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0 年 5 月 10 日,希特勒的军队对西线展开全面进攻。同样是在这一天,大英帝国内阁送走了张伯伦,迎来了一位新首相——温斯顿·丘吉尔。
正如日后任丘吉尔秘书的约翰·科尔维尔指出的那样,此时的丘吉尔“年过六十五岁,已有资格领取养老金了。他充沛的精力和雄辩的口才依然不减当年,但是他的许多同胞,不管其政见如何,都认为他声名狼藉,而不是大名鼎鼎,对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好感大于对他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好感”。总而言之,“在他就任首相之前的四十年中,有许多人是支持他的,然而反对他的人更多”。但是,在此后的“二十五年余生中”,“他却誉满全球,并得到世人的尊重和爱戴”(约翰·科尔维尔《丘吉尔及其密友》)。以至于今天的世人,已很少有人记住作为畅销书作家、艺术家、砌砖爱好者的丘吉尔,而是记住了作为大政治家、大战略家的丘吉尔。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巨大的逆转,留下这样一段大器晚成的传奇,端在于丘吉尔在恰当的时间遇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机遇。
如将丘吉尔与张伯伦做一个对比,我们就会发现。张伯伦处处高谈理想、原则,实则却是一个务实主义者。所以他才会对民意舆情高度敏感,处处竭力维持内部团结,同时以有限的资源去维护江河日下的帝国。
丘吉尔则截然不同。在他的世界里,凡人皆碌碌于当下的尘埃之中,英雄却乘风于历史的长河之上。他在外交领域虽然同样务实,但在国内政治中却有着十足的堂·吉诃德气质。他向来是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成败利钝则非其所论。对于女性主义、反精英论、虚无主义,丘吉尔更是嗤之以鼻、不假颜色,因此不为大众所喜。他文从古风,好起高论,言必忧患,论必备战,难免逆时代之潮流,为舆情之公敌。所以,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在和平年代说服大众的政客,但却是一匹识途老马,一位可以在危亡关头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的政治家。和平的氛围越浓厚,丘吉尔这种人就越容易被大众疏远。但是随着战争的步伐临近,要求丘吉尔重返内阁的呼声日益高涨。在这呼声中,丘吉尔一步步走向权力的核心地带。
1939 年 9 月 1 日,德军对波兰大开杀戒,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帷幕也就此揭开。战争爆发数小时后,张伯伦召见丘吉尔,邀请他加入战时内阁。就这样,丘吉尔成为了海军大臣。1940 年 5 月,因为波兰的灭亡,更因为英法联军在北欧的连续受挫,下院议员对张伯伦政府提出不信任动议案。
说来讽刺,英国人在北欧作战正是丘吉尔重返海军部后的第一个大手笔行动。和英法阵营内的几乎所有军政要员一样,丘吉尔也相信“马其诺防线+英法联军=西线僵局”。既然正面僵持,就要在侧翼出奇制胜。故而,他主张发挥盟军的海权优势,抢先夺占当时还是中立国的挪威,掐断德国的铁矿石输入线,并封堵住德国海军进出北海的航道。但是因为英法联军效率低下,高层犹豫不决,希特勒抢得先机。当年的局中人步步落后,历史学家因此可以把破坏中立的恶名留给第三帝国。德军虽然没有海军优势,却依靠空中优势长途奔袭,打得盟军手忙脚乱。如果真追究起这次失败的责任来,丘吉尔和英国海军部难逃轻敌之责。
但是,舆论和政争的矛头早集中于张伯伦,反而漏掉了直接责任人丘吉尔。在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生命时日无多的情况下,张伯伦不得不思考,接下来由谁收拾残局。
