。”夏琳表示赞同。

被赶出病房的莎蒂试图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真心认为艾丽斯戴上那顶红帽子会很好看。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意识到提帽子会让艾丽斯以为是在说她的头发——由于化疗,她的头发变得日渐稀疏。如果艾丽斯果真是这么想的,莎蒂也很懊悔自己提起了那顶破帽子。她来到艾丽斯的病房前敲了敲门,想向她道歉。但她透过窗玻璃看见夏琳向她做了个口型:“一会儿再回来。艾丽斯睡了。”

午饭时间,莎蒂饿了,她对艾丽斯的愧疚之情有所减少,对自己的同情倒多了几分。明明是艾丽斯胡搅蛮缠,受罚的却是莎蒂,这实在令人窝火。虽然莎蒂反复被告诫艾丽斯是个病人,但这病其实没有生命危险。艾丽斯患的那种白血病康复率很高,她对治疗的反应良好,秋季学期很有可能按时入学读高中。艾丽斯这次入院只需要住两晚。用她母亲的话来说,住两个晚上,只是因为他们心里抱着“大群的谨慎”。莎蒂很喜欢“大群的谨慎”这种说法,这让她联想到“大群的乌鸦”“大群的海鸥”“大群的狼”。在她的想象中,“谨慎”是某种生物——也许是圣伯纳犬和大象的混合体,一只体型庞大、通人性、性格友善的动物,有了它,格林家的两姐妹就不会受到威胁,无论是人身安全方面,还是其他方面。

一名护士注意到候诊区有个无人照看又显然身体健康的十一岁女孩,便送给莎蒂一份香草布丁。他看得出,莎蒂是某个来治病的孩子的亲属,受到了家人的冷落,于是建议莎蒂去游戏室玩。他说,游戏室里有台任天堂游戏机,工作日的下午很少有人玩。莎蒂和艾丽斯有一台任天堂游戏机,但还要再过五个小时夏琳才能开车载她回家,莎蒂反正无事可做。正值夏天,她已经把《神奇的收费亭》读了两遍——那天她只带了这一本书。若是艾丽斯没有生气,那天下午本该跟往常一样排满休闲活动:观看她们最喜欢的晨间家庭游戏节目《按钮大竞猜!》和《价格猜猜看》;翻看《十七岁》杂志,给对方做性格测试;玩《俄勒冈之路》——艾丽斯有台用来补作业的笔记本电脑,大约二十磅重,里面预装了一些寓教于乐的游戏,总之姐妹俩总能想出无数种方式一起打发时间。莎蒂的朋友确实不多,但她从未觉得自己缺少朋友。全世界她最喜欢的人就是艾丽斯,没人比艾丽斯更聪明、更勇敢、更漂亮、更擅长运动、更幽默、更“随便你怎么形容”。在莎蒂眼里,艾丽斯是最棒的。尽管大家都说艾丽斯一定会康复,但莎蒂还是忍不住想象没有艾丽斯的世界会是什么样。那个世界里没有人与她分享笑话、音乐、毛衣、半成品布朗尼,没有人在毯子下面、在黑暗之中与她皮肤亲密相贴,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里没有艾丽斯——莎蒂纯洁的心灵深处的那些秘密与羞耻的唯一知情人。莎蒂对其他任何人的爱都不及她对艾丽斯的爱,她的父母比不上,她的祖母也比不上。没有艾丽斯的世界荒凉而黯淡,像尼尔·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拍下的那些模糊不清的照片,这一念头时常令这个十一岁的女孩在深夜辗转难眠。躲进任天堂的世界逃避片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但游戏室里已经有人了。一个男孩正在玩《超级马力欧兄弟》。莎蒂断定他是在这里治病的孩子,而不是自己这样的患者亲属或者访客:已经中午了他还穿着睡裤,椅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双腋杖,左脚被一个中世纪牢笼似的装置套着。莎蒂猜想这个男孩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十一岁,或者略大一点儿。他长着黑色卷发,小鼻子向上翘,戴着眼镜,圆圆的脑袋与卡通人物有几分相似。莎蒂最近在学画画,老师教她把物体分解成各种几何形状的组合。如果要她来画这个男孩子,要用到的恐怕大多是圆形。

她在男孩身边跪坐下来,看了一会儿他玩游戏。他玩得很熟练,在关卡末尾,他能让马力欧落在旗杆顶端,而莎蒂一直没能掌握这个技巧。尽管莎蒂很喜欢亲自上手玩游戏,不过旁观优秀玩家打游戏也自有一番趣味——像是在欣赏舞蹈。男孩从没转头看过她,实际上,他甚至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存在。他打通了与大魔王的第一轮对战,屏幕上出现了“然而桃花公主在另一座城堡里”的字样。他暂停游戏,看也没看莎蒂一眼,问道:“剩下的这条命你想玩吗?”

莎蒂摇摇头。“不用了。你玩得非常好。我可以等你死了再玩。”

男孩点点头,继续玩了起来,莎蒂则继续在一旁看着。

“刚才我不应该那么说,”莎蒂说道,“我是说,这里毕竟是儿童医院,如果你真的快要死了的话……”

男孩操纵着马力欧跳进一片布满金币的云层,说道:“这里毕竟是人间,所有人都会死的。”

“确实。”莎蒂说。

“但我目前还不会死。”

“那很好。”莎蒂说。

“你会死吗?”男孩问。

“不会,”莎蒂说,“目前不会。”

“那你得了什么病?”男孩说。

“是我姐姐,她生病了。”

“她得了什么病?”

“痢疾。”莎蒂说。她不想提起癌症——正常对话的终结者。

男孩望着莎蒂,似乎想要追问,但他只是把手柄递给了她。“给,”男孩说道,“我的大拇指累了。”

莎蒂顺利通过了那一关,给马力欧加了一条命。

“你玩得不错。”男孩说。

“我们家也有一台任天堂,但我每个星期只能玩一小时,”莎蒂说,“不过自从我姐姐小艾生病以后就没人管我了……”

“痢疾。”萨姆说。

“是啊。今年夏天我原本要去佛罗里达参加太空夏令营的,但我父母决定让我留在家里陪着小艾,”莎蒂说着踩扁了一只栗宝宝——超级马力欧里遍地都是的蘑菇形生物,“我挺同情栗宝宝的。”

“它们只不过是反派的喽啰而已。”萨姆说。

“可我总觉得它们是不小心被卷进了一些本来与它们无关的事情。”

“这就是反派喽啰的命运。从那个管道下去,”萨姆提醒道,“下面有一大堆金币。”

“我知道!我会去的,”莎蒂说,“小艾好像总是生我的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去太空夏令营。这本来会是我第一次参加过夜的夏令营,第一次独自坐飞机。再说,本来也只有两个星期而已。”莎蒂打到了关卡结尾,问道:“要想落在旗杆顶上,有什么秘诀吗?”

“按住加速键不放,然后蹲下,在马上要掉下去的时候起跳。”男孩说。

莎蒂的马力欧落在了旗杆顶端。“嘿,真管用。对了,我叫莎蒂。”

“萨姆。”

“轮到你了。”莎蒂把手柄还给他。“你生了什么病呢?”她问。

“我出了车祸,”萨姆说,“我的脚断了二十七处。”

“那可真不少,”莎蒂说,“你是在夸张,还是真的有这么多?”

“真的有这么多。我对数字向来很较真儿。”

“我也是。”

“不过,有时候这个数字还会稍微增加一些,为了让骨头复位,他们有时需要弄碎其他的部分,”萨姆说,“甚至有可能需要切掉。我根本没法用这只脚站着。我已经做过三次手术,脚已经不像是脚了,只是个肉做的袋子,里面装着骨头渣。”

“听起来怪好吃的,”莎蒂说,“不好意思,这么说有点儿恶心。只是你的描述让我想到了薯片。自从我姐姐生病,我们经常没时间吃饭,我总是很饿。今天我只吃了一个布丁杯。”

“你真是个怪人,莎蒂。”萨姆颇有兴趣地说。

“我知道,”莎蒂说,“我真心希望他们不会把你的脚截肢,萨姆。对了,其实我姐姐得的是癌症。”

“我以为她得的是痢疾。”

“这个嘛,痢疾是治癌症的副作用,痢疾这件事是我们俩之间的一个小玩笑。你知道一个叫作《俄勒冈之路》的电脑游戏吗?”

“不知道。”萨姆说。

“你们学校的计算机室里可能有。这大概可以算是我最喜欢的游戏,尽管它确实有点儿无聊。它讲的是19世纪的人驾着马车,赶着几头牛从东海岸往西海岸迁移的故事,目标是让你这一队人全部活下来。你得给他们吃足够多的饭,不能走得太快,买合适的装备,类似这样的事。尽管如此,有时还是会有人死掉,甚至你本人也有可能死掉,被响尾蛇咬中,饿死,或者——”

“死于痢疾。”

“对!没错。这个结局总能把我和小艾逗笑。”

“到底什么是痢疾啊?”萨姆问。

“其实就是拉肚子,”莎蒂压低声音答道,“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

萨姆哈哈大笑,但又突然停了下来。“我其实还在笑,”他说,“只是我一笑脚就会疼。”

“那我向你保证,再也不说任何有意思的话了。”莎蒂换了一种怪模怪样、毫无情绪的语气说道。

“打住!你这样说话逗得我更想笑了。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应该是这样的。”萨姆说着也模仿起机器人来,两个人又笑作一团。

“你不应该笑的!”莎蒂说。

“那你就不应该 逗我 笑。人得了痢疾真的会死吗?”萨姆问。

“我猜在过去真的会死。”

“你说他们会在那些人的墓碑上写什么呢?”