当时,在保守党内部,声望最高的候选人是哈利法克斯。相比之下,丘吉尔则依然是个争议人物。很多人对他当年脱离保守党的做法,依然耿耿于怀。在王室方面,英王同样更喜欢哈利法克斯,而不喜欢丘吉尔。至于丘吉尔本人,则直到最后一刻,仍在力挺张伯伦,成了张伯伦最后的坚定支持者。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哈利法克斯主动拒绝当首相。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哈利法克斯认为,这场冲突英国败局已定,谁当首相谁倒霉。不如先让丘吉尔上台,自己日后再来收拾残局。
这就让张伯伦不得不顶住各方压力,思考究竟是选丘吉尔,还是另谋他举。
与此同时,还有一件事情,也让张伯伦分心忧虑。
原来,当时英国军情局对德国的密码破译已经进入了关键时期。但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军情六处的孟席斯上校,却同样是个争议人物。很多人觉得,孟席斯带着一帮不靠谱的科学怪人,异想天开,纯粹浪费国家经费,应该迅速换马。
这个时候,张伯伦的主观动机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客观结果上,不得不说,张伯伦做出了两个影响深远的决策。第一是选择丘吉尔这个争议人物做新首相,第二是力保孟席斯和他那帮科学怪人。顺带多说一句,这帮怪人中有一位,就是日后鼎鼎大名的人工智能之父图灵。
事后来看,张伯伦选择的这两个争议人物,和他们各自组建的争议性团队,将在这场战争中大放异彩。
就这样,面对议会、民间的倒阁巨浪,张伯伦来了个壮士断腕,一肩担下所有战略失误、战术失败的责任,为旧政策、旧内阁画下终止符。同时又使出最后的力气托起帝国的最后守卫者——丘吉尔。
1940 年 5 月 8 日,张伯伦向国王提出辞呈,并建议由丘吉尔组阁。10 日下午 6 时,英王召见丘吉尔令其组阁。历史从此翻开新的一页。
这个时候的丘吉尔,真可以说是临危受命。他出任首相仅仅七周,法、荷、比、卢四国已悉数战败,只剩下英国一支孤军,独自面对如日中天的第三帝国。而这支孤军的状况实在是惨不忍睹。在外围,它已经是孤立无援(虽然美国总统罗斯福已决意变美国为民主国家的兵工厂,但毕竟远水不解近渴)。在内部,敦刻尔克大撤退后,英国远征军装备损失殆尽,全英格兰只能保持一个师的完整武装,因为机械化运输装备奇缺,该师师长蒙哥马利为了保障机动战能力,被迫强征当地的公交车充军。因为此举过于扰民,引发强烈的舆情弹劾,直到丘吉尔亲自出面支持,才保住了这个师的机动性。
而在海峡的另一边,第三帝国可谓兵强马壮,大有投鞭断流之势。尤其在法、荷、比、卢四国全部战败后,德国彻底控制了欧陆大西洋沿岸地区,对英国本土安全构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德国人更将中西欧的工业区连成一片,加以利用,其生产潜力巨大,绝非经生腐儒所能想象。1940 年 6 月 23 日,作为胜利者的希特勒带着一帮亲随畅游巴黎,于埃菲尔铁塔下留影为念。观其相,可谓顾盼自雄,踌躇满志。此时根本不要征服大英帝国,只要迫其握手言和,则全球风云,尽在德国人掌控之中。
希特勒迫不及待地发表了一个和平呼吁,给予英国极大的尊重,开出极其优厚的和平条件(与其对法国的苛刻成强烈对比),大有雅利安—盎格鲁共治天下之雅量。
1940 年 7 月 19 日,希特勒公开呼吁:“现在,我觉得在良心上有责任再一次向英国和其他国家呼吁,应该拿出理性和常识来。我认为我是有资格作这种呼吁的,因为我不是祈求恩惠的被征服者,而是以理智的名义说话的胜利者。我看不出有继续打下去的任何理由。”(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国的兴亡》)
说来耐人深思,早在《我的奋斗》中,希特勒就表达了一种强烈的亲英情绪。取得政权后,希特勒又多次在公私场合表达其对大英帝国的敬意,认为西方世界的振兴,在于海上强权英国与陆上强权德国的联盟。希特勒身边的亲随更是不止一次听到元首私下用“她”来称呼英国。这也是张伯伦对德政策的一个重要判断前提。虽说张伯伦并不真想和希特勒联盟,共治天下,却很希望能利用此种心态,逐渐将德国变成英国在欧洲大陆上的平衡器,从而在法、俄之间维持一种对英国有利的均势。在 1940 年夏季盟军的大惨败之后,希特勒居然仍不忘初衷,旧案重提,一时不免在英国内部引发强烈的议和热潮。