“我觉得他们不会把死因写在墓碑上的,萨姆。”

“迪士尼乐园的幽灵公馆里就会写。我现在反倒有点儿希望自己真的死于痢疾了。你想不想玩《打鸭子》?”萨姆问。

莎蒂点点头。

“那你得把枪装上,就在那儿。”莎蒂取来光线枪,插在游戏机上。她让萨姆先玩。

“你真是太厉害了,”她说,“你家也有任天堂吗?”

“没有,”萨姆说,“不过我外公的餐馆里有一台大金刚游戏街机。我想玩多长时间就可以玩多长时间,不用付钱。关于游戏的秘诀就是,只要你能把一个游戏玩好,那么任何游戏你都能玩好。我就是这么想的。归根结底都要靠手眼协调和寻找规律。”

“我同意。 你刚才说什么? 你外公有台大金刚游戏街机?这也太酷了吧!我最喜欢那种老式游戏机了。他开的是什么餐馆?”

“是个比萨店。”萨姆说。

什么? 我最爱吃比萨了!这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食物。”

“我也是。”萨姆说。

“那你能随便免费吃比萨吗?”莎蒂问。

“差不多吧。”萨姆说。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生活,你就生活在我的梦里。你一定得带我去,萨姆。那家餐馆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已经去过呢。”

“东与凤的纽约比萨店。东和凤是我外公外婆的名字,在韩语里一点都不好笑,差不多像英文里的杰克和吉尔,”萨姆说,“餐馆在K城的威尔希尔大道。”

“K城是哪里?”莎蒂问。

“这位小姐,你真的是洛杉矶人吗?K城就是韩国城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萨姆说,“人人都知道K城。”

“我知道韩国城,但我不知道大家叫它K城。”

“那你住在哪儿呢?”萨姆问。

“平地区?”

“什么是平地区?”萨姆问。

“就是贝弗利山庄的平地部分,”莎蒂说,“离K城很近。瞧,你也不知道平地区在哪里!洛杉矶人都只了解自己生活的那个城区。”

“看来你说得对。”

萨姆和莎蒂一边朝虚拟鸭子射击,一边愉快地闲谈,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下午。莎蒂忽然说:“这些鸭子究竟怎么得罪我们了?”

“或许我们向它们开枪是为了获取虚拟食物,要是没有这些虚拟鸭子,虚拟的我们就会饿死。”

“我还是有点儿同情鸭子。”莎蒂说。

“你也同情栗宝宝。你差不多同情所有人。”萨姆说。

“确实,”莎蒂说道,“我也同情《俄勒冈之路》里的野牛。”

“为什么?”萨姆问。

莎蒂的母亲忽然从游戏室的门口探进头来,表示艾丽斯有话要对莎蒂说——这是她原谅莎蒂的暗号。“下次我再告诉你。”莎蒂对萨姆说,尽管她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次相见。

“回头见。”萨姆说。

“你那个小伙伴是谁啊?”母女俩离开时夏琳问道。

“一个男孩子,”莎蒂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萨姆,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回游戏上了,“人挺好的。”

去艾丽斯病房的路上,莎蒂向那位建议她去游戏室的护士道了谢。护士对莎蒂的母亲笑笑——这样懂礼貌的孩子如今实在不多见了。“里面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没有人?”

“不是的,有个男孩在里面。萨姆……”她不知道萨姆姓什么。

“你见到萨姆了?”护士说着,忽然显得很有兴致。莎蒂不禁猜测自己是不是破坏了医院里某条不成文的规定,在患者使用游戏室的时候还霸占着游戏室不走。自从艾丽斯患上癌症,她要遵守的规矩就多了许多。

“对,”莎蒂想为自己辩解,“我们聊了天,还玩了任天堂。他好像并不介意我待在那里。”

“你说的是萨姆,卷发戴眼镜的那个萨姆?”

莎蒂点点头。

“我得跟你母亲谈一谈。”护士说。

“你先去找艾丽斯吧。”夏琳说道。

莎蒂走进艾丽斯的房间,感到不大自在,说道:“我好像闯祸了。”

“你这次又怎么了?”艾丽斯问。莎蒂向她解释了自己可能犯下的罪行。“是他们 你用的,”艾丽斯论证道,“所以这不可能是你的错。”

莎蒂在艾丽斯的床上坐下来,艾丽斯开始给她编辫子。

“我敢打赌,护士跟妈妈谈话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艾丽斯继续说道,“也可能是因为我。是哪位护士?”

莎蒂摇摇头:“我不认识。”

“别担心,小家伙。就算最后他们真的怪你,你只要哭哭啼啼,说你姐姐得了癌症就好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帽子的事。”莎蒂说。

“什么帽子?噢,对,其实应该怪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可能是白血病的缘故。”莎蒂说。

“是 痢疾 。”艾丽斯纠正道。

直到她们开车回家,夏琳也迟迟没有提起游戏室的事情,莎蒂相信妈妈已经把这件事忘了。她们听着全国公共广播电台播放的广播故事,讲的是自由女神像百年纪念日的事情。莎蒂忍不住想到,假如自由女神像是个真正的人,那感觉该多么糟糕啊。人们在你身体里走来走去,多奇怪啊。那些人就像入侵者,像某种疾病,比如头虱或者癌症。这种想法烦扰着她,因此母亲关掉广播时她不禁松了口气。母亲问:“还记得今天跟你聊天的那个男孩吗?”

终究还是躲不过 ,莎蒂心想。“记得。”她轻声说道。她忽然发现汽车正驶过K城,于是努力在街边搜寻东与凤的纽约比萨店。“我没有闯祸吧?”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最近莎蒂几乎总是在闯祸。她是个十一岁的女孩,还有个患病的姐姐,想让别人觉得她的行为无可指摘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总是说错话,或者太吵闹,或者要求太多(时间、关爱、食物),可她并没有多索取过什么,放在以前,她想要的那些东西是会不加限制地给予她的。“没什么原因。”

“护士告诉我,那个孩子经历过一场严重的车祸,”夏琳继续说道,“自从受伤以后,过去六个星期里他跟别人说话几乎都不超过两个字。他的腿疼得厉害,而且可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不断地进出医院。他肯跟你聊天,这不是一件小事。”

“真的吗?萨姆在我看来挺正常的。”

“他们做了各种努力想让他敞开心扉,却一直没能成功。医生、护士、朋友、家人都试过。你们俩究竟聊了些什么?”

“我也不记得了。没什么特别的,”莎蒂说着努力回忆他们的对话,“我猜是游戏?”

“好吧,这完全由你说了算,”夏琳说,“那位护士想问你愿不愿意明天回医院,再陪萨姆聊聊天。”不等莎蒂回答,夏琳又说道:“我知道你要为明年的成人礼做社会服务,我敢肯定这件事很可能可以算作社会服务。”

陪另一个人玩,这风险可不小。这意味着你要敞开自己的心扉,暴露自己的内心,直面受到伤害的可能。对人来说,这样做的意义之重大就跟狗儿把肚皮朝向你一样—— 尽管你有能力伤害我,但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的 。这就像狗把你的手叼在嘴里,却从不会真的咬下去。一同玩需要充足的信任和爱。正如多年以后萨姆在接受游戏网站Kotaku的采访时说的那番颇具争议的话:“世界上没有比一起玩耍更加亲密的行为,就连性行为都不能与之相比。”互联网上对这句话的调侃是:真正享受过性生活的人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萨姆肯定有点儿毛病。

第二天莎蒂又去了医院,然后再一天,再一天,后来只要萨姆的精神状态允许他玩游戏、身体状况又使他不得不留在医院,莎蒂就会去医院。他们成了绝佳的玩伴。他们喜欢游戏里的竞争,一边比赛,一边向对方讲述自己尚不算长的人生中的各种故事。到最后,莎蒂对有关萨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萨姆对莎蒂也一样——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莎蒂把自己在学校学到的编程知识(BASIC语言)教给萨姆,萨姆则教她如何画画(交叉排线、透视法、明暗对照)。早在十二岁时他就已经是个优秀的画师了。

车祸之后,萨姆开始绘制错综复杂的迷宫,那些画作颇有M.C.埃舍尔的风格。心理医生鼓励他这样做,她认为萨姆终究要通过某种途径来消化他正在承受的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痛苦。她相信绘制迷宫能够帮助萨姆找到一条超越自身当下处境的道路。但心理医生想错了,萨姆的迷宫都是为莎蒂而画的。他会在她离开前把迷宫放进她的口袋。“这是我给你画的,”他会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下次来的时候你把它带回来,这样我就能看见答案了。”

后来,萨姆会告诉大家,这些迷宫就是他对设计游戏的最初尝试。“迷宫,”他说道,“是把电子游戏提炼到了最纯净的形态。”或许果真如此,但这种说法流露出修正主义的意味,而且有自夸之嫌。那些迷宫是他画给莎蒂的——设计游戏也要揣测最终玩这个游戏的是怎样一个人。

每次去医院之后,莎蒂总会偷偷递给护士一张时间表,让他们签字。大多数人的友情都无法用数字衡量,但是这张表格让莎蒂和萨姆的交友时间有了清晰的数据记录。

萨姆和莎蒂的友谊就这样发展了几个月,至于莎蒂究竟算不算真的在做社会服务,这个问题后来是莎蒂的奶奶最先提出的。弗蕾达·格林经常开车送莎蒂去医院跟萨姆见面。她开的是一辆美国制造的红色折叠篷汽车,天气好时她会敞着车篷(洛杉矶的天气通常都很好),发间系一条印花丝巾。她身高一米五左右,只比十一岁的莎蒂高两三厘米。她每年都会在巴黎订购服饰,衣品永远无懈可击:挺括的白衬衫、柔软的灰色羊毛裤、粗纺线圈羊毛衫或者羊绒衫。她永远随身带着一只足以用来防身的六边形皮质手袋,涂着正红色的口红,腕间戴着精致的金表,她喷栀子味的香水,戴珍珠首饰。在莎蒂眼里她是全世界最时尚的女人。然而弗蕾达不仅是莎蒂的奶奶,同时也是洛杉矶的房地产大亨,以商业谈判时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和一以贯之的审慎态度而闻名业界。

“我的莎蒂,”开车从城西驶向城东的路上,弗蕾达说道,“你知道的,我非常乐意载你去医院。”

“谢谢你,奶奶,你的心意我知道。”

“但是我认为,从你告诉我的事情来看,那个男孩或许不只是你的朋友这么简单。”

那张被水泡过的社会服务时间记录表被莎蒂夹在数学书里,露了出来,她把它重新塞回书里。“妈妈说这样没问题,”莎蒂的回答带着几分辩解的意味,“护士和医生都说没问题。上个星期他外公拥抱了我, 送给我一块蘑菇比萨。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确实,但那个男孩对你和护士之间的约定并不知情,我说的对吗?”

“对,”莎蒂说,“我们没谈到过这个。”

“依你看,你不对他提起这件事,是不是另有原因呢?”

“和萨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很多事要做。”莎蒂的解释很苍白。

“宝贝,这件事将来很可能瞒不住,如果你的朋友认为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做慈善,而不是真正的友谊,他到时候会伤心的。”

“这两件事难道不能同时存在吗?”莎蒂说。

“友谊就是友谊,慈善就是慈善,”弗蕾达说,“我小时候在德国的经历你都知道,那些故事你也都听过,我就不再反复讲了。但我必须告诉你,施舍你的人绝不会成为你的朋友。人是不可能 朋友那里获得施舍的。”

“我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莎蒂说。

弗蕾达抚摸着莎蒂的手说:“我的莎蒂,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道德方面的妥协,无法逃避,但我们还是应该尽自己所能,避开比较容易避免的那些妥协。”

莎蒂明白弗蕾达说的是对的,但她还是继续把时间表拿给护士签字。她喜欢这种仪式感,也喜欢为此受到表扬——护士会表扬她,有时医生也会,除了他们,父母和与她同属一个犹太会堂的人也会表扬她。甚至就连填表本身也是一桩小小的乐事。她把这看作一种游戏,在她看来,这个游戏甚至跟萨姆本人没什么关系。这件事本身不能算是欺骗。起初,她并没有刻意向萨姆隐瞒社会服务的事情,但交往的时间越长,她越觉得自己没法把这件事说出口。她心里清楚,这张时间表的存在使她的动机显得不太光彩,但在她看来真相再清晰不过:莎蒂·格林喜欢受到表扬,除此以外,萨姆·马苏尔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莎蒂的社会服务项目持续了十四个月。果然不出所料,社会服务以萨姆发现其存在而告终。他们的友谊累计六百零九小时,再加上第一天没有被记录在案的四个小时。埃尔会堂的成人礼只要求完成二十小时的社会服务,由于莎蒂的善行记录出类拔萃,她获得了哈达萨组织好心的女性志愿者们颁发的奖项。 SKz1pXwKFKaecJBp9YLxvDNJtaNtxK/pR7aIG8hDEzaPoI8MHcJoVc3xt5fLFF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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